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李天明要到了邝家的地址,吃过晚饭一个人打车去了。

邝家住在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一处闹中取静的别墅区。李震按了好一会儿门铃才有人来给他开门。屋里的灯光暖洋洋的,邝伶俐的母亲穿一身黑衣,阴郁地望着李震。

“有什么事吗?”她似乎没认出来面前的人,就是白天那个抓着她问,她女儿袜子旧不旧的神经病。

“我姓李,是调查您女儿案件的警察,我们队长派我来跟进情况的。”李震客气地说。邝母没有要放他进屋的意思,堵在门口说:“了解什么情况?”

“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李震掏出笔记本,哗啦啦翻到记录少女A陈述的那一页。

“您觉得这些孩子怎么会愿意承认欺凌事件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她们谁都不说,守口如瓶,抵赖否认,反正死无对证。可是她们一个个都承认了,还都面临被起诉的风险,我觉得以她们的年纪和法律意识,应该懂得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吧。”

邝母咬了咬嘴唇:“她们怎么想我怎么知道?还不都是小孩子,看见伶俐跳楼都怕了呗!”

李震草草写下一笔,道:“也有可能……”

“还有什么事吗?”

“您女儿中学时有被人欺负过的经历吗?”

“说了多少次了,没有!伶俐也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我和她爸都不是!我们家伶俐的脾气怎么可能被欺负了还不说?肯定是学校老师施加了压力!瑶瑶当时还报警了,警察不也不愿意管吗?你这么多问题问我,我还想问问你们,为什么有人报警你们不去管,非得等出了人命案才管?本来伶俐都要出国留学了,我们家伶俐的大好前途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邝母越说越激动,指着李震的鼻子哭着骂。李震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还是个刚刚失去了女儿的母亲,他一时语塞,说不上话了。

“你把我女儿还回来!还回来!”邝母还要伸手打李震,李震握着她手腕劝:“冷静点,伶俐妈妈你冷静点。”

“阿姨怎么了?”

李震和邝母正僵持着,瑶瑶从屋里跑了出来,她看到李震,把哭成了泪人的邝母拉开,扶进屋里,对李震道:“警官您换双鞋进来说话吧。”

她脱下校服后,眉眼都变得成熟了。李震走进去关上门,站在玄关的鞋柜边看她,瑶瑶给邝母拿纸巾,轻抚她后背,邝母情绪稳定后她才过来招呼李震。

“警官您进来坐啊。”

“邝伶俐的爸爸呢?”

“和律师出去吃饭了。”瑶瑶给李震拿了双脱鞋,李震摆手:“我就不进去了,问你个事吧。你家住在附近?”

“不是。我以前是住校生,周末偶尔过来借宿,阿姨现在心情不好,我平时受了她很多照顾,就想留下来陪陪他们。”瑶瑶的声音温柔,听上去暖暖的,李震和她在院子里说话,他问她:“是谁第一个人和警方坦白的?”

“坦白什么?”瑶瑶扶了扶眼镜,问道。

“就是第一个和我们承认确实有在欺负邝伶俐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被带出去问话的时候,那两个警察叔叔直接就问我知不知情,参与了没有……”瑶瑶扯了下李震的衣袖,“我可以替你去学校问问……

“要是对你们的调查取证有帮助的话,我可以去问。”她说第二遍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坚定了许多,李震谢过她,拒绝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警官您觉得伶俐是自杀吗?”瑶瑶怯生生地看李震。

“你觉得是他杀?”

“我不知道……”瑶瑶死命摇头,“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了,我觉得挺难受的,心里空空的。我不懂为什么死的是伶俐,为什么是她……警官大哥,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欺负一个人,我想不明白啊!她们怎么能这样,就好像根本……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一样。”

“可是伶俐还为她们辩护,说她们就像孙叔叔田阿姨一样,有时候有些事她们自己都没法控制,怎么可能呢,胡说八道!”

瑶瑶瞪着眼睛跺脚,李震拍拍她,说:“你别想太多,孙叔叔田阿姨都是谁?”

“我以前的爸妈。”瑶瑶解释说,“应该说是养父母,我亲生爸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过你现在住在婶婶家,所以说,你们已经解除领养关系了?”

瑶瑶点头,“孙叔叔喝了酒之后脾气不太好,有时候会打人,老师知道了后就带我去做鉴定,闹到后来就解除了领养关系……”

瑶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让李震想到一颗在风中飘扬的种子,被风吹到哪里就只好落在哪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踪。

“你进去吧,别太累了最近,我先走了。”

李震别过瑶瑶后,并没直接回家,他在街上乱逛。

在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后,他跑去不远处的街心公园喝。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跳广场舞,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响彻夜空。李震拉开易拉罐环,散步的、遛狗的、谈恋爱的一个个从他眼前走过,不远处还有孩子在玩闹,借着路灯的光追追赶赶。有个老人家在李震边上坐下,他手里拿着长长的烟嘴在抽烟。李震闲着无聊,和老人家搭话,问他:“您听说过用剪刀杀人的事情吗?”

老人家眯起了眼睛,他耳背,让李震再说一遍。李震凑到他耳边大声地喊话,一瞬间天地间仿佛都没了声音,只剩下他自己清凉的声线在发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个用剪刀杀人的故事?”

老人家侧着脸上下打量李震,“你问这个干啥?”

“好像有一起案件就是在这个公园发生的!”李震扯开嗓门嚷着,老人家嘬了口烟,思量片刻,道:“是,是有这么回事……”

“就在那儿,那个女厕所那儿……当时啊……”老人颤巍巍地指向一排李树后头,砸吧砸吧嘴,“当时啊,挺热的,几月来着?四月吧,李花还没谢呢。一个女的带着小孩儿,女孩儿。原本呢就住这附近一片吧,后来搬走了……”

李震笑笑,冲老人比拇指:“您知道得真清楚!”

