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傅解意微微一笑,“娘不是说过,祖母临去之前和父亲已是母子反目?怎么她的嫁妆还是大半留给了父亲。”若如此,大姨娘二姨娘岂不是很失望。

“谁知道!”鲁夫人想起太夫人和傅深这母子二人就头疼,“你不知道,那老太婆被族中公议关了起来,她怎能甘心?那通闹,折腾死人了。要么连着三两天水米不进,要么镇夜镇夜枯坐不肯安歇,要么是明明病得厉害却死活不肯让大夫医治。你父亲能不心疼么,整日跪在院中苦苦哀求她保重自己,她一概不理会。”

傅解意怔了怔,低头苦涩说道“我不知道。”韩国公府规矩大,新妇进门头三年轻易不许回娘家,自己已是许久没回六安侯府了。

鲁夫人冲动抓住傅解意的手,“意儿,吴家待你究竟如何?姑爷待你究竟如何?”总说什么都好,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极好。”傅解意毫不犹豫,迅速答道。这费尽心思谋来的亲事,哪里有脸说不好。三年前的那个夏日,若自己没去悯忠寺进香,没在寺庙中“偶遇”吴玉品,没有“意外”跌落至他怀中,是不是自己的命运会完全不同?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为人继室。

想到这一点,傅解意真是腻味透了。“莫动,这是阿衡的遗物”“今日是阿衡的忌辰,解意,我要去祭拜她”“解意,这便是阿衡的画像,她是不是很美?”“阿衡仙女似的人品,可惜身子弱,不长寿。”吴玉品每每提到原配妻子谢衡,好似多么情深意重一般。

韩国公夫人就更有兴致了。“老大媳妇,快来拜见亲家夫人。”傅解意含羞忍耻拜见过谢衡的母亲谢夫人。韩国公夫人指着傅解意笑道“亲家夫人,您离开京城已久,怕是不认得。这是老大续娶的傅氏,六安侯嫡长女。”

为人继室,非常不堪。自己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傅解意低着头红着脸,难受至极。

“那就好,”鲁夫人放了心,“意儿,只要你和子浩过得好,娘别无所求。”傅解意笑笑,“我一定会过得好。娘,您旁的都莫管,照看好子浩是第一要务。”您后半辈子就靠这唯一的儿子了。

鲁夫人皱皱眉,“子浩从小身子骨弱,这些年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人参肉桂下去,通是一点用没有!再请好大夫罢。”

傅解意点头,“我留意着,若有好大夫,便荐了来。”母女二人唤来侍女匀了面,细心装扮适宜了,重至灵堂哀哀痛哭。

先是傅子浩在灵堂吐了血,接着是傅深昏倒,六安侯府乱成一团。“胡闹!”族长颤颤巍巍来了,指着病床上的傅深批头盖脸一顿臭骂,“你眼中有没有你屈死的父亲?有没有傅家的百年基业?六安侯府全靠你撑着,你竟敢如此?!”

要说这通臭骂还真管用,之后傅深让吃药就吃药,让喝粥就喝粥,很快恢复了元气,顺顺当当将太夫人下了葬。

直到太夫人下葬后三个月,傅子沐才从宣府风尘仆仆赶回来。适逢蒙古大裕可汗亲率骑兵南下劫掠,傅子沐一直抽不出身回京。武将和文官不一样,文官若是家中有了丧事,能当天便挂印请假回家奔丧。武将可没法子,总不能跟蒙古人商量“我家里要办丧事,我要丁忧,您过三年再来抢劫吧”。

傅子沐伏地请罪。傅深亲手扶起长子,一声长叹,“子沐,这不怪你,我当年跟你是一样的。你祖父去世,我也是守在边关御敌,过了近半年才赶回京城。”这不消停的蒙古人。

傅解意鼓足了勇气跟严苛的婆婆韩国公夫人请假,“家父身子不好,心中挂念。”六安侯的孝顺全京城都知道,自己这做长女的回府探望,也在情理之中。

韩国公夫人答应了。傅解意盛带仆从,回了六安侯府。“意儿,你在吴家日子可顺心?”傅深关切问道。阿大都两岁了,解意和解语一年成的亲,怎么解意还没动静?

