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十年。上元节后。

飞香殿。

练了半天的剑,饶是屋外纷雪飘飞,呵气成冰,我依旧是累得一额薄汗。

好不容易等铁拐战满意认可了,我才有空歇下来喝杯茶,让碧荷她们帮我捏捏酸的快要瘫痪的筋骨。事实相当明显:自从我和师兄决定戒了铁拐战的酒瘾后,他对我剑术的要求那是日复一日地累加,若我不听不睬不在乎,他便拿出一副拼命的凶狠来,唬得我不得不再举剑乱刺……

正坐下来和安宁嘻笑闲聊时,萧后身边的内侍却来请我即刻去萧后的凤璃殿。

“有要紧的事麽?”我无奈地瞥一眼软得难以动弹的双腿,问得可怜兮兮。

那内侍浑然不知我的痛苦,只满脸推着谄媚的笑,躬身道:“南阳公主和驸马进宫来了,皇后娘娘说让殿下过来一起聚聚。”

南阳来了?我心中一喜,和安宁对视一眼,开口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告诉母后说我待会和安宁郡主一起过去!”

他再拜了拜,低头退下去了。

自从那天从司马府回来之后,就再未见过南阳和司马晋。年节时,宫中摆宴,他夫妇二人均推脱未来。一想起那天的际遇,我的心还常七上八下地乱跳一通,恨不得日日上香拜佛求佛祖保佑他二人和好如初。

还好,他二人今日既能一起进宫来,那必定是和睦了……

凤璃殿。

我是撑着疲惫过度的双腿挣扎过来的,刚跨入殿门随安宁一起参拜了萧后便立即找了最靠近的椅子重重坐下去了。

一坐下去,便不想再起来。

殿中人莫不奇怪地看着我。我讪讪一笑,自知自己的举动着实不雅更没规矩。

“母后,儿臣累了!”最简单的解释,最真的事实。

萧后了解而又宠溺地一笑:“随意便好,这里也没外人。”

说着,她又转过头去和南阳说着刚刚未说完的话。

我随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只见南阳今日穿着一身桃红色瑞锦纹交领拽地长裙,腰间细着同色的垂流苏玉带,整个人看上去比往常更加娇媚,娇媚中还带了三分羞涩,端的是艳丽不可方物。

我舒了口气,唇角上扬,不禁想笑:南阳看上去很开心,面色也是那般红润,想来这段日子过得不错……

我正自想着时,头皮却一阵发麻,觉得有两束寒冷而又异样的眼光正盯着我……

“……不可以爬高爬下,不要拿剪刀,不要吃凉湿的水果,……”萧后正拉着南阳的手仔仔细细嘱咐着,笑得殷切温柔,“……这第一胎最难保住了,你可要注意了……”

我愣愣地看着萧后和南阳,唇角的笑意却在瞬间僵住,仿佛心底某个最难碰触的七彩泡沫一下子破灭了,轻轻地,悄悄地,不知不觉地……

“阿姐,这么说,有人要叫我姨母啦?”这种微微的心酸很容易克服,当我再次笑着开口时,语气已是欣喜十分。

南阳两颊更红,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司马晋,害羞地点点头。

那一刻,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欢呼雀跃一跳好高,开心得拍着手咯咯直笑,嘴中喊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做姨母了!阿姐,我今天回去要好好查查典籍书册,我外甥的名字我要亲自来取……”

“司马家的后人自有司马家的人来取,不劳云嫣公主费心!”某人一句凉冰冰的话若一盆冷水浇到我头上,浇灭了我所有的兴奋和喜悦。

“姐夫……”我不安地嗫嚅着,怔怔地望着司马晋。

他依旧是那袭淡黄锦衫,面容微冷,双眼看着我却是前所未有的憎恶和痛心。

“你若有取名字的兴致,不妨早日和文煜成亲生子!”

他终于笑了,却满是嘲讽,他的话又恢复到多年前的尖酸刻薄不留情面,似是一定要击挎我能承受的最后防线。

“阿晋!”南阳扯扯他的衣袖,一声嗔责。

我颓然垂落刚刚拍得发红的手,找了一张椅子再度坐下,低眉敛目,一言不发,安静得欲化为空气。

司马晋,爱恨既然都那么难,为什么不去放开呢?你已成功走了一大步,就不要再回头,回头深渊,万劫不复……

“两位萧大人到!”殿外内侍一声尖锐的高呼总算把我从游离状态中惊醒过来。

两位萧大人?这朝廷上下能自由进出后宫的除了萧文煜父子还有谁?

