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青讶异于他在她面前的坦白。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就算她帮了他,两人的交情也还远远到不了交心的程度。

但,他既是这般说了,她便不会随意对待。

好生思量了下,秦楚青说道:“我认识一人,脾气不太好。”其实是非常不好,“他无事之时便去钓鱼,借此来磨自己的性子。后来颇有成效,等闲不会随意发怒了。你不妨试试。”

少年呼吸明显窒了下。

秦楚青知他身子不好,一直留意着。此刻发觉,赶紧问询地看过去。

少年摆了摆手,唇畔的笑意又加深了些许,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不知你口中那个人,是谁?朋友?亲人?亦或是…不相干之人?”

“不相干算不上。并非亲人,也不是朋友。若真论起来的话…”秦楚青仔细思量了下,笑道;“应该是个令我十分头痛的对手罢。”

那厮身子也不太好。

他和她斗了那么多年,被她气吐血无数回。而后还能好好活着继续和她斗,不得不说,还真是个奇迹。

听了秦楚青的话,少年原本明亮的笑容瞬间黯淡了下来。

他忙抬起手掩在唇边,轻咳一声,问道:“只是对手么?”

“嗯…如果不是敌对状态下的话,或许能成为朋友。”不过两人斗了那么多年,‘朋友’二字,在他们中间,算是痴人说梦了。

她这话让他复又欢快起来。右手前伸做了个‘请’的动作,与她并行向前。

“那他如果发脾气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

怎样的情形?

秦楚青回忆了片刻,摇头轻笑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说罢,侧身朝一旁行去,再不多言。

——他对她坦白,她便也对他透露些许。

但,那些已经是底限。再多,她是不肯了。

少年猛地朝她看了一眼,目光灼灼。而后迅速低头缓了下神。再抬首,眸中已是波澜不惊。

“真是麻烦您了。嫣儿性子跳脱,最不让人安生。人家的姑娘走路安安稳稳的,半点事情不会有。偏她瞧着这里甚么都好,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新奇漂亮,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结果手碰到树的时候,被虫子叮了。”

凌太太歉然地对身边之人说道。虽然字字句句在说凌嫣儿的不是,实则是在大大赞扬这园子的美妙。

高太太身穿秋香色衣裳,虽年过半百鬓发早已染上霜色,却端庄娴雅如故。

听了凌太太的话,她心中喜悦,说道:“小姑娘就该活泼一些。我家那几个,跟闷嘴葫芦似的,半天什么都问不出,那才最是闹心。”

两人说话间,丫鬟已经给凌嫣儿包扎好了伤口,送了她过来。

凌太太忙问道:“怎么样?还疼不疼?”

凌嫣儿闻言,皱了皱鼻子,“疼。疼死我了。那虫子也真厉害,下了那么大的力气咬我。”

一句话,把屋里的太太们都给逗笑了。

凌太太看看屋内其他的姑娘们,见她们都不如自家女儿漂亮出众,顿时放下了心。

高太太与凌太太相谈甚欢,连带着对凌嫣儿印象也不错,说道:“小姑娘的手娇嫩,破这一下,自然会疼得厉害。”

凌太太附和道:“可不是。平日里都是我太娇惯着她了,只让她好生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女工,只将这几样练得极好,旁的粗活一概都没做过,结果养成了她这般娇的性子。手也是娇了,半点痛苦都受不得。”

高太太说道:“大家女儿,本来就该好好娇养着。做活儿那是下人的事情,何必姑娘们动手。”

“啊!”凌嫣儿忽地捂住手说道:“我这手上破了一点点的皮,都那么难受。前几天阿青生病的时候,都起不来身,岂不是更加痛苦?”

“阿青?那是谁?”高太太疑惑地道。

凌嫣儿正想回答,被凌太太一个眼神给瞪地犹豫了下。

旁边一个打扮素净的太太笑说道:“听说凌姑娘和明远伯家的嫡女关系不错。那姑娘的名字里就带个‘青’字,想来,说的是她罢。”

高太太听闻,恍然大悟,“说的是那丫头啊!没错,听说她前些时候受了寒,躺了不少日子。这些天可算是痊愈了。”

她身边一位年长的太太说道:“龙舟赛的时候您去的是自己镇子那边,没去我们那儿,自是不知道。那丫头,可真是个万里挑一的。行为举止都极好,相貌更是出众。我活了那么大岁数,竟是没见过比那姑娘更漂亮的。”

“哟?真的?”高太太亦是惊奇,“等下我可得好好瞧瞧。”

秦楚青不过是名字出现了下,就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极大关注。

凌太太暗暗恼恨,又瞪了眼不争气的女儿,心说若不是她心眼儿太实在,非要提起,旁人又怎会想起那个丫头?

