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苌究竟和那场大火有没有关,我不知道。白苌又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白苌的女儿,锦儿再次进宫,混到我身边想做什么,我不知道。萧氏,是好是坏,我不知道。

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事实:白苌竟曾是母后的贴身奴婢,这个,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叹气揉揉额角,心中颇为烦乱,蓦地脑中飘过一个念头,惊得我浑身一颤,更是自己把自己吓得满头冷汗。我扑进青娘的怀中猛摇着头,企图把那个不恭不敬的想法抛之脑后: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青娘拍着我的背,轻柔而又缓慢,似平抚着我激动的内心,更是在说:云嫣,莫怕,有青娘在,没人伤害得了你……

青娘,我多想在你怀中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可是,你那不老的容颜下是否也是不老的生命呢?

我心陡地一沉,刚刚那个想法仍在脑中晃来晃去,晃得我满心失落,满心疲惫,更是满心的伤悲……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

空气中带着一股雨后的芬芳,阳光照在人身上似乎也带着丝丝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今天本该是铁拐战来飞香殿的双日,已过巳时,却还未见他的人影。

我还好,少了烦乱嚷嚷的铁拐战,正好还能静静心看书。可是青娘却一个劲在我面前来回走动,她的坐立不安,也累得我的脑袋也跟着不断晃悠,心中也渐渐开始担心:这铁拐战平日里只会嫌在飞香殿呆的时间短了,恨不能天天住在我这里,怎么今日却迟迟不来?莫非,真出了什么事?

正自思量时,青四急急从外殿进来禀告:“公主,司马府的人进宫托人告诉奴才说,战将军他今日身体不适,就不来教公主练剑了。”

“不适?”我蹙眉惊讶,那满身上下活力充沛的铁拐战,会身体不适?我总是忘记他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心里竟常常以青娘的容貌来衡算他们的年龄。

青四点点头,重复道:“是的,那人是说战将军身体不适。”

我抬头看了一眼满脸紧张担忧的青娘,开口问道:“可说了哪里不适?”

“他没说。奴才没有亲眼见到那人,没法问清楚。”

铁拐战真的病了?我心中划过一丝惊慌,这才知道不知不觉中我已把铁拐战当成了自己身边最亲最亲的人。

我卷起手中的竹简,起身整整衣裳,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青四道:“我现在去母后那,请她准我出宫。你去通知宫门侍卫准备马车,再去太医院找于景仁,让他陪同我和青娘去一趟司马府!”

“是!”青四机灵地快速转身去了。

应天门至积善坊的御道上,马蹄腾飞,雨后的泥土溅不起一缕沙尘。

不稍片刻,便到了司马府。

司马晋和君然带着我和青娘进了司马府的书房,一路上两人俱是忍俊不禁的神情,看得我心头纳闷得很。

还未进书房门,便听见铁拐战声若洪钟的大嗓门:“不行不行,说好下六盘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随即又听到另一人哭笑不得的声音,满是无奈的辩驳:“战叔叔,刚刚可是说好下三盘的……我还有要事和呼延将军商量,你不是还要进宫教云嫣公主嘛,就下到这吧……”

好你个铁拐战!我冷冷一笑,走至门口,只见铁拐战抓着司马德心的衣袖死死不放,满脸得意而又故作聪明的谄笑:“没关系,我已经让你家人进宫去对那女娃儿说了,说老夫身体不适,今天不去了!再来,再来三局,咱们杀个……”

他说到一半,眼角瞥见站在门口的我和青娘,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愣得似化石般一动不动。

“师父,继续啊!”

我语音轻柔恭顺,脸上笑颜逐开,却吓得他一个激灵,忙松了抓着司马德心衣袖的手。

“你……你……怎么来了?”铁拐战结结巴巴,望着缓缓迈着脚步进屋的我一时间手足无措。

司马德心拉拉皱成一团的衣袖,随一旁的呼延伦弯身就要对我下拜。

“司马伯父,呼延将军,不必多礼!”我忙托住他二人的胳膊。这两人的礼,我可承受不起。

“你们有要事商议,就先去吧!”

