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香茶,双眉微蹙:不仅仅是这茶不合口味,还有这个锦儿丫头,她这个样子四处打量飞香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像是,在找什么?

只不过,我飞香殿珍宝虽不少,但绝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我让碧荷仔细留意过了:除了书房和我的寝殿这丫头不能进出自如外,飞香殿其他每一寸地方怕是都被这丫头摸过敲过了。

这个丫头,真是让人省不得心。但偏偏安宁和她两人情似姐妹般粘在一块,想开口询问都拉不下脸,毕竟,安宁是我邀过来的客人。于是,我便差青四出宫悄悄去查锦儿的底细,想必这两天也该问出个所以然来了。

“裴大人,请用茶!”碧荷托着茶盘走至正埋头看书的裴仁杰身边。

裴仁杰应了一声,头也没回就伸手去拿茶杯。

“啊!”他手指被烫到,弄翻了茶杯,泼了碧荷一手滚热的茶汁。

碧荷一向谨慎,即便是忍着痛也不敢将茶盘掉落至地。等她回头放好茶盘时,右手已烫红得微微渗流着血丝。

“对不起对不起!碧荷,你没事吧?”裴仁杰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误,慌乱着伸手想要握碧荷的手仔细查看,却又似想起什么,手陡然顿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来人!去本宫寝殿拿白玉镇痛膏来!”我眼见碧荷受伤,心中一急,开口命令着。

我忘记了,这书房里,只有两名宫女,除了碧荷,就只剩下锦儿。

“是!”锦儿快速应着,转身就欲去我寝殿。

“等等!”我低喝一声,起身挡在锦儿身前,奇怪地看着她。

锦儿双眸光敛顿收,乖巧着屈膝问道:“请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问我,白玉镇痛膏是什么盒子装的,放在哪里?你去过我的寝殿吗?就这样去找,就算翻箱倒柜,怕是也找不着!”我眼角含笑,问得和颜悦色,心中却早已透凉。

锦儿眼中露出一丝慌张,但只一瞬便藏无可泄,她连忙解释道:“奴婢一时着急忘记了。请公主告知奴婢,那白玉镇痛膏是什么盒子装的,又放在公主寝殿哪处地方呢?”

我暗暗冷笑:好个丫头,以退为进,除了定力稍显不够外,她的主子把她调教得简直都快成精了!

正巧这时,绿萝匆匆进来书房,见到我便开心得大声嚷嚷着:“公主,青四他回来了!他说他找到了……”

我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她吓得一下子手足无措,想必是无法明白我为何突然这么凶。

这丫头,要是有锦儿一半心眼,就好了。

我暗自叹气,一边朝她递着眼色一边吩咐道:“去我寝殿拿白玉镇痛膏来,碧荷手受伤了!”

绿萝探头看了一眼正痛得倒吸冷气的碧荷,忙又慌着手脚一溜烟跑去寝殿了。

我转身对着锦儿温柔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肩,开口道:“好了,绿萝去了,不必麻烦你了!”

锦儿微微弯腰福了福,低头掩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好可惜,我原本还想看看那张精致的桃心脸上究竟还能变出多少种表情呢!

我哼然冷笑一声,越过她去书桌旁看碧荷的伤势。

绿萝小心翼翼地帮碧荷包扎伤口,动作轻微得似乎不小心碰到伤处痛的那个将会是她。

我看了一眼站在碧荷身旁满脸关切的裴仁杰,忍不住“噗哧”一笑,开口道:“师傅,你放心吧,有了这白玉镇痛膏,碧荷过两日便可完全好了!嫣儿这两日也不会让她做任何事的。”

我如此的体贴入微,却听得一代狂傲不羁的凌朝左相满面绯红,碧荷更是低下头直欲躲至书桌底下去。

裴仁杰不自觉地拉了一下衣袖,讪讪道:“碧荷姑娘是因我受伤,若有什么,我心难安!”

