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灭了手里的烟,摘下墨镜,站到一排货架前开始翻CD:“翔太得的是肌无力症,到后来他根本没办法写字了。”

温一柔盯着他看,心里却没有当初撞见松本翔太时,那种激动心慌的感觉。这明明才是她最喜欢的乐队主唱,这明明才是在每个孤单夜晚陪伴她的声音,温一柔淡淡地笑了笑,开口对他说:“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你们的歌。一直被你们鼓励着。”

“哦,是吗?”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温一柔,然后问,“最喜欢哪首?”

温一柔没料到会被这么问,喜欢的歌太多,一下却想不出答案,最后松本翔太床头那幅海报又冲进她的脑海,于是她说:“《天空之城》。”

阿弘咧开嘴朝她笑了笑,他几步走过来,坐在了松本赖和她身旁边,语气欢快地说:“那么一直以来鼓励着你的人,并不是我哦。”说完他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好像包含了明烈的阳光,真实又虚幻。

阿弘又点起一根烟,亮着的红色烟头上冒出浅白色的烟雾,他却不抽,只是望得出神。许久,他开口对温一柔说出了那件事。

13

我叫松本翔太,二十三岁。

一年前,我还是MAY乐队的主唱,原本我梦想着,可以在世界各地开演唱会。我想穿着简单的T恤和夹脚拖鞋,不要任何舞台效果,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唱那些深夜写出的字句。原本我以为,可以一直看见那些为我摇动的蓝色荧光棒,一直鼓励一些人。

我不知道肌无力症是多么严重的病症,主治医生说并没有很多人会因为患病而死掉,最有可能的可能,只是不能行走、不能说话、不能自由地生活。

但是如果不能行走,不能大声地唱,不能感动地擦掉泪水,我真的算是活着吗?

我不希望团员的梦想就此终结,我不希望MAY就此消失,所以哥哥答应了我任性的要求,他成为了那个MAY的主唱阿弘。从此以后,他的声音和创作,代替了我,在每个深夜黎明钻进你们的耳朵里。

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还是小学时的事情,那天并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父亲的生日。就是那么平常的日子,我们没去游乐园,也没去看可爱的动物,只是在家里照了一张合照。他第一次这样温柔地抱着弟弟,对我和哥哥微笑。大概是那时,我就预感到父亲要离开,所以照片里笑得并不开心。后来从妈妈与别人的对话里,我隐约知道父亲欠下了赌债,再后来做了欺诈师。

我生病之后,妈妈的情况越来越差。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每日只会在门口念叨爸爸的名字,扒着门框盼着他回家。我痛恨我父亲,我发誓要当一个欺诈师,骗走他的笑容,骗走他骗母亲的那些感情,我希望他会经历很大的失败。

我并没有料到会遇见温一柔,这个从中国跌跌撞撞跑来的女孩儿,吵吵嚷嚷说要找她的爸爸。她说喜欢听MAY的歌,我心头一颤,但是转念又想,她喜欢的应该是我哥。当她哼起我很久没唱过的《天空之城》时,我突然很想找个人抱着大哭一场。但我只是佯装镇定,否定了自己心里的那座城。

做欺诈师总是要人领着,带我走上这条路的老头,给了我很多消息。他知道我想做欺诈师的原因,所以也告诉了我很多父亲的消息,他说父亲现在用“小林芳贵”的名字活着,跟我说了他高超的欺诈本领。当我听见杀掉岩井桑夏的嫌疑人是小林芳贵时,我知道机会来了,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战斗之中去。

我并没有想置他于死地。

每天的调查结束之后,我都暗暗祈祷凶手最好不要是他。我只希望他能失败,他能痛苦地流泪。但是我,也希望他回家。

在帝都大饭店里,他拉住我的衣角。他说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他的儿子,他只是陪我玩玩,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有什么能耐。他说他没想到我能把他逼得这么死,一条后路都没有留给他,他说他想回家。