她思量着是先让凌嫣儿引起众人注意,还是先问问京里来的贵人。左思右想,终究后者比较重要,便叹了口气,似是无意地道:“刚刚我只顾着给嫣儿包扎伤口,让阿青独自先逛逛。这才想起来忘了安排人在她身边跟着。就怕她不认得路随意乱走,会冲撞到了来玩的贵人们。”

高太太迟疑道:“不会罢…”

她身边那位年长的太太说道:“断然不会。端午的时候我见过那女孩儿,行止有度得很,甚是乖巧。就算遇到了贵人们,大家与她详谈后,也只有喜欢的份儿,断不会恼了她。”

几位见过秦楚青的太太在旁附和。

高太太听出她们的意思,欲言又止。

旁的地方的贵人就也罢了。看到漂亮懂事的晚辈,自然会诸多包容。

但是京里来的那位…

“咦?阿青?阿青过来啦!”

凌嫣儿忽地笑着喊了出来,站起身朝着门外挥手。

高太太过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凌嫣儿说的就是明远伯家那个漂亮姑娘。忙抬眼往外看去。

这一瞧可不要紧。

她看见两人正并行着朝这边走来。少年眉目如画高大清瘦,女孩儿容貌出众举止大方。

高太太只往女孩儿那边看了一眼,就将全部注意力都搁在了少年身上。片刻也不敢耽搁,当即站起身来,迎了出去。

凌太太离高太太不远,将对方的变化尽皆看入眼中。

她扫了眼秦楚青后,最终也将视线定在了她身边少年的身上。

——对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让年事已高的高太太主动相迎…

凌太太心下有了计较,忙唤过凌嫣儿,与她一同向外行去。

秦楚青正和少年轻声说着话,冷不防屋里突然出来了好些个人,停在了她们跟前。

秦楚青不明所以。

高太太顾忌四周都是人,强行按捺下行礼的冲动,对少年好生说道:“您游好园子了?”

“还没有。景色很好,逛上一天也是逛不完的。不过是看她迷路了,所以送她过来。”少年神色如常声音清朗地说道。

高太太很是震惊,悄悄看了秦楚青一眼。

——是个极其灵秀的漂亮姑娘。

“屋中已备好茶点,您要不要来用一些?”高太太收回视线,温声问少年。

少年身子不太好,走这许多路,也有点乏了,便笑着道了声“好”。

他们在那边寒暄的功夫,凌嫣儿凑到了秦楚青身侧,轻声说道:“你怎么又遇到他了。对了,他是谁?”

他是谁?

秦楚青默了默。

说实话,虽然俩人走了一路了,但她还真没想到去问这个…

旁边的少年却是听到了。

他驻足朝秦楚青挑眉一笑,说道:“敝姓苏。”又对凌嫣儿道:“问她不如问我。”

——依着她的脾气,等闲不会记得这些小事。

说罢,他又朝秦楚青笑了下,这才负手进屋。

凌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拽了拽秦楚青衣袖,“你什么时候和他那么熟的?”

秦楚青震惊了,“我和他很熟?”

“难道不熟?不熟的话,就他那臭脾气,会这么护着你?”凌嫣儿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上次敬王爷也是。这次苏少爷也是。你悄无声息地和他们熟络了,我却丝毫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来来来,快老实交代!”

二人说着话的功夫,高太太和少年还有其他几位跟出来的太太已经进到屋中。

凌太太并没有立刻跟过去。

她将女孩儿们的对话尽收耳中,在旁对秦楚青说道:“我瞧着他们和你也很好。敬王如此,苏少爷亦是这般。阿青在我们面前,有话直说便是,无需这般遮掩。”

简简单单两句话,直接否认了秦楚青先前所说与他们不熟的事实,把那‘不说实话遮遮掩掩’的大帽子扣到了秦楚青的头上。

秦楚青唇角轻扬,笑看着一本正经满面肃容的凌太太。

这算怎么回事?

