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菡点头,见她起身把书包放上书桌,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找出几张干净的纸和铅笔。

“先坐这里玩会儿吧,看会儿书画会儿画,东西随便用——或者你想在屋子里转转也行。我去厨房做饭,等下阿良回来了差不多就可以吃饭了。”她说着又回头瞧了眼许菡,“知道厕所在哪吧?想去就自己去,啊。”

等她一声不吭地点了头,吴丽霞才笑笑,揉一把她的脑袋,脱掉身上的警服外套,转身去厨房做饭。趿着拖鞋来到主卧门边,许菡看着她走进厨房,打开了灯。

外头依然暴雨如注。

回到主卧,许菡看了会儿躺在书桌上的纸笔,便悄悄走回了客厅。站在主卧门口能看见玄关紧合的大门,以及客厅茶几后头的藤条沙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吴丽霞没有开客厅的灯,整间屋子只有厨房和主卧隐隐透出亮光。

她干站了一阵,又绕进主卧隔壁的小房间。

一张小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这里的东西不比主卧多。许菡走到书桌跟前,看了眼胡乱摊在桌面上的练习本。封面的姓名那一栏里,歪歪扭扭地写着“万宇良”三个字。

返身要走,许菡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垂下脑袋看过去,是一本掉在地上的字帖。

弯下腰去捡它的时候,她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

“妈妈我回来了!”客厅响起男孩儿的喊声。

许菡直起身子,手里拿着那本字帖,僵在了原地。

吴丽霞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出来:“打伞了没有啊?”

“打了!”接着便是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等许菡反应过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儿就出现在了副卧门前。

他跑得急,原是要冲进房间,猛然看清屋里多了个人,才匆匆刹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瞧着她。和许菡的扮相一样,他穿的短袖短裤,留着扎手的平头,胸前一片汗渍,一条胳膊下边还抱着一颗滴着水的足球。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吭声。

几秒钟过后,他回过身跑向厨房。

“妈妈我房里那是哪个!”

没过一会儿,吴丽霞便推着他来到副卧,顺道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顶灯闪烁两下,终于照亮了房间。许菡依旧竹竿似的立在书桌边,直勾勾地望向他。

“这就是阿良。”把男孩儿推到她面前,吴丽霞在胸前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又低头给他介绍,“阿良啊,这个小朋友以后跟我们住一起,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说完还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当哥哥,要保护好妹妹,知不知道?”

“哦。”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万宇良上下打量许菡一番,最后看向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身形一顿,吴丽霞抬头去看许菡。

小姑娘无动于衷地站着,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神情麻木而沉默。

吴丽霞只好张张嘴,正要同万宇良解释,便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丫头。”

到了嘴边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她愣了愣,将目光转向许菡。

“我叫丫头。”她微微张开干燥开裂的嘴唇,又重复了一次。

表情仍旧木木的,却开口说了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忍不住笑起来,吴丽霞抬手覆上万宇良的脑袋,一本正经交代他:“丫头晚上跟我睡,你平常要是出去玩,也带上她一起。”

他抓了抓大腿,一脸不情愿,“我不喜欢跟女孩子玩。”

吴丽霞听了便板起脸,用力一推他的脑门,竖起眉毛准备训斥。

瞧出来她要发作,万宇良马上转移了话题,“妈妈我要写作业了,你还没做晚饭。”

语罢还摸摸脑门,小心地拿眼角瞅她。

深吸一口气瞪他一眼,吴丽霞只好作罢,对许菡抬了抬下巴:“那丫头你也看会儿书,等下就吃饭。”转过头来再冲着万宇良呵斥,“快写作业!”

