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东宫,那两箱书便被送到了南熏殿。

殿中有两排檀木书架,先前从弘文馆搬来的书尽数被运走,谢珩命人排书入架,却同伽罗进了偏殿,靠在案前,“那长命锁呢?我瞧瞧。”

伽罗依言取给他看,立在谢珩跟前,纤手指着锁上纹路,“殿下瞧,不止那凤凰一模一样,这地方——我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样,如今看来,跟那图上巫祝的文字相似。这东西,恐怕真是出自阿耆。”

“阿耆曾十分富有,傅伽罗——”谢珩忽然侧头觑她,揶揄道:“也许这长命锁背后,藏着阿耆的举国财富。我倒没想到,你还藏了这般身家。”

“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是发了横财?”伽罗莞尔。

谢珩俯身靠近,压低声音,“露财招灾,你不懂吗?”

“招来灾祸可不妙。北凉和西胡虎视眈眈,我难以抵抗,不如送给殿下保管?”

“我纵然敢要,你也舍得?”

“身外之物,怎么舍不得?”伽罗知道谢珩不会贪图这东西,有恃无恐,双眼藏了笑意,偏头看他,神态戏谑。

谢珩挑眉,有意吓唬她,“倘若我转手给了父皇呢?”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伽罗语气笃定。

谢珩一笑,将长命锁还入伽罗掌中,“先翻翻书,看能否找到线索。佛书艰涩,有不解之处,我请大师过来解惑。”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岚姑禀话,说是战将军求见。

伽罗猜得战青是有正事,收了玩笑心思,就想告退,谢珩却道:“站着吧。”

不过片刻,战青推门而入。

他还是去鸾台寺时的打扮,神情颇为严肃,进屋见谢珩和伽罗并肩而立,眼角笑意未收,不由诧异。

傅伽罗带笑也就算了,这般年纪的姑娘,虽身处逆境,倘若碰见高兴的事,也会天然流露。可谢珩呢?倚案的姿势甚为随意,甚至离少女太近也浑然不觉,他的唇角微勾,常年藏在眼底的深浓寒冰融化,眉梢眼角竟露温柔戏谑。

这般神态,罕见之极,也暌违已久!

战青与谢珩自幼相识,彼时谢珩还是王府尊贵的世子,生性顽劣桀骜,待他们这些侍从也随和,纵马射猎,翻墙攀树,无所不为。生气时会横眉怒目、扬鞭呵斥,欢快时会朗然大笑、得意飞驰,鲜活得像是夏日朝阳,夺目又明亮。

直至惠王妃被害身故,惠王痛彻心扉却难将凶手绳之以法,少年才头回现出愁容。

而后惠王落败,被迁往淮南,桀骜的少年终于彻底失了笑容。

待长兄谢珅被害,他的神情愈发阴郁、冷肃。

从淮南到京城的数年时光,谢珩在外人跟前带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入了东宫,朝堂天下的重任压在肩上,左相之辈的阻挠更是危险重重。谢珩本就冷硬,待人接物便愈发冷肃威仪,令人敬惧。东宫内外,谢珩等闲不肯露笑,哪怕朝堂上与人客气,那笑容也是紧绷着的,甚至笑里藏刀。

他何曾在外人跟前露出过这般笑容?

战青满心诧然,却为这难得的笑容而高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拱手道:“殿下,彭程的事,属下已探过了。”

“如何?”

“他是陪同徐基夫妇去鸾台寺进香的。不过傅姑娘去议和的事,他尚未对人提起过,据他所说,连徐公望也不知此事。彭程应是被傅姑娘说得动了心,还想从属下口中探问殿下的态度,属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回答,他答应来赴宴。”

“很好。”谢珩颔首,“吩咐典膳局,初十那日宴请彭程。”

“遵命!”战青依命而退。

伽罗好奇,“彭程当真信了那些话?”

“人更容易相信对他有利的话,哪怕是谎言。不管他是否真信了,这场宴席,他只要来,于我们有益无害。”谢珩瞧向伽罗,“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小宴,你也出席。”

“全凭殿下安排。”伽罗当然乐意效劳,只是有些好奇。

彭程这些年紧随在徐相身后,瞧着忠心耿耿。北上议和的途中,他在谢珩跟前肆无忌惮,仿佛料定徐相能迎回太上皇,东山再起。却不知此时,怎会答应前来赴宴?