他的那只衣袖,正是刚刚进门时被细雨打湿了,碧荷用布帮他擦干的。

我点头笑笑,表示了然于胸。

“出来一下!”文煜扯扯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语。

文煜一向稳重,我虽不解他的神秘,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外殿。

“什么事啊?”我握着文煜的手,与他相对而站。

“两件事!”他神情慎重,似是要说很严肃的话题。

我浅笑望着他,安静等待。

“第一件,你不要再撮合裴大人和碧荷了,不会有结果的。”他挑眉说出的话我总是不爱听。果然,这次又是如此。

“原因!”我皱眉,心中已是不悦,除非他有说服我的理由,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碧荷与我,名为主仆,但她却处处似大姐姐般照看保护着我。她的幸福,是我的责任。

文煜深吸一口气,知道我执拗的脾气又上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挑词捡句想着该怎样说才比较好:“裴大人,他至今未娶妻,是因为他有今生至爱的女子。你该明白的,那种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感情。”

“谁?”我的话,一句比一句短。却一句比一句揪心。

文煜摇头,继续道:“不知道,听说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死在平杨谅的那场战争中。”

平杨谅?我抬头看了一眼文煜,脑中想起父皇说的那两块金牌,父皇说那金牌只有铁拐战和裴仁杰才有。裴仁杰的,好像就是平杨谅之后给他的?!

莫非,父皇之所以给裴仁杰金牌真的是为了弥补那场战争让裴仁杰失去了他钟爱一生女子的痛楚?

若是这样,那碧荷要走的路的确是有点漫长艰辛……不过嘛,逝者已矣,裴仁杰也老大不小了,总得找个贤惠的妻子开枝散叶吧?再说了,我看裴仁杰对碧荷,也是挺好的……

我心中主意一定,便自顾自点点头。

文煜脸上一喜,顺带着拉着我的手也是一紧。

我抿嘴暗笑:傻文煜,我可不是点头答应你,我是答应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说吧,第二件事!”我舒舒眉毛,故作爽朗。

话一说完,心中却暗呼槽糕。为什么文煜却是锁了眉,那肯定是我不十分不想听的话。

我想挣脱手捂住耳朵,双手却被他紧紧抓着。于是,他的话伴随着他清冽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入我耳中:“听说司马晋和南阳在闹别扭,你能不能去劝劝?”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来了,终于来了……那天南阳那样的笑,那样的话,那样的神情,我就知道哪里不对劲!

我抬头宛笑装无辜:“为什么要我去?为什么不去找父皇和母后,他们的话总比我有分量吧?”

文煜的手指点上我的额角,轻笑道:“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去搞定!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逃不掉的!”

什么叫我捅的篓子?那天,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别扭得很嘛!

我心中发苦,顿时哭笑不能,只能无语看着他,算是默认了。

卷壹之紅塵有夢 裴仁杰番外

江都城外,梅山脚下,两间竹居。

竹居外有人摆了桌案矮凳,一白衣少年正埋头奋笔疾书。他的身旁,还有案前堆着几重几叠的厚书简。

青山靠左,绿水绕东,几声山鸟轻鸣,再加上屋前种的数百朵菊花,原本是十分惬意的景致,但在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少年眼中,竟是宛若不存。

“情易曰:利贞者,性情也。性者,本质也;情者,外染也。色之别名,事於最末,故居於癸……”抄书抄到妙处,白衣少年禁不住读出声。只闻得他声音清朗,念得抑扬顿挫,很是好听。

但世间偏偏有不识珠玉的人……

“啊!”白衣少年突然后脑门一痛,伸手摸过去却触及一片极软极薄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却是一片落叶。

他先是一怔,后又自嘲笑了:“想不到这树叶还真有砸死人的时候!”

“喂,书呆子,什么性啊,情啊,还色呢!看你一脸正经的,原来是个败絮其内的登徒浪子,小淫贼!”这声音从高处飘来,娇柔中还带着一丝稚气。

声音在上面……白衣少年忙抬头寻找,却看见一个粉衣粉裙长得很是精灵秀美的女孩正翘着腿坐在他家屋顶上冲着他咯咯直笑。

少年心中起怒,口中却笑道:“先人之言,圣人之道,你小小女子,怎么能懂呢?”

他笑得温宛,说得刺人。

那女孩闻言脸色一冷,怒道:“你竟看不起女子?好,我便让你尝尝女子的厉害!”说着她袖中竟凭空飞出一条又长又软的桃红丝带,缠上少年的胳膊,人在半空中滴溜溜转了几个优美的圈圈,便把少年团团捆住了。

“你最好马上道歉,我或许还会考虑要不要放了你!”女孩手执丝带,重新坐上屋顶,骄傲地昂着头,“否则,可不要怨本小姐手下无情!”

白衣少年自小性情刚烈,从来是吃软不吃硬。他虽一点武功也不会,但此刻自尊心却绝容不了他低头退步。

少年寒着脸一语不发,眼角睥睨着她,心想:我倒像看看你能把我怎样!