把足球丢到一边,他跑到书桌跟前拉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习题本。

吴丽霞轻轻踢一脚足球,见它滚到墙角,才又擦了擦手,回身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许菡和万宇良。

她看着他摁亮台灯,开始埋头写作业。纸笔相接,窸窸窣窣地响。

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几分钟,许菡的视线缓缓挪向书柜。好几层书架上头,一本本书紧挨在一块儿,码放得整齐。靠墙摆放,正对着万宇良的床。

“你要是想看,就自己拿。”他突然出声。

回过头看看他,许菡犹豫片刻,走上前打开书柜的柜门,踮起脚,取出一本书。

蓝色的封面。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这一晚,许菡做了噩梦。

梦里她乘着一条小船漂洋过海。海上刮起了风,下着暴雨。她在海浪颠簸中尖叫,迎着雨,张不开眼。她听到哭声。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然后所有的声音平息下来。许菡睁开眼,从洗脚店旁楼道里的洞边栽下去,摔在一个打着赤膊的男人旁边。他只穿一条底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上,张着嘴,没有动弹,也没有流血。

她扭过头看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蓝色。男人变了个模样,成了桥西臭水沟里的尸体。蓝色的肉虫从他的眼睛里爬出来,一点一点拱动着身子。她看向自己摊开的手。蓝色的手,手心里有一只蓝色的纸青蛙。

许菡从抽噎中醒过来。

窗外已经没有雨声。屋子里很静,只有挂钟滴滴答答的轻响。吴丽霞躺在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背。

抽着气合上眼,许菡装作没有醒来,收拢蜷在胸前的手,悄悄攥紧了衣领。

她想,她的命不如那条大黑狗。

但她杀了它。

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应该要死的。

第35章 15-2

二零零八年一月底,罕见的大雪侵袭南方,冰霜封冻了京珠高速的大半路段。车祸频发,电网瘫痪,无数春节前赶往家乡的人被困在寒冷拥堵的高速公路上,等待救援。

两省的交界口已经封闭,赵亦晨的车被堵在了邻省边界。他带上自己的证件找到当地武警,协助转移滞留在高速上的车辆和旅客,不眠不夜工作了整整五天。二月初打通韶关路段的前一天,他在鹅毛大雪中步行到最近的服务区,打算小憩一会儿。

冰凌压塌了输电铁塔,附近的供电尚未恢复,人们挤在光线昏暗的快餐店里,搓着手哈气。赵亦晨推开快餐店的门,听见婴儿和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声。冷风灌进室内,搅乱了污浊的空气。不少缩紧脖子的人转过头来看向他,也有蜷在角落的身影动了动脑袋,却没有起身。他环顾一眼店内,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

退出快餐店合紧大门,赵亦晨拉紧领口,两手拢进外套的衣兜,转身走向洗手间。

自来水管没有结冰,拧动水龙头还能接出一捧水。他用冰冷的凉水洗了把脸,而后倚到避风的角落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

茫茫白雪铺满视野,映出令人眩晕的荧亮天光。轻盈如棉絮的颜色压断光秃秃的树丫,也压塌了一整座城市的光与热。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风雪一点点埋没他来时的脚印。

零六年年初他曾到韶关出差,也是在那回第一次见到了雪。临行前胡珈瑛替他收拾行李,一边将他最厚的毛衣卷成紧紧的桶塞进包里,一边事无巨细地嘱咐:“其实最冷是雪融的时候,把热气都吸走了。你到时不要见雪融了就急吼吼地减衣服,不然有你受的…”

“嗯。”赵亦晨在汗衫外头套上了毛衣,把胳膊伸进衣袖里,“你看过雪?”

她最后将两双厚毛袜搁进他行李箱侧面的袋子里,顿了顿,才说:“小时候跟爸妈去过北方。”“我倒是没机会看。”他又披上大衣,随意理了理衣领,便略微低头整理袖口,“要是这边也下雪,就叫天有异象了。”

“没什么好看的,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冷。”背后传来她拉好行李箱拉链的声音,“我觉得这边的冬天反而比较冷。”

侧过身瞧她一眼,赵亦晨不以为意地一笑,“怎么可能。”

余光却瞥见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跟前。“真的。湿冷,刺骨。”她抬手替他翻好后领,语气轻描淡写,微垂的眼睫挡去了投进眼底的灯光,“感觉是那种会要人命的冷。”

赵亦晨用力抽了口烟。

浓烈的烟熏味充斥口鼻,麻痹他的大脑。胡珈瑛单薄的身影立在他眼前给他翻衣领的画面渐渐模糊,他还记得当时卧室床头摆的照片,记得衣柜未经磨损的纹路,甚至记得天花板上顶灯灯罩里污渍的形状。但他记不起她的脸。