有那么一瞬,我想要丢下温一柔,丢下高岛芳子,丢下这所有的一切离开。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荒唐,我对他说,只要他去自首,我不会把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

我知道如果我把资料交掉,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回头了,他也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可是我却那么做了。

温一柔看见相片之后,什么都没有问我。在机场我对她说,我会把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我轻松地告诉她,只是这次换我来骗小林芳贵而已。

阿温,我怎么可能留他下来。就算我多么想要他回来,就算我内心充斥着强烈的他是我父亲的感觉,我也不可能留他下来。因为,是他逼死了你的爸爸,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你眼底的悲伤就像巨大的湖,那么深。

阿温,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为你唱一首歌。

14

“要回去了吗?”松本赖跟在温一柔身后,他看温一柔有些恍惚,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于是伸手扶她。

“我没事,”温一柔对他笑笑,然后转身往货架那里走,“我想看看这些唱片。”

天蓝色的粗体字标着“MAY”,这整个一排货架都是MAY的唱片。温一柔念着侧面的字,手指从上面一顿一顿地划过去。最下面一排标注着“收藏非卖”,温一柔蹲下去,她的影子砸在地上,是一团小小的墨色。

“那个是,”松本赖在一旁咬了一下嘴唇,再开口声音有些哀伤,“翔太哥留下的遗物。”

手指停在了深蓝色的封面,她拿起面前的唱片,打开了塑料盖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个婴儿。当温一柔看见“天空之城”四个字的时候,咬紧牙关也没能忍住,眼泪从发烧般暖热的眼眶里流下来,它们跳跃到歌词本空白处用水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字上,黑色的痕迹慢慢晕开,也像在流泪一般。

——阿温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依然相信,天空之城的存在。

等你想要逃离这颗寂寞的星球时,就听这张唱片,来天空之城找我吧。

右边的唱片被翔太换成了京剧选段,温一柔紧紧捏着它,轻声说:“混蛋,你不是说不要听的吗?”她久久地蹲在那里,动弹不得。

窗外的雪下得疯狂,那些肮脏的颜色重新被纯洁的白色覆盖,温一柔依旧蹲在那里,她唱得轻缓,却感觉撕开了心肺。

她唱道。

——六月雪 未开言思往事心中惆怅。

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离枝 苏七

01

李震在路上走。

凌晨3点半,他的不良嗜好在作祟,于是他趁四下无人翻墙爬进一所女子高中。他戴帽子,穿黑色衣服,打扮得像个蟊贼,身手也敏捷得像个蟊贼。他来到一号教学楼前,仰头看天,今夜风疾,却吹不开厚重的乌云。

无月。

空气闷,重。仿佛神明制成的一席薄衾,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擅自覆盖整片天地。

李震嗅嗅鼻子,他的嗅觉一向灵敏,空气中好似有股铁锈味,又仿佛是梅雨季。

李震猫着腰走进教学楼,他穿过无光的走廊,在黑暗中摸索。

啪嗒,啪嗒,啪嗒,仿佛是脚步声,又像秒针移动的声音一样在李震耳边响起。李震看手表,手表带夜视功能。凌晨3点40分,精密的机械告诉他。

啪嗒,啪嗒,啪嗒。这是李震自己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李震抬头看,还有一个脚步声,他追了上去,顾不上躲开背后投来的手电筒光和保安的吼叫声:“站住!谁?”