依着她今日的经历,凌太太断然不会是想着让她好过,所以才说出这番话来。

故意将她推到了‘敬王故人’‘苏少友人’这般的名号上,是准备了什么后招好与那两位套上近乎么?

不过,就算如意算盘打得再好…

也得瞧瞧那两位不好惹的主儿愿不愿意配合才行!

就她这么个小喽啰,那两位爷怕是根本都懒得搭理!

第36章 决定

秦楚青浅浅笑着,望向凌太太,说道:“我与他们熟识如何,不熟识,又如何?”

她这话顶了回去,凌嫣儿听着不对味,悄悄扯了她一下,奇道:“怎么了?”

如果凌嫣儿不在场,秦楚青自然不会让自己凭白受着口闷气。但凌嫣儿在,凌太太又是她母亲,秦楚青到底不想让她太难做,抿了抿唇,没有接着说下去。

凌太太却想着秦楚青不过是个小姑娘,自是不懂得那许多弯弯绕绕。好好与她说,她便也会听话了。

于是笑道:“你既与他们熟识,不妨带着嫣儿多认识几位友人。她平日里窝在家中只知女工琴棋,倒是没几个相熟之人。”

秦楚青慢慢说道:“其实我与他们真的不算太熟。特别是苏少爷,不过才第二次见到罢了。”

“阿青既是不愿,那便罢了。”凌太太想到方才看到二人过来的时候,少年偶尔望向秦楚青时那欢喜专注的眼神,重重叹了口气。

秦楚青唇畔的笑意便又深了些许。

凌嫣儿看她淡笑不语的模样,突地有些脸发热。

她跺跺脚,嗔道:“娘!阿青第一次碰到苏少爷的时候,我也在。本就是偶然见了一面,哪儿来的‘熟识’一说?您别不信。刚开始,我们还和他吵起来了呢!”

凌太太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更没料到会被自己女儿给驳斥了回去,一时间颇为尴尬地没有接话。

正思量着怎么圆过去才好,就听秦楚青悠悠然开了口。

“其实,现在我与他倒是真的熟悉一点了。说起来,我能多交了这么一位友人,还要谢谢伯母才是。”

秦楚青轻笑道:“先前伯母带着嫣儿先离开了,我不知不觉间迷了路,方才巧遇他。他对这边颇为熟悉,怕我孤身一人遇到什么意外,这便特意护送我回来。谢谢伯母了。”

眼看着凌太太脸色青了白白了青,秦楚青不愿多待。大致向她行了个礼,又和凌嫣儿说了声,这便转身向屋里行去。

高太太和苏少爷已经落了座。

奇异的是,为首的座位那儿坐着的却不是高太太,而是苏少爷。

说起来,高太太是主家,又明显长苏少爷两辈,再怎么样,也不该如此安排位置。

但,那少年坐在那儿,半垂眼眸神色淡淡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虽和大家同在一个屋中,偏偏眼神好似是他正立在高处,不甚在意地俯视众人。

倨傲,且孤独。

这样的情形下,又让人觉得,他本该就在那个为首的位置上。

秦楚青狐疑地盯着苏少爷看了一瞬,在他将视线挪过来时立刻调转目光,向屋里诸位长辈行礼问好。

屋中女眷有些是和高太太同一个镇上的,但大部分,还是与秦家在同一个城中。

当日端午节时,本城的人们都聚在江边观龙舟赛,相隔之间不算太远。在场的太太们,有好几人曾见过秦楚青。

待到秦楚青向她们行礼的时候,先前夸赞她的一位太太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说道:“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多礼?”又将那镇上的几位太太和姑娘们向她一一介绍。

寒暄过后,也就都坐下了。

大家显然也十分好奇为什么那个少年会在那个位置。说话间的时候,不经意就会朝那边看去。

但高太太好似不太在意这个。

她只进屋的时候低声和少年说了几句话。而后少年挥挥手,颇为不耐地言语了声,她便自顾自去和女眷们轻声说话了,没再与少年交谈。

有人问起时,她便笑着说道:“这是苏家的公子爷。他自是要在那儿的,大家无需多想。”

旁的,一个字儿也不多提。仿佛坐在上首的那个,并非是个年不及弱冠引人注目的少年,而是本就应在那处的某人,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众人见她自始至终都神色淡淡,好奇之后,就思量着苏家少年会不会是苏国公府的。可就算那样,高太太也不应当请他上座才是。

不过…瞧着高太太好似不甚在意的模样,后来连搭话都不曾有。这少年的身份,或许并不像她们想得那么高?

