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下午来送房契的傅二老爷和二老太太,谭瑛心中一阵酸楚。甫一见面,“二叔,二婶”差点脱口而出。这两位老人一向温和宽厚,从不像太夫人那般寻衅生事,从不曾为难过自己。

见解语犹犹豫豫的,谭瑛又加上了一句,“定府大街上那两个铺子,是我原来的嫁妆。”解语用崇拜的眼光看着谭瑛,“娘,谭家真阔,定府大街上的铺子做陪嫁。”定府大街可是天朝的商业中心啊。

谭瑛摇头,“那两个铺子并不是谭家的,是我娘的陪嫁。解语,谭家并不富有。”这也是为什么,继母和异母弟弟一意要致她于死地的原因之一:谭家只是小康,谭瑛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全是亡母遗物和舅氏所赠之物。傅家太夫人不过是以嫁妆为诱饵,已能令这利令智昏的二人听从她的号令。

谭瑛念及往事,心头惨伤,可是又没法不去面对,于情于理,她欠女儿一个解释。虽然解语没问过,但自己不能逃避,应该把当年的事说出来,让解语知道,为什么自己怀着孩子还会另嫁他人;让解语知道,为什么她不能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

“晚上,去凌云阁。”谭瑛狠狠心,淡然下着命令,“他明日要出发了,解语,去陪他吃餐饭。”解语恭恭敬敬答应,“是,娘。”娘亲脸色不对,是想起往事了吧?这会儿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能说“好好好,是是是。”

“哎,你真去呀,”张雱神色不安跟在解语身后,“你不会跟他回傅家吧?”若是解语真认回傅家可就惨了,要上傅家求亲去!傅家那老妖婆很招人烦,傅侯爷也不招人喜欢,要跟他们求亲,那真愁死人了。还是安伯父好,多谦和啊,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看人的目光很温和。

解语白了他一眼。当我傻呀,回傅家,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想回傅家!安瓒从小把自己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手把手教自己读书写字,何等的疼爱;家里除了几个粗使的仆妇之外,就是奶娘,从没什么妾室姨娘之类的来给人添堵,在这样温馨宁静的家庭里心肝宝贝一样长大,到头来认回傅家去?

给自己弄个脾气暴燥的亲爹来管着,再弄个阴险挑剔的祖母来压在头上,搞不好还会再多一个“母亲”要孝敬,再多一堆“庶母”要应酬,多上一堆异母兄弟和异母姐妹要来往,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光想想都头疼死了。

“吃饱了撑的才会回去。”最后得出结论。

张雱长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解语说不回去,那便是不回去,好了,可以放心了。

“大胡子,你功夫练好了?”解语见张雱似是闲闲的,随口问道。张雱马上变了脸色,愁眉苦脸的,“没有呢,功课还没做完。”

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解语笑咪咪夸奖“大胡子最勤奋最言而有信了,一定能练好!”张雱洋洋自得,“那当然。”想想明日解语搬走后自己还要翻墙去看她,轻功练不好怎么行呢?兴冲冲跑去练功了。

六安侯府。

鲁夫人想了又想,实在没法子,还是去了太夫人的萱茂堂。“母亲您给评评理,侯爷不声不响把二叔二婶请来,也不跟您商量,也不跟我商量,竟是把家给分了!这是什么道理。”欺人太甚。

太夫人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也不怎么有精神,这会儿听见儿媳妇的抱怨,倒笑了,“这哪能算做分家,他拿出来的全是自己的私产,侯府公中的产业,他可是一样也没动。”

太夫人倚在罗汉床上,慢悠悠说道“不只他有私产,我还有私产呢。这私产要怎么花用,要给谁花用,全凭我的心。”

29

看着儿媳妇脸色骤变,太夫人心中快意。眼前这女子,成亲前便对自己柔声下气的逢迎,成亲后更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俯首帖耳的从无二话,孰料傅深这逆子一旦有变,她竟敢对自己冷嘲热讽、不恭不敬起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鲁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陪嫁女儿的也称得上十里红妆,怎么这鲁氏提到财物竟会是这么个嘴脸?太夫人未免心生鄙夷。

鲁氏这会儿已是肠子都悔青了。她十几年来在太夫人面前都是惟命是从,夹着尾巴做人的,心中怨毒已深,所以一听说傅深忤逆太夫人、当着太夫人的面横剑自吻要挟谭瑛,最初的那一点嫉妒之后,接下来便是欣喜如狂:这么多年来太夫人凭借的不就是傅深孝顺,才把自己压得死死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如今傅深不孝顺了,看看太夫人还如何神气!

一时冲动之下,便对太夫人有些不敬,也确实出了出胸口那口恶气。但短暂的出气之后,鲁氏便觉出不对了:太夫人在傅家根深叶茂,哪里是自己轻易所能撼动的?府里几名良妾全是她做主聘进来的,几个成年庶子大都是她养大的,府里的庄子也好,铺子也好,大多数产业都在她手里,更有府中不少世仆老仆,只听太夫人的令。时日一久,鲁氏背上冷嗖嗖的,原来太夫人能这么威风,凭的可不只是傅深孝顺!