啪嗒啪嗒啪嗒,保安的脚步声加入了慌乱的噪音中,紧接着,是一声“嘭”的巨响。

所有脚步声都停下了,李震往外看,透过楼道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天边飘着雨,云散开了些,月亮的昏暗光芒将室外照得黄黄灰灰。还是暗,却已经足够照亮那个坠落在一号教学楼前的人。

仿佛是女孩子,头发很长很黑。穿裙子,白色短袜,鞋子飞了出去,袜底被洗得发黄了,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她的裙摆掀起,露出白色的内裤,仿佛是棉质的。地上有血迹,暗暗的、黑黑的,头发一样不停地往外延伸。

真是奇怪了,死者总是最容易是女性。

李震跑下楼,两个保安也跑了出来,他们抓住李震,用手电筒照亮他的脸。

“又是你?!”老一点的保安大呼,年轻一点的保安叹气,眼神在女孩子仿佛棉质的内裤上乱晃。

“死了。”李震说,“动都不动了。”

女孩的身体开始流出黄的、黑的污渍。她变得很臭。

李震后来知道了女孩的名字:邝伶俐。

她是女校学生,十七岁,在教学楼顶留下一封遗书,脱下鞋子压住遗书,坠楼身亡。她的内裤发黄发黑是因为肛门松脱,所有秽物都被排出了体内。据说人死之前都会这样,不管死前多香多美,最后都会变臭。

邝伶俐被定性为跳楼自杀,她在遗书中写道,自己在学校受同班同学欺负,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下去了,觉得生无可恋,只好寻死以求解脱。

邝伶俐父母大闹,媒体也跟着狂轰滥炸,学校大门紧闭,谢绝访客,半夜加强人手巡逻,防火防盗防记者。

李震再没能成功翻墙进去过女校,他爸埋汰他说,他命带不祥,去哪儿哪儿就出人命案,只有警局能镇得住他。李震想想,觉得挺有道理,向上头提交了申请,好好反思了下三个月前处理一起案件时,把一个目击者老师给揍住院的事,他很快复职,被调去一个清闲的部门。

他又是闲不住的人,上班一有空就去翻无头悬案,还把卷宗带回家看,上厕所看,吃饭看,看电视的时候也看。他爸李天明也是当警察的,又埋汰他:“李神探有能耐了,又要破什么大案子?”

李震啃着苹果不说话,从前他和父亲关系不好,近年来才有所缓和,李天明和他说话时,他总爱理不理。

“有个案子,想找你跟进下。”李天明语气软了些许,看着李震说。李震瞅瞅他,还是不吭气,李天明道:“想让你去见个人。”

“谁?”李震警觉了起来。

“唐光晓。”

唐光晓是个罪犯,与一起邪教案件有关,他还是个心理医生,混血儿,高高瘦瘦,他杀过人,许多人,却从不认为杀人是恶行,他能分辨一切客观的事物,比如黑是黑、红是红,只是无法分辨善与恶、对与错,他有情感缺失的毛病。根据精神医师对他下的诊断书,他被定义为反社会人格,外加精神分裂。这些诊断帮助他逃过了死刑,李震却从不认为他有病,他只是不知道感情为何物,就像他能感觉到痛,但是并不明白痛是什么。他知晓,却不知情。

唐光晓现被关押在精神诊疗所,三年前是李震亲手逮捕的他。李天明突然提出来让李震去见他,李震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不去。”

他不想再见到唐光晓,这个男人是恶魔,因为无法分辨善恶,而变成了更为纯粹的恶。

“事先联系过了,本来唐光晓是不能有任何人去探视的,不过这案子牵扯挺大,他说只有你去才见。”李天明说道。

“什么案子?”

“前几天抓了个自称是新神转世的人,骗了好多钱,审讯的时候他说梦到一个神仙给他托梦才干的,还说记得那个神长什么样,给我们做了个拼图,就是唐光晓的长相。”

“一听就是胡扯,你们想找姓唐的了解什么?我看那个被抓的,八成是看了报纸上关于姓唐的报道讹你们的,三年前那案子影响多大啊。”

“不管是真是假,有这么条线索我们就得去查,去弄清楚!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去问问骗钱的和他什么关系,这是那个骗子的照片,你拿上给他看看。”李天明拿了张照片出来给李震,李震没拿,李天明把照片放到了茶几上,父子俩对坐无言。

