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女孩,生得如春花般娇媚动人,笑起来有一对浅浅梨涡,会软了声音,甜甜地唤他“表哥”。

他真要那般待她吗?

不!魏珞情愿自己喝符水被火炙,也不愿她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见马车已离开,魏珞回过神,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吴庆将车驾得急,车帘摇晃,稍侧头就能看到外头的情形。

杨娇靠在车壁,眼观鼻鼻观心,明显一副不愿开口说话的样子。杨妡自然懒得上赶着搭理她,往窗边靠了靠。

杨远桥在头前带路,魏珞错后半个马身跟着,透过车帘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因是中元节,许多人要往护国寺听经赶庙会,吴庆怕路上堵塞,特地绕远走了条僻静的小路。

看外面没什么人,杨妡索性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肆无忌惮地往外瞧。

街边无风景,她看得是魏珞。

因为一路骑马,他脸庞脖颈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杨妡心一动,唤道:“表哥。”

魏珞已察觉她在看自己,本是强忍着不回头瞧,此时听她唤,便缓了马速,佯恼道:“往里面坐一坐,不许把头探出来…什么事儿?”

杨妡笑笑,把手中帕子递过去,“表哥擦把汗。”

叠的方方正正一张素绢帕子,角上绣了丛鹅黄色的忍冬花。

魏珞侧头,看到她乌漆漆的双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眸光清澈,却天生带着三分媚,直直地缠住了他的眼。

魏珞吸口气,接过帕子,顺势将车帘拢上,“就快到了,别探头探脑的。”

就听车里低低一声笑。

魏珞心头热热一荡,没用帕子擦汗,而是小心地收在怀里。

再行不多时,便到了广济寺。

因香客大都往护国寺去,广济寺反而比往常清静。

趁着杨远桥跟知客僧商谈重塑观世音金身之事,杨妡去了后殿点着长明灯的香火堂。

一排三盏灯,最东边写着杨氏女的字样,是为原主小姑娘供奉的。

中间一盏写着杏娘。

而最西边那盏写着薛氏两字。

当初为避张氏眼目,杨妡没敢写薛梦梧的真名,只用了姓氏。

杨妡默默看了片刻,俯身,将最西边那盏灯吹灭了,拿出张氏给的银票对对管香火的沙弥道:“中间这盏再点五年,东边那盏一直点着吧,这是香油钱,如果不够了找人往文定伯府送个信儿。”

沙弥扫一眼杨妡,接过银票,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第94章 试探

杨妡重新回到大雄宝殿, 等着杨远桥与知客僧商议完才一道出来。

魏珞则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两条大长腿随意地舒展着, 手里拿半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竹筒, 正用刻刀认真地雕刻着什么。

杨娇方才去求了签,正低头看着签文, 她一向神情淡漠, 并瞧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杨远桥笑着问道:“阿娇求得是什么,签上怎么写的?”

“求着玩儿的,”杨娇一把将签文攥在手心,敷衍地笑笑, “父亲的事情办完了?”

杨远桥瞧出她不想给人知道,并不强求,温声道:“商定了,等天气凉起来请匠人鎏一层金即可…走, 咱们往方元大师那里看看。”

几人一道走向静业堂。

门口小沙弥仍是先前那个, 但较之两年前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些, 双手合十,恭敬地道:“大师正在见客,请几位施主稍候片刻。”

杨远桥应声好, 往旁边树荫下站了。

不多时,便听脚步声响,那人走路不抬脚,鞋子蹭着地面, 发出拖拉拖拉的声音。

杨妡骤然转过头,正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走出来。

那人中等身材,穿月白色长衫,眉似远山鼻若悬胆,眼窝略略凹陷,一双薄唇紧紧抿着——不是薛梦梧又是谁?