傅解意温柔笑笑,“父亲,我在吴家是长媳,操心的事总归是多了些。况且…”说到这儿,傅解意顿了顿。

“怎么了?”傅深追问。傅解意一声轻笑,“父亲,玉品的二弟玉吉今年也娶了亲,弟妹是颖川赵氏嫡女,出身高贵,人物出众,妆奁丰厚。我这做长嫂的,生生被她比了下去…”

“这容易。”傅深很爽快,“你祖母留下一份妆奁给解语,解语不肯要,便给了你罢。”正愁这些财物该如何处置呢。

傅解意接过傅深递过的清单略瞅了一眼,这般丰厚,解语不肯要?“祖母不是给我的…”傅解意当然要推辞一番。傅深摆了摆手,“你祖母泉下有知,定会给你。”反正都是孙女,解语不要,给解意呗。

傅解意不好就收下,有些犹豫。傅深笑道“不必多想了。解语不缺这个,沈伯爷整个家当都要留给他们夫妇二人,无忌又很能干。”解语可不缺银钱使。这丫头,岳培贴补她肯要,沈迈的家当她肯要,自己给她的珠宝铺子也肯要,唯独太夫人遗赠的财物,坚决不要。

财物不要,人也绝迹不到。这丫头脾气可真倔,傅深笑着摇了摇头。

傅解意想到多年前那个春日,英俊青年那灼热的目光,心中怅惘。“父亲,解语她,好么?”他和他的妻,好么。

“解语啊,”傅深眉目舒展,“日子舒心!夫婿对她千依百顺,孩儿伶俐可爱,公公待她如亲生女儿。”邻舍还住着阿瑛,日日能过去照看她。

“夫婿对她千依百顺”?傅解意轻轻笑了笑,是这样么。

当日傅解意回到韩国公府,恭敬将一纸清单交至韩国公夫人手中,“祖母临终前留给我的,她老人家说,财物虽薄,却是留给孙女的念想。”此时此刻,傅解意颇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韩国公夫人含笑看了半晌,命“添到嫁妆单子中去。”定府大街的旺铺便有三个,良田上千顷,蓝氏太夫人对这出嫁的孙女还真是大方。六安侯府嫡孙庶孙有十几个呢,偏对孙女这般好,也真是与众不同。

当阳道。阿大在地上跑来跑去玩耍,沈迈、岳培、安瓒、张闲坐饮茶。“亲家,这回没人跟你争!”沈迈看着岳培哈哈大笑,“傅深在家丁忧,根本出不了门!”自己已有了阿大,不能再争了,傅深这三年肯定深居简出,这回可是没人跟岳培抢了。

“怎么没人争?”安瓒笑道“难道我便不能争上一争?”自己是有孙子的人,岳侯爷也是有孙子的人,一样的。

岳培给安瓒戴高帽子,“亲家,您是君子。”君子不争。沈迈在一旁捣乱,“君子不争名,不争利,就争孙子!”岳培瞪了他一眼,“亲家,打一架?”这沈迈,站着说话不腰疼。

阿大雀跃了,“打架!祖父和阿爷,打架!”这臭小子,听到打架就来劲了!沈迈笑咪咪问他,“阿大,你说是阿爷赢,还是你祖父赢?”阿大称呼岳培为祖父,称呼沈迈则是按梅溪人习惯为“阿爷”。

阿大扑到张怀中,大声说道“爹爹赢!”张把阿大举高高,“聪明儿子!”沈迈和岳培都无语,问他“祖父赢还是阿爷赢”,他答“爹爹赢”,这还叫聪明?这叫答非所问!

第112章

安瓒面露笑意,心情愉悦。阿大这孩子真跟他娘亲很像!解语小时候若问她“爹爹好还是娘亲好?”,准会甜甜笑着说“都好”,不偏不倚。阿大更是妙人,问他“祖父赢还是阿爷赢”,他答“爹爹赢”,小小年纪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沈迈装出一幅可怜样子,“阿大啊,你只喜欢你爹爹,不喜欢阿爷,阿爷伤心了。”岳培则是故意板起脸,“祖父生气了!”其实他们两个看着张雱怀抱阿大,一大一小两张酷似的俊脸,心里都是跟喝了蜜似的。

阿大不肯上当,坐在张雱怀中揭穿他俩,声音响亮,“阿爷骗人!祖父骗人!”眼睛分明在笑,说伤心,说生气,谁信呀。

沈迈捂着脸装哭,“唔唔唔…”阿大看了一会儿,信了,从张雱怀中溜下地,跑到沈迈身边抬起脚尖努力想表达慰问,“阿爷乖,不哭。”沈迈哈哈大笑,放下手冲阿大扮了个鬼脸,阿大咯咯咯笑了起来。

“阿爹跟个孩子似的。”张雱嘟囔道。岳培和安瓒笑吟吟看着,眼角眉梢都是欢喜。

这晚岳培、安瓒、沈迈临走时,每人获赠一册“阿大趣事录”。这是一本阿大自出生起这两年间的童年童语、有趣行为记录,有文学有图画,由安解语女士策划,由张雱先生、安汝绍、薛小白执笔。

三位祖父俱是笑容满面,“有趣,有趣!”解语是有心人,这册子若留到阿大长大之后再看,可该多有意思!