不过这并非她所能问的事情。

伽罗按下好奇,见谢珩心绪甚好,又探问道:“回来的途中我曾想过,外祖母与娘亲虽无血缘之亲,看她的容貌和对我的疼爱,必定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锁子的缘故,她或许能知道。那日在宫里,皇上曾应允让外祖母进京,不知…进展如何?”

她打量谢珩神色,心里终究忐忑。

谢珩倒无不悦,“已安排人押她回京,只是途中遇到暴雨泥流,她身体抱恙,会耽误一阵。”

“身体抱恙?”伽罗心头一紧,“严重吗?”

谢珩摇头,“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伽罗遂放心道谢。

*

后面几日,伽罗皆全副身心扑在那些书中。

佛教在阿耆一度兴盛,这些典籍中多有记载,写当时佛事盛况,王室对佛门的礼遇。然而其中内容,多是记载阿耆兴盛时的事迹,于后来之事鲜少涉及,唯有一处提及灭国的事——

书中记载,当时阿耆王城被占,军队曾冲入王室抢掠,却发现王城并非如传说那般宝藏盈库、珠玉满殿,甚至许多宫室空荡,珠宝少得可怜。他们很失望,继而愤怒,杀尽阿耆王室中人,继而将愤怒发泄在满城佛寺中。于是佛像被毁、僧人离散,其状甚惨。

伽罗光是看那记载,都能想象到王城中繁华崩塌时的混乱凄惶。

甚至梦中,都像是能隐约触及那些尘封旧事。

伽罗晚上歇得不甚安稳,午歇之后都觉得无精打采。

夏日天长,后晌极易困倦,她抱着书才看了几页,撑不住又趴在案上。

极浅的睡眠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天看过的记载。迷迷糊糊的醒来,旁边是睡前读过的书,那上头写阿耆人礼佛的风气习惯,与娘亲曾经的习惯依稀相似。伽罗不知为何心跳甚快,睁着眼睛躺了片刻,顺手将那枚长命锁摸出来。

赤金打造,形如莲花,就连边缘都严丝合缝。

这莲花之内,会藏着什么?藏宝图?钥匙?信物?巫咒?

或者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伽罗很好奇,翻来覆去的端详,却寻不到任何能打开它的缝隙。锁子不重,内里必定是空着的,倘若拿到将作坊去化了,或许能窥见里头的东西,可会不会毁了凤凰和那简短的巫祝文字?倘若它真的事关重大,毁了它,那可不是小事。

明明是佩戴了十几年的锁子,如今却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伽罗很苦恼,伏在案边,左臂撑着头,右手把玩那长命锁,心中时而好奇,时而烦躁,实在烦闷极了,拿起那锁子,就想送到牙边咬一咬,看能不能咬出个洞来。

赤金打造的东西,当然是咬不透的,伽罗摆出个咬它的动作,又泄气叹息。

门口杜鸿嘉站了片刻,见她这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伽罗闻之讶然,抬头见是杜鸿嘉,霎时起身,欢喜道:“表哥?”

“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费神?当心崩了牙齿。”杜鸿嘉身上穿着东宫卫率的官服,右手如常按在佩刀上,向伽罗招手道:“外头的宴席散了,殿下和彭程在宜春宫,等你过去。如此要紧的事情,你…不会忘了吧?”

伽罗一笑,露出几颗贝齿,“哎呀,确实忘了。”

今日清晨时,谢珩曾派人来传话,说他晌午在宜春宫设宴,彭程会赴宴,太子宾客及东宫几位官员作陪。宴散之后,他会单独留下彭程,叫伽罗申时过去。

伽罗原本记着的,后因全心扑在长命锁上,忘得干干净净。

——但愿谢珩不会生气。

第29章

宜春宫离嘉德殿颇近, 是东宫惯常设宴、接见访客之处, 但凡无需在嘉德殿正经商议的事,皆可挪至此处,对着糕点清茶,闲说慢谈。

谢珩入主东宫不久, 性情又冷硬,凡事多在嘉德殿商议, 甚少用到宜春宫。

这回设宴, 有司办得格外精心,伽罗从后门进去,廊柱窗台, 擦拭得不染纤尘。

她深居南熏殿, 平常不见外人,这回过来, 怕又被不该碰到的人撞见,特意戴了帷帽,直至宜春宫外, 才摘了帷帽,随同杜鸿嘉进了抱厦厅。

这间小厅是单独会客所用,临水池而设,翠竹掩映。

里面谢珩与彭程分宾主而坐。谢珩穿的是家常的玄青衣衫,乌金冠下容貌冷峻, 挺拔的身姿坐在案后, 绣有云纹暗花的宽袖落在身侧, 两步外的青铜架上,搁着柄通身漆黑的宝剑,衬得他愈发冷硬。