他偶尔会想起来,她已经失踪近两年。

就像他来时踩在雪地里的鞋印,不过几分钟就被风雪覆盖,再也找不到踪迹。

“先生?”陌生的女声闯进耳中。

两耳被失去温度的寒风冻得麻木,赵亦晨转眸,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女人。黑色长皮靴,紧身牛仔裤裹住修长笔直的腿,上身一件猩红的短羽绒,貉子毛领后边露出被长领毛衣护住的纤细脖颈。他指间夹着烟,视线缓缓上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巴掌大的瓜子脸,弯刀似的柳叶眉,还有一双眼尾勾人的丹凤眼。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面上的皮肤因干燥而紧绷,手里捏着一根香烟,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张,呵出的热气极快消散在风中。

她说,“借个火。”

伸出插在裤兜里握着打火机的手,赵亦晨随手将香烟送回唇边,划开打火机的开关。

女人向他走近一步,手中的烟头凑到那跳动的火焰边,很快就被点燃。她算不上高,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她垂眼时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浓长,微翘,尾端盈着几颗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珠,在火光跳跃中透亮扎眼。

尽管形容憔悴,也依然是个漂亮的女人。

拇指松开开关,火焰熄灭。

女人退后两步,学着他的模样倚在冰冷的瓷砖墙边,微启双唇,深深吸了口烟。

重新望向室外的大雪,赵亦晨从浓郁的烟草气味里嗅到了她那支香烟的味道。他不是缉毒警察,却对这个味道并不陌生。沉默地抽了会儿烟,他主动开了口。

“去湖南?”

眯眼吐出一团白雾,女人望着屋檐上的冰锥,漫不经心地颔首,“回老家过年。”

“堵了几天?”

“八天。”

温热的烟熏感翻入口腔,赵亦晨缓缓吁一口气,任凭白色的烟雾溢出唇齿。细细密密的温度让冰冷的嘴唇微微发麻。

他掐灭烟头的火星,“快了。”

而后将烟蒂扔进手边的垃圾桶,戴上外套的帽子,双手□□衣兜,再次步入凛冽的风雪中。身后的女人没有道别,也没有说话。

左后方响起一道喊声。

——“周楠!”

隔着寒风,声线模糊。但赵亦晨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正从停车场跑向那个靠在盥洗台边的女人。风雪迷眼,赵亦晨却还是将男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略微发福的身躯依然西装革履,方脸,剑眉星目,皱起眉头的样子咄咄逼人。

他认识他。

王绍丰。

赵亦清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

电视里还在重复播放早晨播报过的新闻,她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意识到已经下午六点。窗外的天色开始暗下来,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声。她赶忙爬起身,从沙发尽头的小圆桌上捞过电话,拨出刘志远的手机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传来刘志远闷闷的声音:“喂?亦清啊?”

“怎么还没回来?接到阿磊了吗?”她掀开身上的毛毯,放下腿穿好拖鞋。

“还没有,我刚从学校出来,今天开个会耽误了。”电话里车门被关上的动静有些刺耳,他嗓音又提高几分,像是在低着脑袋翻找什么东西,“对了,你晚上别做亦晨的饭,他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他有工作回不来,让我去把善善也接回来。”

赵亦清急急忙忙系扣子的手一顿,“啊?又有工作?他们肖局不是给他批了两个星期的假吗?这才几天啊?”

“好像是有紧急的案子吧,他毕竟是刑警队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头疼地拧紧眉头,握着电话叹了口气。

“好吧。那你先去接善善还是先去接阿磊?”