“谢公主!臣等告退!”

我笑着目送两位长辈离开后,高声叫道:“于景仁,你来为战将军把把脉,看看他到底哪里不对劲!”

说着,我便神态安稳地坐到一旁悠哉悠哉喝茶了。

铁拐战脸色一变,撑着摇摇晃晃的铁拐竟站得有些踉跄。只听他开口讪讪道:“女娃儿,你明知道老夫没什么不适,就不要让太医看了吧?!”

我笑嘻嘻看着他,嘴中却冷冷挤出两个字:“不!行!”

铁拐战没底气地努努嘴,吹着胡子任于太医拉了他的左手诊脉。

“战将军脉象还算平稳,但可能由于常年饮酒的关系,血气偏激,若再不控制,恐有大碍。”

很好!我满意地朝于景仁点点头。

随即,我回头对着司马晋眨眨眼,笑道:“姐夫,师父血气不定,看来你们司马府的美酒要藏一藏了!”

“喂,女娃儿,老夫没有酒喝岂不是……”铁拐战早按耐不住一阵乱嚷。

我扭头不理他,扯扯坐在身旁君然的衣袖嘱咐道:“师兄,师父的健康可就交给你喽,你可要看住他不准让他再喝酒!”

“放心吧!”果真是同门,如此知心!君然抬头对着铁拐战嫣然一笑,美得倾国倾城……

自然,也倾倒了铁拐战。

“我命苦啊,有这么两个不孝的徒儿……”铁拐战无法顿足大呼,只狠命敲着铁拐欲哭无泪。

我冷眼旁观,心中暗笑:谁让你好端端地找什么茬儿呢。既然如此,那就让徒儿抓个把柄,戒了你这酒瘾吧,也好让青娘多多宽心……

司马府,后花园。

假山怪石,流水清溪,一大片梅花笑傲寒霜,争妍斗艳,绯色明烟。山上有亭,亭中玉栏之畔斜偎一个宫装丽人,纤腰楚楚,黛眉如月,正是南阳。

一进司马府,文煜那天和我说的话便时时在我脑中回响。我来了好一会,仍未见南阳的影子。往常来时,她都会随司马晋一起到门口迎接我的。看来,文煜真的说对了,我真的捅了个大篓子!

“阿姐!”我轻声在她身后唤着,心中塞着满满的不安。我虽来了,却依旧不知该怎样面对,怎样解决。

南阳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没有回头,甚至,身子连动也未动分毫。

我更加局促,手指绕着腰边垂落的紫色飘带,一遍遍缠上,再一遍遍解开。

“母后还好麽?”南阳突然开了口,喜得我用手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她还会和我说话。

“她很好。前些日子,父皇孟冬祭天时,母后去白马寺吃斋一月。我来的时候,她说已两月未见你了,让你这些天如果有空就进宫里陪陪她。”我一口气说完,临来时,母后的话我重复得一字不漏。

说完之后,胸口还在起伏不定。

“你就不能慢慢说!”南阳终于转过头来,轻声一笑。

“阿姐……”我嗫嚅着,却是一怔,南阳看上去并没有怪我,不是吗?

南阳似看穿了我的心事,幽幽开了口:“你放心,我不会怪你的。这不是你的错……都是缘,都是孽……”

她脸上的神情,痛苦而又迷离,又似看透了尘世般的萧然落寞。

我不解地瞧着她,脑中一团迷糊,着实听不懂她的话。

南阳微微摇头,忽地双眸亮光一闪,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上前拉过我的手,柔声道:“你随我来……”

司马府的密室,是司马府机密要地,我虽在半年前来过,但那是为了商议对策以退崔元素的叛军。却不知南阳为何此时又带我来此。

南阳遣退婢女奴仆,锁上密室的门。此密室四处封闭,门口是唯一一处可通光的地方,此刻门一关,两人便立即陷入黑暗中。

“阿姐!”我紧紧抓住南阳的手,怕一不小心就迷失在这黑暗里了。

耳边突然“喀嚓”响了一声,似是一扇门猛地被打开,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我松了南阳的手,惊讶地望着这间密室中的密室:只见里面一片通明,数百数千的烛光冉冉摇曳,整间屋子弥漫一种神秘而又浪漫的气息……

