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叹息:“还戍守使,连日常交流都成问题。”

想不到位高权重如严横,只因为在皇上和琰亲王之间摇摆不定,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虽然害他的是宋方,但他若一开始就表明立场,太后也不会设计他出京,并派宋方跟在身边监视,与其说是太后给了宋方机会,不如说是他自己的骑墙态度招来了祸患。

严横的灾难,未见得是皇上的,事实上,只要找到严横并说服他归顺,不管他是什么样子,西北大营都不再是问题。

所以同情归同情,真从大局考虑,严横的退场正是时候,就像皇上说的:“严横只需活着,跟着朝廷新任命的戍守使一起去西北安抚那些等待他回营的将士就可以了,然后我再封他个安乐侯什么的,让他回京城安享晚年。”

“不到40岁,就安享晚年了。”我恨不得为严横一哭。

皇上的想法显得更乐观豁达:“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晚年能在京城安享几十年太平,不用马革裹尸,已经很幸运了。”

也许是这样没错,“又或许,他更希望马革裹尸呢,那才是将军之死!”

“或许。”

不替怎样,西北的军力是真正属于皇上了,我欣慰地说:“西北彻底归附,琰亲王是不是一败涂地了?”

皇上轻轻摇了摇头:“话别说得太早,一天不抓到他,不亲眼看着他咽气,我不会真正放下心的。”

这话说得,叫人听了寒森森的,我试着提议:“真抓到了,贬为庶民,幽闭一世也可以的。”

但这回他的态度很坚决,话语中有着绝不容情的冷冽:“不是我想要他死,是他想要我死,你忘了,他曾出尽诡计,想把我逼疯,不用一兵一卒就夺取皇位。”

我无语了,帝位之争,由来最惨烈,这场争斗必以一个人的死亡来告终。琰亲王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为什么,我心里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女人总是跟着直觉走的,既然意识到了,我便问出口:“皇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夜渐渐深了,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意,皇上是再敏锐不过的人,我都感到不对劲了,他如何不会?胜利的喜悦过后,人的理智回笼,一些问题便开始浮出水面。

比如:以严横的勇武和丰富的作战经验,娈童出身的宋方是如何制服他的?把严横易容成流浪汉关在天牢,这中间经过了多少人手,打通了多少关节,宋方又不是琰亲王,执政多年党羽遍布,他一个长期以来无权无势,最近才开始“走红”的人,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上巳临淇水(一)

接下来的日子里,宫里的气氛出奇的好,皇上看起来神采飞扬,人也比以前清闲了许多,每天都能抽出空来陪太后用膳。太后的表现更叫人吃惊,好像病魔一下子消失了,她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精气神,黛眉广袖,雍容华贵,坐在春熙宫的暖香阁里接受贵妇们的朝拜,甚至出席雍华宫的晚宴,于席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总之,她又是以前的太后了。

我曾私下里几次找来负责给她诊治的胡、王二位太医,王太医是章景淳新 近从民间挖掘的妇科名家,皇上赏了他四品医正的官衔,据说就是他治好了太后的痼疾。我仔细询问过几次,至少言辞之间无懈可击。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太后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候就因为太医无能,才陪着她微服出宫,从北到南一路求医,最后在樊口给陆大夫师徒诊治,当时的确有明显好转,后来却又反复发作并不断恶化。太后决不是那种无病呻吟装娇弱的女人,即使装,她也不会把我蒙在鼓里,她若表现悲观,那说明真的不妙。就在不久前,她的虚弱与绝望还清清楚楚地印在眼里,怎么才没过多久,突然又枯木逢春了。

在开心与忧患交织中,时序进入了春三月。

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帝都盛京都热闹异常。这一天又叫“女儿节”,届时不分贵贱,男女老少倾城出动,聚集在都城西郊的淇水之畔,或水边宴饮,或结伴嬉游,甚至踏歌而行,男女互相酬答,眉目传情,词曲诉心。每年上巳节前后,媒婆们简直跑断双腿,拿红包拿到手软,在这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人间处处桃花。