一丝寒风吹进殿内,厚重的锦帘被人掀起,走进来的正是身着紫衣蟒袍的萧寂和文煜。

“见过皇后娘娘!”萧氏父子隔着九丈之远对着萧后遥遥而拜。

“大哥不必多礼!”萧后的声音明媚柔软,如春风扶柳般曳姿动人。

萧寂这才一笑起身,和文煜一起缓缓朝这边走来。文煜似刚刚发现我也在殿内,墨玉般深邃的双眸倏地一亮,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却让人感觉到三月暖风也给不了的温暖舒心。

他与司马晋,一柔一冷,此刻与刚才,两个极端。

“你怎么会在这?”文煜直直走向我,坐在我身侧,轻语一句,却问得我有些莫名。

什么叫做我怎么会在这?我瞪他一眼,不明所以。

他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战将军不是很严格嘛,你怎么逃脱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且不说铁拐战现在是真的对我严厉,便是从前,能够玩闹松懈时,他也不准文煜在他上课的双日来飞香殿找我。

铁拐战对他,若撇开我和文煜的关系不谈,那是相当的亲厚慈祥;但若看到我和文煜在一起时,便是满脸寒霜,神情怨尤恼怒得让人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一种很不祥很不祥的预感竟会在心中无端而起……

想起多变的铁拐战,我不禁轻声一笑,靠到文煜耳旁好好耳语了一番:告诉他我为何来此……

“阿晋,南阳,恭喜了!”文煜由衷笑道。

南阳和司马晋相视而笑,一个笑得幸福满足,还有一个,笑得勉强而又敷衍。

我耸耸肩:算了,力所不为,只能当是视若无睹了。待他们的孩子出世后,阿姐必定会更幸福的……

人生难测,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一瞬间,才是南阳短暂而又无奈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我想不到,文煜想不到,司马晋,他更想不到……

辞别凤璃殿,文煜随我和安宁一道回飞香殿。

我想托文煜将我早晨起来写好的策论带回尚书省交给裴仁杰,便邀他一块走了。而且,我想铁拐战见我迟迟不归,应该早离去了,给脸色的人不在了,正好能单独和文煜说会话。

书房。

碧荷送了两杯茶进来,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策论三张,早就放好了在书案上。我小心卷起交到文煜手中,笑道:“喏,拜托了!”

文煜拉过我的手,一如既往的柔和,一如既往的紧却。

我脸一红,抬头痴痴地看着他温柔和煦的笑容,企图把眼前的这个温润如玉的人记到血液中去,更要把他眼中的情意绵绵刻进骨子里来。这样,方不失为刻骨铭心。

“在想什么?”他一声轻笑,揽我入怀,清冽温软的声音在我耳边飘然响起。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似八月桂花凋谢后的清香,又似隆冬吹梅后的淡雅,闻得我心动神驰。

我不答话,只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仿佛过了这一瞬,便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忽然松开抱着我的双臂,双手扶住我的肩,怔然瞧着我。他的双眸深邃悠远得犹如闪耀着群星的夜空,那是一种清浅剔透的黑色,透着我说不清的光芒,却看得我心甘情愿就此沉迷其中……

他的头缓缓低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庞越靠越近,紧张得难以呼吸……文煜,他是想吻我吗?

他的呼吸,轻微而又撩人,轻轻拂上我的脸,仿佛栀子花开一般的悄然……

我闭上双眼,微微抬起了头,等待着,期盼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声怒吼惊得我和文煜忙分开好远,都自红透了脸看着来人。

“他……他……我……我让他帮我带策论给裴仁杰!”我小声解释,惊惶失措,言词不搭。

铁拐战的脸是和我们完全两样的苍白,那种锥心的无力感清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我,瞪着眼睛,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

“师父……”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铁拐战,更未见过他的失望和痛苦原来是这般激烈,越是沉默,越是让人窒息的绝望……