第二天早上,李天明发现茶几上的照片不在了,诊疗所负责人给他打来电话,问他们队里是不是有个叫李震的,他来申请探访唐光晓。

李震进诊疗所时还在吃煎饼果子,加了两个蛋,一路走一路吃,馋得在路上散步的病人都直勾勾地看他。李震吃完,抹抹油光光的嘴,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医师往诊疗所的住院部走。唐光晓这类危险人物通通被关在住院部的思明楼,两层的矮楼,建筑上还有不知是谁写下的题字:思明思明,以思明净。

思明楼还有层地下室,唐光晓就住在地下室的最后一间。要见到他必须经过重重关卡,有检查随身物品的,也有探测金属反应的,路还难认,七拐八拐,上上下下,跟拍电影似的。李震在入口处看到的那张导览地图、记下的路和出口,到等见到唐光晓时,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唐光晓在玻璃后面下围棋,自己和自己下,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玻璃外面半米开外树着铁栏,李震还没来得及看清唐光晓的脸,盯着棋盘的唐光晓就先认出了他,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热络地和李震打招呼:“是你啊,阿震。”

李震看看自己的鞋,唐光晓支起脸颊笑:“是啊,我记得你的鞋,和三年前我们最后见面时一样啊,黑色皮鞋,还是脏兮兮的。”

李震摸出照片秀给唐光晓看。

“认识吗?”他问。

唐光晓站了起来,手里玩着黑色的棋子,走近了,又走远了,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站在玻璃前,双手背在身后说:“不认识。”

“哦。”李震收好照片转身要走,唐光晓喊住他:“这个人是谁?”

李震不告诉他,还是往外走,唐光晓又喊:“邝伶俐不是自杀!”

李震停下脚步,在原地转过身看唐光晓:“你想说什么?”

“我看了报纸。”唐光晓穿一身条纹病服,皮肤白得病态,眼睛黑得发亮,一脸的神经质。他在精神病院关了三年倒有些像精神有问题的人了。

“有遗书。”李震说。

“有遗书就是自杀?你是第一天当侦探吗?啊,不对,我忘了,你现在是警察了……”唐光晓抿嘴笑,把棋子从一根手指转到另一根手指上:“抓了我,立了大功,终于当上了警察,子承父业啦。”

“神经病。”李震不客气地骂他,唐光晓哈哈笑:“邝伶俐托梦给我了,她说那天有人把她推下了楼,她是被别人害死的。”

“你转职当神棍?哦对了,忘记你以前就是神棍,你妈还被人叫做魔女,你还玩过大变活人、死而复生的把戏。不过是些快速替换人的小把戏。连小学生都不稀罕玩。”李震戳唐光晓痛处,唐光晓无动于衷,他微笑,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话语能刺痛他。

“邝伶俐不是自杀。”唐光晓坚持说。

“既然你说她托梦给你,那她告诉你杀她的人是谁了吗?”

“她说那个人站在她背后,她看不清楚。”

“那她告诉你,她为什么要半夜跑去学校天台了吗?”

“她没有告诉我,她很伤心,哭得很厉害,我怎么忍心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如此咄咄逼人呢?”唐光晓满面笑容,和善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曾经是个杀人如麻的罪犯。李震看着他,再度转身,唐光晓忽然报出了一个名字:“安辰华。”

“什么?”

“照片里的人的名字。”

李震继续往前走,没有追问也没有折返回去。即便背对着唐光晓,他也能想象此时此刻唐光晓脸上展露的狡黠微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他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邪魔。

李震从诊疗所出来联系上李天明后,被李天明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他都说出名字了你不问问其他的事?他们到底认不认识?怎么认识的?怎么三年了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

李震把手机挪远了,等了会儿又凑到耳边说:“报告李队长,我想跟进邝伶俐的案子。”

“你他妈给我回去问出安辰华的背景!”

“我想跟进邝伶俐的案子。”李震还是坚持,李天明气不打一处来:“你现在什么意思?和我谈条件是吧?好,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李震挂断电话,还真等在了诊疗所的大门口,李天明开着局里的车半个小时后赶到,李震这会儿已经和门卫抽上烟聊上天了。他远远看到李天明的车,掐了香烟,小跑过去。李天明把车在路边停下,摇下车窗,对李震打个响指:“上车!”