一直以为太夫人就是个仗着儿子狐假虎威的人,原来也不尽如此。太夫人,她是有自己势力的。鲁氏后悔自己翻脸太早,她还颇为后悔自己当初只顾恨太夫人,而忽视了六安侯府的诸多事务。唉,解意说的对啊,自己要想扬眉吐气,还差得远呢。鲁氏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还没有女儿谨慎,心中很是沮丧。

太夫人欣赏够了鲁氏的窘态,方闲闲说道“你说深儿没跟我商量,这可不对。深儿跟我说得清楚:侯府自然是留给子浩,福禄田功勋田自然是不分的;将来侯府公中产业,除留出几个闺女的嫁妆外,由儿子们均分。贤媳,将来分到公中产业,那方叫做分家。”如今只不过傅深处置自己的私产。他自己挣下来的,爱给谁给谁。

“子沐是他长子,难免宠爱一些,多分些财物,也在情理之中。”鲁氏咬咬牙,说道“解语凭什么分去一大半?一天没在祖母、父亲膝前尽过孝,只会忤逆长辈,这种人也配分傅家的产业?”想起傅深分给解语的那份财产,鲁氏心疼肚疼的。子沐的倒还算了,鲁氏再怎么不精明,也知道往后靠这庶长子的地方还多着呢,且不忙着得罪他。

最可气的是,傅深是把老侯爷的亲弟弟、他的亲二叔傅二老爷请了来,明公正道的交给那对母女,让人气愤不已。傅二老爷在族中德高望重,这一给出去,可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太夫人语重心长的劝道“贤媳啊,你要公平想想,解语那孩子本该是傅家嫡长女,如今名份已被解意占去了,她只不过分到些须财物,又何足挂齿呢。”满面慈祥的说完这番话后,太夫人斜倚床蹋,笑吟吟看着鲁氏,等着她出丑。

果然,鲁氏勃然大怒,“生母没廉耻养人偷汉,她也配称嫡长女!”太夫人频频点头、叹息,却不说什么,鲁氏要不到太夫人的话,心有不甘,决定等到傅深回来,还要跟他理论清楚。便是他的私产,难道没有解意、子浩的份?做人父亲的也不能太偏心了!

凌云阁,一间雅室内。

都是讲究“食不语”的人家,三人静寂无言吃过晚饭,撤下饭食,换上茶水。解语端着一个莲鱼纹青瓷茶杯慢慢喝着茶,谭瑛看看傅深,看看解语,思虑再三,平静说道“当年我是如何离开傅家的,详情从未对你二人讲过。今日,我便从头到尾,源源本本告诉给你们。”

解语实在不忍心,低声道“不用了,娘,我不想知道。您也别再回想,都过去了。”那段往事,想必对谭瑛来说,十分残忍,如今世易时移,又何必再去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傅深怒道“你总是怨我恨我,却不替我想想,难道我不冤枉?三月时还是神仙眷属,五月时你便已抛夫离家!你,你就舍得扔下我…”

解语白了他一眼,傅深讪讪的转过头,不自在的咳了两声。谭瑛闭目想了半天,忽然睁开眼睛命令道“解语出去!”语气很是急促。解语被唬了一跳,赶忙恭恭敬敬答应了,起身退出雅室。

“解语!”旁边雅室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张雱站在里面冲她招手。解语微微有些吃惊,“大胡子你也来啦。”闪身进去,里面很大,桌椅案几一应俱全,正前方桌子上摆着几个精致小菜,一壶花雕。。

“从这儿,能听到隔壁说话。”张雱拉拉解语,趴到一面墙上,果然,解语趴到墙上,听到傅深的声音,“为什么不让女儿听,你也有怕的时候?”解语皱皱眉头,低声命令张雱,“大胡子,你喝酒去。”不许他听。张雱心虚的辩解,“我没想偷听。”忙回到桌子旁边,倒了杯酒,慢慢喝着。

谭瑛并不跟傅深纠缠什么,只平平板板的叙述着,“隆化四年,便是解语出生的那一年,五月初八,太夫人的陪房卢嬷嬷、刘嬷嬷二人带了十数名健壮仆妇,冲进我房中,要我喝下太夫人赐下的‘补药’。”

她的声音很是平静,解语和傅深却都惊呆了:太夫人竟如此彪悍!两名陪嫁嬷嬷带着十几名健壮仆妇,这当然不可能是正常的补药了,真是太也明目张胆!

谭瑛声音淡淡的,仿佛在讲着别人的事,不相干的事,“我陪嫁过来的丫头或是嫁出去了,或是被傅侯爷纳了,当时已只剩下两个,小云和小玉。小玉年纪小机灵,看见这架势便偷偷跑出府,到我大伯家寻我大伯求救;小云是个老实的,眼见得不对劲,死死挡在我面前,被她们硬拖了出去,”谭瑛说到这儿,停顿半晌,方坚涩说道“乱棍打死了。”

解语热泪夺眶而出。傅深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谭瑛稳稳心神,继续讲述,“我被灌下一碗汤药,随后昏迷过去。等我醒过来时,跟一名仆役睡在一张床上。”

她声音越是平静,解语越觉惊骇莫名,这也太tmd扯了,太夫人疯了不成。怪不得临时把自己支出去,这要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听了,还不得吓着啊,太可怕了。

傅深握紧拳头,吱吱作响。

谭瑛脸上现出讥讽的笑容,对傅深说道“床边站着令堂,痛心疾首的望着我;我那好继母和异母弟弟,脸色比令堂还沉重。”傅深快疯了,心里一遍遍狂叫,“这就是母亲所说的私通仆役!”“这就是母亲所说的私通仆役!”