他闭上眼,微张了嘴想要长叹,但那口气却似憋在他胸中迟迟出不来……

“你们不可以……你们是兄妹啊!”他涩声低语。却让我听入耳时如雷霆轰鸣。

我脑中一空,慌乱摇头,拼命摇头,想问想喊想叫却似突然失声,一个字都无法挤出口。

“战将军……你……说什么?”文煜手中握着的纸张飘然而落,他的脸色已是青得吓人,他的话颤抖着难以成音。他和我一样,震惊、怀疑、绝望……

铁拐战睁开眼,望着我和文煜二人,心疼而又无奈:“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不可能!不可能!”文煜摇着头,说得快速决绝,不带一丝游离……

而我,此刻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

铁拐战突然上前卷起文煜的衣袖,指着文煜光滑的手臂那一道状如闪电的青色痕纹道:“当年,是我抱着你放在萧府的门口,亲眼见他们收养了你。这道闪电纹,不是胎记,而是你的亲娘水素刻上去的……”

文煜浑身一震,无力地倒在身后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我,再呆呆地抬头看一眼铁拐战,神色骤变,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和他,都在这一刻崩溃……

铁拐战此刻方才叹出胸中的那口气,幽然开口道:“往事如烟,本该随风而逝,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把这七十年来的恩恩怨怨说清楚了。这样,即便我此刻死了,到了黄泉,还能留下一丝面目去见我的故人。”

“七十年前……

卷貳之往事如煙 江南二卿

七十年前的天下,鼎足三分:北齐,南陈,西凌。

当北齐西凌于中原战场硝烟弥漫时,南陈以长江天堑为隔,固守以南,富足、安定,三国之中最为强盛。

南陈有四大士族——江陵司马氏,梁郡萧氏,谯郡秋氏,颖川战氏,四大士族历来是与国主陈氏共掌天下。朝中重吏要职无不出自这四大家族,与南陈朝廷共存百十余年,彼此相安无事时便是世交往来、亲亲热热,若有了一丝丝利益冲突,那即使是争得头破血流、鱼死网破那也要争到手。

四大士族之间的关系飘忽不定,若有一门得显稍重,便有其他三门的联合对抗。朋友,不是永恒;敌人,不会绝对;家族利益,超然至上。四门的权益制衡,只有一人永立于不败之地,那便是南陈国主。

而当前的局势很明显:司马氏凭借外戚之力统揽军政,一门独荣之势,早已成为其余三门的心头之患。

七十年前的江湖,平和安静,掀不起一丝波澜。

之所以杀戮纷乱了百年的江湖一下子安详下来,要归功于二人:江湖第一堡堡主君啸天和江南第一世家的追风剑客韦冲。

此二人不仅武功绝世,而且志趣相投、一身正气凛然,江湖肖小之辈遇及他二人无非两种命运:要么自废武功,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要么死不会悔改,直接去阎王殿接受十八层炼狱的考验。

除此之外,君家和韦家还各有一绝:君家女君卿,韦氏女韦卿。

民间有传:江南二卿,绝美天下。君卿月容倾城,韦卿花貌国色。

世人都道美,世人都好奇:二卿究竟谁为更美?

但凡见过二卿的人听后都会摇头而叹:无为更美,只有最美,君卿绰约有致,韦卿娇媚动人,当世风姿,尽归二女。

二卿声名远播,及笄之后,慕名前来求亲者络绎不绝,几欲塌破两家的门槛。只不过,几年之内成千上万的少年英杰前赴后继却没有一人成功。

当天下英雄皆丧气时,江湖中却突然爆出二卿要成亲的消息:不但是要成亲,而且婚期还在同一天,最特殊的是,二卿未来的夫婿都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南陈四大士族中的两位贵价公子哥:一位,是以弱冠之龄刚拜为朝廷司空的秋膺;还有一位,是年未加冠便以世子身份袭居梁国公的少年郎萧翊。

君卿嫁秋膺,韦卿嫁萧翊。

自消息一出,无数人为之魂断伤肠。更有无数人为之兴奋不已,期待在南陈将举行的两大盛世婚礼可以一睹新娘的绝世容颜。

南陈景佑八年,九月金秋。

都城临安。

临安城外南北通向的大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而城内,也早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东城门外,秋萧两家的迎亲队伍并列而站,一派喜气洋洋的红彤彤延绵数里有余。站在队伍前列的是两位身着喜服的新郎官,白马轻裘,气宇轩昂,俊朗不凡。此刻二人正在一边耐着心等待娇妻到来,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打趣着。

