没成想顾蕴却一把将念哥儿塞到了她怀里,笑道:“就这么一下下,哪里就至于过了病气给他,何况妹妹又不是什么大病,且别想那么多了,快仔细看看你侄儿,是像我还是像你哥哥,都说他眼睛鼻子像我,嘴巴和下巴像你哥哥,可我愣是一点儿没瞧出来,好几次都疑心莫不是稳婆抱错了?”

韩慧生哪里抱过孩子,不由一阵手忙脚乱,但在顾蕴的指挥下,很快便抱得像模像样了,也得亏念哥儿如今大些了,脖子和背都能自己挺直了,不然她更得手足无措,饶是这样,依然将她弄了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片刻方道:“我瞧着,他眼睛的确像嫂嫂,其他地方倒是像哥哥多一些。”

顾蕴笑道:“你也这么说,看来他眼睛的确像我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将来的孩子会像你更多一些,还是像未来妹夫更多一些?”

“嫂嫂这话什么意思!”韩慧生本来还满满是笑的脸立时冷了下来,“明知道我身体不好,这辈子都不可能嫁人生子,还这样说,是安心戳我的心窝子吗?而且这样的话,嫂嫂觉得当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说合适吗,也亏嫂嫂还是大家出身,如今更是万万人之上的太子妃!”

韩夫人忙喝道:“慧儿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与太子妃娘娘说话应有的态度吗?”斥责女儿归斥责,看向顾蕴的眼神却多少有几分不赞同,显然也认为顾蕴不该与韩慧生说这样的话。

顾蕴就暗叹了一口气,又想治病,又不忍下重药,怎么可能呢?她示意奶娘上前将念哥儿接过,与白兰等人一道退出去后,方正色道:“妹妹怎么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嫁人生子了?当年义母怀你前,也曾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当不了母亲了,同样的,待你生下来后,也以为以你的身体状况,怕是活不了几岁,可如今怎么样,你都二十岁了,还活得好好儿的,所以怎么就不可能了?关键是你得振作起来,将养好身体,如今你哥哥的地位越发稳固了,还不是天下才俊都任你挑任你选?这可是连公主都未必能有的待遇,我就不信,你就真没祈求过上苍,要长命百岁,能成亲生子,将来让义父义母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就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真真正正,完整的女人!”

长篇大套的一席话,说得韩慧生怔住了,她当然祈求过上苍,让自己尽快好起来,不说成为父母的安慰与骄傲,至少也别再让他们随时都为她提心吊胆,一年到头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当然,若能让他们将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就更好了。

可事实却是,她除了拖累他们,让他们为她流尽眼泪,操碎了心,甚至数度累得他们几乎为她赔上性命以外,压根儿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那她还活着干嘛呢,倒不如趁早死了,也好让父母过几年清闲的日子。

所以,这才是韩慧生消极悲观的原因,她是真的不想再让父母和哥哥像此番这样,为自己操碎心,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甚至赔上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是真的不想再拖累他们了。

她眼里不自觉流下了泪来,低声说道:“我当然祈求过,可这岂是祈求了就能实现的,那天下间也不会有那么多苦命人了,我这身体就这么不争气,我能怎么样呢?倒不如一了百了来得干净,至少还能让爹娘趁如今年纪还不大,过几年自己的清闲日子,而不必再经年累月的都围着我一个人打转,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了。”

韩夫人已是哭得快泣不成声了:“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你就是我和你爹的一切,我们的生活是因为有了你才完整了,如果你不在了,我们哪还能生活,我们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啊!”

顾蕴也红了眼圈,道:“所以你现在还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吗?义母辛辛苦苦生你养你一场,不是为了在为你操碎了心后,还要随你一道去死的,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该竭尽所能的回报他们吗?当然,以你如今的能力,也就只有养好身体,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也是唯一的回报了,至于其他的,就得等你养好身体后,慢慢来了,将来的事且不说,至少现在,你得把你身为女儿的角色给扮演好了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除了亲身经历的人,其他人是体会不到,也替他们分担不了的。”

韩慧生闻言,本来还想说就算她死了,父母也还有他们夫妇,有念哥儿,如今也说不出口了,再是胜似亲生,终究也不是亲生,且兄嫂与侄儿因为身份的原因,绝大多数时候都得待在宫里,纵有心到父母跟前儿尽孝承欢,也得有那个时间和机会才是…关键明明该她尽的孝,该她这个女儿的事,凭什么让别人来替她做?她每每都憎恶自己的病体,巴不得人人都能拿她当正常人看,可如今的行为,不恰是她在恃病而骄吗?

待稍后出了韩慧生的房间,顾蕴方歉然向韩夫人道:“对不住义母,方才我不是故意要对慧生妹妹说那些狠话的,实在是看了她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心里好生难受,想着也许下了猛药,让她想开了,病反而就好了呢?她这病若自己不想开,便枯竹大师是神仙,也救不了啊,何况大师再是得道高僧,终究不是神仙。”

她可不想季东亭与张焕耗费了那么多时间,花费了那么多钱财,更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兄弟,好容易才将韩慧生给救回来了,她却转眼就把自己的小命儿给作没了,那大家那些努力与牺牲岂非全部都白费了?韩卓与韩夫人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与劳神费力也都白费了?

韩夫人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何况这次韩慧生的消极悲观也让她有些心灰意冷了,她这么多年的辛苦这么多年的眼泪到底是为了什么?因摇头苦笑道:“其实这话你义父临走前,也早想对她说了,是我觉得不忍心,死活拉住了,可如今看来,她不下猛药是不行了,我感激娘娘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你?你且放心回去罢,她若能想通,当然就最好,若是不能,再好的大夫,也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也只能由她去了!”

当下婆媳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了,顾蕴方辞了韩夫人,坐车回了宫里去。

东宫与往日一般无二,可从大门口走到崇庆殿,再进到自己的寝殿,一路上每经过一个地方,顾蕴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宇文承川,想着他从这里经过时的样子,想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

等坐到临窗的榻上,将念哥儿放上去任他自己手舞足蹈后,想起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得一个人用膳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带念哥儿,甚至有可能待宇文承川回来后,念哥儿已真不认得他了,顾蕴的心情就越发沮丧了,怎么就少了一个人,却感觉整个崇庆殿,乃至整个东宫都空了大半似的呢?