“你逃出来后,该到宣府来寻我!或是送个信给我也好!”傅深不敢再往下听,也不敢再问当时的详情。虽然他也知道谭瑛当时没死,可是这阵仗实在太吓人。他只胡乱想着,逃出来后怎么不去寻找丈夫呢?

“我被大伯救出你家,当晚你家便敲起云板,说我急病去世了!”谭瑛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我去寻你又能怎样,你能让我活过来?你敢对抗令堂?傅深,怕是我若寻到了你,第一件事是要费尽千辛万苦证明我是清白的吧。”

傅深很是狼狈,低声下气说道“哪会,哪会,难道我还信不过你。”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他听了母亲的话便信以为真,又听母亲的话娶了鲁氏为妻。

谭瑛微笑道“即便相信我是清白的,你又能怎样呢。你从来不会对令堂说个‘不’字,难道为了我被诬陷,你会改变什么?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知只要遇上令堂,我便什么也不是,要退让的,要牺牲的,永远是我。”

傅深连连摇头,“不是,真的不是。”谭瑛轻轻提醒他,“我已经病亡;你已经娶妻;我去寻你做甚?难不成是想被你养在别院,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外室?难不成让解语生下来,做你傅家的庶女?”

傅深急急说道“不会,我哪舍得委屈你,委屈解语。”谭瑛清清冷冷看着他,“若是真的不舍得委屈我,不舍得委屈解语,莫再提什么重回傅家的鬼话!你傅家简直是龙潭虎穴一般,我们母女二人可不敢去闯!”

傅深楞了半晌,蓦然起身冲了出去。谭瑛捏着手中的茶杯,流下泪来,小云,小云!若不是小云死死挡在自己面前,耽搁了不少功夫,怕是自己撑不到大伯赶过来吧?可怜那样乖巧忠心的丫头,冤死在六安侯府!去宣府寻你,给你报信?你能替我主持公道么,你能给小云报仇么?

怕是高声跟太夫人说话都不敢,至多发落几个倒霉的仆妇出出气吧,傅深,你就这点出息,谭瑛冷冷想道。

30

解语呢?傅深都冲出去了她怎么还不进来?谭瑛觉着不对,起身出了雅室。

“哎,你别哭呀,别哭呀。”张从没见解语这样泪流满面过,扎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只会说“别哭了,别哭了。”

两声清晰的敲门声传过来,张犹豫了下,还是过去开了门。谭瑛静静站在外面,“解语哭了?”她隐约听到了哭声,和劝解声,便循声而来。

“娘!”解语看见谭瑛,扑到她怀中痛哭,谭瑛抱紧女儿,柔声安慰,“乖,不哭,都过去了。”她眼见得解语就在隔壁,又哭成这样,显见得是偷听到了。唉,不想吓着她,其实还是吓着她了。

良久,解语才收了眼泪,心疼的说道“您吃了很多苦!”谭瑛有些歉意,“只是对不起你,不能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不管怎么说,傅深还是疼爱解语的。

解语替谭瑛理理鬓发,“娘,我记得小时候,爹爹抱着我,拉着您,一家三口去看花灯。人很多,我个子小看不见,爹爹便把我扛在肩上,我咯咯直笑,高兴坏了。”在安家的童年,是一连串的欢笑声。

解语顿了顿,“如果我在傅家长大,大概是小小年纪便要学着怎么讨好祖母,在她挑剔的目光下小心翼翼过日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吧。”傅深一年到头不着家,即便他在家,也不管什么用。

谭瑛眼中隐隐有泪光,“乖女,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解语拉着她,调皮的问道“爹爹是您自己挑中的,是吧?眼光真好!”

谭瑛嗔怪的看看女儿,“傻丫头,胡说什么。”骂完又微笑道“他是自己跑到我面前的,好像从天而降的救星一般。”

“当年小玉跑到我大伯家求救,恰巧大伯不在家,家中只有他一个学生在高声读书。”解语听谭瑛讲到这儿,会意的点头,“那一定是爹爹了。”

谭瑛微微一笑。可不就是他,扔下书本陪着小玉在邻舍寻到大伯,和小玉一左一右扶着惊惶失措的大伯跌跌撞撞到了傅家,一直闯到厅堂上。他们三人到的那刻,正是夫家、娘家一起逼她就死之时。

“其实如果讲理的话,傅家并不占理。一位深闺贵妇,身边丫头婆子无数,哪至于一个仆人就能轻易摸到她房中,大白天的幽会?”解语分析着当时的情形。

最可怕的是根本不跟你讲理,直接定了罪量了刑直接处置掉完事,你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大伯没到之前,谭瑛正是这样的处境,夫家亲长也在,娘家亲长也在,只要他们意见统一,私下把谭瑛杀了官府也是不会管的。