而在淇水与泌水的汇集处,因地势的缘故,回流成了两方隔柳相望的湖泊,左边的形似月牙,称月湖;右边的则圆如灼阳,称日湖。月湖岸边有两座庙,一为月老庙,一为送子娘娘庙,日湖岸边也有一座庙,为东帝庙。平时庙里就香火旺盛,三月三这一天,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为防踩踏事件发生,官府每年都出动大量的人手维持秩序,更在两湖之间隔上红色的锦障,因为女人们要在月湖边沐浴洁身,然后去庙里求姻缘、求子。据说这一天求子特别灵验,有些子嗣艰难的,从遥远的外省赶来盛京,下榻旅店,就为了上巳这一天于月湖边的送子娘娘庙求子。

《礼仪志》上对这一盛况有专门的记载:“三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日月湖畔,濯秽祛病,为大絜。”

上午沐浴朝拜,中午席地而食,到日正中天,该做的都做完了,吃也吃好了,余兴节目便开始了。日湖与月湖之间有一条窄窄的水路相通,这给了求偶的人们一个很好的契机,在湖上放流杯,杯里可能是酒,可能是鸡蛋、枣子,最大胆的,直接放情诗或信物。

当然这些与已婚女子无干,宫里的女人也不会轻易出现在公众场合,所以进京三载,上巳节淇水边的热闹场景我一直停留在“耳闻”阶段,未曾想今年,太后亲自下达了懿旨,让我在这一天务必去月湖边沐浴求子。

考虑到太后的身体和可能存在的危险——琰亲王可还逍遥在外呢——我曾想让她收回成命,可她老人家说的话从来言出必行,多劝上两句,她便幽幽地告诉我她准备了兰花,我立刻黯然闭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临水执兰,是为“招魂”,她想在这一天去怀念父亲,并求父亲保佑我怀上子嗣,此番心意,做女儿的,怎好驳回?

对子嗣一事,我非不关心,只是前段婚姻中经历了三年失落后,心理上已经接受了“不孕”的现实,如今跟皇上相好也有一年多了,肚子里仍是没动静,这更证明了先前的判断:我确实是不孕的体质。

既然前后加起来四年的婚姻生活都不能让我怀上孩子,对孩子,我索性就没想法了,反正急也急不来,如不顺心随缘吧。所以到京城这些年,我从没想过去著名的月湖送子庙,如今命里无子,求也求不来,求了还会产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反而干扰了心灵的宁静。

但这次既然太后坚持要去,那就去吧,哪怕只是让她心里有个盼头。

她重病卧床的那段时间,我甚至想,如果太医宣布她时日无多,我就跟太医串通好,假装怀孕,让她去得安心,对于我,她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了。

母女俩在春熙宫前上车的时候,宇文娟前呼后拥地来了,绿瓦红墙下,老远就见她一身明黄的衣袍格外的耀眼,稍走近,可看见胸口处绣着展翅欲飞的五彩凤凰,头戴玉凤衔珠冠,脚蹬凤头履,身后两人举着雉羽宫扇,那排场和气势,顿时把便服的我们给比了下去。

自从被册封为后,她永远衣装严整,仪仗俨然,一副随时准备上金銮殿接受百官朝拜的样子。宫里的女人向来毒舌,每每背地里讥讽:“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皇后,把朝服日日穿着,只怕夜里睡觉都不脱下的。”

太后看见她来,笑容可掬地问:“皇后也要去吗?”

“去哪儿?”宇文娟这回倒是无意中碰上的。

“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娘娘不会不知道吧。”

“啊”,宇文娟做恍然大悟状,然后又不好意思地说:“这日子都过糊涂了,连过节都忘了。”

太后深有所感地说:“宫里的日子,单调重复,悠长缓慢,容易忘掉很多事情。”言辞之间,不仅叹惋,眼角眉梢都带着缱綣不去的幽怨。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太后说话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这般爽朗洒脱之人,突然倾力扮演起深宫怨妇,肯定有她的意图。

宇文娟脸上还在笑着,可那笑容里已渐渐带上了一丝凄凉的味道和掩饰不住的恨意。

她的心境我能体会得到。如果她以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也许还好一点,可她不是!在南方的戌守使官衙里,她过的是跃马扬鞭、众星捧月的日子,将军府美丽的大小姐曾是南部军营一景,她矫健的身姿曾吸引了无数彪悍俊美的儿郎,太后搜集的资料显示,她过去的情史丰富得让人咂舌,这样的人,怎么就入了宫?关在冷宫一样的碧鸾殿里,纵使睡觉也穿着皇后朝服,这冷冰冰的衣料真的能温暖她习惯了男人怀抱的身子?