“小秦他们的儿童心理康复中心离阿磊他们学校挺近的,我让阿磊先去接善善,然后我把他俩一块儿带回来。”刘烨磊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转动车钥匙热车。

别无他选,赵亦清只得点点头叮嘱:“行,接到人了就回个电话给我。”

挂断电话以后,四周又静下来。

她坐在沙发边,环顾一眼空荡荡的屋子,起身走向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结课考试都考完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快熄灯了所以今天更得少些,明天尽量早点更,多更一点。

p.s.其实这篇文时间线挺重要的,大家如果忘了前面的剧情,可以再看看。

第36章 15-3

夜幕将灰黑的一角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合贤中学的教学楼陆续亮起了灯。三五成群的学生来回在教学楼和食堂之间,或是背着书包走向校门。学校坐落在郊区,后门面朝山头和菜地,只有正门门前一条环形的单行车道供家长接送学生。校外没有餐馆,逆着单行车道走下四百余米长的坡道才能抵达距离学校最近的公交车站,因此学生大多选择在校内的食堂解决三餐。

刘磊顺着车流上坡。

马路的一侧正在维修,回市区的车辆便不得不绕上这条单行道。恰好是下班的高峰期,绕行的车流与学校门前接送孩子的车辆堵作一团,喇叭声此起披伏,车龙半天不见流动。他沿着绿化带往前走,眼睛四处寻着那些堵在单行车道上的小轿车,视线一一扫过它们的车牌,找不到熟悉的车牌号。

学校距儿童心理康复中心不过五分钟的脚程。刘磊接到赵希善的时候,秦妍还没有下班。她把他们送到院子门口,最后审视一眼兄妹俩,依然不大放心:“真的不用我送?”

“真不用,我爸开车过来的,就是正好前面修路,又碰上高峰期,所以这块儿路堵。”刘磊一手牵着赵希善,一手拉了拉肩膀上的书包带,笑得礼貌而腼腆,“我带善善走到路口就行了,谢谢你啊秦阿姨。”

抬眼瞧了瞧路边堵成一条长龙的小车,秦妍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略略拧眉轻叹一口气,目光落回他眼里,“那等下见到你爸爸了,记得回个电话或者短信给我。”

刘磊点点头,“好,知道了。”

颔首以示回应,她又看向一旁的赵希善。小姑娘左手牵着哥哥,右手还紧紧抓着那个绿裙子的人偶,清瘦的小脸表情麻木,唯独那双棕褐色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眶仍有些泛红。捋顺衣摆蹲下身,秦妍弯腰平视小姑娘的大眼睛,小声告诉她:“善善,阿姨还要去见另一个小妹妹,今天就不送你们了。你跟哥哥一起回去,路上要注意看车,好不好?”

脸上呆呆的神情没有变化,小姑娘凝视她的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牵动嘴角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秦妍摸摸她的小脑袋,又说:“爸爸工作忙,善善要是觉得不开心了想跟阿姨说,就写字告诉姑姑。今天我们试过的,还记得吗?”

小姑娘想了想,再次点头。

像是没有半点起色,仍旧不说话。

牵着她小手的刘磊暗自叹一口气,却见秦妍不露丝毫沮丧的神色,浅笑着亲了亲小姑娘的脸颊,柔声鼓励她:“善善真棒。阿姨知道你最勇敢,是个好孩子。”

赵希善动一动小脑袋,也慢腾腾地伸出一条细瘦的胳膊搂住她的脖子,亲了一下她的耳朵。

刘磊一愣,不再作声。

下坡的路上,他带小姑娘抄了绿化带里侧的小路,避开车龙的扬尘。

一路不言不语,赵希善低着头安静地跟在刘磊身旁,视线一点一点追着自己的脚尖。路灯拉扯他们的影子,时而伸长,时而缩短。他时不时拿眼角瞄瞄她,只能瞧见她头顶的发旋。思来想去,刘磊瞥了眼小姑娘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人偶,小心地笑着开了腔:“善善,那个娃娃是秦阿姨给你的啊?”

她没有抬头,只幅度极小地收了收下巴。

见她有所反应,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善善喜不喜欢这种娃娃?”

小姑娘盯着脚上的小皮鞋,又一次沉默地点了点小脑袋。

“那下次我给你夹。你见过娃娃机吧?就是那种商场里面很大的,投币夹娃娃的机器。”刘磊便笑起来,语气也不自觉轻快了几分,“我每次都能夹到。”

背后却在这时赫然传来另一个声音:“学霸!”

脚步僵在原地,刘磊嘴边的笑容凝固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