杨妡再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他,一时失态,直直地盯了他望过去。

薛梦梧敏锐地察觉到,回视过来,见是个相貌极漂亮的女孩,不由弯起唇角,笑着点了点头。

魏珞自见薛梦梧出来,视线就没离开过杨妡的脸,将她神情尽数收在眼底,心里暗叹:果然她是认识他的。

杨远桥全然没有注意,见薛梦梧离开,就跟小沙弥道:“我是文定伯杨府第二子,特来向大师致谢,烦请小师傅进去通报一声。”

小沙弥进去打了个转儿,很快回来,朗声道:“大师说万事自有缘法,请施主无需挂怀。若施主执意要谢,就等小公子出生之后,分发几卷经书供人诵读。”

杨远桥微愣,心道大师果真佛法高深,张氏并未四处张扬此胎为男,而别人也断不会在方元大师耳边提起此事,他竟能掐算出来,真乃高人。

听得小沙弥如此说,忙不迭地答应了。

杨妡却是不依,她还惦记着自己会不会被烧死,趁杨远桥跟小沙弥客气之际,闪身走了进去。

小沙弥忙出声阻拦,“哎哎,施主留步。”

“我有事儿找大师,”杨妡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听屋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小沙弥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脚。

杨妡回头朝他挑衅一笑,抬脚迈过门槛。

此时已近午时,艳阳高照,殿内仍沉闷阴暗,无量寿佛面前供案上点着数根蜡烛,烛火飘摇,映出佛像的影子也飘忽不定。

方元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手里捏一串佛珠,少顷回过头,问道:“生死富贵自有天定,施主何需多虑。”

记得上次他还是满头墨发,相貌清癯精神抖擞,这才两年不见,他头发大半斑白了不说,面颊也苍老得厉害,先前墨蓝的眼眸像是蒙了层雾霾,呈现出沉沉死气。

杨妡吓了一跳,关切地问:“大师生病了,看过郎中没有?”

方元大师摇摇头,“不用,我寿限已到,看也没用。”

“怎么没用?我去请个太医给大师开个方子,用人参炖了鸡汤天天喝上一碗,能多活好几年…说句逾距的话,佛门虽然讲究茹素,可人不能天天吃菜叶子,还是稍微沾点油水为好。实在不愿意,那就每天含片人参,能强身健体。”

方元大师微微一笑,伸手指了对面蒲团示意她就座,缓缓道:“我今已一百又八岁,用再多人参也于事无补。”

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她前世才活到二十五,如果今生真的被烧死的话,至多也是二十出头,两世加起来不到人家活的一半岁数。

杨妡无限怨念地想了片刻,开口道:“大师还是接着吃素吧,当我没说…我今天也跟着大师吃素。”

方元大师莞尔,点点头,朝外扬声喊了句,“杨五姑娘留饭,待会儿多送一碗斋饭。”

外面有人应了。

杨妡道:“多谢大师赐饭,我还想问您,我这辈子到底能活到几岁死?”

方元大师笑道:“前次我已说过,尽己责听天命,自有福佑加身。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必强求,不该是你的,即便强求也求不到,就像刚才那位施主。”

“他求得是什么?”杨妡忙问。

方元大师但笑不语。

杨妡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着恼,笑眯眯地仰了头看那面目庄严的无量寿佛。

少顷,有沙弥送来斋饭。

此次比上次更简陋,不过大半碗白米饭,一碟香油拌绿豆芽,一碟黄瓜配豆酱,再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

杨妡问道:“外头我的家人还在不在,他们可有饭吃?”

沙弥道:“空净师弟已说了大师交代留饭,已有知客僧请他们去用斋饭,知客堂的斋饭要比这里丰盛些。”

杨妡放下心,沉默地用过饭,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瞧见烛光下方元大师老迈的面容,停下步子问道:“大师,我几时再来看您?”

方元大师笑一笑,“不用,你且记着,要心中有佛,常存善念。”

杨妡点点头,屈膝福了福。

走出昏暗的大殿,入目阳光明媚绿树葱翠一片勃勃生机,杨妡心底忽然升起几分悲凉,回头再瞧一眼大殿,慢慢往院外走。

门口小沙弥还记恨着她,翻个白眼双手合十,极不情愿地道:“施主慢走。”

杨妡道:“你不用瞪我,你忘了上次我给你窝丝糖吃。”

小沙弥记性颇好,立刻回道:“我还帮你打洗脸水,还帮你叫丫鬟来。”

杨妡觉得好笑,便道:“既然你我都有了交情,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小沙弥不忿地说:“你们来除了求这个就是求那个,大师如今精神不济…”说着声音一哽,带出几声泣意。

杨妡了然,低声道:“我原是不知,给你赔个不是,反正大师不让我再来瞧他。你好生修着佛法,下次我遇到难题,就来求你开解。”

小沙弥听了,脸一红,“我不行,大师说我至少修行二十年才算入门。”

杨妡笑道:“那也无妨,以后我再来,再不济我还有后人,总之你不许推三阻四地拦着。”