彭程坐在东首,穿的却是鸿胪寺的官服,面上微红,似已喝了不少。

伽罗入内行礼,谢珩指着西边矮案,“坐。”

他在人前冷肃威仪,衣袖轻摆之间,似漫不经心。

伽罗依命入座,朝彭程道:“彭大人,别来无恙。”

“傅姑娘果真住在东宫,倒真出乎彭某所料。看来当日鸾台寺中,傅姑娘所言非虚,观姑娘气色精神,确实过得很好。”彭程审视般将伽罗瞧了片刻,竟自一笑,向谢珩道:“今日蒙殿下邀请,微臣不胜荣幸,亦感激不尽。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父皇命我过问西胡使臣的事,彭大人主理鸿胪寺,自该同你请教。”

“微臣惶恐。”彭程微微欠身,“其实当日云中城内,微臣就已对殿下佩服之极。只是当时微臣愚钝,未能认清情势,多有得罪之处。殿下宽宏大量,倘若有任何吩咐,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彭大人难得说句痛快话。”谢珩挥手,侍立在侧的卫军立时上前添酒。

他举杯虚敬,而后一饮而尽,“傅玄与我有杀母之仇,彭大人想必有所耳闻。今日我叫傅伽罗过来,便是要你知道——虽然当日主谋难辞其咎,但旁的人,但凡明事理,我都既往不咎,还会善待。所以往后的事,彭大人尽可放心。”

“殿下胸怀宽广,微臣佩服!”彭程拱手,脸上笑意更浓。

太上皇很难回来,这在云中城议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谢珩父子回京入主皇宫的事出乎所料,这位远离朝堂的太子虽无根基,手腕却令人敬畏。他在云中城亲眼所见,对此感触更深,假以时日,只怕父子二人根基牢固,愈发难以撼动。

回京后两月的时间,纵观朝堂变化,彭程对这点更是深信不疑。

原本还担心徐相终会倾塌,他也难以苟存,所以不遗余力地对徐相尽忠。而今看来,却又有了转机——

谢珩主动提出联手,他只消风使舵,明哲保身,就能保个平安。

只是他追随徐相多年,倘若就此背叛,恐怕会落个卖主求荣的名声,往后脸上太难看。

彭程心中矛盾之极。

伽罗察其神色,猜得他心中顾虑,见谢珩递来个眼神,遂笑吟吟开口道:“彭大人深明事理,难道不觉得,徐相弄权多年,令朝中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是时候该肃清一番了吗?虎阳关之败,徐相虽尽数推在我祖父头上,可他身居左相之位,管着兵部,难道没有半点错处?其□□过,众人心知肚明。”

她声音清脆,年龄又有限,含笑说话时,比起冷肃深沉的谢珩,更能解除戒心。

彭程身在东宫,有谢珩坐镇,也不好轻慢伽罗,只含笑道:“傅姑娘看得清楚。”

“提拔赏识彭大人的是太上皇,而非徐相。虎阳关之败,太上皇落入敌手,百姓深受其苦,徐相难辞其咎,难道不该讨个公道?而今皇上圣明,太子睿智,朝中有小人弄权,彭大人仗义执言,为君分忧肃清朝堂,这才是忠直之臣。”

彭程眼中陡然一亮。

情势已然分明——太上皇归来的事希望渺茫,跟谢珩父子作对,只会自讨苦吃。倘若及时投靠,还能保住前程。

至于他最担心的卖主求荣的骂名,伽罗已给了他最好的解释。

身为人臣,他的“主”是君王,又不是徐相。

襄助君王铲除弄权之贼,算什么卖主求荣呢?