她只能强迫自己忙起来,自己带孩子,能不假手奶娘的就不假手奶娘,自己处理东宫的一应琐事,能不假手底下人的就不假手底下人,总之让自己片刻也不得闲,方算是将宇文承川离开后的第一个日夜安然度过了。

次日,许是知道宇文承川才离了京,顾蕴一定日子难熬,先是淑妃来了东宫陪顾蕴说话儿,稍后是五六两位皇子妃,再后来,三公主与四公主也来了,倒是凑了个齐活儿,让顾蕴又是汗颜又是感动,汗颜的是,怎么一个个的都把她当深闺怨妇,离了男人就空虚寂寞冷,不能过日子了?感动的自然是大家待她的一番情谊。

于是让人支了桌子,又着人去将贤妃宁妃请了来,大家正好凑了两桌人打牌,中午则让膳房治了酒席送上来,大家一直乐呵到申末方散。

第三日,祁夫人与平大太太又进宫求见,陪着顾蕴说了大半日的话儿,到下午才告辞了。

这般一打岔,倒真把顾蕴心里的怅然与空虚冲散了大半,而接下来的日子,她也的确没空再伤悲怀秋了,四公主与天珠王子的婚事因前番的大乱被推迟了,如今乱象既平,自然要重新操办起来,毕竟二人年纪都不小了,好在四公主的嫁妆什么的都是现场的,又因牵涉到外邦,更多还是礼部和四夷馆在操心,顾蕴需要亲自过问的地方十分有限。

再是五公主的驸马人选,也得开始挑选了,听说她如今日日都将自己关在屋里,连自己贴身服侍的人都不见,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弄出病来,顾蕴可不想背上一个“刻薄失怙小姑”的名声,何况五公主如今也够可怜了,她能拉一把,就顺手拉一把罢。

如此忙碌到十月中旬,总算将四公主与天珠王子的婚礼给办了,这一次,四公主再坐上花轿时,心境就与上次大不一样了,上次是满心的娇羞与期待,还有忐忑,这次却只剩下满满的心安,还有笃定,既是因为她已能确信天珠王子绝不是何继光那样的人,她绝不会再重蹈上次的覆辙,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天下最好的兄嫂,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心里有足够的底气。

果然三朝回门时,四公主的气色好得不得了,不用上胭脂也是两颊白里透红,可见与天珠王子夫妻有多恩爱与和睦。

顾蕴看在眼里,方彻底放下心来,这世道对女人实在太残酷太不公平了,不管你身份有多尊贵,都是一样,只希望这一次,四公主能幸福到老罢!

翌日,顾蕴起身更衣梳洗毕,用过早膳,吩咐奶娘等人务必照顾好念哥儿后,便带着白兰紫兰去了五公主的寝殿。

果然五公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顾蕴进来,也不起身迎接,仍双手抱膝,坐在临窗的榻上发呆,若不是她的脸还是以前那张脸,虽又瘦又惨白,依然那么的精致,顾蕴简直要怀疑眼前的人,与曾经那个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五公主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了。

顾蕴摆手将屋里服侍的人都打发了后,方坐到了五公主对面,道:“五皇妹,你的驸马人选我已奉父皇之命,初步有了结果,一共三个人选,一个是安陆侯家的次子,一个是济宁侯家的幼子,一个是武定伯家的长子,据我打发出去私下打听的人回禀,三人都是相貌堂堂,人品上佳,你若是也觉得还行,我便让人安排时间,让他们都进宫,你亲自相看之后,再做最后的决定了。”

五公主闻言,这才动了动身体,漠不关心的说道:“大皇嫂做主即可,我没什么可相看的。”反正她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任何靠山与倚仗,嫁到哪家去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他们若以为她没有了倚仗,就可以随意的拿捏甚至是欺负她,就真是打错了主意,她不好过了,别人也休想好过!

顾蕴就头疼起来,五公主这个样子,摆明了是破罐子破摔啊,偏她还不能任她破罐破摔下去,把主全权给她做了,不然将来她若是与驸马过得好了还罢,若是不好了,就都是她这个长嫂的错,她可不想白白背这样的黑锅。

但再头疼,她也只能继续说道:“总是五皇妹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全由我做主?将来五皇妹万一与驸马过得不好了,该算谁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也有怨,偏这恨与怨根本发不出来,甚至根本不知道对着谁发去才好,可人的生命就只有一次,你又还这么年轻,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真愿意将余生都用来恨与怨吗?你别忘了,你身上不止流着林家的血,更流着宇文家的血,所以,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完全不用这样自苦,我说句不好听的,到了今时今日,你就是作践死了自己,又还有谁会心疼?那你就更该自己爱自己才是!”

五公主眼里就有了泪花,但被她死死给逼了回去,她何尝不知道如今已没人爱她,她只能自己爱自己了?她以前也一直这样想的,她这么年轻,凭什么为了别人去死,活着再是痛苦,那也比死了强一千倍一万倍!

可等母兄与母族的人都死绝后,五公主才发现,原来死有时候真是一种幸福,反而活着才真正是受罪,偏她仍提不起勇气去死,她该怎么办?这才会一日比一日消沉,得过且过的。

好半晌,五公主方嘶声说道:“我这样连自己的母亲兄长和舅舅都能出卖的人,还有什么将来可言,还大好的人生呢,罪孽的人生还差不多!若我当日没有出卖二皇兄和舅舅,没有出卖母亲,虽然结果未必会改变,但至少我心里能稍稍好过一些。”

话音未落,顾蕴已道:“你也知道你不那样做,结果也不会改变,甚至你自己也会赔上性命,那你还有什么好自苦的?反倒是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吗?可他们照样这样做了,半点也没考虑过你和其他无辜的人会因此受到什么连累,所以,你不欠他们什么,没必要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来恕罪,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与幸福。”

五公主却仍是满脸的阴郁:“我哪还配有幸福,不然大皇嫂替我回了父皇,别让我嫁人了,送我去大相国寺罢,如此便既可以让父皇眼不见我心不烦,又能让我常伴青灯古佛,聊赎自己浑身的罪孽了。”

本就没有多少感情,甚至以前还一度是仇人,顾蕴见五公主油盐不进,也就熄了再劝她的念头,只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不过替你请示一下父皇还是可以的,就是父皇会怎么做主,就不是我能干预的了,若父皇同意送你去大相国寺,当然就最好,若不同意,仍要你嫁人,我也会好生替你准备嫁妆。你是公主,哪怕虎落平阳了,依然是堂堂正正的公主,夫家谁敢慢待了你?到底是要这样忍恨含怨的过一辈子,还是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你自己选罢!”