虽说有得到就会有付出,可一个空头的皇后宝座,真值得她付出这么多?在我看来,任何虚名,都不足以让一个人以幸福为代价去争取。

宇文娟毕竟是宇文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跟太后是一样的人,都是不服输的人。即使被太后的话引发了愁思,她也很快就把目光从高高的宫墙外收了回来,伶牙俐齿地回道:“不重要的事才容易忘掉,要是心里总惦着,肯定就不会忘了,像贵妃妹妹,就记得今天是上巳,要去淇水洁身,月湖拜庙。”

太后的眼睛椊然一眯,厉芒如针尖般刺向宇文娟嫉恨的脸。自当上皇后,也许觉得名正言顺了吧,宇文娟比以前胆大了许多,她以前虽然也常作惊人之语,却是傻大姐似的装疯卖傻,现在才是真放肆。

我有时候揣摩她的心态,不管是朝中局势还是宫中风向,可以说都对她不利,要换个知进退的,还不赶紧夹起尾巴做人?偏偏她日见犀利,倒让太后和我多有忌惮,因为,她并非没头脑的人,背后更有智慧团的支持,她敢这样,必有理由,必有依恃。

其实,她如果低调一些,我和太后还不会怀疑什么,只能说,到底年轻气盛,沉不住气,一旦觉得自己还有本钱反扑,就不肯事事让人占了上风。

发现太后隐隐动怒,宇文娟咬唇低了下头,太后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半晌,突然笑道:“上回我们母女出宫,正赶上娘娘回府探病,你母亲现在大好了吧?”

宇文娟没料到太后有此一问,仓促回道:“多谢太后动问,母亲这是老毛病了,只能慢慢养着,上次家里来信说,还是很少下床。”

太后“哦”了一声,回头问崔总管:“去月湖要经过宇文府吗?”

崔总管回道:“那要稍微绕一点路。”

我无声抿嘴而笑,难怪太后宠任崔总管,真能体会“圣意”,宇文府在南门,月湖在西郊,明明南辕北辙,在他嘴里,成了只需“稍微绕一点路”。

太后立刻顺着话头道:“那就绕一点吧,顺便把皇后带上,让她回去探探老母,尽尽孝道,完了再随我们一起去淇水边听听人家对歌。”

宇文娟喜出望外,连连称谢。

太后这样做,确实是帮了她。作为皇后,频频回家省亲是不合礼仪的,尤其在她母亲病情明显好转的情况下。但跟着太后出宫游幸,顺路在府门口停一下,则是人之常情,让她过家门而不入,反显得太后不慈爱。

临上车前,宇文娟看着自己一身亮闪闪的皇后朝服,总算露出了一点窘态:“就这样去郊游,会不会太惹人注目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

我忍笑道:“是啊,肯定会引起围观的。”

宇文娟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换掉,还是太后提议:“你先传着回家,让你母亲看了高兴高兴,然后从家里换身衣服,回程的时候再换回来。”

于是,一辆贵族之家常用的油壁画车,载着便装的太后和我,以及身着皇后袆衣的宇文娟,于春阳和熙的上巳之晨,带着几十个同样便装的随从向淇水进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上巳临淇水(二)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繁祁祁。

越往郊外走,越能看到芳草离离,草木萋萋的景象,路旁的小树林里,蝴蝶翩飞,小鸟和鸣,农人们在田畴间辛勤地忙碌着。

看来,会在上已节游赏的,还是家境较好或年纪较轻的人,普通的农户,操劳一家人的温饱尚恐不足,哪有郊游踏青的兴致?即使是全城出游的大日子,仍然一大早就出门劳作,不肯稍事休息。