彭程松了口气,不由一笑,“傅姑娘果真聪慧玲珑,彭某佩服。”

谢珩目光扫过,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遂道:“徐公望与我水火不容,必会见个胜负,彭大人心知肚明。这趟北上议和,彭大人有恃无恐,可见徐公望已有安排,与北凉十分熟络。鸿胪寺掌番邦往来事宜,彭大人主事多年,于其中内情,想必知之甚多。我特意留下彭大人,不过是想听些席上没提及的旧事。”

彭程作了然之色,“殿下既奉命主理鸿胪寺,今日垂询,微臣岂敢隐瞒。”

他瞧了伽罗一眼,见谢珩并没有让她避嫌的意思,心中只当那位失踪的傅良绍也已投靠了谢珩,遂起身拱手,“鸿胪寺旧事很多,不知殿下想问哪些?”

“不急。彭大人想清楚再说。”谢珩摆手,低头自斟酒喝。

彭程立在原地,稍作犹疑,旋即跪地道:“云中城之后,其实微臣已考虑过此事。不瞒殿下,当日微臣听命于徐相,确实存了私心。然云中城中议和,殿下雷霆手腕,不止迫鹰佐接受和谈条件,还令他火速退出虎阳关外,未敢自扰百姓。这等手段,微臣自叹弗如,亦十分佩服。那时我才明白,殿下的才干能力,非旁人所能及,我先前那些心思,不过是螳臂当车,可笑得很。所以回京之后,微臣自知有错,心中摇摆,议和的有些细节,便瞒了下来。”

这便是在表忠心了。

谢珩神色稍缓,挑眉道:“是傅伽罗的事?”

“是。徐相对殿下携傅姑娘北上的事并不知情,当时微臣擅做主张…”他尴尬地笑了笑,“而今回想,实在汗颜。”

谢珩道:“我说过,既往不咎。”

彭程颔首,“殿下面对鹰佐数万大军都毫无惧色,能从容筹谋,这等胆色,微臣佩服之极。那日鸾台寺碰到傅姑娘,才知殿下胸襟宽广如日月朗照。微臣这才知道往日如井底之蛙,大错特错。往后必当尽心竭力,襄助殿下。”

“彭大人身居要职,做这些事,也是为天下百姓。”谢珩淡声,笑得高深莫测。

彭程自言惭愧,又道:“不瞒殿下,徐相为人精明,戒心极强。殿下若想早日成事,还当隐瞒此事,勿令徐相起疑。”

“这是自然。”谢珩依旧命人给他添酒,“今日彭大人尽可畅饮。待理清徐公望跟北凉的往来,三日之后,再来东宫。”

彭程当即应命。

于是侍卫添酒,伶人隔座拨动琵琶,一室融融。

半个时辰后才饮尽杯中酒,谢珩才命人送客,彭程满口感谢,从僻处走了。

待他离开,谢珩便也起身,命战青和杜鸿嘉自去歇息,却招手叫伽罗近前,“陪我走走。”

伽罗只当他还有事吩咐,自然从命。

*

出了宜春宫,外头斜阳西垂,晚风拂柳。

谢珩难得步履缓慢,同伽罗并肩而行,问她长命锁进展如何。

伽罗如实说了,难免沮丧,“原本以为见着方丈,能有不少收获,谁知还是这样。那些佛书固然都提了阿耆,却没有半个字涉及长命锁。照这样查下去,除非我强行开了那锁,否则怕是查不出头绪。”

“不着急。”谢珩倒是浑不在意,“阿耆这线索十分有用。耐着性子查下去,总能有结果。再不济,还有北凉的鹰佐。”

“鹰佐?”伽罗愕然。

“他为长命锁而来,总该清楚它的价值。”

“可鹰佐远在北凉,殿下倘若设法探问,被他察觉时,岂不是露了痕迹。”

“忘了你送我的大礼?”谢珩觑着她,“彭程跟北凉必有瓜葛,借他的手行事,鹰佐想不到我头上。当然这是下策。不过说起彭程,我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般会骗人。”

他语气揶揄,伽罗便也笑道:“我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算骗人?”

谢珩颔首,认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太子自叹弗如。”

向来冷肃霸道的谢珩忽然变得这般谦虚,还揶揄得一本正经,伽罗竟然无言以对。

谢珩却已在一座殿前驻足。

比起东宫其他宫殿的四方院落格局,这座殿临水而建,周围遍植花木,重檐之下,雕绘装饰却不似其他宫殿肃穆威仪,反因那湾碧水而显得灵秀,宝蓝底色的牌匾上写着“玉清池“”三个字。殿外有数名宫人侍立,为首的女子十八岁左右,是女官打扮,见了谢珩,率众跪地行礼,恭敬端庄。