“去哪儿?”

“邝伶俐的学校!”李天明吃了火药似的,说话都带着火气,李震抓抓耳朵,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又问他:“那个安辰华骗了多少钱?怎么骗的?”

李天明丢给他两份卷宗:“上面是邝伶俐的,下面是安辰华的。”

“李队长你这样不犯法吧?”

“闭嘴!”

李震耸耸肩,他先看了眼安辰华的案子,这个骗子专找老年人下手,打着买符咒保平安的幌子,一骗就是好几十万,诈骗累计金额高达上千万。他也有点小聪明,根据审讯记录,他坦诚自己从三年前就开始诈骗了,流窜在五个相距甚远的城市,有六张不同的身份证,每每都是通过乔装打扮进行诈骗。这次被抓纯属意外,警方在宾馆临检,抓他是卖淫嫖娼,结果在他包里翻出好多黄蜡蜡的符咒、假发、眼镜、假胡子甚至还有女人的高跟鞋和化妆品,安辰华也是个胆小的主儿,以前没被抓的时候无法无天,现在见了警察,一经审问,立马就坦白了。

他还想装精神病,嚷嚷着唐光晓给他托梦,后来给他派了个精神科医生去做鉴定,鉴定完,医生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健健康康,连高血压高血脂都没有。

李天明怀疑他是三年前唐光晓案件的同伙,李震摇摇头,说:“肯定不是,太怂了,唐光晓看不上,我看这个人就是想装神经病脱罪的。”

“怎么?你对唐光晓很了解?”

“要不然?三年前谁抓的他?”

李天明嗤之以鼻,李震翻开了邝伶俐的卷宗。

她的卷宗很薄,有遗书,也有被欺负的事实,似乎没什么好怀疑的。邝伶俐的尸检报告里也有提及她身体多处有淤青和割伤,根据邝伶俐父母的证词,去年夏天的时候还好好的,身上看不到什么疤什么伤的,今年三月天气开始热的时候,他们还奇怪自家女儿怎么还老穿着长袖长裤。不过也就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没敢问,怕打扰女儿学习的心情。邝伶俐今年高三了,高考在即,她脾气不怎么好,有些小姐脾气,家里条件太好,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平时父母在家和她说话都不敢大声。

“难道是因为脾气不好,在学校里得罪了人?”李震嘀咕着,继续翻看邝伶俐的同班同学们的证词。

“这个案子有个很大的问题。”李天明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突然说道。

“什么问题?没有人承认欺负过她?”

“不是,是几乎所有人都承认了。”

李震怔了下,哗啦啦地翻了好几页,确实在口供记录上,邝伶俐的同班同学里有二十个人承认了参与欺负邝伶俐的事实,另有十人表示不知情,与邝伶俐不熟悉,再有十人表示知情,但是并没参与。

“群体犯罪?会被起诉吗?”

“不就在闹这个嘛,她的父母还组织了人去学校静坐示威。”李天明指了下前方,李震放低手里的卷宗,循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还真有一大帮人举着牌子、拉着横幅坐在学校大门口。

“那学校方面是什么意思?”李震伸长脖子想看清横幅上印的标语,李天明道:“当然不想闹大,他们可是重点中学,群体犯罪的事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招生?”

“录口供的时候就这么简单承认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没个撒谎的?”

“一个承认了另外一个也跟着承认,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挺奇怪的。”李天明停下车,叫上李震一块儿走向学校传达室,传达室里两个保安见到李震,不让他进去,说是要保护学校里老师的安全。李天明皱起眉:“那案子都过去了,我们领导也审查过他的检讨书了,我这次带他过来也是想给林老师道个歉。”

李震跟着卖乖:“是是,我好好反省过了,动手是我不对。”

他话里带刺,李天明立马给了他一下,揪着他衣领把他拖进了学校。那些来静坐的看传达室边上的小门开了,一窝蜂拥了上来,其中一个带头的女人嘴里喊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你们这些人渣畜生!”