“……听说临安城的姑娘们七日前已开始绝食了,说世间若少了未婚的秋司空,那活着也没什么指望了!”说话的这位,英俊爽朗,眉宇间嘻笑若素,率性不羁之风隐约可见。

另一人听后唇角含笑,剑眉微扬,回头看了一眼神色间正自得意的同伴缓缓开口道:“战霁云昨日和我说,荆州军营的兄弟们,为了他们的萧少公,纷纷酒醉七七四十九日,不愿醒来……”

“秋膺!”先开口的少年面色一寒,这一声大喝已是微见恼怒——自从那日袭封爵位礼上国主不经意说了那句“萧郎俊秀洒脱,红颜爱之慕之,英雄惜之珍之”后,这秋膺和战霁云就总爱扭曲这句话的本意乱开玩笑。

“受属下爱戴本是好事,我这是夸你呢!”秋膺笑着解释,转身看了看身后乌泱泱的人群皱眉道,“这么多看热闹的百姓,待会回城可麻烦了!”

萧翊正欲接话时,却瞧见左前方烟尘微起,看那阵势却不是新娘的送亲队伍,反倒像是一支军队急急驰来。

两人对望一眼,均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一脸警觉。

烟尘越来越近,待看清为首之人后,秋萧二人才各舒了口气,扬鞭纵马笑迎了上去。

“霁云!”秋膺高声呼道,“你带这么多士兵来干什么?”

战霁云吁马而立,朗声回道:“你们两位今日成亲,做兄弟的自然要保证你们这亲结得舒舒心心嘛!我看城内实在太乱,为免耽误你们拜堂吉时,我自去城外军营请了一千弟兄来维持秩序!”

“多谢了!”秋膺萧翊同时抱拳致谢。

战霁云挥别二人,领了一千士卒,自去充当他的“护亲特使”。

远方的唢呐鼓乐声已渐闻入耳,秋萧二人忙归位等待。

送亲的队伍好不容易到了眼前,却看得秋膺萧翊颇是一惊。

只见花轿来则来矣却有四顶之多,而且每顶花轿都是一样,就连每顶轿边的丫鬟喜婆穿的衣服、梳的发式也是一摸一样。

有两个梳着九鬟髻的少女与别不同,秋膺认得左边那个是君卿的贴身丫头瑾心,萧翊认得右边那个是韦卿的贴身丫头玟馨。

瑾心玟馨相视一笑,款款挪挪走到两位未来姑爷面前,躬身细语道:“小姐有吩咐,两位未来姑爷还得要过一个考验才能……”

二丫头话还没说完,萧翊已是哭笑不得打断道:“还得要考验?我的天呐!她们试了九九八十一次了还要试?今天可是大婚的日子,她们还想搞什么花样?”

二丫头但笑不语。

秋膺望着四顶花轿沉吟片刻,方道:“说吧,什么考验?”

“四顶花轿中有两位是真的小姐,还有两位……小姐们说那也是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瑾心拼命忍住笑,继续道,“请未来姑爷下马到轿前,听轿中人一声咳嗽,一声笑,辨别哪位是未来姑爷要娶的……娘子!”

萧翊翻身下马,不屑道:“就这么简单?”

玟馨冲着他直点头,弯腰请他先行。秋膺下马跟在他身后。

第一顶轿,咳嗽像君卿,笑声像韦卿。

第二顶轿,咳嗽像韦卿,笑声像韦卿。

第三顶轿,咳嗽……谁都不像,笑声……有点像韦卿。

第四顶轿,咳嗽……谁都不像,笑声……也是谁都不像。

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难免是挠头搔耳,难以绝断。

可是秋膺和萧翊不是常人。

萧翊停在最后一顶轿前,径自拉出一人,也不待看清楚,回头拖着那女子就走。

“萧翊!你弄疼我了!”声音既娇且媚,微微的嗔,微微的怒,微微的甜……

没错,正是韦卿。

萧翊把那女子扔上马背,他一纵而上,这才有空低头细细看着怀中的美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