正说笑着,便见小径尽头,魏珞迈着大步急急走来,红莲提着裙角小跑着跟在后面。

看到两人谈笑晏晏,魏珞有些讶异却又有些释然,淡淡道:“岳父说早点回去顺便拐到护国寺那边赶个庙会,他们还在用饭,我吃得快,先过来接你。”

杨妡跟小沙弥道过别,随着魏珞往知客堂走,一路只觉得魏珞似是有些不对劲儿,可仔细想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得作罢。

先前杨远桥见杨妡私闯静业堂,本是为她捏着把汗,又觉得教女不严脸上无光,不想沙弥竟然说方元大师留饭,可见大师并不曾见怪,且对杨妡仍是另眼相待,心头顿时松快下来。

因想到张氏独自在家不曾出来见这热闹,而且她产期大致在十月中旬,就想给张氏以及幼子买几样新奇的小玩意儿,故此想早点回府,顺路往庙会看一眼。

杨妡到了知客堂,正好杨远桥等人用完午饭,便不耽搁,直接下山坐车。

晌午过后,庙会上的人比午前少,但仍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杨娇自打求签之后就没什么精神,此时也不想逛,便留在车上歇息。

魏珞主动提出带着杨妡。

庙会上规矩本就松散,不少年轻的小夫妻拉着手逛街,杨远桥并非迂腐之人,略略叮嘱几句,又约定好时辰,就由得他俩自行玩去。

杨妡中午吃得简单,见到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小食铺子就拔不动腿,怂恿着魏珞帮她买了碗白汤杂碎,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吃。

吃了大半碗,觉得吃不下了,就往卖杂物的摊子前逛,走不多远便瞧见上次她买扇子的摊主。

杨妡目光一亮,急步走过去,一把一把扇子打开了问:“您这里有没有若尘画的扇面?”

“没有了,他的扇面不好卖,姑娘看这把,正经湘妃竹的扇骨,扇面是刘奕辰的山水,还是洒金的,多喜庆…姑娘来一把,便宜,才二两银子。真的,单一幅刘奕辰的山水画就不值这个价儿,你要真想要,三两银子两把。”

杨妡摇头,“我就想要若尘的,不拘扇子,要是有他写的斗方或者画作都可以。”

摊主想了想,自旁边麻布袋子中寻出个卷轴,“这倒是若尘的,画是好好的,就是前几天不小心把裱糊的纸弄破了,正要重新去裱,你若要,六两银子不还价。”

杨妡抻开卷轴仔细瞧了瞧,落款果真是若尘,字体并印章跟先前买的扇子毫无二致。

眼下若尘尚未成为出名,想必也没人愿意临摹他的画。

杨妡不假思索地让红莲付了银子。

魏珞看在眼里,愈发坚定了先前猜测,思量来思量去,心一横领着杨妡拐进旁边小胡同,低声问道:“你喜欢若尘的画,为什么?”

杨妡正沉浸在捡了大便宜的喜悦中,笑着回答:“好看啊,你不觉得,而且以后会很值钱。”

魏珞咬咬唇,又问:“你还记得天启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儿?”

天启五年?

杨妡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遍,“没大事啊,发生了什么?”话出口,已觉出不对,现在才是天启四年,他为什么问起明年的事情。

脑中顿时“嗡”一声,手中卷轴跌落在地。

魏珞追问:“你不记得了,再想想。”

天启五年,甘肃地动,连累宁夏十余城镇遭殃死伤愈千人,又逢瓦剌人入侵,天灾连着人祸,不但百姓苦不堪言,就是他们这些军士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魏珞当时身在宁夏,印象特别深刻,他没想到得是,杨妡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杨妡远在京都,又身处杏花楼,宁夏与甘肃的悲苦完全不能阻挡她们吃喝玩乐。

只是魏珞接二连三的追问,杨妡已生出警惕,掩饰般怒骂一声,“你脑子魔怔了,明年的事情谁会知道?”转身就往庙会走。

魏珞拔脚要追,瞧见地上卷轴,忙俯身捡了起来,只这一会儿功夫,杨妡已消失在人海中不见了踪影。

红莲原本远远地站着,见杨妡与魏珞先后离开,赶紧追上来,问道:“姑娘呢?”