说完,顾蕴便起了身,不疾不徐的往外走去。

“等一下!”却才走出几步,便被五公主给叫住了,顾蕴还以为她想通了,正暗暗庆幸,不想就听得她道:“大皇嫂,我听说二皇嫂…二嫂她日前已带着我侄儿,从云贵被押送回京了,如今就住在西山别宫里?能不能求大皇嫂稍微照顾一下他们,以前我从来没好生尊敬善待过二嫂,如今她一个人,不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自己把孩子拉扯大,实在太难为她了…”

顾蕴不由大是意外,五公主曾经待萧氏有多刻薄,她虽未亲见过,也听说过不少,万万没想到到了今日,竟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公然为萧氏母子求情的,果然苦难使人成长,连五公主这样的人,都能被变故所改变吗?

她于是转过了身来,定定看向五公主道:“你应该知道,东宫与罪人宇文承乾结仇已深,哪怕如今该死的人都死了,那仇怨一样化解不了,所以你凭什么求我照顾宇文承乾的遗孀和遗孤呢?我能不克扣他们的用度,不对他们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还能奢望别的?”

顿了顿,对上五公主难以置信继而满是苦笑的脸,继续说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你如今才是他们最大,也是唯一的靠山了?你再怎么说也是公主,将来要与他们送点儿什么东西进去,只要不出格儿了,谁还敢拦你不成?便是上面的人知道了,只要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以内,应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你现在还想去大相国寺常伴青灯古佛一辈子吗?”

说来萧氏也真是倒霉,早年遇人不淑,明明贵为皇子妃,却处处都得看人脸色,处处都得受委屈也就罢了,好容易否极泰来,与二皇子感情好转,又生了儿子,满以为以后的日子都会顺顺当当的了,奈何二皇子偏又反了,累她与儿子都被连累不说,亦连娘家人都抛弃了她,不但没有如她所愿庇护他们母子,反而主动将他们送了回来,也不知道这些日子,这个不幸的女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说她被押送回京那日,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头发也白了好些,乍一眼瞧出,竟跟四五十岁的老妪一般了,可她明明才二十五六,顾蕴虽没亲见,也不难想象到当时的情形,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心里叹息一声,做女人难,做皇家的媳妇儿更难了!

不过也怪不得萧定邦,他又不似宗氏父子,已然被逼到了绝路,不反是死路一条,反了仍是四路一条,所以非反不可,他明明还有退路,且一家上下那么多条性命,也不能白白拿他们为萧氏母子冒险,可不只剩下主动将萧氏母子送回盛京一条路可走了?

他的这个举动也的确让皇上龙心大悦,本来还想着要动一动萧定邦总兵位子的,至少暂时再没这个打算了,又赏了个荫恩给萧定邦的嫡长孙,既是告诉萧定邦,只要你一心忠君爱国,自有你的好处,也是告诉满朝文武,忠君爱国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吃亏,反之,就休怪他不客气!

五公主就被顾蕴的话说得怔住了,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过这一茬呢?她再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那也是公主,自有自己的俸禄和封赏,出嫁时也定会有大笔嫁妆,要做旁的事做不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一下嫂嫂和侄儿,让他们母子的日子稍稍好过些,料想还是问题不大的。

五公主原本死气沉沉的双眸里总算有了一点光彩,顾蕴也不急着催她,只道:“你再好生考虑一下,想挑谁做驸马罢,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等考虑好了,打发个人去东宫说一声,我自然会替你去与父皇说的。”

这一次,五公主没有再断然回绝了,而是缓缓蹲下身,给顾蕴行了个礼,说了一句:“多谢你,大皇嫂。”语气比任何时候都真诚。

顾蕴也没客气,大大方方的受了她的礼,才转身出去了,如今五公主有了牵挂,总算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寄托,等到将来她再有了自己的孩子,与自己真正血脉相通,这世上任何人都及不上彼此亲密的孩子,想来她的心境会越发平和,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罢?

一时回到东宫,才刚下辇,就听得人说荣亲王世子妃已带着小小姐等候多时了,顾蕴因忙加快脚步回了崇庆殿,果见稍稍有些发福的丁氏已侯在厅里了,一见顾蕴进来便起身拜了下去:“臣妾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蕴忙上前几步亲自搀了她起来,笑道:“都是自己人,十一嫂何必行此大礼,何况你才生产完,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更不该这样了,快坐。”又叫人换热茶来。

丁氏忙道了谢,才欠身坐了,笑道:“前儿小女洗三和满月,娘娘都有打发人送贺礼出去,臣妾就想着,等身子方便些了,一定要带了小女进宫来,亲自向娘娘道谢才好,所以今儿才不请自至了,还请娘娘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我巴不得十一嫂日日不请自至呢,怎么会见怪,”顾蕴笑道,一面向奶娘招手:“快把小妞妞抱来本宫瞧瞧,听说十一哥亲自给起了小名儿叫‘飞飞’是吗,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芳菲的菲呢,没想到却是飞扬的飞,十一哥怎么想的,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妞妞,竟给起了个男孩儿的名字。”

说着,已自奶娘怀里接过了小飞飞,见她生得又白又嫩,一双大眼睛幽黑清澈得让人能清楚分明的看清自己的倒影,关键左脸颊还有个梨涡,立时爱得什么似的:“我们飞飞可真漂亮,婶母都不想将你还给你娘,只想将你一直留在身边当自己的女儿了,你说好不好?”

丁氏含笑看顾蕴逗着女儿,道:“臣妾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世子爷却说,女孩儿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比男孩儿容易,哪怕身份再尊贵也是如此,所以给她起这个小名儿,希望她一辈子都能活得飞扬自在,臣妾一想,的确如此,也就由着世子爷了,本来世子爷还想大名儿也给她用这个的,是父王说这个名儿做大名不雅,才打消了世子爷的念头。”

顾蕴点点头:“‘珂’也挺好听,到底是十一哥的嫡长女,不从辈分来,知道的说是十一哥心疼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十一哥有旁的念头呢。”

丁氏就露出了甜蜜的笑容来:“世子爷已经够疼爱飞飞了,疼爱得简直都快盛京人尽皆知了,父王也是一样,反倒是臣妾,担心这么大的福气,她小人儿家家的会承受不住呢。”如今世子爷只要有空,几乎都用来陪飞飞了,连带夫妻间的感情也更好了,她简直幸福得都快要害怕,自己如今是在做梦了!

