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慌抬头,瞧见谢珩不耐烦的神情, 霎时明白其意,不敢再废话, 忙道:“虞征说,只要我按他给的药方, 想法子混在太子妃日常衣食中, 就能令太子妃难以受孕。时日一久,殿下求子心切,会…会另择侧妃。他认得占卜官,会帮我说话…”

“他说你就信?”

“奴婢起初不信, 但虞征说,殿下娶太子妃并非真心实意, 只是有西胡国相撑腰, 为形势所迫,并非真的爱重, 更不愿太子妃怀上孩子。他还拿着按太子妃的脉象开出的药方,奴婢想, 他既能拿到这药方,背后必定另有高人,也许是太子殿下授意…”她嗫喏了下,不敢直视谢珩,苦求道:“奴婢是一时糊涂,才会受他唆使,求殿下恕罪!”

“虞征可说过他背后是何人?”

“没有。他只是说,他背后的人权势煊赫,可保我荣华富贵。奴婢也有过猜测,只是不敢确信。”

“说。”

宋澜仍旧跪着,声音微微发抖,“虞征娶的是姜郡主的姑表妹妹。从前奴婢也曾听说贵妃娘娘有意让姜郡主进东宫,因她是我表姐,我也曾探问其意,她十分仰慕殿下。后来京城的那些流言我也听说了,前次姜老夫人带着郡主来给太子妃问安时,她很冷淡,想必心存不忿。奴婢想…会不会是她…”

“姜琦?”谢珩皱眉。

“这只是奴婢的猜测,毕竟姜相位高权重,郡主对殿下仍旧心存敬仰…”

这揣测令谢珩意外,遂给杜鸿嘉递个眼神。

杜鸿嘉间间翻转,在宋澜腮下游过,带出一串血珠,又厉声道:“姜相为国分忧,那是皇上册封的郡主,含血喷人,罪加一等!”

“奴婢不敢欺瞒!这只是奴婢的揣测,事实如何,还需殿下明断。奴婢只是想剖白诚心,为殿下稍稍分忧,若能助殿下查明事情,也算恕奴婢之罪。”宋澜哀声。

谢珩斟酌沉吟。

他对姜琦知之不多,但仅凭姜琦之力,就敢买通虞征加害伽罗,又肆无忌惮的灭口,总归不太合理。姜谋固然有些野心,姜瞻却老成持重,更不可能纵容姜琦做这种事。

他暂时不提姜琦,只道:“你跟虞征,如何传递消息?”

“奴婢去家令寺或药藏局时,曾与他碰见。他只给了方子,让我设法达成,那之后就不曾见过。”宋澜跪伏在地,听谢珩厉声问她是否属实,忙磕头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绝无半字虚言!”

谢珩盯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宋澜跟虞征之间并无人传递消息,昨晚宋澜被审讯,虞征随即遇害身亡,显然是那幕后主使怕事情泄露,提前灭口。

这消息会是如何传出?

战青派出的人不会有差错,那几个下值的侍卫也都是亲信,东宫防守严密,有人私自出入,不可能毫无动静…他拧眉沉吟,猛然醒悟方才的疏漏——因京兆衙门的人断定虞征是卯时将尽时遇害,跟下值侍卫出宫的时辰相差不大,当时他和战青,都下意识觉得应当是下值的侍卫所为。

但其实,还有一拨人出入东宫,却不在监门卫的薄册上。

负责巡查内外的清道率!

宋澜被提审,整夜未归,她身旁的侍女察觉异常,将此事告知清道率的人,那人借巡查之机递出消息,外间接应的人赶往虞征家,挑着时辰加害,一旦他真的被误导,这事儿便再难查清。

倘若真是如此,能插手东宫侍女的,还能有几人?