“拿着,”魏珞将卷轴往她手里一塞,急急往前走,见不远处一个穿月白色绫袄豆绿色比甲的女子,他一把拉住她,“阿妡。”

女子“呀”尖叫着跑了。

魏珞没头苍蝇似的乱蹿,见到个身形相像的就上前抓,连番认错了四五人,换来无数痛骂。

却始终没见杨妡的人影。

他傻傻地站在大街当间,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着,可庙会上本就人多,杨妡身量又矮,走在人堆里根本看不到。

心一点一滴地往下沉。

杨妡年纪小,又生得那般出众,要是被人拐骗了去…魏珞又悔又恨,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觉得头顶的天都塌了。

就算杨妡是重活一世如何,就算她并非原主又如何,只要能找到她,他必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不去追根究底,也不让别人发现。

只要她能回来…

第95章 退亲

杨妡悄悄自卖布匹的摊位后面探出头, 深吸了口气。

适才魏珞接二连三的问题实在太过震撼, 她慌乱之余根本没想出如何应对,只得仓皇避开。躲藏这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 不管魏珞是试探也好, 还是真正确定了,她总归死咬住不承认,谁又能奈她何?

何况还有张氏,张氏定然会一力保护她。

只是, 魏珞究竟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要问起天启五年, 是不是他也真正经历过天启五年的事情?

杨妡足有七八分把握确定魏珞必然藏着什么秘密, 但是她前生就知道魏珞以后成了将军, 今世认识他才两年, 对他日常习惯根本不了解, 又如何求证?

难道要派个人去宁夏打听?

这根本不可能, 别说她现在手里没钱没人, 就是有, 也不值当费这个事。宁夏天高皇帝远,路途又不太平, 谁肯去呢?

或者问问魏珺?

他们是未婚夫妻,她打听魏珞的事情也算顺理成章。

转念又一想, 他们两个的亲事怕是要黄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拔~出来,她无法忍受身边人无时无刻地窥探着自己。

而且, 魏珞既然有此怀疑,想必也不愿跟个疑似鬼怪之人共同生活,说不定还怕她是个妖怪吸食他的阳气呢?

杨妡想笑,却笑不出来,又仔细考虑片刻,才整整衣裙,从悬挂着的布匹后面慢慢走出来,若无其事地顺着街边摊位一个一个逛。

魏珞已急得有些发疯,傻子般得横冲直撞,他本长得壮实,面目因绝望而呈现出几分狰狞,行人见了只以为他是疯癫之人,无不躲避着他走,倒给他留出很大的空间。

魏珞迈着大步渺茫地四处搜寻着,突然眼前一亮。

就在旁边卖九连环、孔明锁等小玩意的摊位前,一位女子聘婷而立。月白色的绫袄,豆绿色比甲,青碧色的八幅湘裙,素淡又清雅。乌黑似墨的发间,戴一只精巧的南珠花冠,小巧而白净的耳垂旁也缀着南珠耳环。

岂不正是杨妡?

魏珞揉揉眼,又看过去。

那高不及他胸口的身量,那纤细不盈他两手一握的腰肢,还有即便静静站着,却自带三分灵动与柔媚的背影…真的是她!

魏珞疾走两步,到近前处却有意缓了步子,屏住气息,正要开口招呼,就听杨妡沮丧地说,“这个太难了,我不要了。”将九连环放回摊子上。

“姑娘再看看这种,这种不难,一学就会,而且是黄铜做得,才一百文。”摊贩殷勤地递给她另外一只。

“不要了,太难。”杨妡摇摇头,她身上没带银子,红莲又不在身边,逛摊位就是打个幌子,原本就没打算买。

转身就要离开,差点撞上魏珞胸口。

“阿妡,”魏珞颤巍巍地唤一声,只觉得胸口发堵鼻头发酸,有水样的东西顺着眼眶直往外蹿,恨不得展臂一把将杨妡搂在怀里嵌在骨子里,再也不放开。

残存的理智提醒他,现在是在闹市,便生生遏制住那个念头,舒口气,柔声道:“五妹妹想要哪只,回头我教你。”

“不用,”杨妡面无表情地绕开他高大的身体,接着往前走。

魏珞亦步亦趋地在她身后跟着,他腿长步子大,而杨妡要逛摊子走得慢,没多久他便走到了前头,就停住等着她。

这般走走停停,便到了庙会尽头。

杨妡见周遭人已不多,仰起头平静地问:“表哥问我那些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