“怎么会?”顾蕴道:“咱们宇文家,谁生来不是有天大福气的?何况女儿家,本来就是要用来疼的吗,当日收到好消息时,我还曾与太子殿下说,定要讨了飞飞的小衣裳,放到枕头底下,希望明儿老天爷也赐我们一件小棉袄呢。”

宇文策才打了那么一场漂亮的胜仗,皇上自然要好生封赏他,直接发了话,金吾卫腾骥卫,乃至西山大营五军都督府的职位都随便他挑,反正如今空缺也多,宇文策权衡再三后,选了腾骥卫副指挥使的位子,也就是以前韩卓的位子,如今东宫才能不至于因人走茶凉,时间一长便对好多事鞭长莫及,所以顾蕴有此一问。

至于顾准,就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了,虽则在永嘉之乱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到底还是因与顾蕴的关系,让皇上疑忌了,待论功行赏时,便将顾准金吾卫指挥使的职位给了别人,擢了顾准为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还荫了顾曜为从四品的指挥佥事,虽是明升,实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是暗降,与大乱前皇上气急之下颁布的那道圣旨倒是一般无二。

不过因着宇文承川明显比以前地位还要牢固,显阳侯府并没有因此就冷清下来,反而较之以前越发门庭若市了,都知道太子妃娘娘与娘家,尤其是娘家伯父伯母亲密,又得太子殿下专宠,等将来太子殿下御极后,还怕显阳侯府没有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自然要趁现在就开始打好关系,不然灶都被别人给烧成热灶了,他们再去烧,可就没有意义了。

还有平大老爷,虽也立了大功,可他才封了伯爷不久,与前番之功相比,此番的功劳倒是不大显得出来了,兼之又还没出孝,皇上便只赏了黄金千两,并一块“文武双全”的亲笔匾额罢了,也亏得平府如今还在孝期,所以不必日日像祁夫人似的,不得不接待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实在烦不胜烦。

丁氏忙笑答道:“世子爷素日与腾骥卫的人也是打交道惯了的,何况都知道如今皇上器重他,谁敢给他使绊子阳奉阴违?一切都很顺利,娘娘只管放心罢。”

顾蕴就点头笑了起来:“十一哥那样能干精明的人,自然去了哪里都能如鱼得水。”

过了两日,先是韩夫人处传了好消息进宫,韩慧生自那天被顾蕴下了猛药后,次日便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药也愿意好好吃,饭也愿意好好吃了,也不再日日都躺在床上,而是一有空便扶了丫鬟的手去园子里慢慢的走动,虽暂时看来身体还没什么起色,但只要愿意吃愿意动,怎么也比以前要好许多罢?

再是五公主处传了消息来,她愿意出嫁,并且择了安陆侯家的二公子为驸马,请顾蕴帮忙回禀皇上。

于是顾蕴又开始操办起五公主的大婚事宜来,皇上再是想早些将五公主嫁出宫里,以免见了彼此都难受,到底五公主年纪还不是很大,公主出降也自有一套规矩礼仪,一两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所以五公主的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春暖花开的,倒是正适合办喜事。

如此忙忙碌碌的进了十一月中旬,福建那边儿继之前的一系列小胜后,传回了大胜的好消息来,宇文承川亲率精兵,于福建腹地福州漳州一带,大败宗氏叛军,一举夺回了之前失手的七八个城池,只要再攻破福州,便可生擒宗氏父子,结束整场战争。

消息传到崇庆殿时,顾蕴正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盯着念哥儿,谨防他抓了东西便往嘴里放,却是他近期开始长牙了,许是牙龈难受,非要有什么东西咬着磨着才痛快,所以如今顾蕴头上身上一般都是不出门,便不带首饰珠宝的。

听得宇文承川打了大胜仗,顾蕴不自觉已是满脸的笑,片刻方一把抱起念哥儿,躺倒在榻上,任他往自己的脸上身上乱踩,嘴里还不忘高兴的叫着:“小东西,听见了吗,你爹爹打大胜仗了,你爹爹很快就能回来了!”

念哥儿当然听不懂,还以为顾蕴在跟她玩儿呢,裂开小嘴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露出米粒儿似的乳牙。

顾蕴又与儿子疯了一会儿,才让人将他抱下去,略整理了一下衣装后,提笔给宇文承川写起信来…

彼时福建的讨逆大军营帐里,宇文承川也正想着顾蕴与念哥儿,也不知道蕴蕴收到他大胜,即将凯旋的消息没有,念哥儿也必定已长大了好多,都快认不得自己这个爹爹了罢?好在他很快就可以班师回京,与他们母子团聚了。

他正沉思着,季东亭兴冲冲的跑了进来:“殿下,果然不出您所料,宗老贼父子已定了今晚上携家小趁夜坐船离开福建,漂洋过海去海的另一面重新开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宇文承川就笑了起来:“当然是里应外合,瓮中捉鳖了,立刻去请了义父过来,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二十几年,孤可不能让他空等了,总得给他一个亲自手刃仇人的机会!”

季东亭忙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便请了韩卓并两位副帅几位主将来,大家于是看着新近才得的地图,细细商议起晚上的作战计划来。

冬日天短,很快天便黑了下来。

前成国公世子宗震看着眼前忙碌个不停往外搬辎重细软的精兵,再想着自己父子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的福建眼看就要拱手让人,再是铁血坚毅的人,也忍不住眼眶泛红,整个人都发起颤来。

前成国公宗庸却是老而弥坚,连脸上的表情都与素日一般无二,沉声说道:“成王败寇,自古皆是如此,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有什么可伤感难过的,大不了去了海的那一边后,重新开始便是,我们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至今都还好好儿的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宗震闻言,想起自家好歹人都还在,总算心里稍稍安慰了几分,点头道:“父亲说得对,只要人还在,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顿了顿,“那宇文珏该如何处置?也一并带走吗?”

相处这段时间以来,宗震已发现宇文珏年纪虽小,人却极是聪明,之前发生的事,他如今虽一知半懂的,保不齐再大几岁后就会都想明白了,届时万一他恨上了他们,生出了报仇的念头来并真付诸于实际行动了,他们岂非悔青肠子也迟了?