大伯来了以后,可就不一样了。要处置谭家的女儿,总要谭家长辈认了才算。谭大伯不承认,傅家就不能一意孤行。

“只要能讲理,那就好办了。傅家那老妖…”解语本来想说“老妖婆”,见谭瑛瞪了自己一眼,连忙改口“傅家太夫人讲理可不行,一定讲不过您。”真没辙,这个时代的人太重视血缘了,就因为那老妖婆是解语血缘上的祖母,谭瑛便不许解语对她言辞无礼。

可是,她多恶毒啊。算算日子,五月初八正是从各种迹象上能判断出谭瑛怀孕的时候,她挑这个时候发难,摆明了就是儿媳妇不要,孙子也不要!有多大的仇恨,至于她这样。

“我和傅深,自成亲以来一直淡淡的,”谭瑛忆起那段往事,心中惆怅,“后来,傅深自宣府日日写书信回来,连着写了一年,我,我便心软了。”虽然信上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句话,也能看出来傅深对自己是有几分情意的。

“等他三月初回京后,那段日子我们要好得狠,日日厮守。大概是太夫人看在眼中,不高兴了吧。”谭瑛淡淡说道。

那,为什么等到五月初八才发难?五月初八应该已是发现谭瑛怀孕了。她挑这个时候发作,分明是要置谭瑛腹中的孩子于死地。那是傅深的亲骨肉,她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谭瑛,难道自己的亲孙子也不要?看起来倒像是另有隐情似的。

解语摇摇头,不能再想傅家这些肮脏事了,太阴暗,不利于心理健康。她拉着谭瑛,亲亲热热问着,“您回到谭大伯家,往后可就好了吧?”

“回到大伯家不久,我便和你爹爹成了亲,大伯跟着我们过日子。我们夫妻二人奉养大伯安渡了晚年。小玉过了两年嫁给一名殷实商人,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除了冤死的小云,没有其他可遗憾的。离开傅家,真的是幸事。

“你爹爹待大伯,待我,都没的说。”谭瑛语气温柔,“我自生下你后,身子一直不好,之后十几年都没再怀上,安家二老早就命他纳妾,他只是不肯。”他说,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再说,已经有汝成,已经有儿子了。

“爹爹待我,也没的说。”解语吐吐舌头,“我还记得小时拨过他种的兰花。”君子兰多难种呀,被小解语拨了兰花,安瓒也没发过脾气。

“他说,孩子比花重要。”谭瑛微笑,解语小时候,全靠安瓒照管,难为他对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能那么耐心细心。虽说有爱屋及乌的意思,到底也是他天性厚道。

“明日咱们去大理狱看他!”解语想到谭瑛、安瓒能见面,很为他们高兴。母女二人对视一笑,站起身,“咱们回家吧,估摸着傅深不会再来纠缠了。”

谭瑛转身要走,才发现张背对着自己母女二人,贴在门上,两手捂着耳朵。谭瑛心中一动,这孩子虽说过于稚嫩,倒是个实诚的。她看看张,看看解语,若有所思。

解语过去拉拉张,“大胡子,走啦。”张先是回过头表功,“哎,我没偷听。”又殷勤对谭瑛说道“伯母您稍等片刻,我出去叫备好车马。”出去准备马车了。

谭瑛似笑非笑,“他倒勤谨。”解语很为大胡子抱不平,“他帮我很多忙,像爹爹在狱中,都是他出面打点。明日我们便能去探视爹爹,也是他安排的。”

次日谭瑛果然和解语一道去了大理狱。家里的事情全托了采绿,采绿笑盈盈说道“搬家这样的事体,夫人尽管交给我,包管办得妥妥贴贴的。等夫人和小姐回来,便能住过去了。”

到了大理狱,张暗中给禁子塞了银子,禁子乐得眉开眼笑的,这财神爷又来了!“您请,您请。”点头哈腰的把三人让了进去。

解语拉拉张,“咱们在外面等着。”谭瑛一个人缓步走入囚室,之后,室中传来了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寂静的声音、轻轻说话啜泣的声音,解语一个人偷偷溜过去看了眼,安瓒和谭瑛抱在一起,静静的不动。

慢慢、慢慢的溜回到院子里,一阵清凉的微风吹来,解语惬意的咪起了眼睛,“大胡子,天气真好啊,像春天一样。”

靖宁侯府。

“难得侯爷今儿休沐,可该好好歇息一天了。”顾夫人亲自递过来一杯热茶,眉宇间都是温存。岳培微笑道“这些时日我整日不着家,辛苦夫人了。”听说光是岳霆的亲事,便累得侯夫人够呛。

顾夫人少不了谦虚几句,“我辛苦什么,侯爷军务繁忙日理万机的,才是辛苦。”客气过后,顾夫人见岳培神色和悦,便提及岳霆的亲事,“霆哥儿自己相中了六安侯家嫡长女,太夫人也乐意,侯爷说呢。”