“敬酒不吃吃罚酒!”女孩一声冷哼,飞身而起,绕着丝带掠过高大的梧桐树,再落地时,那白衣少年已升至半空、危危险险地横挂在树上了!

“怎么样?要不要道歉?”这既是诱惑,又是威胁。

“宁死不屈!”白衣少年索性闭上双眼,摆出一副要杀要剐请君随意的神态来。

“好,有志气!”女孩把丝带在树上扣好,拍手笑道,“那你就在上面慢慢待着吧!好好欣赏欣赏风景,书呆子!”

说罢,她就一蹦一跳地朝竹屋行去,刚走几步,又回头对少年做了个鬼脸:“你放心,在你还剩最后一口气之前呢,本小姐还是会放你下来的!”说着,她又咯咯笑个不停,许是望见这少年跟粽子一样裹着挂在那着实好笑……

少年既是气愤又是无奈,微微睁开眼:暮日西斜,远处村舍已是炊烟袅袅……这景色,当真还不错。活了一十七年,第一次在这个高度看四周环境……而且,的确有点新奇……

可是为什么,视线越来越模糊,血气上涌冲上头脑,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我命休矣!刚闪过这个念头,眼前就一黑,失去了知觉……

隐约中有人抱住了他,柔软的怀抱,纤细而又有力的双臂,还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嘟哝:这书呆子,怎么这般没用!还这么重……

…………

几滴雨随风飘到裴仁杰勾笑的唇边,雨滴湿润带着冬日的寒气,冰住了他只有在追忆时才有的这般甜蜜温馨的笑……

君莫,记得初见时,你的顽皮,我的任性……

裴仁杰回头看着桌上那条细长的丝带,烛光下其颜色愈见鲜红,娇艳得欲滴出血来……

君莫,这是你的血染成的吗?当初的桃红,如今的殷红……

那场战争,那次离别……若不是自己惩匹夫之勇只身独赴敌营,那就不会有半路的追杀,你也不会为了救我,身中六箭……原来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要一个我口口声声念着的弱女子来保护!

君莫,君莫,君知如莫,莫失莫忘……

他,栖隐深山,十五岁以一篇《治世论》名动天下,世人皆称他为当世诸葛,有卧龙之才。南陈朝廷多次邀他出山,他却违命不从,一心执拗地等待那个他期翼中的明主……

她,江湖第一堡君家堡的二小姐,聪明刁钻,古灵精怪,在父母疼爱和兄长的庇护下,从不知愁为何物。直到那一天,遇到了那个书呆子,整个命运都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开始忧愁,开始思念,开始牵挂,开始流泪……少了那么多的嘻笑,多了那么多的惴惴不安……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

月光下,她笑魇似花:“你可要记清楚了,我——叫——君——莫!”

风吹着她的发丝缠上她的双眸,遮住她闪亮亮的眼睛。他心中竟一慌,伸手就去抚开挡住她双眸的发丝,轻轻地,柔柔地,生怕会碰碎了这个安静时若白玉雕刻的女孩儿……此刻,她的刁蛮在他的眼中也是那般美好。

“你呢,叫什么?”她脸红扑扑的,侧头望着他,语笑嫣然。

他躲开她的眼神,仿佛她这样盯着他看会把刚刚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带来。沉默了半响,他还是开了口:“我叫裴仁杰。”

“唔,书呆子的名字这么不好记,我以后还是叫你阿呆好了!”她嘻笑着自言自语,没心没肺的样子,语气中竟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他气得半死,瞪眼瞧着她,她一脸无辜而又明媚的笑容,竟瞧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世人眼中的天才,在她这里却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书呆子。那一刻,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唯一”的滋味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难以接受,甚至还有一丝丝因独有而存在的甜蜜……

“阿呆!”她在唤他。

“嗯!”他轻声答应了。

人生百态千变,且真一次又何妨!有一个人能这样毫无心机地与你相处,不是嫉妒你的才,不是羡慕你的才,不是觊觎你的才,不是很舒坦的事吗?

他这样一想,也就安然接受了。

“阿呆……”裴仁杰悄声念着,心中的苦涩伤痛已越思越深:很久没人这般叫他了,以后,也再不会有人这样叫了,再不会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敲打着他每一根神经。这样的雨天,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他情不自禁会去想她。即便他知道,每想她一次,他的心都会疼得死去活来,可是,世间只有一个的君莫,他的君莫,那个已融入他骨子、生命血液中的君莫,他怎能不想?!