岳培回到靖宁侯府,到春晖堂陪太夫人坐了会儿。少不了拿出册子一页一页翻看,“您看,阿大这看着吃食流口水的模样,多喜欢人。”“这孩子真是调皮。”画上是阿大拿着块苹果,很热情的一定要往沈迈嘴里塞。边上有文字解释“那块苹果在他口中逗留良久,已满是唾沫”。

太夫人很乐呵,把册子留了下来,常常翻看。顾夫人、李氏、齐氏等都陪着一起看,都满口称赞,“好巧的心思。”这图文并茂的,真是下了功夫了。韩氏也跟着夸了几句,心中懊恼,“我怎么没想着给泽哥儿做一个?”

太夫人年纪大了爱操心,“也不知雱哥儿媳妇这胎稳不稳。”李氏笑咪咪应承,“我们明日瞧瞧她去。”又不远,去一趟呗,省得老人家悬着心。

一个外室子,惯成他这样。靖宁侯府这么多空院子他们不肯住回来,反倒要让婶婶、嫂嫂屈尊去看他们!韩氏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自家爹娘总说靖宁侯府一团和气,这也太一团和气了些。

“正好,我去抱抱阿大。”齐氏一脸笑,“这小子可真结实,我都快抱不动他了。”阿大又爱笑待人又亲热,见了自己就咚咚咚跑过来响亮叫“大伯母”,真招人喜欢。

韩氏心中一动,忙笑道“泽哥儿和阿大也有日子没见了,正好带了泽哥儿去,小哥儿俩好生亲近亲近。”这话太夫人很爱听,连连点头,“好孩子,去罢。”

第二天李氏带着齐氏、韩氏、泽哥儿一起去了当阳道,高高兴兴去的,高高兴兴回的。“娘您放心吧,雱哥儿媳妇身子好着呢,小脸蛋儿红扑扑的。赶明儿啊,一定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重孙子。”

这晚岳霆回来,依旧不甚欢快。韩氏若无其事的含笑说道“今儿我带着泽哥儿去了当阳道,泽哥儿和阿大这小哥儿俩玩疯了,一头一脸的汗。到底是兄弟,两个孩子可真亲热。”

岳霆眼神柔和了。他果然最重兄弟之情,自己没有想错!韩氏心中迅速想着,面上很是温婉,“原本我一直想着,弟弟和弟妹两人年轻,单门独户住着,我这做嫂嫂的很不放心呢。今儿去了才知道,弟妹为人贤淑,将家中照顾得极为周到。况且安阁老、沈伯爷一是左邻,一是右邻,对弟弟弟妹均是关怀备至。如此,我才觉着略略放心些。”

房中只有夫妻二人。岳霆面目渐渐温柔,他伸手轻轻抚着妻子的发髻,低声说道“你很好。”很有做嫂嫂的风度。

韩氏脸上飞起红云,“二爷,咱们只有泽哥儿一个,有些孤单呢。”不只脸红了,声音也抖了,身子微微发颤,羞羞怯怯的模样,像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一般。

岳霆轻轻解开她的腰带,“那,咱们给泽哥儿添个弟弟或妹妹,好不好?”一个嫡子太少,至少要两个。

温存缠绵过后,韩氏软语央求,“我年轻不懂事,若我有不好的地方,求二爷教导我。”不要冷冷淡淡的不理我。

岳霆沉默片刻,说道“睡吧。”韩氏乖巧的偎依在他身侧,不再说话。

清晨韩氏亲为岳霆整理衣冠,并未假手侍女。玻璃镜中清晰映出一男一女,男的英俊,女的美丽,分明是一对璧人。

“二爷真是玉树临风。”韩氏打扮好岳霆,满意笑笑。岳霆执住她一双纤纤玉手,缓缓说道“我弱冠之时,父亲为我赐字‘无病’。娘子往后称呼我无病,可好?”