知子莫若父,宗庸一听儿子的话,便明白他的顾虑了,想了想,道:“还是将他留下罢,宇文承川既连你妹妹的命都能保下,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旁的什么,想来都不会拿那孩子怎么样。”不然总是身上流着自家血脉的孩子,又的确是他们对不住他在先,他还真下不去那个手杀他。

宗震闻言,本来还想再劝父亲别留后患的,想起小时候与妹妹的深厚感情,到底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点头道:“那就听父亲的,把他留下,让宇文承川带了他回京罢,虽然以后注定得不到自由,注定没有好的前程了,好歹还能保住性命,好歹祖孙三代还能相守着,也算是我们最后能为妹妹做的了。”

当下父子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宗震的长子便来回一切都准备好了,“…母亲与婶婶弟妹侄儿侄女们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了,请祖父与父亲示下。”

“很好。”宗庸点点头,“出发罢!”

一家人于是趁夜上了马车,“嗒嗒嗒”的径自奔向了码头,在那里,宗庸宗震父子早让人备了几艘大船,从他们举旗反了的那一日起,他们便一直在为这一日做准备了,虽然这样的结果,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但有后路总比没后路来得强。

很快宗家的女眷孩子们便都由男人们护送着上了马车,宗震站在码头上,回望着夜色中的福州城,饶之前已被老父亲劝慰过了,这会儿依然又忍不住满心的伤感与苍凉,为什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这一去,自家永远都回不了故土了啊,再是有人有钱又如何,老天爷待他们宗家实在不公啊!

宗庸看在眼里,低斥道:“方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怎么你年纪越大,反倒越发像个娘儿们了,谁又舍得离开故土了,林永继就是舍不得,就是心太大,才会弄得全家上下都不得好死,连一缕香火都没留下的,怎么你想步他的后尘是不是?”

话说如此,自己也忍不住眼眶发热,落叶尚且知道归根,他却临到老了,反而还要离开故土,去异国他乡重新开始,以前他从来都坚信他的命由己不由天的,如今也忍不住要感叹,到底人力还是对抗不了天意啊!

父子两个又静静的四顾了一圈,眼见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只得忍痛上了船,下了出发的命令。

很快几艘大船便缓缓的驶出了福州码头,到了深水区后,便加快了速度,不一时便消失在了茫茫的海上。

宗氏父子待船都行驶得平稳了,又一层层的传了命令下去,今晚上和明儿白日大家都辛苦一点,昼夜不停的行船,待出了大邺的势力范围后,再好生的犒劳大家,听得大家都应了,方各自回了各自的舱房,准备稍事歇息一下,到底父子两个都不年轻了,尤其是宗庸,不补充一下体力,明早怕是就得起不来。

但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歇下,因为很快就有亲卫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到他们各自耳朵里:“国公爷(世子爷),不好了,我们的船有两艘竟与我们失去联系了,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是更坏的消息:“国公爷(世子爷),不好了,我们被人包围起来了!”

宗庸与宗震闻言,立时便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自以为很隐秘的撤离行动,其实早落在了别人眼里,并且早设下了圈套等着他们,一时都是又气又急,可除了垂死一搏,他们又哪还有别的法子?只得恨声下了命令,让所有人都即刻备战,不然大家都惟有死路一条。

奈何他们主力的亲卫都在那两艘失了联的船上,如今看来,他们不是也被隔断包围起来了,就是早已叛变了,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比前者大得多,不然要包围那么大的两艘船,对方得出动多少人马,又怎么可能一点儿动静都不弄出来?

于是战斗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不到,宗家上下坐的主船便被射了个千疮百孔,船上的人也已所剩无几,以致连开船的人都再找不到了,大船只能停在原地不动了。

宇文承川这才下了令让床弩队的停止进攻,再让水手们将船驶得离宗家的船近了,与韩卓一起站到了船头,向宗氏父子道:“你们已是穷途末路了,再如何垂死挣扎也是枉然,若是识相的,就即刻投降,孤还可以让你们都留一条全尸,否则,就别怪孤不客气,让你们都葬身鱼腹了。”

宗庸看着气定神闲的宇文承川,简直恨不能立时扑上前咬死了他,都是这个婢生子挡了他外孙的路,自家才会被逼到如今这个地步的,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不过,他以为被逼到绝路,他们就会向他俯首称臣了?简直就是做梦,他宁愿全家上下都死绝了,也绝不会臣服于一个卑贱的婢生子的!

宗庸因冷笑道:“从老夫举旗起兵那一日起,老夫就从没想过自己能善终,你个婢生子要杀就杀,别再多废话!老夫只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今夜我们行动,又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船只的,福州城至今还没破,你不是该先把福州夺回去吗?”

宇文承川就轻笑起来:“你们父子虽自谓把福州经营得铁桶一般,却忘了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连最强悍最忠心的军队都能轻易打败的,所以福州城破不破又有什么区别,它早已是孤的囊中之物!至于孤哪来的这么多船只,从孤与义父决定了要报仇那一日起,便一直在为今日做准备了,所以,你们造反反而便宜了我们,不然孤要将你们全家老小都杀光,让你们也一偿昔年孤义父的心痛与绝望,还要担心被世人说心狠手辣,不是仁君之相呢!”

韩卓则睚眦俱裂的叫道:“老贼,从你陷害冤杀我卓家上下一百八十三口人起,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日了,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就受死罢!”说完接过亲卫手里的弓箭,便向宗庸射去。

被宗震的长子忙忙拿刀挡开了,急声说道:“祖父,我这就护送着您和父亲坐小船先离开,这里有我顶着!”