谢珩不愿相信,这般猜测却令他心寒。

他旋即问宋澜,她身旁侍女是否有异常,宋澜对此一无所知。

回到昭文殿,谢珩便将查问清道率的事交给了杜鸿嘉——清道率人数不少,夜间分了两队在各处巡查,不可能挨个提审。只好明察暗访,连同京兆衙门挖出的线索一道,推测真凶。而至于传递消息的侍女,伽罗嫁入东宫时,段贵妃曾派了许多人过来侍奉,这些人厮混宫闱多年,大多消息灵通,做事隐蔽,排查起来并不容易,也未免太张旗鼓。此事闹得太沸沸扬扬,于伽罗无益。

这事儿颇棘手,也急不得,杜鸿嘉自去办,谢珩端坐在长案后,肃容沉思。

至晚间回到芙蓉陵,向伽罗说了白日的事,叫她不必惊慌,他自会查明实情。

他虽未挑明,伽罗却看得出来,谢珩是在怀疑段贵妃。

段贵妃膝下并无子嗣,身后也没有强势的父兄可倚仗,能在宫中煊赫,全凭端拱帝的礼遇。她能将乐安公主哄得服服帖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怎会看不出,这天下终会握在谢珩手中?得罪未来皇帝,于她而言没有半分益处。

何况,倘若是段贵妃,她为何会选虞征?

这位虞征有何特殊之处,能令她安心托付?

伽罗理不出头绪,只将疑惑告诉谢珩,待饭毕,如旧同他散步。

浓夏时节,白日暑热,到了夜间,才能觉出清凉况味。芙蓉陵一带是女眷居住,屋宇陈设格外别致,池中荷叶相接,周遭柳丝低垂,绕水慢行,风送荷香。

伽罗身上衣衫单薄,青丝高挽,修长窈窕。

谢珩还记挂着白日的事,目光扫过芙蓉陵附近的宫殿屋舍,脸色沉肃。从昨晚提审宋澜后,他便似穿了铠甲,沉默少言,时常沉思,恐怕不止是在考虑如何查出实情,更是为端拱帝和段贵妃的手段气恼。

伽罗觑着他,见他眉峰紧皱,神情隐然冷厉。

“荷花已经含苞,也快开了,”她挽着谢珩手臂,随手摘了荷叶把玩,“岚姑很会酿酒,到时候摘花酿些荷花酒,殿下觉得如何?”

“嗯。”谢珩颔首。

显然是心不在焉。

伽罗没再多说,闭口随他慢行,走了几步,见谢珩仿佛又在沉思,偷偷抽回手臂,放缓脚步。谢珩有所察觉,侧头见她在整理衣衫,满脑子想的还是白日的事,也未留意,继续慢行。走了几步察觉不对,一回头,却见方才还在身旁的伽罗已不见踪影。

他一怔,目光四扫,但见石径空荡,夜风低徊。

因他两人每晚饭后都会挽臂散步,谢珩嫌旁人烦,每回都不许人跟着。

此刻,荷池对岸侍女正依次点亮宫灯,此外别无他人。旁边树木阴翳,没在夜色中,黑睽睽的摇动,却不见人影。

“伽罗?”谢珩叫了一声,没听见她回答。

东宫腹地不可能出意外,显然是她顽皮心起,躲藏起来的。

谢珩收回心神,暂将琐事抛在脑后,往回走了几步,目光迅速扫过道旁。自幼骑射练出的眼神如同鹰鹫,哪怕天光昏暗,也不放过一草一木。不过片刻,就见道旁槭树摇曳,底下堆了两人高的假山,巉岩峻峭。透过孔洞罅隙,里头昏暗难辨,但在假山洞口,却露出一角海棠红的绣裙,极不起眼的挂在地下藤枝上。

狐狸尾巴!

谢珩心中一笑,才要抬步,洞中狐狸似是察觉,轻轻一拽,将那裙角收入洞中,只剩草叶轻颤。

抬出去的脚步硬生生转了个弯,谢珩陡生几分童心,绕过假山,往别处寻觅。

伽罗藏身洞中,唇瓣紧抿,从狭小的孔洞望出去,只能看到谢珩的腰腿长衫。她强忍着笑意,尽量缩成一团,见谢珩绕到别处,遂往左右观察,想寻个适宜偷瞧的孔洞,还没得逞呢,忽觉洞中光线更暗,诧然回身,就见谢珩不知何时绕到了洞口,躬身钻了进来。

不待她躲藏,谢珩已伸臂揽住腰肢,将她拽进怀里。

光线昏暗,四目相对,她的眼底盛满调皮笑意,谢珩原本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因他身高腿长,矮身进洞时,发间甚至还沾了洞顶藤上的枯叶。

伽罗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抬手将枯叶摘去。

“殿下不是去那边了吗?”