三个月后,韩氏也诊出了喜脉,岳家上上下下都很高兴。齐氏回房后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表哥,给你聘房良妾吧。”自家房中总没动静,虽是太夫人不说,公公不说,继婆婆也不说,可自己总是心中抱愧。

岳霁跳了起来,“胡说什么!”聘什么良妾,胡闹。“好表妹,咱们再等等,若实在不成,是咱们命中无子!到时无论二弟的儿子,还是无忌的儿子,过继一个便是。”

齐氏滴下泪来,表哥待自己真好!自己这么多年只生玉姐儿一个,连个儿子也没生出来,他也不责怪。岳霁给她擦着眼泪,“不许再提什么良妾不良妾的,记住了么?”齐氏含泪点头。

解语这第二胎一直很平稳,连孕吐也没有。“这孩子真斯文,在娘胎里不吵不闹的,”张雱抚着肚皮猜想,“是个乖巧听话的小闺女吧?”

十月怀胎期满,解语顺顺利利生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阿二比阿大生下来小。”张雱出来跟岳培、沈迈、安瓒汇报,“安安静静的,不爱哭闹。”

到满月时解语抱了阿二出来,归属问题根本不用讨论:阿二跟岳培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像极了。岳培长得像太夫人,属斯文俊秀型;张雱长得像沈媛,属俊美出众型。阿大酷似张雱,阿二返祖了,像岳培。

岳培怀抱阿二,如珍如宝,心满意足。“亲家,不争了?”沈迈乐呵呵问安瓒。“不争了。”安瓒微笑,“犬子来了信,他已起程来京城。”自己这有两个孙子的人,跟岳侯爷争什么。

张雱和解语相视而笑。“本来我盼着是个闺女,”张雱跟解语说说悄悄话,“如今看爹爹的样子,觉着儿子也很好。”老爹还是盼孙子的。

“听岳父说,你大哥要来京城了?”张雱觉着奇怪,“他还敢来?”这卖了妹妹的人,居然还有脸跑到京城来?

“他呀,在西京惹了事,兜不住了。”解语微笑,“他是来京城避难的,不必理会他。”安汝成不是个好哥哥,但他这时来京城,却是办了一件大好事,来得太及时了。

岳培抱了阿二一会儿,放回到摇篮中。弟弟这么小,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走路,可真没劲!阿大本是一直盼着弟弟出生的,等到阿二真生出来了,他又觉着不好玩。在摇篮旁盯着阿二看了好大会儿,扫兴的走了。

“我跟弟弟说话,他不理我,就顾着睡觉。”阿大垂头丧气到了张雱身边,一脸委屈。张雱很会哄孩子,“阿二还小呢,你跟他这么小的时候,也是只会睡觉。”嫌弃弟弟做什么,你当初还不是一样。

“来,儿子,试试爹给你做的小木剑。”张雱递给阿大一柄精巧的榆木剑。阿大口中呼喝着,拿起小剑摆个姿势,劈、砍、削,玩耍起来。

第113章

安汝成携妻蒲氏,子安骁、安骞,四名仆从,八名侍女,一行人等浩浩荡荡到了京城。安汝明迎出阜城门,将他们接了回来。

解语借口“阿二还小”,没有回安家。张更是真性情的人丝毫不会作假,估计见了安汝成会忍不住想揍他,故此也没来。

接风宴后安瓒把安汝成单独叫到书房,责备道“成儿,你对得起解语么?”妹妹被弃婚,做哥哥的居然不为她出头。

安汝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父亲知道多少?除了明面儿上大家都知道的任由解语被弃婚、收回嫁妆,暗中卖了解语的事父亲知道么?父亲知道了定会生气,解语若是个孝顺的,该替自己瞒过去才是。再说了,内情解语未必清楚。

安瓒叹了口气,“成儿,起来罢。”总归是自己这做父亲没有教好儿子。“子不教,父之过”,光责备他也是无用,还是要从头好好教起来。

“你还年轻,没个功名究竟不好。如今你可打定主意了?是要务农,还是读书考科举?”安瓒耐心询问安汝成。安家祖祖辈辈都是耕读传家,要么务农,要么读书。

安汝成偷眼看了看安瓒,见他神色平和,壮起了胆子,“父亲,您都已经做了阁老,我做儿子的不能给您丢人,我读书!”安瓒微笑道“务农并不丢人。成儿,我朝可是以农为本。”安汝成硬着头皮说道“儿子喜欢读书,愿意读书考科举。”

“如此甚好。”安瓒欣慰点头,“如今教绍儿的这先生甚是老到,连你一并教了吧。往后我儿要潜心向学,不可虚渡光阴。”安汝成哪里想读书,却也只好答应了。

“汝明在西林书院苦读,立志必要中了科举,方才成家立业。你比汝明还大上两岁,不可输了给弟弟。”安瓒勉励安汝成几句,又交待过家中诸事,“跟你媳妇说,骁哥儿和骞哥儿年纪还小,莫拘着他们。”安汝成一一答应。

谭瑛早已给安汝成一家收拾下房舍。安汝成、蒲氏进到分给自家的落玉轩,见是一色的黄梨木床、桌、蹋、柜、几、案,诸物齐备,连多宝阁上陈设的摆件也俱是精致,二人咬起了舌根,“京官儿哪里穷?父亲从前尽是哄咱们!”