我倚着一边车窗,宇文娟倚着另一边,回家的喜悦加上迥异于南方的景致让宇文娟一直兴致勃勃,笑容不断。快到她家门口时,她力邀太后和我一起去她家歇脚,被太后谢绝了。为了不麻烦她的家人接驾,太后吩咐把车停在离宇文府有半条街的地方,并严令宇文娟不得声张,免生事端。

宇文娟这一趟去了很久,久到随车侍候的圆圆和果果几个开始抱怨:“皇后娘娘是不是打算在家吃过中饭再走啊,太后和贵妃可还在车上等着呢。”

这两个女孩一贯娇憨,又是太后宠婢,什么都敢说,我不得不出面喝止:“住嘴!皇后娘娘也是你们议论的?她母亲卧病在床,她做女儿的,既然回去了,总得陪在床前说几句,难道打个照面就走?”密闭的车里说什么不打紧,只是此风不可长,否则谁都当众非议主子,损的是整个皇宫的声誉。

圆圆吐舌,果果眨眼,这两个女孩的长相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喜气。太后是个心思极为细致的人,我进宫前,她身边养了一批又美丽又机灵的女孩,那时的春熙宫美女如云,可自我进宫后,尤其是,我搬进玉芙殿和皇上有了亲密关系后,春熙宫的美女就不见了踪影,不是被调往别处,就是干脆放出宫了,换来的尽是圆圆果果之类单纯可爱,但绝对和美女沾不上边的人。

太后的用心良苦,我何尝不知,她在先帝那里所经历的一切,足以让她把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当成假想敌——以前是她的,现在是我的。

转头看向倚着车壁闭目静坐的太后,她的侧脸笼罩在路旁高大的乌柚树的阴影里,即使年过四十,盛年不再,她依然是个有着惊人美丽的女人。我一直觉得,她其实比我美多了,五官虽有几分相似,但她的绝美中又带着俊丽,配上飞拉的眉,明亮如火焰的眼,是那种辨识度很高的个性之美,即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你也能一眼认出她。先帝会在满宫佳丽中挑上来自民间毫无背景甚至没有清白之躯的她,并最终克服一切阻力立她为后,决不只是贪恋美色那么简单。美色是宫中最不缺的,春兰秋菊各擅其场,唯有万花从中最耀眼夺目的那一株,才留得住万乘之尊的脚步。

若易地而处,我只是被太监从路上掳回宫的女子,夹杂在一大群采女中,皇上未必会注意到我p我必须先至高位,方能于一片富贵锦绣中展示其柔和淡静的品性,富贵令人骄矜,淡然自处才难能可贵。若普通秀女如此,只是明哲保身的本能,毫无特殊可言。

正偷偷打量着,太后的眼帘突然跳动了一下,紧跟着,长长的眼睫也颤动起来,然后是嘴角,竟然有抽搐的迹象,我慌忙扑上去问: “母后,您怎么啦?”

太后的手紧抓在暗红织锦的裙幅上,因为用力而爆出了青筋,此时圆圆已经从挂在腰间的小瓷瓶里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果果则拔起了水袋的寨口,这两个人的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演练了许多回的。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之前我都没看到过这一幕?太后最近总是拒绝我的陪伴,是不是就为了避免让我看到她其实是在靠着药物维持虚假的健康?

太后抖着手把药吞下,又喝了好几口水,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摊靠在车壁上,眼帘和嘴角的抽动仍时隐时现,手也依旧抓揉着手绢,直到好一会儿后,她才恢复了平静,并朝我露出安抚中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已经泪意弥漫,盯着她的眼睛问:“母后,您老实告诉我,您刚吃的是什么药?”

“自然是治病的药”,她依旧想粉饰太平。

“求您别瞒我,您这样,我心里很难受!”我哭出声来,拽着她的衣袖嚷着说:“

不管病情如何,您都应该让我知道真实情况,这样我才好…“

剩下的话我说不下去了,才好什么呢?“才好做好心理准备”?“才好安排后事”?

太后伸手搂住我,力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似要融进自己的骨血,嗅着她身上浓烈的熏香,我方要再出声询问,她已经松开我道:“宇文娟来了,你什么也别问,回头母后再慢慢告诉你。”

“嗯,您可要说话算数,我这么大的人了,您别老把我当小孩,什么都不跟我商量,总是自己抗着,很累的。”

“知道了”,太后温柔地一笑,刚好宇文娟掀帘进来,太后便把笑容转向她问:“你母亲没事吧?”