宗庸却苦笑起来:“那个婢生子明显有备而来,我们能逃到哪里去?还是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一家人能死在一起,也是一种福气,好歹黄泉路上,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说完拔高了声音,向宇文承川和韩卓道:“你们两个想手刃老夫,老夫偏不让你们如愿!”然后忽然接过旁边亲卫手里的火把,重重扔到了船帆上,很快火势便蔓延开来,原来那船帆竟早被浇上了火油,防的就是万一自家会别阻截,却没想到,到头来竟真派上了用场…

永丰四十二年十二月初七,皇太子宇文承川于福州海上,大败叛贼宗氏父子,彻底平定了整场叛乱,宗氏父子穷途末路,火烧大船,让宗家上下都葬身火海,煊赫一时的宗氏一族,至此彻底烟消云散。

顾蕴接到宇文承川不日便将凯旋班师的消息时,已是腊月二十八,离除夕只得两日了,她虽高兴于宇文承川的大胜,也忍不住遗憾他赶不上回来过年,念哥儿出生的第一个新年,只能她当娘的独自陪他过了。

不过想着来日方长,以后他们一家有的是一起过年的机会,最要紧的是人都平平安安的,又觉得没什么了,只高高兴兴的吩咐起大家张灯结彩,准备过年来。

宫里各处也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永嘉之乱后,所有人都无形中更珍惜如今还活着的日子一般,连带后宫的氛围都好了许多,也是,在生死面前,再大的事说到底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却没想到,大年三十的宫宴散了后,顾蕴才带着已睡着了的念哥儿回到崇庆殿,便被人直接抱了个满怀,然后举了起来,她吓了一大跳,本能的尖叫起来,尖叫到一半,才发现举着自己的人虽胡子拉渣,满身的尘土,却分明就是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不在思念着的宇文承川,眼泪立时便盈满了眼眶。

被宇文承川伸出粗粝的大拇指,给轻轻的拭了去,低声说道:“别哭…我从决定娶你那一日开始,便暗暗发过誓,以后一定不让你受任何委屈,不让你流眼泪,到今时今日,我终于可以确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了!”

尾声

大邺朝史记:永丰四十五年三月,世宗患疾,一病不起,延太医医治,至五月,渐至水米不进,皇太子亲侍汤药,恨不能以及代之,依然无力回天,世宗于六月初五巳末,驾崩于懋勤殿,遗命时年正好而立的皇太子宇文承川灵前即位,至乾清宫正殿登基。

新帝大赦天下,唯谋反大逆不在赦限,余并宥之。文武官五品已上先无爵者赐爵一级,六品已下加勋一转。天下免赋一年。放掖庭宫女三千余人。

及至守孝二十七日后,新帝于乾清宫正式登基,改年号昭明。

追封生母慎贵嫔为孝贤皇太后,册立太子妃顾氏为皇后,母仪天下,并下旨散尽后宫,自此六宫无妃。

------题外话------

总算写完了,真是好累好累,也好高兴好高兴,因为终于把200万的处破了,O(n_n)O~感谢亲们一路走来不离不弃的支持,会有番外,但会先休息几天哈,么么么么么么大家,O(n_n)O~

☆、君临天下(一)

永丰四十五年六月初五,天气已经热得很不寻常了。

顾蕴领着一众皇子妃并近枝宗亲的女眷跪在懋勤殿外的金砖上,饶四周都放了冰盆,还有宫女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的在为大家打着扇,依然热得满头满身的汗,心里更是没着没落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皇上从昨儿夜里便进入弥留阶段了,是以才过去的十来个时辰里,懋勤殿殿内殿外都跪满了皇子宗室亲贵并宫眷女眷们,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谁吃得消这么长时间的跪立?这会儿连殿内的男人们都堪堪快要支撑不住了,何况外面的女人们。

顾蕴自然也不例外,但身体的疲累怎么也比不上心里的窒闷和焦灼,那种知道那一刻早晚都要来,却始终都不肯来的感觉,实在糟透了。

倒不是顾蕴就盼着皇上死了,这几年皇上虽喜怒不定,尤其自去年秋冬自木兰围场打围回来,至如今这段时间内,动不动就要发好大的脾气,宇文承川作为太子更是首当其冲,不知道挨了皇上多少责骂和白眼儿。

想想也是,眼见自己一日老似一日,儿子却如日中天般,既年轻又强壮,既精明且能干,把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声望俨然比自己这个父皇还要高了,这样的儿子放到寻常人家,自是会让做父亲的骄傲与放心,指不定立时撩开手再不管事了,只管高卧着享清福也是有的。

可放到皇家,就未必了,皇上也是人,也会担心自己“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也想寿终正寝,何况宇文承川能有今日,在皇上看来,多少有几分是踩着他另外几个儿子的鲜血和尸骨成就的,那几个儿子再不好,人死如灯灭,那些不好便都变得不再重要,活着的人能记住的只有他们的好了,叫皇上怎能不疑忌防备宇文承川?

虽说到了这个地步,要换太子已是不可能了,但在一定范围内让他不好过,皇上还是做得到的。

所以这大半年以来,宇文承川的日子,平心而论过得实在不怎么痛快,事情做了人受累了,在皇上跟前儿却从来得不着一个“好”字,得亏顾蕴又为他生了个儿子,一家四口幸福和美得人人称羡,他才能把那些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不让其真正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和心情。

不过皇上待念哥儿和通哥儿,也就是顾蕴替宇文承川生的小儿子却是疼爱有加,隔三差五便要着人传了兄弟两个去懋勤殿,祖孙一起共叙天伦,且每次兄弟两个回去,随行的人都是带着大包小包皇上的赏赐,也不知皇上是不是把早年没给宇文承川的父爱,都弥补到了两个孙子身上?

顾蕴一开始还担心皇上会迁怒两个孩子,甚至…,所以前两次都是提心吊胆,后来见皇上是真疼爱两个孩子,又想着总是皇上的亲孙子,孩子更是无辜的,皇上难道真对狠心对他们动手?且如今的东宫可不是早前的东宫了,皇上便情感上控制不住自己,理智上也得考虑他真那样做了的后果会是什么…渐渐总算放下了心来。

“父皇…”

“皇上…”

突如其来的一阵哭喊声,将顾蕴的神智从烦乱的情绪中拉了回来,几乎是立时便反应过来,那一刻终究还是到了!

果然殿内很快便传出了一声含悲忍痛的高唱:“皇上驾崩了——”

殿外众人忙也应声哭了起来,顾蕴俯身于众人之首,先是重重叩下了首去,然后方哭了起来,她原以为自己得很费一番功夫,才能挤出眼泪来的,没想到眼泪却很轻易便流了出来,且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般,竟是停不下来了,心里也满满都是发自内心的悲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终究已嫁进天家五年了,对皇上这个公公,岂能多少没有几分真感情?