大家暗自揣度许久后,便也没再将这事儿太搁在心上了,继续一同饮茶闲聊。

说着话的功夫,凌太太带着凌嫣儿也行了进来。先前不知母女俩在外说了甚么,竟是耽搁了好些时候。

一进屋,也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的生了气,凌嫣儿不顾凌太太的示意,嘟着嘴来到了秦楚青的身边,左右看看,寻了空着的椅子挨着她坐下。低头看自己的指尖,半分也不往凌太太那边望。

凌太太本就在头里走,等到发觉凌嫣儿不肯继续前行停下步子的时候,她已经越过秦楚青那边好一段路了。眼见女儿不肯乖乖听话,凌太太暗叹一声,顾不得礼法,退了回去坐到凌嫣儿另一侧,与她轻声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凌太太讲了什么,凌嫣儿始终不停摇头,显然不愿听从。

凌太太便有些动了怒,神色间已然紧绷。

母女俩正僵持着,突然,四周忽地静寂下来。

二人抬头来看,却是苏少爷站起身来,踱步走到了她们身边不远处。

高太太忙吩咐丫鬟端了锦杌到他身边。

少年指了秦楚青面前几尺的位置,气定神闲地与她面对面坐了。这才扬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侧首问凌家母女:“听说,你们就是凌同知家的亲眷?”

凌嫣儿轻哼了声扭过头不搭理他,凌太太端庄笑道:“正是。公子可是认识我家老爷?”

“这倒不是。不过,确实听人说起过。”

少年右手不经意地抚向左手拇指处,问道:“你们和敬王很熟?”

凌太太不知他为何这样问起。

左思右想,到底不敢惹恼了敬王,生怕说错话传出去,敬王会厌弃凌家,只得如实说道:“不熟,不过才刚见过一次、说了几句话罢了。”

以往的时候,他们都是敬畏地远远看上几眼,并未能和敬王搭上话过。这唯一一次讲话,还是上回敬王主动显露身份的时候,她上前请安所成。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霍玉鸣出了营后,谁都不找,偏会去寻了你?”苏少爷唇角轻扬,“就算他想来荷花宴,也大可以寻了至信之人送他前往。为何旁人他都没有考虑,独独选了你们凌家?”

听他字字句句不离敬王兄弟二人,凌太太不禁暗暗思量。

难不成这人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么几句话的?

还是说,他听闻了前几日敬王来秦家的情形,以为她们和敬王熟悉,所以想借了她们和敬王搭话?

短短几句话间,凌太太的热情已经冷去大半。扬起个四平八稳的笑来,说道:“这可得问鸣少爷或是我家老爷了。他们男人家的事情,我又怎会知晓?”

少年哈地一笑,转而问秦楚青:“你觉得霍玉鸣为何会选了她们家来依靠?”

秦楚青回想了下那少年热情而又直爽的性子,默了默,决定实话实说:“不过是方便罢了。”

“嗯?”

“他想来荷花宴,刚好逃到了凌大人处,听闻凌太太要过来,所以寻了她们。”

回想凌太太见到敬王时的情形,既敬畏又小心翼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任何私交的模样。

而以霍容与那孤傲的性子,寻常人想要和他私下里来往,怕是极难的罢!

少年透窗朝外静静地望着院中柳枝,过了会儿,忽地一拊掌,指了秦楚青道:“就听你的!”

说罢,竟是谁也不搭理,只朝秦楚青微微颔首了下,这便自顾自朝外行去。

他走后,屋内的气氛稍稍凝滞了会儿,便复又热闹了起来。

在这无处不在的低语声中,凌太太和凌嫣儿再次轻声争执开来。

秦楚青离得近,耳力又好,就算不想听,也能听得颇为清晰。

她稍稍坐了会儿,见那母女俩一时半刻停不下了,便起身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