二十二年前那个雨天,那间竹屋,那一对突然出现的兄妹……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到君莫口中一直念叨的大哥君初,那个江湖上被人称为玉面无情的君家堡少堡主君初;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初见君初,一袭白衣,风姿挺拔,面目俊朗,长发垂地,气韵睟质如玉,看上去像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少年。

君莫的口中,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兄长;他人眼中,他的冷漠,他的淡然,是一切人模仿而又害怕的对象。

裴仁杰心中是感激他的,感激他在那个雨夜,能把萎靡虚弱的君莫抱到竹舍来,送到他的怀中。

“我的妹妹,我此刻交到你手上。她生,你活;她死,你亡!”君初离开时那句话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霸道而又决绝。

这句话一直刻在裴仁杰的脑中,时时飘响着,他该自责并且羞愧:因为他没有做到君初的交代。

当年的君莫,为了他,狠心与父母兄长断绝亲情,背弃君家堡,只为了随他携手红尘,不管是高庙明堂,还是硝烟战场,抑或只是梅山下清苦的日子……他和她之间,付出的总是她,牺牲了亲情,牺牲了安逸,最后,甚至牺牲了性命……

而他,什么也没做……未能给她幸福,未能给她长久,甚至,连生死同命都无法做到……

只不过,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的何止百倍……

他知道她能理解他,她要他活着,要不然她不会拼死也要救他。

他活着,为了他的信仰,也为了她的生命继续延存:在这个世间,只要他活着,就永远会有人记着她……

卷壹之紅塵有夢 疑团

掌灯时分。

青四哈着腰站在书桌前。碧荷绿萝守在书房门口。

“说吧!”我慵懒地靠着软软的椅背,找不到多余的话。

青四灵巧地点点头,微微直了身子:“锦儿是萧府的家奴,以前在西京长安时一直待在萧府,后来迁都随萧氏一族来了东都,那年锦儿也刚好十岁,因她和郡主年龄相当,便被代王妃领回家贴身伺候郡主了。”

萧氏领了锦儿回府,那锦儿该唯萧氏命是从才对,却为何会嘲讽萧氏,还要随了安宁进宫来?

“还有吗?”我皱皱眉,青四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青四挠挠脑袋,为难道:“奴才就只能打听到这些……不过,听说锦儿年龄虽小,在王府地位却挺高的,好像是因为她的母亲曾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奴婢,叫什么苌,什么苌来着……”

“咝”,一旁正在帮我做着香囊的青娘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我忙起身走过去,却见她的左手食指尖冒出点点血珠,原来是被针扎到手了。

“青娘,疼不疼?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抓住她的手,掏出丝绢便帮她擦拭。

青娘握住我的手,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事。

“绿萝,去找块干净的白布来!”我正高声吩咐绿萝时,脑中灵光一闪,转身急急问着青四,“是白苌!白苌……是不是她?”

“是!是!”青四拍着额头,双眼放光,喜悦道,“就是这个名字!公主怎么知道的?”

我冷笑数声,青四是后来来飞香殿的,自然不知道——白苌白苌,她可是侍奉了我九年的老宫女!难怪我看锦儿的脸总觉得那么熟悉,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在代王府的那匆匆一瞥,更因为她和她母亲一样,有着相同的桃心脸,同样灵活的眼睛。

只不过,我九岁时发生了那场火灾后,父皇派人撤查起火原因,换掉了我宫里所有的宫女内侍,并让青娘亲自来重新挑选服侍我的人。碧荷绿萝还有青四,都是那之后来的。

据说那些宫女内侍被换走后的第二天,白苌的尸身就飘在长安宫阙的太液池上。我当时年幼,又因为身边原本一直很亲密的人突然间死亡,吓得每天都拉着青娘一起睡才安心。

那时候,传言很多:有人说白苌是纵火的人,事后畏罪自杀;又有人说白苌是知道了纵火真凶,被人推入池淹死的……但所有人都认为她必定与紫兰殿的那场火有关。

随着白苌的离奇死亡,那场火烧紫兰殿的案竟成了无头案,至今也没有个说法。

来了东都后,我已渐渐忘了长安的旧事,但此刻又被提醒着记起来……

“青娘……”我蹲在青娘面前,握着她的手,仰望着她,心中突然间涌出太多太多的疑惑,却无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