相较于顾蕴等人的默默流泪,甚至表面哀伤,心里却带着隐隐的欢喜,旁边以陈淑妃和贤妃为首的众妃嫔,就要哭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得多了,尤其是主位以下的妃嫔们。

皇上在时,虽说并不如何宠爱她们,尤其是有了妙贵嫔后,更是连看都没再看过她们,但至少她们有体面有位份有月例,生活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反之,皇上不在后,贵嫔以上膝下有子女的妃嫔,好歹还能尊为太妃,仍住在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若新皇开恩,膝下有皇子的妃嫔还能出宫去随了儿子儿媳住,真正的老封君,再不受任何人的气,不知道多痛快自在。

她们这些无子无宠低位份的,娘家再没个倚仗,能落到什么下场?再好的结果,也不外乎去守陵了,再不然,就是剃了头发去皇家寺庙青灯古佛一辈子,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也就难怪众妃嫔哭得比任何时候都哀恸与绝望了。

但人死如灯灭,便所有人再哀恸,皇上也是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所以很快,云板声便叩响了,接着丧钟也敲响了,不止宫里,连整个盛京城的人都知道皇上驾崩了。

祁夫人本来正抱了才得不久的长孙臻哥儿,心不在焉在逗着的,她当然知道皇上已没多少时日了,可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谁敢说出口,甚至连神色间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来,如今听得丧钟,祁夫人不由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终于,殿下和娘娘熬出头了,他们所有人都熬出头了!

吩咐奶娘好生将孙子抱去了自己的内室,祁夫人与儿媳张氏商量起接下来的一应事宜来:“立刻把府里所有地方该换了白的都换了,孝服也都立刻穿起来,严令所有人不许生事,否则一家子全部远远的发卖了!你也准备一下,只怕最迟明儿一早,所有外命妇就该进宫哭灵了,本来你才生产完不久,身体还没完全康复,该报了产育在家里好生养着的,可如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我们家,我们万不能出任何岔子,给殿下和娘娘添乱,少不得只能委屈你了,好在拢共也就二十七日,咬牙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历代先帝驾崩后,丧仪都是大办的二十七日,如今皇上的丧仪再是大办,也总不能越过先帝们的次序去,所以祁夫人有此一说。

张氏闻言,忙道:“娘言重了,我半点也不觉得委屈,倒是娘上了年纪,才更该保重身体才是,我待会儿便让人把雪津丹藿香丸都备齐了,省得明儿娘身体吃不消。”

顿了顿,又道:“我也会立刻让人家去告诉我父母兄嫂,让他们千万约束好底下的人,不叫他们出任何岔子,以授人话柄的,娘只管放心。”

皇上一驾崩,他们顾家就是真正的后族了,尤其太子殿下还专宠太子妃娘娘,两个儿子都是太子妃娘娘所出,可想而知,太子妃娘娘的地位得多稳固。

但树大招风,谁不想来分一杯甜羹的,太子殿下的后宫可没几个人,高位份有儿女傍身的,就更是一个也没有,最好也是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抓了太子妃娘家的小辫子,让太子殿下慢慢的厌恶娘娘,继而夫妻情分到头,旁人自然就能有可乘之机了。

张氏出身显贵,这些道理岂能不明白,不用祁夫人教她,她心里已知道该怎么做了,何况祁夫人还特意叮嘱了她,自然要做得更好了。

祁夫人见儿媳懂事,十分欣慰,拍了拍她的手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当初娘真没看错人。”

张氏得了婆婆的肯定,心下也十分熨帖,又道:“那太子妃娘娘曾住过的饮绿轩,是不是得封起来了?”亦连饮绿轩的一应匾额,只怕也都得描金重刻了,方能突显自家对新皇后的尊崇。

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对对对,这事儿也得立刻办起来才是,我一时竟没想到,得亏你提醒。”说完立刻一叠声的吩咐起金嬷嬷来。

如此忙碌到向晚时分,顾准与顾韬父子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瞧得府里已布置得色色妥帖,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顾准就满意的点了点头,与祁夫人道:“你与韬哥媳妇预备一下,明儿四更天就得进宫哭灵,二弟妹也要进宫去,福哥儿一个人在府里无人照管,万一出了岔子如何是好?所以我已打发人传话给二弟妹,让她即刻给福哥儿收拾一下,将人送过来了,想来说话间就该到了,你让人替他在曜哥儿屋里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兄弟两个暂时住到一起罢,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祁夫人忙一一应了:“妾身这就让金嬷嬷收拾去,不过到时候我和韬哥媳妇儿都不在,家里就两个半大小子和臻哥儿一个小奶娃,妾身也放心不下,整好苒儿如今也在京里了,不然妾身这便让人接了他们娘儿几个回来,小住一阵子,也帮着照管一下府里?就是要委屈女婿了。”

顾苒一家如今也住在盛京了,她夫君去年终于高中了二甲第七名,并且通过了庶吉士考试,现如今就在庶吉士馆任编修,将来自是前途无量。

可如今却只得区区七品,自然顾苒也没资格进宫哭灵,不然祁夫人也不会想着让顾苒回来帮着照管府里了,她那性子,便嫁人这么多年了,也没多大长进,没办法,谁让她夫妻恩爱,公婆和善,百事顺心呢?这样的人一辈子怕是都长进不了了,当然,这样的福气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相较之下,顾菁就要合适得多了,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放得下,让夏家上下都是赞不绝口,可夏纪这些年官运亨通,如今已是从四品的吏部考功司郎中了,顾菁夫荣妻贵,也已有从四品的诰命在身,那便在哭灵之列,祁夫人只能退而求其次。

顾准闻言,想了想,道:“那便连女婿一并接回来也就是了,谨之瞧着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想来不会说什么的。”

祁夫人心下一喜,忙点头应了:“那妾身这便安排去,就是还有一点,二叔那里,这阵子是不是也得多安排些人将他看牢了,省得他再弄出上次…一样的事来?”

听妻子提到顾冲,顾准脸上的笑容也跟祁夫人脸上的笑容一般,攸地消失不见了,片刻方沉声道:“我回头就让老顾带了人亲自看着他去,他要是再敢胡作非为,我立刻打断他的另一条腿,让他余生都别想再站起来了!”