“没事,母亲让臣媳多多拜上太后,太后的恩情,她铭感五内。”宇文娟看起来心情很好,笑得比下车时更愉悦了

太后便道:“没事就好,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宇文娟杨了杨手里的提篮:“都是寨里厨房做的点心,母亲让臣媳带来给太后和贵妃妹妹尝尝,这厨子是从南方花重金请来的,会做地道的南方口味。臣媳说宫里什么没有,要巴巴地从家里提,母亲却说这是她的心意,就为了这个,才耽误了好一会儿,让太后和贵妃妹妹久等了。”

太后满面含笑地说:“难得你母亲有心,哀家正好有点饿了,圆圆,你把那金黄色的饼子夹一个来我尝尝。”

宇文娟热情地介绍:“这是南方的蒿子粑粑,三月三这天家家户户都要吃的,京城里好像不讲究这个。”

太后露出了惊喜之色:“这是蒿子粑粑?好多年没吃过了,有一年哀家特意让御膳房做,他们倒是做出来的,只是完全没有家乡的那种味道,又甜又腻。后来一问,那厨子说怕蒿子苦,特意加了蜂蜜,殊不知,吃蒿子粑粑,就是吃那种带点淡淡苦涩的清香味,只不过”,她把金黄色的饼子举到眼前转了转,“小时候吃的好像不是这种颜色。”

宇文娟解释道:“您说的那种是用水烹熟的,这种是油炸的,原料一样,做法不同。”

“原来还可以油炸”,太后一面说一面咬下一口,随即赞叹连连:“真不错,原滋原味,除了油重点,跟小时候在家里吃的一样。”

我也被勾起了故乡的回忆,谁知刚夹起一个,就被太后抢了过去,煞有介事地劝我:“你昨天才闹了肚子的,这种野菜做的饼子,又是油炸,你最好别吃,反正皇后家的厨子一时半刻又不会走,等你好了,叫皇后家再给你做几个送进宫去,我也跟着沾沾光。”

宇文娟自然是满口答应,还特别说明:“这蒿子是哥哥的手下从南方特意带来的,太后有没有吃出来?这是晒干了的蒿子,不过还是很香。”

太后眯起眼睛品味:“嗯,很香,吃的时候有一点点苦,吃完后再慢慢回甘,舌尖上都透着甘甜清香。”

宇文娟道:“不怪御膳房的厨子加蜂蜜,这北边的蒿子可赶不上南方的,是真苦,有股子中药味,也没南方的香。”

“也是”,太后一连吃了数个,这才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贵妃妹妹不尝一个吗?少吃一点,不会坏肚子的。”宇文娟殷勤地把食篮送到了我跟前。

我捂住腹部眉头轻皱,太后忙问:“怎么啦,肚子又不舒服了?”

我勉强笑着回道:“有一点点,可能是早上出门时吹了一点风。”

“快拿个小毯子给娘娘盖上”,亲眼看着弄珠盖好,她接着交代:“你今天在外面就别吃什么了,我们带的不是干点心就是卤菜,对肠胃都不好。”

“嗯,我知道了。”

太后一再阻止我吃东西,我虽不明所以,也只好配合她演一出肚子不舒服的把戏。可她自己又大吃特吃,这叫我纳闷之余,也隐隐地担心。

宇文娟在食物里下毒应该是不敢的,众目睽睽之下,真出点什么事她脱不了干系。

那么太后这般作为,到底意欲何为?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上巳临淇水(三)

车子终于走上了去西郊的路,越往前越拥挤,迤逦数里的队伍恍如蜗牛爬行,不过路上的人都一脸兴奋状,这种场合,与其说看景,不如说看人,所以也没人嫌挤。

宇文娟突然指着窗外的某处道:“咦,那不是宋方吗?”