“傅家?”岳培沉吟片刻,温和说道“不妥。夫人辛苦些,再寻寻看吧,傅家不成。”无忌要娶解语,霆儿若再娶了傅解意,不管解语认不认回傅家,见面时该有多少尴尬,不妥,不妥。

顾夫人楞了楞。她本以为只要岳霆愿意了,岳培是没话说的,所以乍一听见这话,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可,跟傅家都提过了呀。”她结结巴巴说道。真是的,跟鲁夫人都说好了。

岳培有些不悦。儿子的亲事他都还没点头,就提过了?世家大族谈亲事都是很含蓄的,难道这顾氏是一口跟人家定了?他温和又坚定的说道“又没下定又没过礼,夫人想法子吧。这门亲事万万不可。”拂袖而去。

顾夫人一个人呆呆坐了半天。岳培性情虽温和,却是说一不二的,他说不成,那便是不成。如此一来,这事该如何跟太夫人交待,如何跟傅家交待,还有,上哪儿再给岳霆寻个趁心的媳妇?愁死人了。

顾夫人愁过来愁过去,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很快十天过去了,这天又是岳培休沐,虽是休沐也不清闲,在外书房批阅了大半天公文。傍晚时分,命人把当阳道的大丫头唤了过来。

“少爷整天练功夫,可用功了。”采绿把当阳道的事一一回明,“沈老先生说,少爷轻功算是越练越好了,反正翻个墙什么的,足够了。”说到这儿采绿抿嘴笑笑。少爷可不是要练轻功嘛,日日要翻墙去看安姑娘呢。

岳培太了解自己这宝贝儿子了,听到沈迈这句夸奖,就知道无忌又做了什么事。吩咐采绿出去后,岳培独自乐呵了半天。

采绿出了外书房,穿花拂柳向内宅走去。她是靖宁侯府家生子,从小在府中当差,这次回来一趟,少不得也要见见旧友。

“采绿!”两个俏美丫头自花丛间跳出,一左一右拉着采绿,咯咯娇笑着,“可算见着你了!你一向可好?”

31

“采苓!采薇!”采绿惊喜的叫道,她们全是差不多岁数的家生丫头,从六岁起便进了侯府,先是在嬷嬷处学规矩,后分到各房当差,一处吃一处睡过好几年,交情自然非同一般。

三个女孩子手拉手坐到花架下石凳上,叽叽咕咕说了半日别来话语。“采绿你可是一年比一年好看了,有什么打算没有。”采苓关切的问道。三人中采苓略大几天,一向以姐姐自居,管的事原比别人多些。

采绿抿嘴笑笑,“咱们这样的家生子能有什么打算,自然主子吩咐什么,便是什么。”靖宁侯府可是厚道人家,再不会刻薄下人的,大多是到了岁数便放出去了,由爹娘领回家配人。

“话是这么说,”采薇年纪最小,生得最娇俏,心眼也未免多一些,“可是自己的前程,终归要自己去打算。家生子怎么了,白姨娘,宁姨娘,不都是家生子。”三姑娘岳雪的生母白姨娘,五姑娘岳雯的生母宁姨娘,原来都是服侍岳培的通房丫头,生下孩子后才抬了做姨娘。

做了姨娘,府中的份例便全都提了上去,凡衣、食、住、行、服侍的丫头等都有定制,比寻常人家的正经奶奶小姐也不差什么,绫罗裹体,穿金戴银,自己日子舒服不说,要是得宠,还能提携娘家人呢。采薇颇有些羡慕的叹了口气。

采绿闻言细细瞅了瞅采苓、采薇的装扮,不由暗暗叹息。采苓、采薇并没有穿府中大丫头的青缎背心,采苓穿着娇媚的水红,采薇则是艳丽的桃红,这分明是通房丫头的打扮。

三人本是无话不说的,采绿皱眉问道“给了哪位爷?”采苓、采薇一起啐她“作死的丫头,胡说什么!”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采薇绞着手中的帕子,“太夫人前日叫了我老子娘进去,夸了我好几句,问愿不愿意服侍二公子。太夫人亲自开口说,那是多大的体面,我们岂有不愿意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跟蚊子哼哼似的。

采苓比她大方点,叹道“你也知道,我爹娘早去了,家里现是哥嫂当家,若凭他们作主,还不知道要把我卖给谁呢!想想倒是依旧在府中好。”她自己愿意了,靖宁侯府不过是赏她哥嫂几十两银子罢了,她哥嫂银钱到手,乐得眉开眼笑的,“姑娘好生服侍二爷,将来必是有造化的!”还指着她得了宠爱,生下儿女,好安富尊荣的做姨娘,家里也可以跟着沾沾光。

采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柔声说道“二爷是个好性子的。”岳霆沉静稳重不爱发脾气,也算是个好伺候的人吧。

采薇一脸娇羞,“昨儿我给二爷做了个香囊,二爷夸我做的好,夸我心灵手巧呢。”想起英俊的岳霆,她目光有些痴痴的。

采苓笑笑,没说话。看二爷打发采苹和采葛的利索劲儿,这位爷可不是好性子的。也好,爷们儿主意正,将来哪怕娶了个厉害的奶奶进门,只要自己守本份不出错,定能长长久久服侍下去。退一步说,即便将来也被打发出去,只要服侍的尽心,也能有份丰厚妆奁,也能嫁个妥当人家,采苹采葛就是例子。