抱怨过后安汝成又跟老婆讨主意,“你说父亲会不会知道我应许蔡家的事?”卖了妹子,这话连他这样的人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蒲氏出身商家,惯会察言观色,思忖道“我看父亲像是不知道。若知道了,早几年便该去信痛骂咱们,或唤回京城教训。”他写回西京的信中只训斥安汝成“没担当”“没血性”而己。若是知道了曾卖解语为婢妾,哪会如此。

安汝成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却还是心虚,“唉,若是见了解语,便知道了。”到底是亲大哥,解语也不能不念一点兄妹情份啊。

“依我说,不必多想。”蒲氏很从容,“蔡家,老的那一对被强盗杀了,够惨的。蔡新华更惨,不只被人明公正道的杀了,死后还被加了一个阉竖逆党的罪名,连族人都被他连累!他媳妇也吓死了,蔡家再没人的。你亲笔签下的那份文书必已没了踪影。如此,咱们没有什么好怕的。”没文书,就没证据。蔡家人都死光了,谁能证明我们夫妻二人曾经黑了心肝卖妹子?

解语也只是心中起疑罢了,没凭没据的。如今她已嫁人生子,她若是个识实务的,便不该纠缠往事。这往事若提起来,可是好说不好听。

夫妻二人计议许久,定下了,“不怕,有什么好怕的。”蒲氏疲倦的靠在椅背上,“咱们是匆匆忙忙离开西京老家的,通没打算好。如今才算理清了。”

提到西京老家,安汝成又怕了,“你说那贺家会不会追过来?”他在西京和邻居贺家争院墙,最后双方各不相让,命令家人动了手,贺家一名家丁被打死。安汝成心中害怕,连夜带家人逃出西京。

“贺家追什么追?”蒲氏不耐烦了,“他们定是已经报了官。”现放着个做阁老的亲爹,你还怕什么官府。若是西京知府真没眼色来京城追捕,让他寻安瓒要人去。

安汝成一直惴惴不安,直到有一天安瓒把他叫到书房,温和责备,“你怎么会打伤了人?幸亏不是致命伤,赔些医药费也便是了。”若是出了人命呢,又该如何了结?真是太冲动了。

安汝成一迭声的认错、赔罪,叩了无数的头。退回自己房中后,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原来那贺家家丁没死!好了好了,没事了。跟蒲氏说后,蒲氏也是连连合掌礼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自此夫妻二人放开怀抱,没了心事。安汝成跟着王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读书,蒲氏带着骁哥儿、骞哥儿在后宅悠闲渡日。一日三餐,茶水点心夜宵,样样精致美味送至房中,丝毫家事不必她操心。

“大公子怕是名士性情,疏懒了些。”王先生专程寻到安瓒说安汝成、安汝绍的功课,尽量把话说得委婉,“课业上不甚留心。”其实哪里是不甚留心,他是根本不用心。日日眼巴巴盯着那座西洋座钟,盼下课。

安瓒连连拱手说好话,“惭愧惭愧。犬子顽皮,先生多费心。”他倒是想亲自教导,可是朝中事务繁忙,哪里抽得出身。

安瓒也训过安汝成几回,安汝成当着他的面恭恭敬敬什么都答应,过后一切照旧。王先生一向教的都是优秀好学之人,安汝成这样资质又差,又死不用功的人,让王先生没了法子。

王先生暗暗跟杜知安告过罪,“怕是要有负所托。”杜知安先是有些吃惊,“先生不是说过绍儿功课很好?”怎么又成了有负所托。后来知道是安汝成不争气,杜知安便不甚在意了。那是阿瑛的继子,不是亲生子,若是好,当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好,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妹夫能把解语和绍儿教好,却单单拿长子没辙。”夫妻闲话家常时,杜知安还感概过。向氏也不放在心上,“阿瑛将来靠的是绍儿,又不是他。”继子和继母之间有个面子情儿罢了,难道想做真母子。