伽罗知道东宫有女官侍奉起居,却从未见过,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所处的,已是平常罕有人至的内眷居处了。

谢珩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自诧异,却听谢珩道:“进去瞧瞧。”

“我?”伽罗不甚确定。

谢珩颔首,“报答你送的厚礼。”

伽罗心中狐疑,随那女官进殿。绕过门口的灵芝仙鹤大屏风,里头情状一览无遗——

殿内深有四丈,左右数间连在一处,除了当中四根数人合抱粗的红柱支撑,别无他物。沿墙除了雕花窗棂,便是高可过人的花梨木架,上头陈设四时花卉,珍宝玩物。正中间是一方水池,里头水波微漾,热气袅袅,周围塑十六只铜铸凤凰,形态各异,却都微俯向池面,清澈的水流自其中涌出,注入水池,溅起一方水花。

水池四周铺了红毯,沐浴所用的诸般物事俱全,宫扇之下两名宫女跪立在侧。

自门口至水池隔了数重屏风,却都是轻纱造就,上头绣了飞凤百花,却难阻断视线。

伽罗满心愕然,忽而明白过来,这应是东宫内眷沐浴所用的池子。四周水浅,中间深些,用处甚多。

她当即退出殿外,“殿下这是何意?”

“不是怕水吗。”谢珩垂目瞧着她,“借给你学凫水。”

伽罗并不知道这玉清池是谁所用,却也明白,以她目下的身份,当然不能受这等恩遇,忙道:“多谢殿下美意,但这等恩赐,伽罗不敢领受!”

谢珩皱眉,“闲着也是闲着,借你几月。”

“殿下曾说过,伽罗尚是戴罪之身,能住在南熏殿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僭越,受此大恩?”伽罗屈膝行礼,许是平素对谢珩太过敬畏,此刻心中还真是惶恐,“谢殿下厚恩,伽罗愧不敢受。”

谢珩垂目,见她诚惶诚恐,恭敬疏远,忽然觉得气闷。

前后两回水边遇险,她都吓得面色惨白,可见畏水是心魔的缘故。虽说他那日水边救美,难得的叫她投怀送抱了一回,但为她着想,多学些本事总归是有益的,至少往后遇水,不至于溺毙。若换成是妹妹谢英娥,谢珩兴许能拎着她直接丢进水里去,可面前是伽罗——

素来在他跟前谨小慎微,心怀畏惧又强装镇定的傅伽罗。

若真把她丢进水里去,她恐怕得记恨一辈子。

谢珩在朝堂翻云覆雨,行事果决,对着这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他俯身凑近伽罗,瞧着她的眼睛,“真不要?”

伽罗勾唇报以笑意,果断摇头。

“不愿学凫水,下回落水可没人救你。”谢珩淡声威胁。

伽罗不为所动,咬唇未答。

这水池确实是学凫水的好地方,池水温热,久浸其中有益无害。且水池毕竟不似别处,她若怕了,还能游回边缘,有岚姑在侧,还能护着她——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也兴起过教她学凫水的心思,只是高家没有这等浴池,城外的温泉往来太麻烦,她又没迫切想学,所以作罢。

倘若这是自家的池子,她当然高高兴兴的用了。

关键这是东宫内眷所用。

伽罗再怎么想克服恐惧学凫水,也不能在谢珩的地盘放肆。

谢珩纵然不在意这些琐事,心绪甚好时愿意施恩,她却身份尴尬,不敢越矩。否则哪天触了霉头,谢珩换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僭越的罪名就够她喝两壶的。

还是当坚决辞谢,免去事端。

两人在殿外僵持,谢珩难得示好却被她断然拒绝,心里愈发堵得慌,没好气地道:“不识抬举!自己看吧,想通了来找宋澜,她会教你。”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束手无策,又抹不开脸皮解释宽慰,拂袖自往昭文殿去。

目下推辞就推辞罢,反正她飞不出东宫,有的是时间慢慢儿入觳。

推辞了一回两回,她难道还能推辞第三回 ?

*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满头雾水。

将这事同岚姑说了,岚姑的顾虑倒不像她这么多,“太子殿下行事谨慎有分寸,他既然发话,可见不算越矩。那玉清池若是太子的妃妾所用,姑娘当然不能僭越,可若是东宫女官所用,姑娘借来一用,又有何妨?这回姑娘无意间促成彭大人的事,想必功劳不小,太子恩赏,也该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