这名字竟让我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也不是怕,就是很警觉,那种遭遇强大敌手的剑拔弩张感,车厢里的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太后立刻做出反应:“不要惊动他,悄悄跟着。”

宇文娟好奇的目光追随着人群中宋方潇洒俊挺的背影,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坦白说,宋方确实一表人才,背影诱人,面庞更诱人,可惜心术不正,爱将又异于常人,白瞎了爹妈给的好模子。

宇文娟吃吃她笑着:“他也是去西郊呢,难道是想娶亲了,要去相姑娘?”

我心里打了一个突,宇文娟如果不说这话,我绝不会把宋方的出现跟她联系在一起,因为今天这种全民同乐的春日游场面,任何人的出现都是正常的、合理的,何况宋方年方弱冠,正是好逑之龄。

可她不该说出“相姑娘”这类的话。

宋方的出身背景和特殊喜好,在朝廷以及整个上流杜会中根本不是秘密,他和琰亲王之间的风流韵事更是轻久不衰的话题,她作为宇文家的大小姐,不可能不知道,会这样说,只能是一种情况,就如同太后以前评价的:“欲盖弥彰”。

那么,她会在太后和我还等在车里的时候让我们等那么久,也就好解释了:她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跟宇文泰紧急磋商,敲定计划,布置人手,安排好今天的“余兴”节目。

难道她以为,拿出一蓝费心费时做的点心,我们就啥都不怀疑了,又或者,她敢让太后等,是因为她有恃无恐?

我的脑子迅速转动的同时,太后肯定也在思考对策,只过了一会儿,她就让人把江护卫喊过来,果断地下令:“把宋方带过来,就说哀家要见他。”

“是。”江护卫得令而去。

当宋方那张白暂俊芳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时,我再次承认这男人长得真是美丽,难得又没才娘味,秀雅清爽,赏心悦目,难怪得琰亲王独宠多年。

虽然宋方竭力表现得落落大方,还是不自觉地泄露了一点燥急情绪,阳光下,眼圈周围的青色无所遁形,从前圆润的下巴也有削尖的迹象,看来,严横被调包的事,只怕没能瞒过他,不然他不会是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也就是说,他已轻知道他失去了最后的王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要挟皇上的了,甚至失去了求见皇上的借口。皇上随时都可以让他消失,之所以还没动手,是因为想从他身上得到别的线索,找出他背后的真正黑手。

皇上曾和我多次谈起过此事,他怀疑,宋方和琰亲王很可能一直都有联系,但未必是他的人。宋方私下扣押严横,一方面要挟皇帝,一方面又要挟琰亲王,他要维持这种均势,拿捏住两方的重要人物,让两方都不敢动他。

现在皇上这边,他已经失去了牵制的力量,也就物底陷自己于被杀的危险中,他有可能在走投无路时重新投回琰亲王的怀抱。

那么,今日他出现在此地,目标人物是太后和我吗?如果他把太后和我掳掠而去交给琰亲王.对皇上的确是个很棘手的局面。

太后肯定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她选择的是迎面而上,甚至主动出击,宋方等的,应该也是这个机会,如果他想出其不意偷偷下手,就不会露面。

我把目光移到宇文娟脸上,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她会是宋方的合作者吗?

太后让人把丰门打开,和气地对宋方说:“这里人多,你反正也是要去西郊的,不如跟我们一起吧,到了那里,我们再找地方谈。”

宋方在车旁跪着点了点头。

一旦牵扯到关系政局的敏感人物,郊游就变得不再纯粹,连游山玩水的心都淡了许多,花红柳绿也不再那么入眼,接下来的一路,车里几乎没人说话。宇文娟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太后仍旧是闭目养神,只是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一直悄悄握着我的手,握得汗津津的也不肯私开,弄得我也心神不宁,想问又不敢问。

如果连太后都这么紧张的话,说明情势有些异常,太后可是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人物。

辰时三刻,我们抵达淇水,大伙儿下车分头行动。宋方在路上就跟崔总管表明,他要去东帝庙拜拜,太后要去水畔招魂,我则要去月湖沐浴洁身,宇文娟本来是要跟我一起的,太后拉着她说:“你母亲病了,你跟我一起放放兰花灯吧。”

执兰于手,临流而祷,是招魂继魄,而后再放兰花灯寄托哀思。这样做还可以有另一种用意,就是为病中的亲人祷告,再放花灯,意为放掉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