“攻敌不备,出其不意。”谢珩在她唇上啄了啄,“避过耳目藏在洞中,意欲何为?”他故意在她耳畔吹气,趁着洞内昏暗,手掌隔着单薄衣衫,径直游移向下,在她腿间软肉捏了捏。随即跨前半步,轻易将她抵住。

伽罗背靠巉岩,笑得妩媚,低声道:“殿下觉得呢?”

娇软身段故意往他胸前贴过去,檀舌扫过谢珩嘴唇,双臂藤蔓一般,绕在他颈间。

谢珩身子微僵,怀抱猛然收紧。

假山紧邻荷池,他当然不会真拿她怎样,方才不过吓唬,哪知伽罗会反守为攻?这般姿态,跟先前的羞窘躲避稍有不同,哪怕只是软语呵气,娇躯在怀,也令人心中砰然。咫尺距离,他盯着伽罗,见她含笑睇他,眼波微荡。

“以为我不敢?”谢珩咬牙沉声。

“当然——”她眼波微挪,忽然“哎呀”一声,脸露羞窘。

谢珩在外摆惯了端贵威仪姿态,只当是有侍女经过,下意识松了怀抱。整个身子霎时紧绷起来,他定了定神,摆出沉肃姿态回头望外,就见伽罗已从他怀里溜出,快步出了假山洞,旋即回望,对着他吃吃发笑。

外头天光更暗,除了隔水微明的宫灯,除了美人红裙,哪还有旁人身影?

竟是诓他!

谢珩跨步出去,目露懊恼,碍着远处往来的宫人侍女,只牢牢攥住伽罗手臂。目光对峙,他故意沉着脸,伽罗却全无畏惧,踮起脚尖将他发髻理了理。

如花笑靥,狡黠目光,像是月光穿透云层,明亮温存。

谢珩瞧着她,终是忍不住一笑。

“这就对了。”伽罗伸手在他眉心抚过,“外间的事再怎么烦心,总不能时刻愁眉苦脸。这儿是芙蓉陵,又不是昭文殿,烦心的事,暂且抛开不好吗?查案的事既然安排了下去,总不会立刻就水落石出,发愁着急也无用。”柔软的指尖滑过眉心,最终搭在他肩头,掸去落灰。

谢珩瞧着她,欲言又止。

查案的事,他并不着急,逐一排查下去,总能有线索。

他方才出神,是为别的事。

父子俩自入主京城以来,政事上毫无罅隙。端拱帝对他信任,谢珩亦竭尽全力,才能在那等颓势之下,步步为营,夺回朝政大权。谢珩始终觉得,比起其他相互提防的父子君臣,他们曾共经患难,有所不同。直到发觉东宫已不似从前牢固,他才明白,骨肉猜忌,难以避免。哪怕端拱帝安插眼线,并不是怕他篡位,谢珩仍旧为这般手段感到愤懑。

从此之后,君臣父子,行事说话恐怕难如从前那般毫无顾虑。

更何况,端拱帝安插眼线是为了对付伽罗。

先前伽罗留书逃出东宫时,他曾觉得她是杞人忧天,顾虑过重。

而今,端拱帝的行径,却如一记重拳落在他脸上。

他愧对伽罗,为他未能践行的诺言。

种种思绪翻腾,父子罅隙却难以宣之于口。谢珩握着伽罗的手,暂时不提这些,只陪她散步赏景,摘了含苞荷花,回去后看她作画。

当晚,谢珩心绪甚好,在床榻间酣畅淋漓地报了假山戏弄之仇。

虞征在家中被刺,不止谢珩意外,朝堂许多重臣也都为之意外。旋即,女官宋澜因意图谋害太子妃而被严审问罪的事,也迅速传到端拱帝和段贵妃耳中。朝堂之上,端拱帝已开始布置围剿徐公望的事,这节骨眼上东宫意外频频,难免令人不悦。

不出所料,这日早朝过后,端拱帝便留下谢珩说话,顺道叫徐善派人去请伽罗入宫。

第94章

伽罗到得麟德殿时, 除了谢珩和端拱帝, 段贵妃竟然也在其中。

她恭敬上前拜见, 端拱帝固然如常阴沉着脸,段贵妃的神色却颇和气。待端拱帝赐座之后, 便问道:“听闻你身边的司闺图谋不轨,意图加害于你,皇上和我都十分担心。她已被拿去审问了?”