李震回头看了眼她,想起刚才卷宗上看到的邝伶俐父母的照片,他问道:“这是她妈?”

“是啊,怎么了?”

“挺年轻的啊。”

李天明瞪了他一眼,两人直接去了邝伶俐的班级,她班级在二号教学楼,就在一号教学楼斜后方,这会儿正在上语文课,他们的班主任就是语文老师,他看到李天明从走廊上经过,放下手中的书,吩咐学生自习,就走了出来。

“吕老师好。”李天明客气地和语文老师握手,“带了个同事过来了解情况。”

“不是说已经结案了吗?”

“是,不过因为邝家父母还想起诉,我们就被派来了解情况了。”李天明这话不假,吕老师也表示理解,点头道:“我明白,出了这种事情如果我是父母我也……不过还是希望两位不要影响孩子们学习的心情……”

李天明手里拿着份名单,指了个名字给吕老师:“麻烦吕老师先叫这位同学出来一下吧。”

“好,你们先去我办公室等等。”吕老师说着,把两人带到了他在楼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仅有三张桌子,如今都空着。李震大喇喇地在靠近门的书桌边坐下,这是另外一个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面放着好些没批改的作文。李震随手翻看,还被李天明冲过来打手喝止:“别乱动别人东西!”

李震缩回了手,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抽烟。

不一会儿第一个学生就进来了。

李震懒得记这些女孩儿的名字,他拿英文字母给她们编号,这女孩儿在他的记事本上的编号是这样:少女A。

少女A齐耳短发,穿白色上衣灰色裙子,白色袜子,黑色皮鞋,裙子长到膝盖,上衣胸口有学校名字和校徽,模样乖巧。李震熄灭香烟,还在窗口拍了拍衣服才走到少女A对面坐下。李天明把问话的权力完全转交给他,李震便问道:“你和邝伶俐认识多久?”

少女A听到邝伶俐的名字反应很大,脖子往后缩,嗫嚅着说:“一直都是同班……”

“分班之后也同班?”

“是……”

“关系怎么样?”

少女A低着头玩手指:“我当时脑子很乱,我真的很对不起伶俐……”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关系怎么样?”

少女A头低得更低了:“以前还不错。”

“不错是指?能睡在一张床上吗?”

少女A惊讶地抬起头,李天明摇头叹气,走了出去。

“能还是不能?”

“不能……吧……”少女A犹豫着说,“伶俐其实不太容易和别人亲近,她不喜欢别人碰她,有点洁癖。”

“谁先开始的?”李震切入主题,少女A又玩起手指:“我不知道,我是被莉莉带过去的。冬天的时候,她那天问我放学后有没有事,我和莉莉都是走读生,家住得也近,平时会一起回家,她说想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就跟着去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去了一号楼的美术教室。”

“在哪一层?”

“第五层。”

“接着呢?”

“我进门看到了好多其他人,夏芳啊陈雪啊她们都在,然后我就看到了伶俐,她被绑在椅子上,还在发抖……”

“谁绑的?”李震问道。

“我不知道……她浑身湿透了,好像很冷。其他人看到我,就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们给了我一支画笔,画笔上面是黑色的颜料。我就问莉莉,这是要干什么?莉莉推我,说她们在做上色练习……其他人也推我,把我推到了伶俐面前……”少女A狠狠摇头,“我不想做的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伶俐看着我,也不说话,要是她求我或者可怜一点,我大概不会……我不知道……警官,我真的不知道……莉莉说没事的,很好玩的,你试试啊。”

少女A思维混乱,说话颠三倒四的。

“你试了吗?”李震询问道。

少女A用力点头,声音很小:“我试了。”

“觉得好玩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少女A哭了。

李震问她:“你哭什么?你内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