慢慢的,安汝成功课越来越松懈不说,蒲氏也开始多事了。“这家当原是公公的!”蒲氏抓住安汝成商计大事,“不能任由那继室填房做主!”自己才是长子嫡媳,名正言顺该当家作主的人。

安汝成不接这个茬儿,不管这闲事,“我跟父亲什么都不敢说,你想弄什么,自己弄去。”有本事你去跟继母争,我两不相帮。

蒲氏恨恨点着安汝成的脑袋,“我把你这没良心的!我争了来,是我自己花用不成?还不是便宜了你们爷儿仨!”见安汝成意有所动,蒲氏接着说道“你每月是不是只有十两月钱?这点子银钱给你这嫡长子,打发叫花子呢?我更少,只有五两,两个哥儿只有二两。咱们一家四口每月只有十九两月钱,够做什么的?你想过这样日子?”京城这么繁华,安家这么富庶,不能守着个宝藏过穷日子啊。

当晚安汝成鼓起勇气,跟安瓒说“月钱少了,不够用。”安瓒怔了怔,“成儿,你是多少月钱?”他不管家,对这些琐事没留过心。

安汝成说出数目字之后,安瓒半天没说话。十九两白银!自己一年的俸禄才八百石米,八百石米至多值八百两白银。

“成儿,我的俸禄只有每年八百石米。”安瓒平心静气跟安汝成讲道理,“折银至多八百两白银。若是米贱之时,只值六百多两白银。你跟你媳妇、孩儿的月钱,其实已是足够。”十两银子还不够花,你都做什么了。

安汝成嘴上不敢说,心中腹诽:你哄小孩呢。看看你家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精美?安瓒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温和说道“家中所费大多是夫人拿嫁妆贴补的,若不然,单靠我的俸禄,哪能如此。”

您就说瞎话吧,安汝成根本不信。她要是手中有银钱,她能给人做填房?不过他也只是心中想想而己,并不敢说出来,唯唯退下了。

安汝成铩羽而归,跟蒲氏前前后后讲了,蒲氏轻蔑一笑,“便真是夫人的嫁妆,也该我管。”径自到了正房,叙过寒温,笑容满面说道“夫人管家辛苦,我帮夫人分分忧,把厨房管起来罢。”厨房可是个有油水的地方。

谭瑛性情清冷,不耐应付这样市井妇人,“却是不必。”直截了当拒绝了。蒲氏犹不死心,嚷嚷起来,“我是长子嫡妇,难道不得管家?”

小红是早得过解语吩咐的,忙去邻舍禀告了。不多时采绿过来了,她嫁人后益发稳重,处事更老到。“您请看看这个,再说话不迟。”采绿把一张契纸放在蒲氏面前,从容说道。

蒲氏是识得字的,吓得跳了起来,卖身契!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该在蔡家么?她像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不成,我要撕掉它!蒲氏定下心后,发狠把契纸拿在手中,三两下撕掉了。采绿毫不惊慌,“您尽管撕,若撕得不过瘾,我再拿几份过来。”那是誊写的好不好,你撕了也没用。

蒲氏脸色发白,跌跌撞撞走了。卖身契居然还在!这可怎么办。公公若知道了,岂能容得下自家夫妻二人?

“都怪你!”回房后抓住安汝成骂道“油脂蒙了心!卖自己亲妹子!”为了那么点子银钱,落这么个把柄。

安汝成恼了,“这会子你会说太平话了!那时你不赞成么,你不赞成么?”直问到蒲氏脸上去。明明那时节你也点了头的,做什么如今胡乱迁怒。

蒲氏气得掉了眼泪,“谁知道进了诏狱的人还能出来!”出了狱不算,还做了官,做了大官。谁长前后眼了?

夫妻二人吵得很投入,声音越来越高,“我便是卖了她又怎么了?她是我妹子,我做哥哥的想卖便卖!”安汝成被抱怨恼了,大声说道。

夫妻二人面对面大吵,蒲氏是面朝外的,闻听此言脸色如白纸一般。安汝成大为得意,“你也知道怕了?”卖妹子有什么希罕的,惹恼了我,连你一起卖了。

蒲氏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屋中一片静寂。安汝成忽然觉着不对劲,他急忙转过头,屋外青石路上,安瓒和谭瑛并肩而立,两人都是脸色铁青。