伽罗颔首,“这事我已禀报过殿下, 因还未审出结果,故未敢去叨扰贵妃娘娘。”

“说什么叨扰。”段贵妃笑了笑, “东宫的女官都是我挑过去的,有人心内藏奸, 是我这里失察之过。先前我瞧着那司闺行事也颇妥当, 怎会突然做这样的事?”

她既问起,伽罗便未隐瞒,便将过程简略说了。只是将岚姑取水一节稍加润色,只说是她察觉不对, 修书于谢珩,谢珩派人回来暗中取水验看, 才发现宋澜的阴谋。而后翻查药藏局的记录, 审问宋澜,那位供认不讳。

段贵妃听得认真, 末了,叹口气, “以下犯上,谋害人命,确实不可轻恕。她能拿出那方子来,想必另有同谋,深挖下去,兴许能审出主使。方才你说身子亏损,万不可大意,回去还得叫侍医好生调养。”

“贵妃关怀,儿臣都记住了。”伽罗微笑欠身,瞧着段贵妃的眼睛,“其实宋澜倒是吐露过这事,只是儿臣不敢深信,待问清了,再处置吧。”

段贵妃颔首,目光不闪不避,似十分坦然,只道:“查明了再处置,很妥当。”

伽罗还欲再探,忽听沉默许久的端拱帝出声,“是谁?”

伽罗怔了怔,未料端拱帝会突然问她,忙站起身来,向他恭敬道:“宋澜招认她是受清道副率虞征指使,至于虞征背后之人,宋澜并不知情。不过她咬定虞征应是与姜相府上的郡主勾结,儿臣想此事事关重大,又无真凭实据,未敢擅自论断。”

端拱帝没再看她,转向谢珩,“虞征之死,可有进展?”

“京兆衙门还在查。”

“你这儿呢?”

“儿臣也在盘查。”谢珩姿态端然,仰头瞧着端拱帝,语气中几乎不带半点情绪,“宋澜跟虞征勾结,欲对伽罗不利。儿臣前脚才拿了宋澜审问,虞征后脚就被刺杀,实在蹊跷之极。儿臣打算严查,看是哪里漏了消息。”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端拱帝,几乎连眼睛都没眨。

端拱帝的脸上更无波动,沉声道:“这种事,是该查。”

“当然要查。”谢珩没打算停住,“儿臣为给父皇分忧,怎样的危险没冒过。当初北上议和,云中城内外都是鹰佐的部将眼线,稍有不慎,便会落了圈套。如今也是,朝堂上不安稳,父皇比儿臣还清楚,洛州时差点丢了性命,上回巡查京畿布防,途中也险些遇刺。东宫里出了这般奸佞,什么消息传不出去?儿臣日夜悬心,坐卧不宁!”

冷沉的声音在空静殿中回旋,伽罗原本正留意段贵妃神色,此刻,不由也看向谢珩。

出京巡查时,他险些遇刺吗?

心里突地一跳,伽罗顾不得旁的,只管望着谢珩,见他跟端拱帝似是对峙之态,不由蹙眉。

斜对面,段贵妃将她神情尽收眼底。

端拱帝倒未留意旁的,目光似被谢珩攫住了,脸色更沉,低头喝茶。

“只管深查,揪出那人,朕不轻饶。”他说。

殿内气氛颇为古怪,还是段贵妃轻咳了声,“宋澜说虞征是受姜郡主的指使,才串通她加害太子妃,这话太子信吗?”

谢珩语含轻讽,“姜琦即便能说动宋澜,哪有本事除掉虞征?父皇最清楚,虞征官居从四品,儿臣他都不放在眼中,凭姜琦就能控制他?”

“朕问过了,虞征之妻是姜琦的表妹,他时常跟姜家往来,甚是亲密。也是朕先前失察,给了姜谋非分之想,如今姜琦仍旧待字闺中,无人敢娶,是朕的过失。近来姜瞻和姜谋兄弟为朕分忧,功劳不低。倘若此事属实——”端拱帝顿了下,似在斟酌,“太子妃察觉得及时,处置宋澜足够。姜家那边,该留些情面。”

谢珩当即道:“父皇的意思,虞征是姜家指使了?”