原来顾冲前年在庄子上,差点儿闹出了人命,他日日对着彭氏那张脸,再是天仙也得生厌,何况彭氏早就人老珠黄,与天仙半点边儿不沾,于是就把目光转到了庄子上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身上。

偏那姑娘因生得漂亮,早就定了亲,又是个贞烈的,被他逼奸未遂后,回家便投缳了。

得亏其母见她回去时神色不对,比往日多留了几分心,及时发现了,才算是救回了她一条小命来,事情却也曝了光。

把顾准和周望桂都气了个半死,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是将那姑娘和那家人安抚好,再给了银子画了押远远的送走了,回头顾准便亲自动手,将顾冲一条腿给打折了,如今走路都还一跛一跛的。

祁夫人事后知道后,被恶心了个够呛,本不想再提起顾冲以免脏了自己嘴的,可如今是非常时期,她若没想到也就罢了,想到了若不提,万一回头真出了什么岔子,后悔懊恼的还不是她自己?

好在侯爷身边的老顾的确是个再可靠妥帖不过的,有他亲自看人,料想出不了什么岔子了。

当下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叫人摆了晚膳用毕,早早歇下了。

翌日一早,一家人便都起身按品着了素服,待周望桂带着儿子过来后,即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急匆匆的进了宫去,至于顾苒一家什么时候才能过来,他们暂时是顾不上了,且留给金嬷嬷去管罢。

------题外话------

番外终于来了哈,亲们,等急了吧?主要是人一松懈下来,就变懒了,这几天又冷,好吧…关键还是懒,所以,番外日更可能性不大哈,但隔天更应该还是可以的,亲们记得继续支持哦,么么大家,o(n_n)o~

☆、君临天下(二)

顾准祁夫人带着周望桂并儿子儿媳一行抵达西华门后,整好也遇上平家上下在那里下车,因此地不是说话之地,彼此便只点了个头打了个招呼,即男一群女一群,各自往规定的哭灵之所赶去。

半道上,平大太太因见四下再无旁人,遂小声与祁夫人说起话儿来:“表妹与二夫人还有大奶奶都进了宫,府里就剩两个半大小子和一个奶娃娃,也不知谁在照顾?府上的下人虽都是世仆,最是懂规矩不过的,没个主子在府里坐镇,终究难以让人真正放心哪!”

祁夫人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平大太太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忙也压低了声音道:“大表嫂倒是与我想到了一处去,所以我昨儿夜里便已传了信给我们二姑奶奶,让她今儿一早便带着孩子们回府小住一阵子,既能替我照顾一下弟弟侄子们,也能帮着看一下家,断不会让府里出任何岔子的,连我们亲家府上,也是一样。”

平大太太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表妹是个再周全不过的,我不过白多一句嘴罢了。”心下则暗暗庆幸,所幸自家人丁兴旺,无论什么时候,家里家外都不必担心缺了人手。

又听得祁夫人低声道:“我方才一路行来,见所有人都是规规矩矩的,料想到行大礼那一日,当不至于出什么岔子罢?”

平大太太应声回过神来,“殿下…如今该叫皇上了,皇上早前便是众望所归,如今又有那么多亲贵亲眼见证了先帝亲口着皇上灵前即位,更是众望所归,能出什么岔子?表妹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祁夫人点点头:“表嫂所言甚是,我也不过白多嘴一句罢了,就是娘娘这阵子得受累了,得亏娘娘年前便生了二殿下,如今守上三年,也碍不了娘娘和两位殿下的地位。”

“可不是这话。”平大太太小声接道,“便旁人有那个心,皇上…也有那个心,等三年后,两位殿下也已长成了,谁也休想动摇了娘娘的地位去。”

早前还能说一句,皇上可是一早就答应过娘娘此生只她一人的,如今二人却是不约而同的绝口不提这话了,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都到她们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了,岂能不明白?

到底宫里不比外面,二人能说这几句话,已是够有底气了,换了旁人,真正连一个字都不敢说,见该说的都说了,遂闭了口不再多说,只继续往前走。

一时到得女眷哭灵的思善门外,就见里面早已是白茫茫一大片了,这种场合,只有皇室中人和内命妇们才有资格在殿内哭灵,其他外命妇不管是一品还是超品,都只能在露天里哭,内外亲疏,泾渭分明。

每个人都穿了全身的素戴了一色的赤银头面,一眼望去也分不清谁是谁,得亏皇上卧病不是一日两日,各家私下都防着这一日,早把素服银饰都预备好了,丧钟一响,立时开始忙活,不独百日之内要停嫁娶,祭祀也得往后推,家下人等素服不够的,也得立时开始准备起来,这还好是夏日,若是冬日,连里头都得穿素,要忙的且得更多。

平大太太与祁夫人各自找到各自的位子,便跪下开始哭起灵来,知道这会儿明里暗里关注着她们的人绝不在少数,自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很快便双目红肿,满身大汗,膝盖软痛了,却也只能咬牙硬撑着。

张氏与平大奶奶几个因年纪轻资历浅,排到了中间位子,关注她们的人也少得多,倒是比各自的婆母轻松几分。

哭灵也有讲究,都随着礼官的号令来,礼官一喊哭,便都立时齐声悲鸣,一说收,则立时万籁俱寂,早晨天气凉爽些还好,哭到一半,太阳便出来了,没有丝毫遮掩的直射着大家,那滋味儿真是不提也罢。

好在礼官每喊满十五声,就会让大家歇息一盏茶的时间,可以趁此机会,去旁边辟好的厢房里喝点水凉快一些,倒还不至于似以前大冬天的哭灵般,一日得倒下好几个,天家办完了丧事,底下好些人家也得跟着办丧事。

平大太太与祁夫人进得厢房里,厢房里已好些人或坐着或站着了,瞧得她们两家婆媳进来,忙都打招呼的打招呼,起身让座的让座,言行间十分的殷勤,谁不知道主子娘娘亲近娘家伯母与舅家,连带皇上都对顾平两家另眼相看,眼见两家都要跟着越发兴盛了,此时不打好关系,更待何时?

倒是围着周望桂这个顾蕴“正牌母亲”的人相对少些,不过周望桂也不在意,本来她与顾蕴的关系就及不上平大太太祁夫人,她如今守着儿子过,儿子又靠着顾蕴有了好前程,已是板上钉钉的云阳伯世子,指不定爵位还得往上升,她感激顾蕴且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得陇望蜀,得不到就心生怨气?何况如今的顾蕴是她怨得起的吗,平大太太与祁夫人亦是一样,所以,倒不如心平气和的,至少自己心里能好过些。

跌跌撞撞的活了三十余年,周望桂身上的棱角,到底还是让现实慢慢的磨平了。

歇息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大家便又出了厢房,随着礼官的号令,继续哭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