采薇拉着采绿的手,亲亲热热问道“采绿,你服侍的那位少爷,性子好不好?”采绿抿嘴笑笑,“极好。”安姑娘说什么他都听,你说这叫不叫性子好。

采薇深觉可惜,“他是外室子,身份上差了些。要不然…”要不然采绿也算终身有靠了。性子好的爷们儿,难得啊。

采绿坐直身子,正色道“主子的身份,是咱们能背地里议论的?”采薇唬了一跳,陪笑道“好姐姐,再不敢了。”采苓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她么,小孩儿脾气,口没遮拦。”永远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人长得好,娇美天真,太夫人喜欢她这样的,单纯直率,没心机。

采绿神色认真,“少爷虽没认回来,却真真是侯爷的心头肉一般,二爷也极疼爱这弟弟,往后这种混账话切切不可再说。”

采薇连连答应。见采绿脸色稍霁,采薇吃吃笑道“看把姐姐心疼的。”神色极是暧昧。采绿冷笑几声,“我爹已是求了侯爷,再过两年我是要放出去的。”

采苓楞了楞,点头道“极是。你爹娘都能干,必是为你打算好了。”采绿爹管着一个脂粉铺子,一个吃食铺子,都是极赚钱的,想必早已给采绿攒下嫁妆钱,将来寻个殷实厚道人家做正头夫妻,自然强似在这府中伏低作小。

采薇却颇觉不解,“出去做什么?侯府何等富贵。”出去后凭你嫁给什么人,也比不上侯府的少爷公子啊。采绿冷笑道“咱们三个自小在一处,什么话不说?什么事不做?跟你们我也照直说了:我别的不图,只要我的儿女可以堂堂正正叫我‘娘亲’。”

采薇一时有些迷惘,是啊,自己若生下儿女,可是没资格养的,孩子也不能叫自己做“母亲”。采苓啐道“这妮子越发没皮没脸了,没出阁的姑娘家,说的这叫什么话。”三人笑闹一场,也就各自散了,采绿又去内宅寻几个旧日姐妹并教养嬷嬷叙了话,采苓采薇回到自己房中。

采薇自觉有些身份,对小丫头们颐指气使的,采苓却是对谁都满脸陪笑,很是平易近人。采薇暗中拉着采苓跺脚,“姐姐!咱们是太夫人赏下来的,可跟她们不一样!”采苓微笑拍拍她的手安抚,“莫急,日子长着呢。”初来乍到的,且耐耐性子再说。

晚上岳霆回来,采薇抢上去含羞带怯的请安,采苓也跟在后面规规矩矩行了礼,岳霆看着这二人沉默半晌,简短吩咐道“今晚歇在西厢,采苓伺候。”太夫人给这两个屋里人的时候说过,“一个稳重的,替你打点衣食住行;一个娇俏的,替你解闷儿。”太夫人是一片好意。

采薇未免有些失望,自己生得娇美可爱,又比采苓姐姐会打扮,怎么二爷会看不上自己呢。气呼呼的一夜无眠,次日一天都撅着个小嘴,好在第二天晚上岳霆换了人,“采薇伺候。”采薇姑娘总算有了笑脸。

“姐姐,二爷他真是温柔体贴呢,姐姐说是不是?”采薇拉着采苓求证,想知道岳霆是不是对她也很好。采苓笑笑,亲自把岳霆的衣服洗好熨好,亲手挂在衣柜中。

采薇满心希望,“能长长久久过这样日子多好。”采苓一边熨着衣服,一边提醒她,“二爷要是娶进奶奶来,可就不一样了。”到时自己二人都归新奶奶管。

“说是正给二爷相看媳妇儿呢,姐姐,咱们打听打听吧,二爷要娶哪家的姑娘?”采薇咬牙说道,总要知道他要娶谁吧。采苓犹豫下,“怕是打听不出来。”大家子说亲,没说定之前,不会露出风声的。

采薇迅速盘算了一遍,“我亲妹妹在夫人处当差,是个眼疾手快的;我姨母是管针线房的,在太夫人面前有些体面,也能派上用场。我娘在府里几十年,认识的人更多了。”采苓叹口气,“随你吧,我看无用,任凭二爷娶了谁,都是一样的。”

采薇跺脚着急,低声吼道“怎么没用?娶个贤惠的过来,咱们依旧能逍遥渡日,娶个嫉妒的过来,还有咱们站的地方么?”采苓苦笑一声,继续干活去了。采薇回自家讨主意,她娘说“这不难,先慢慢打听着。”

果然世仆耳朵尖力量大,过了没两日,采薇拉着采苓说悄悄话,一脸兴奋,“夫人都快愁死了!原来给二爷说的是傅家大小姐,太夫人都相中了,就快定下来了,谁知侯爷不愿意,这些时日夫人正愁呢。”

采苓有些纳闷,这家不成,再寻别家便是,愁什么?采薇得意洋洋说道“夫人都跟傅家提过亲了!这会子再出点别的什么,两家还见面不见?”侯爷看不上傅家大小姐,实在是太英明了!最好下一个侯爷还不许!采薇笑弯了眼睛。