他虽极力克制,语气却还是咄咄逼人,胸膛起伏,眼神跟剑锋似的。

若不是伽罗在旁揪着他衣袖,怕是早已腾然起身,脱口质问。

端拱帝安插的眼线露了形迹,知道谢珩正为此事恼恨,也不以为忤,从案头取了封信,丢向他手中,“朕派人查的,虞征这两月间往来过的人都在其中。看过便知。”

谢珩才不信姜家有那胆子,收信在手,却未拆开。

端拱帝不再看他,转向伽罗,“太子妃,你意如何?”

“儿臣听从父皇吩咐。虽说贼人居心歹毒,虞征已经身故,宋澜即将伏法,儿臣幸未受损,处置宋澜,大惩小诫,足够了。”伽罗盈盈行礼,“不过仍有一事,儿臣自作主张,还望父皇和贵妃见谅。”

段贵妃道:“说出来听听?”

“宋澜用药,居心歹毒,儿臣虽为及时察觉而庆幸,事后想来,仍是不寒而栗。人多心杂,极易生事,儿臣难以统辖,十分惶恐。殿下曾说如今国库空虚,百姓疲弱,倘能俭省,何须靡费?东宫中女官许多都是闲置,儿臣自作主张,欲提早放些人出去,还望贵妃允准。”说罢,笑盈盈瞧着段贵妃,待其定夺。

她坦然承认无能,段贵妃微愕。

女官的事虽归她管,但事涉东宫,她并不想自作主张,只含笑道:“难得太子妃能为百姓考虑,皇上瞧,臣妾就说太子眼光不错。”

端拱帝只“嗯”了声,见谢珩犹自不豫,并不想父子间闹得太僵,遂道:“东宫的事,你们看着定夺就是。”

伽罗屈膝应了。

殿内一时无话,段贵妃便起身告辞,伽罗瞧谢珩和端拱帝似还有话说,跟着告辞。

出了麟德殿,外头风清日丽。

段贵妃和煦如旧,因伽罗问及乐安公主,遂带她一道去了仪秋宫。

后晌谢珩回东宫,先往昭文殿中独坐了半个时辰。

他翻看了端拱帝给的那册子,对于其中内容,不信不疑。然而翻看过后,他生平头一回,觉得十分沮丧——今日麟德殿中,不止端拱帝和段贵妃在审视他,他也在试探端拱帝的态度,比起从前,这回端拱帝格外沉稳,就连他试图激怒,挑明怀疑时,端拱帝也未露破绽。

是父皇本就胸怀坦荡,不惧怀疑,还是父皇已善后周全,有恃无恐?

谢珩没有把握。

他跟姜瞻父子共事的时日不短,知道姜谋仍有痴心。说姜琦勾结宋澜谋害伽罗,他或许会信,但说姜谋为免泄密杀了虞征…谢珩怎么都无法相信。

姜家虽位高权重,却还没那份本事,能无声无息地浸透东宫,还不留任何踪迹。

谢珩最怀疑的,仍旧是他的父皇。

在麟德殿时,他一度想提起端拱帝赠给伽罗的空荡锦盒来试探其态度,却最终忍住了。他一直都很清楚,父皇在权谋中的心机谋算,胜过他太多。倘若真是父皇所为,恐怕所有的线索都已切断,除了宋澜和虞征,他查不出任何端倪。在有凭据之前,哪怕他提起锦盒,也只揣测而已,徒劳无功。

为今之计,唯有耐住性子,尝试摸出线索。

数日之后,虞征的事仍无半点进展。

就像当初伽罗逃匿一般,翻遍东宫内外,没半点有用的线索。

谢珩身居东宫,诸事繁重,父子齐心要斩除徐公望,也容不得他任性,只能竭力克制怀疑。每日疲累而归,唯有瞧见芙蓉陵微敞的轩窗,才会稍展眉头。

虞征的事,两人极有默契的未再提起,伽罗理了一遍东宫女官侍女的名单,将一半儿都提前放了出去。司闺之责由陆双卿接替,宋澜的罪责无可抵赖,伽罗判其杖责五十,充为官奴。谢珩却觉此事关系重大,须严加惩戒,震慑宫人,遂做主判其杖毙,暂时羁押在牢狱中,待虞征的事查明之后行刑处置。