“进来吧!”我在发愣的时候,南阳早已进了那间烛光茵氲酿成的屋。

我小心蹑着脚走进密室,生怕自己动作太重会震得墙壁上的蜡烛掉下来。整间屋子没有什么摆设,除了东面墙上悬着的三副画……

看清了三副画像后,我惊得诧舌无语……

其中两张,我见过,一张是在父皇的观文殿见到的身着绿衣的母妃画像,一张是生辰宴上司马晋给我那张紫衣画像。还有一张,我未见过……

那画中的女子面貌与我相差无二,却是一身飘然白衣,正持剑宛笑,那笑容顽皮而又骄傲……

若说我不满意司马晋画笔下我的神态,那么这一张,除了衣服颜色不对外,那真真是欲从画中走出的我。我和母妃,眉宇间尚有两分不像;可是这个女子,若说不是我,怕别人也不会相信……

不过,这副画卷纸色微微泛黄,很明显时代已久……

“外婆?”我轻声喃喃,脑中闪过铁拐战初次见到我时说的话——“真的是太像了,女娃儿,你这瞪眼的神情可是和你外婆一摸一样啊……”

画卷下方写着几行小字,我走上前凝目细看,却是:

“秋氏有女,名曰玉兮,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少峰小提

葵酉年五月一日

于临安西子湖”

真的是外婆!秋玉兮,青娘口中的小姐,铁拐战口中的玉兮,原来真的和我一摸一样……

“你明白了吗?”正当我瞧得激动不已时,南阳在一旁缓缓开了口。

我回头望着她,摇摇头,不明白她意所何指。

此刻我的心中,疑团正在层出不穷:为什么秋氏女子的画像会在司马府的密室?若我记得没错,司马晋的爷爷名为司马少峰,他和外婆究竟是什么关系?看他的题词,竟满是爱慕之意,可父皇说母妃是南陈公主,外婆,那就该是南陈旧主的妃子了?…………

南阳轻轻一笑,笑得凄然无助:“我曾经也不明白,为什么司马家的密室挂着秋氏女子的画像,而不是司马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不过,你生辰那天,我终于明白了……”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

我心中虽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忍了再忍,还是选择了沉默等待。

“三世情缘,逃不过,避不了,从你外祖母那一代,就注定了……”南阳出神地看着墙上的画像,眼神却穿过了画像,穿过了密室的墙壁,似是看着很遥远很遥远、即便我终极一生也无法望到的地方,她的语中尽是玄机,让人久久无法猜透,“没有人能躲开,即便阿晋当初选择了我,还是躲不开……”

“阿姐……”我轻声唤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哈哈……”南阳的笑声妖娆而又凄凉,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我的阿姐南阳,从来都是稳重大方而又矜持高贵的。

“嫣儿,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她握住我的肩不断摇晃,“司马晋,他从一开始就喜欢你,他喜欢的是你啊……”

我惊惶失措地看着眼前似傻如狂的南阳,脑子却在一瞬间空了……

“怎……怎么会呢?姐夫他一直那么讨厌我,娶了你之后才开始对我好的……”我低头小声辩驳,胸中涌上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唐憋得我难以呼吸……

那个从小就爱用憎恶的眼光看着我的司马晋,那个从小就爱把我惹得大哭流泪的司马晋,怎么会喜欢我呢?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南阳想得太多了!