顾夫人确实是愁得要死。这都跟鲁夫人说好了,就等着岳霆上门拜见傅家太夫人了,这会子怎么跟人家交待呀。太夫人倒是好说话得很,听说岳培不同意,笑咪咪点头,“老大说不妥,那定是不妥。你费费心,再寻别家吧。”旁的不说,光上回来拜寿的姑娘中,家世显赫才貌双全的就有十好几位,再看看别家姑娘好了。

顾夫人只好答应,“是,娘。”答应后自己实在愁的没法子,拉着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弟媳妇李氏诉苦,“谁料到侯爷不答应,如何跟傅家交待。”李氏稀奇的看了她一眼,“大嫂不知道傅家的事?”傅家出了这样的事,谁还敢跟他家结亲,这还用愁?

顾夫人楞了楞,“傅家什么事?”她是个老实人,这些日子都没敢出门,什么也不知道。李氏抿嘴笑道“傅侯爷临出征前那晚,整个六安侯府灯火通明,傅侯爷身边的下人出出进进忙忙碌碌,拘进侯府十几房家人,还有几房人是连夜跑到城外拘回来的呢。”这些明火执仗的事,也瞒不了人。“这十几房家人当中,有两房是傅家太夫人的陪房,一位姓卢,一位姓刘,都是已经告老在家的了。”

顾夫人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为什么六安侯府连夜讯问家人,傅家就不好意思提亲事了?李氏见她一脸茫然,只好把话挑明了,“傅侯爷一口气往顺天府尹处绑去了十几房家人,连太夫人的陪房也不放过,告老在家的也不放过,为的是他们十几年前一起盗窃案。顺天府尹判的极重,有当堂打死的,有流放辽东的,既判的如此之重,可见当年那件案子不轻。”

顾夫人还是不明白。李氏拿帕子掩住樱唇,轻轻笑了笑,“大嫂,傅家太夫人如今重病在床呢。”再笨也听出来了,做儿子的临出征前发落家人,连母亲的陪房也不放过,随后母亲便生了重病,这不是母子龃唔是什么。天朝以孝治天下,亲母子间有了这样的事,还好意思提亲事呢,谁跟这样的人家结亲。

顾夫人总算了了一件心事。轻松过后她又担心起来,鲁夫人向来跟她私交极好,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鲁夫人如何了?还有傅家太夫人也是位极和气的老人家,不知病情怎样?顾夫人多愁善感的,直牵肠挂肚了好半天。

32

傅家太夫人确实病得很重,鲁夫人嘛,她其实心里是高兴的,虽然面上也要装出一脸沉痛来,没法子,婆婆病了,她再怎么着也要装装样子的。傅深这番发作显是为了当年冤枉谭瑛的那段往事,这自是令她不快,可是傅深除掉的全是太夫人心腹人等,这一番秋风扫落叶般的举动,给鲁夫人扫清了宅斗道路上的绊脚石。

傅深临出征前一晚回来发作折腾了一整夜,当晚太夫人便被气得吐血昏倒;次日傅深根本没回内宅直接走了,太夫人好不容易清醒过来,闻听此信后又昏了过去。她是傅深亲娘,再怎么气急了气狠了,终是不忍心告自己儿子忤逆,也不能跟外人诉说,这口气,真是硬生生吞回到肚里,如此一来,病势日渐沉重。原来压在自己头上的大石头搬开了,原来压在自己头上的女人倒霉了,让鲁夫人如何不心喜。

傅深有三名良妾,全是太夫人娘家远房侄女,晋国公府不知哪年哪月分出去的旁支;全是傅深和谭瑛新婚期间便抬进来的,已在这府中经营了二十余年。这三名良妾,和这三名良妾所出庶子,傅子济、傅子涛、傅子润,这些年来因有太夫人撑腰,在府中一直有些势力,给鲁夫人添过不少堵。如今连这三房人都安静下来了,镇日夹着尾巴做人,让鲁夫人如何不心喜。

“娘,您千万不要面带笑容,千万不要!”傅解意见鲁夫人又是忍不住要笑,低声在她耳边叫道。您做什么呢,府里刚刚母子反目,太夫人卧病在床,您做儿媳妇的按理只能在床前侍奉汤药,这当儿万不可说别的,做别的,不可再生出枝节。

鲁夫人看看傅解意,她还真面色悲戚了,“乖女儿,连累你了。”顾夫人已是这些时日都不曾露面,显是听到风声,有了芥蒂,岳家这门亲事,怕是黄了。解意已经十六岁,不小了,往后上哪儿给她寻岳霆这么好的人才。“儿啊,可惜了你的终身。”鲁夫人眼泪快掉下来了。

傅解意皱皱眉头。女儿家只要家世好人才好,还愁寻不到好婆家?京城十七八岁没出阁的贵女多了,这不算什么。岳家的亲事根本无关紧要,走了这家自会有下一家,没准儿还会更好。最重要的是六安侯府不能出事,家族,父兄,才是女孩儿最好的依靠。

“娘,您眼光放长远一点,”傅解意叹口气,“这阵子匪患越闹越厉害,朝中十几名总兵官派出去,还没一路是赢的呢。父亲的处境艰难,战事咱们帮不上忙,家里总要安安生生的,不添乱。”要赶紧弄出一幅傅家母子和睦、兄友弟恭的景象,对太夫人要孝顺有加,亲尝汤药,亲自侍疾;对庶子庶女也要假以颜色,眼下可不是打击他们的时候!