父亲他,听到了?安汝成茫然回头看看蒲氏,再看看一脸怒色的安瓒,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嘉始四年十一月初十,户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安瓒大义灭亲,亲自绑送长子至顺天府衙治罪。之后,安瓒上了辞呈,“不能齐家,何以治国”,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没脸做这个阁臣了。

皇帝想挽留,没用。一则安瓒坚辞,二则朝中因清量田亩之事反对安瓒的人不少,这时一总发难,让皇帝难以应付。

腊月初十,皇帝终于批准了安瓒的辞呈。

114终章(上)

“也不知阿瑛伤心成什么样了。”向氏很是忧心,“妹夫仕途正好,偏偏逆子为祸,只好辞了官。还有解语,这孩子当初遭了多大的罪!阿瑛从前是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还不知气恼到什么地步。”

杜知安微笑道“无妨。阿瑛一向有些清高,未必在意仕途。若依妹夫的性情,辞了官倒也不坏,可以悠游林下。”口中虽这么说着,心中究竟也是放不下,这日休沐,和向氏一起来到当阳道安家,探望谭瑛。

谭瑛迎了出来,让到厅中待茶。杜知安夫妇见她神态自若,并无沮丧气恼之色,略略放心。“夫君如今是无官一身轻。”谭瑛脸上笑意盈盈,“每日或是督促绍儿、骁哥儿、骞哥儿读书,或是去邻舍看阿大阿二。”这日子多悠闲。

“这不,又去看外孙了。”谭瑛抿嘴笑笑,“我每每听他说到阿大阿二如何可爱,很是羡慕他呢。”什么时候想见外孙,什么时候可以去邻舍看。

向氏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也过去看外孙啊。”许他看,难道不许你看。杜知安含笑看了向氏一眼,“夫人,沈伯爷和岳侯爷想必也在。”阿大归了沈伯爷,阿二归了岳侯爷,这两人常来看孙子,阿瑛自是不便去了。

向氏方才想起来原由,和谭瑛相视而笑。谭瑛正想命人去邻舍将安瓒请回来,外面却传过来喧哗吵闹声。谭瑛皱起眉头,细听了听,“不许拦我!不许拦我!”是蒲氏的怒吼声。

“让表哥表嫂见笑了,这蒲氏,总是不消停。”谭瑛抱歉说道。杜知安冷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这个阿瑛真是心慈手软,由着蒲氏这种无知愚蠢妇人在自家后宅胡闹!

向氏劝谭瑛,“似这样的,该关了起来才是。”谭瑛叹了口气,“还有骁哥儿、骞哥儿呢。两个孩子还小,离不得亲娘。”看在孩子们的面上,也不能待蒲氏太不客气了。

杜知安实在是忍不住了,“正是因为两个孩子还小,便不能让这样不知廉耻的妇人教坏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像蒲氏这样的女人,如何敢让她亲近孩子。再好的孩子也会让她养歪的。

“把她带进来!”杜知安命令,“我倒要看看,她要如何!”自家男人做下那般没天理的事,还有脸闹腾?做儿媳的到婆婆院中吵闹,这是哪家的规矩?

谭瑛和向氏无奈的互相看看,都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蒲氏披头散发的被带了进来。

“夫人,夫人,求您了!”蒲氏抱着个红木首饰盒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夫人收下这个,饶过我夫妇二人。”

向氏摇头。谁希罕这些身外之物不成,无知愚妇,竟拿些黄白之物来献媚。谭瑛温和说道“蒲氏,你且起来,有事慢慢说。”

杜知安要开口说话,被向氏按下了,“老爷,这是阿瑛的家事。”向氏低低说道。杜知安“哼”了一声,端起茶杯欣赏杯中茶叶,叶如旗,芽似枪,色泽绿润,汤色清澈,香味醇和鲜爽,真是好茶。

“夫人,这是妹妹当年的嫁妆,我们还了,还了!”蒲氏跪在地上,一脸谄媚的打开首饰盒子,“您看,都是齐的,都是齐的。”我一件没昧下,全还了。

一只红色手镯映入谭瑛眼中。谭瑛命小红“取过来!”,小红清脆答应一声,麻利的从蒲氏手中拿过首饰盒子,恭恭敬敬递到谭瑛面前。

谭瑛拿起手镯打量片刻,在手镯里部轻轻按了一下,手镯面儿弹开了,露出一个小洞。谭瑛从小洞中拿出一张银票看了看,淡淡说道“这是我留给解语应急的,内中有一万两银票。蒲氏,你们夫妇二人又何必为了区区三千两银子,便卖了我女儿。”

原来手镯是有机关的!蒲氏傻眼了。怪不得当年自己跟解语要了几回她都推三推四的不肯,后来还是自己趁她洗澡时偷偷拿了去。当年只是看着它红通通的很是好看,谁知竟是…早知如此,何必卖妹妹呢。担那么个恶名,才落了三千两,这手镯中可是有一万两!