“阿姐……”我抬头想要劝她,却见她已泪流满面,哽咽着全身微抖……

我忙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我肩上,伸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刚刚要说出的话却又被逼回口中去了……

“云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南阳在我耳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听得我满心悲恻。

司马晋,你欠了我阿姐的,你得还……

卷壹之紅塵有夢 原来

竹林。

满目枯黄,细瘦的竹竿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捏,待我轻轻握上去时,它却毫不留情扎了我一手鲜血。

竹林那边,他在吹箫,箫声如烟回旋,如雾缥缈,如泣,如诉……

他的背影,一抹淡黄,比眼前的枯竹,更加萧瑟,更加孤独。

我远远望着他,踌躇着到底该不该上前。脑中想起南阳泪流不止的悲怯伤痛,我还是下定决心,踩着一地落叶,迈出第一步……

他的箫声顿歇,突如而来的空寂让我心头一慌,忙收了迈出去的脚步掉头欲走……

“你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遥遥传来,空荡得似是刚刚箫声过后的余音绕耳。

脚下步履一滞,便再不能抬起迈出半步。

“我知道她刚刚带你去过密室了……”他一声叹息,话音清晰得如同在我耳边喃喃轻语。

我闭眼深呼吸,他说得对,我不能再逃避。

回头,朝着他的背影坚定地、快速地走去……

“为什么?”我站到他的面前,抬头盯着他冰如寒星的双眸,问得直接了当。

“你外婆是我爷爷爱了一生的人,至死不能相忘;你的母妃,秋淑妃,是我父亲一见钟情的人,念了一生,记了一生,也让我的母亲流了一生的泪……”他似在讲述一个毫不关己的事实,字字句句,竟说得那般平静,不带一丝情感。

我虽隐隐猜到了,但此刻听着身子还是止不住地摇晃。

“至于你,”他唇角上扬,笑容冷得让人心寒心恸,“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北风吹乱了我的发丝,一缕一缕轻轻飘到眼前,再缓缓落下。他的箫指向我的眉间,神情淡漠:“若不是你的母妃,我也不会这样讨厌你!”

我凄然而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手指颤微地拨开他的箫,往日里温润的白玉箫此刻竟是透心的冰凉,温度由指尖传到心底,全身若冰封般寒意刺骨……

“你既这般讨厌我,何苦再去招惹南阳?”手上的血划过他的箫,白玉上留下一点殷红。

他皱眉不答,握住我受伤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条紫帕,正欲擦拭血迹时,却又停住了。只见他双眸望着那条紫帕,犹豫而又不舍……

这是我的紫帕。紫帕一角飘着一朵轻云,那是青娘亲手绣上去的……

“帮我包扎吧,这条紫帕,多谢你将它保存得完好如初!”我悄然出声,眼角已然含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不再犹豫,咬着牙把紫帕缠上我的手,动作颇为粗鲁,痛得我直吸冷气。

我望着手背上扎着的那个丑陋而又滑稽的死结,心中却是一片释然,抬眼对着他嫣然一笑,两滴泪落在唇角:“好了,物归原主了!姐夫,咱们也该各归各位了!”

他挑挑眉,神色淡然如初,不置可否。

“司马氏和秋氏的恩恩怨怨就结束在我们这一代,不好吗?”我揉揉被他弄疼的手心,蹙眉看着他,继续道,“你娶了南阳,她便是你的妻,你的责任,也该是你的牵挂,你的全部!难不成,你希望南阳和你母亲那般,流泪流一生麽?”

他眼神一动,透着几分不忍,几分愧疚。

“你是喜欢她的,所以你当初才会答应了父皇娶她!”我下着结论,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把握住,帮他坚定心意。

他不答话,移箫至唇边,吐气成音。

我一笑转身,沿着来的路慢慢往回走……

“那一年……为什么送那块紫帕给我?”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问出了心底最深也是最后的疑问。

“当年的云嫣,想告诉她的晋哥哥,不要再欺负她,不要再让她流泪……”我脚步未停,头未回,声音潇洒明朗,眼角的泪却是倏倏不停地落。

眼泪哪里来的,我不知道……

那一日,回到飞香殿时,天色已晚。暮云笼着整个天空,矜持了良久,终于落下了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洁白雪花,落在我的眉尖,我的唇边,我的手背上,点点沁入心田……

落雪落,落雪纷漠漠,寒衣徒自香……

那一场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积雪高过了飞香殿外的五层台阶。

我原以为,那场雪带来了那个冬天最深的寒意。

可是,我竟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