“可是娘到了太夫人床前,总是忍不住要笑,”鲁夫人眉毛弯弯,“她也有这一天!”原来太夫人多威风啊,她咳嗽一声,整个傅家全跟着伤风;她跺跺脚,整个傅家便跟着发抖。只要太夫人略有不快,傅深便会冲自己瞪起眼睛怒吼,“不能孝顺母亲,要你何用?!”

而自己只能伏地请罪,低声下气的乞求婆母大人息怒,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回?实在记不清楚,只知道萱茂堂大厅的青砖,自己这侯夫人都快跪穿了。

这一切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傅深孝顺。如今傅深一反常态清算起陈年老账,太夫人眼窝深陷,憔悴病弱,整个人委顿不堪,看着实在是过瘾啊,过瘾。

傅解意拿鲁夫人没法子,长长叹了口气,“娘您歇会子,或去看看子浩也好,我去服侍祖母。”鲁夫人拉着她的手怜惜道“委屈我儿了。”太夫人躺在病床上,脾气依旧不好,依旧是难伺候难打发,谁去服侍她谁倒霉。

傅解意温柔的笑笑,“哪会呢,娘。”告辞鲁夫人出门,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缓步走向萱茂堂。她小时候在母亲的眼泪、祖母的挑剔下长大,心思原比寻常嫡女多几分,耐性也比寻常嫡女多几分,服侍太夫人这差事,难不倒她。况且,有些话实在是不得不说了,再也拖不得。

傅解意进到萱茂堂,廊下十几个丫头低头侍立,见了傅解意都忙忙的行礼,更有几个有眼色的争相打帘子,“大小姐请”。傅解意穿过厅堂走入太夫人卧室,床边一名温婉美丽的中年女子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叫道“大小姐!”傅解意客客气气叫了声“大姨娘”,这中年女子是傅子济的生母,府中称为大姨娘,一向在太夫人面前是得脸的,却从不曾见她嚣张过,傅解意若和大姨娘见了面,定是二人比着谁更客气,谁更恭敬,谁更不动声色。

大姨娘走过来低声笑道“太夫人精神略好了些,才服过药睡下了。大小姐坐会子可好?”亲自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请傅解意坐下。

既是来侍疾的,总要做个样子。傅解意一边拿起湿帕子,轻轻为太夫人擦拭额头,一边温柔问道“添福姐姐和添寿姐姐呢?”怎么贴身丫头不在,姨娘在?

大姨娘微笑道“添福和添寿,是太夫人命她们下去歇息了。太夫人说,想清静清静。”其实太夫人是不准人进来打扰的,不过,傅解意与众不同,不敢拦她罢了。

傅解意颔首,“祖母最爱清静。”二人再无别话,一个频频为祖母擦拭额头,一个垂首立在床前默默无语。

傅解意跟鲁夫人不同,她无比盼望太夫人能尽快康复,尽快一幅慈母相出现在众人面前,眼含热泪诉说对独子傅深的思念、牵挂,如此一来,“六安侯府母子不和”“六安侯爷忤逆不孝”的传言,不攻自破。

“父亲在陕西,不知道怎样了。”傅解意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人人都说西北虎沈迈厉害了得,纵横陕西无敌手,也不知道父亲遇上了他,能不能战胜。”

“子浩还小,等他能撑起六安侯府,还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父亲,家里全指着您了。”傅解意哽咽起来,低下头拭泪。

太夫人要清静,来探病的庶子庶女们姨娘们全都不许进来,或是在廊下磕了头便走了,或是孝心诚的廊下垂首侍立,等着或许能见上一面;鲁夫人也来转了一圈;连身子不好的傅子浩也来探视过祖母。良久良久,太夫人都没有醒过来。大姨娘见天色已晚,陪笑对傅解意说道“大小姐孝心可嘉,大家都是知道的,可也不能累坏了您,那岂不令太夫人心疼死?大小姐竟是去歇息会子再过来才好。”

傅解意寻思片刻,点头道“大姨娘说的有理。”退了出来。今日来了一趟,竟没和太夫人说上话!傅解意心中未免怏怏。

太夫人眼开眼睛,淡然问道“全走了?”大姨娘体贴周到的扶她坐了起来,回道“是,听您的令,都没让进来。”太夫人“哼”了一声,没让进来?鲁氏、解意、子浩,还不是进来了?这些个没眼色的,越是想清静清静,他们越是来会跑过来烦人。

大姨娘在太夫人身边多年,自是服侍得妥妥贴贴,洗漱过,用过一碗香喷喷的菜肉粥,又端了汤药过来。

太夫人厌恶的一把推开,“闻见就想吐。”她这是心病好不好,喝汤药有什么用。大姨娘苦劝一番也没用,只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