“你请下去罢。”谭瑛声音清冷,“你亲生的两个孩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年纪尚小,还没被你们教坏。这两个孙儿老爷要亲自教导。为了孩子着想,你也要老实本分些,莫再生是非。”命人将目瞪口呆痴痴傻傻的蒲氏架了出去。

谭瑛掉下泪来。杜知安怒道“哭什么哭,从小到大就会哭!”哭有什么用,都做了婆婆连儿媳也管不住,有脸哭。向氏温柔替谭瑛拭泪,“好妹妹,莫哭,万事有表哥表嫂呢。”

谭瑛拿起手镯,带着哭音说起,“当年我出嫁前日,舅舅送了这手镯给我,他老人家说‘你随身带着,这是防万一的,但愿你一辈子也用不上。’我,我竟用上了!”

那年从六安侯府逃出性命回到谭大伯家,之后嫁给安瓒,过起平淡而踏实的日子。安家并不富有,谭瑛便取出手镯中的银票要贴补家用,安瓒坚持不肯,“解语是女孩儿家,留给她做嫁妆罢。养家是我的事。”后来解语出嫁,果真是取出手镯中的银票置办了嫁妆。

“解语出嫁时我把手镯给了她,也是盼着她一辈子用不上…”谭瑛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谁能想到安汝成、蔡家凶恶如此,解语若是稍微弱一点,早已尸骨无存。

杜知安冷冷说道“蔡家那小子死得早,便宜他了。”当年是被一刀斩于马下,死得可真痛快。还有安汝成那厮尚系于狱中,尚未定罪,蒲氏尚在后宅逍遥自在。这黑心肝的夫妇二人,便是妹丈求情,也不能轻易饶了!

邻舍,解语正和安瓒商量安汝成夫妇如何处置。“总归是我做父亲的没教好儿子。”安瓒自责很深,“成儿幼时我一直在外求学,他由祖父母教养长大,太娇惯了。”

安瓒年轻时由父母之命娶蒲氏女为妻,不幸生育安汝成之后不到一年既病逝。之后安汝成一直由祖父母抚养,一直到安瓒续娶谭瑛,想接安汝成到京城,写信回了老家,安父安母,还有汝成的外家蒲氏,全部不允。“不是亲娘,哪能真心待成儿,还是留在西京放心。”不肯让安汝成去京城,怕继母亏待。

“旁人都能责骂他,看不起他,唯独我不能。”安瓒面有愧疚,“成儿这回服完苦役,出了狱,我要亲自教导他。”孩子没教好,做父亲的推不掉责任。

“好啊,您亲自教他,一定能把他教好。”解语很赞成。这个不赞成也不行,安瓒这么有责任感的人,让他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不可能的。其实正常的父母,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爹爹,把蒲氏也送进去服苦役吧。”解语积极要求。这蒲氏留在安家,得给谭瑛添多少乱。谭瑛那个性子,真是不耐烦跟市井泼妇纠缠。

“那是一定的。”安瓒淡淡说道“既是夫妻二人一同做下的事,自然是一同接受处罚。”到时两人一处服苦役去,谁也跑不掉。

“外祖父!”阿大咚咚咚跑了过来,兴奋拉起安瓒,“您快来看,弟弟会笑了!”不由分说拉着安瓒出去到外面厅中。弟弟以前只会躺着吐泡泡,如今居然会笑了!真难得。

阿二确实会笑了,抱在岳培怀中咧着没牙的嘴,“亲家,阿二本就生得像您,这一笑,更像了!”安瓒感概。岳培也笑,阿二也笑,这爷孙俩真像!唉,不是自己不争,而是真没法儿争啊。

“杜老爷和杜夫人来了,蒲氏闹腾一场,夫人又哭了。”小红悄悄来寻解语讨主意,“您说说,该怎么办?”这杜老爷也真是的,怎么总是凶巴巴的要招夫人哭呢。

既然知道杜知安夫妇在,解语自然少不了登门拜见。行礼寒暄毕,谭瑛陪向氏在厅中说着家常,解语陪杜知安坐在院中花架下喝茶。

“解语,这安汝成的事,是你故意抖出来的吧?”杜知安靠在太师椅上,闲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