这消息谢珩严令禁止外传,东宫之内女官、侍女、仆妇却无人不知。

原本风光无匹的女官在一夕间沦为罪人,杖毙之刑更令人畏惧,可见太子震怒,不留半点情面。东宫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在伽罗行事谨慎恭敬,不敢有半点疏漏怠慢。

转眼六月将尽,虞征之事虽未查明,朝堂上徐公望却节节败退。

自洛州宋敬玄伏诛后,徐公望便少了许多底气。徐坚被斩首后,有些昔日拥趸觉其大势将去,渐渐不再诚心为他办事,徐公望处境愈发艰难,六月间连着贬谪了两回,先夺相权,后贬为侍郎,地位一落千丈。

徐家愁云惨淡,其羽翼也多半被贬谪出京,愈发孤立无援。

傅姮身为徐家少夫人,膝下有两个徐家血脉,曾求见伽罗两回,盼望她能为徐家说情,挽回一二。

然而伽罗又能如何挽回?

徐家与谢珩父子之间,不止有私仇,更有朝堂公事。

先前谢珩处境多艰难,伽罗怎会不知,洛州那回重兵围山,更是险些丢了性命。徐公望贪贿弄权,作恶多端,实在罪有应得。

京城中风云暗涌,虎阳关外,却有消息传来,说北凉王为两国修好,派人将困在石羊城的太上皇和被掳朝臣尽数送回。端拱帝无奈,只好派人去“迎接”太上皇回京,旋即令御史台蜂拥而出,罗列徐公望罪行二十余条,徐基罪行十余条,上疏奏请端拱帝严查。

谢珩忙于此事,近来都是早出晚归。

伽罗安居芙蓉陵中,除了入宫给段贵妃问安外,不时请谭氏过来,祖孙俩修花吃茶。

这一日谭氏来时,神情却与往常迥异,满面戚然。

二十余日前,高探微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自去岁遭贬谪后,高探微的处境每况愈下,从长史至县吏,由富庶之乡到瘴疠之地,官职愈来愈低,治地的环境愈来愈恶劣。他身旁原本还有两位忠心耿耿的仆从,陪他一路受苦,到年初时,两人都撑不住撒手人寰。高探微五十余岁的年纪,拖着病体独自到了治地,唯有一间茅屋容身,连副多余的床褥都无,虽说是贬谪为官,实则比坐牢还难捱——牢狱里至少能遮风挡雨,他那间茅屋却是四处透风,逢雨便漏。

谭氏怕他撑不下去,特地许了重金,请身边一位西胡汉子千里南下,帮着照料。

高探微苦捱了数月,病体渐渐沉重,至五月时,据寄给谭氏的家书所说,已瘦得不成人形,每日扶着手杖出入,腿脚都不甚灵便。

彼时谭氏为操办伽罗的婚事脱不开身,虽担忧记挂,却难以亲赴。

后来又碰上宋澜在药浴中做手脚的事,拖了一阵,想要起身时,便收到了西胡汉子带回的高探微遗书——笔迹虽还如旧,力道却早已轻浮。早年他的书法银钩铁划,力透纸背,而今却如三岁幼童画上去似的,加之言辞语气哀苦,令早就心如止水的谭氏恸哭了数回。

遗书上说,他自知见罪帝王,万死难恕其罪,已数回上书于端拱帝,自悔罪过。不敢奢求端拱帝宽恕他的罪行,只求他所受的苦楚磨难,能稍泄其恨,不至牵连子孙。

而于谭氏,他自知再难相见,只愿她余生安好。这些年沉浮宦海,迷了心窍,他自知已非当初翩然君子,行事心志都令她失望。倘若她愿留在高家,可派人收他骸骨,将来合葬。若不愿留,他也无甚怨言。

谭氏说起这些时,神情平静,语气却颇哀苦。

“倘若当时我不遵族训,再勇敢些随他南下,时刻在旁陪伴规劝,他也未必会落入这般境地。当时一念之差,不止毁了戎楼此生,我和他也半生流离,物是人非。伽罗——”谭氏握着伽罗的手,缓声道:“外祖母唯一庆幸的,是你和太子,终成眷属。哪怕前路坎坷,慢慢走过去,终会有坦途。若是平白错过,到了外祖母这般年纪,悔之太晚。”

岁月沧桑的脸上,有浑浊的泪珠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