老人晃晃脑袋,接着说:“可不记得清楚嘛!事情闹太大了,那女的死得太惨!也不知道什么深仇大恨,那脖子被捅得哟,都是血窟窿。那个小女孩儿哦,还是她发现的尸体,你说自己亲妈……也不知道这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新闻说啊,她浑身都是血,哭着喊着要妈妈。”

“她浑身都是血啊?”

“是啊!可不是嘛!看到自己妈躺地上不得上去摸摸、喊喊吗?”老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李震摇晃着啤酒罐,老人家说,现在那间公厕晚上很少有人敢靠近,有人在那里撞过鬼。

“撞鬼?”

“不就是七月中旬的时候,我们小区那个老刘出来遛狗,你说也不挑个别的时候,偏偏是鬼门关开门那天。他尿急就去上厕所,狗拴在外头,他一进去那狗就狂叫,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刘一出来,就看到李树下面站着个人,穿裙子,是个女的!”

李震摇头:“封建迷信可要不得啊大爷,说不定就是个路人呢。”

“那女的死的时候就穿裙子!”老人似乎不太高兴李震反驳他,板起脸孔,“她手里还拿着剪刀呢!路人没事谁手里拿着剪刀在外面乱晃??”

李震只好附和:“对对对,您说得对。”

他喝完了两罐啤酒,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去那间闹鬼的厕所解个手。

跳广场舞的人已经散了,迎面吹来的凉风里带着些公厕的臭味,李震打了个喷嚏,钻进男厕方便。洗了个手出来,特意绕去了女厕后面。他记得那张现场照片,女人的尸体就是在靠墙的地方被发现的。她躺倒在地上,穿一条白色裙子,被血染红大半,一只手靠在身侧,另外一只手僵硬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死不瞑目。

晚上李震做了个噩梦,他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直在哭,浑身是血。小女孩哭着哭着变成了邝伶俐的模样。她的脸黑黑的,脑袋还在流血,那些血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背,邝伶俐哭着哭着,又变成了那个因为去不法诊所堕胎,失血过多死去的女高中生,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哭,双腿间流下血来。

可是她们的哭声李震都听不到,他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瑶瑶的声音。她在追问:“我不懂,为什么是她,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她们可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我不懂,为什么是她,我不懂。”

李震醒了过来,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眼时间,时针才刚刚走过3点。他带上毛巾,决定去外面跑步。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难以理解。家境优越,中学时还与欺凌之人为伍的邝伶俐,难倒真的会因为唐光晓的一席话幡然醒悟,自告奋勇成为被人欺凌的对象?可是按照可可的说法,她在天台上看到邝伶俐的时候,她的眼神分明是害怕的。

是谁,制造了第一起欺凌。

又是谁,任由欺凌发展蔓延。

暴力的种子仿佛生命力旺盛的浮萍,于无声中迅速壮大吞没整片荷塘。花苞早早枯萎,错过了最好的时节,便再开不出花。

凌晨的街道冷清异常,李震跑了半个小时,才见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看着他,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他看上去比李震瘦,个子也矮李震半个头,他从街那头走过来,越来越近。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音乐很大声,从他的耳机里面传出来。

很吵的音乐。

李震盯着他的口袋看,他口袋里有什么?一把刀,一个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会是第二个剪刀魔,专在午夜狩猎路人,还是他会成为第二个邝伶俐,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路人狠揍一顿发泄情绪?

李震靠在路灯边上,他心跳得很快。年轻男子的步伐加快了,他似乎抓紧了口袋里的东西。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李震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他几乎能听到自己不正常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年轻男子低下了头,他忽然不敢看李震了。

是刀,是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李震不停问自己,他的手都在发抖,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压弯他腰的不是什么疲劳和乏累,而是这浓重冰冷的夜。他双手都被压得发凉,感染了夜的温度,眼都不敢眨一下。

年轻男子终于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吞口水?因为害怕还是想鼓足勇气?

到底是不是刀?

李震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大气都不敢喘,耳朵里嗡嗡地响,天旋地转。而那名年轻男子只是轻轻走过他身边,肩膀都没擦到他的肩膀。

李震闭上了眼睛,长长送出一口气。他回头再看那个年轻男子,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mp3。

年轻男子走远了,远得成为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不是刀也不是手机,更不是什么都没有。

李震瘫坐到了地上,他笑起来,嘲笑自己,笑声格外凄凉。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诊疗所报到,他当着唐光晓的面吃完了一个煎饼果子,喝完一杯豆浆,再吃了个大肉包子。他不说话,就坐着看资料,他还带了个电脑过来,偶尔在电脑上打打字,画点东西。唐光晓也是憋得住的人,他看书,和自己下围棋,就当李震是空气。

地下室里没有信号,中午午饭时间李震一回到地面上,就收到了李天明发来的短信。安辰华的案子结案了,警方认定他不是唐光晓的党羽。他早上去了邝伶俐的初中,了解到了一些事,让李震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李震在食堂外面抽烟,他给李天明打去电话,李天明问他在哪儿,怎么电话打不通。

“在诊疗所唐光晓这儿。”

“案子结了就不用去找他了。”

“我知道,不过这里清静。”李震说,“我还在查那个剪刀魔的事情,邝伶俐的初中怎么了?”

“你猜怎么着?初中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还是个欺负人的!”李天明嗓门有些大,李震冷冷道:“欺负的是一个叫瑶瑶的女孩子吧?”

“你小子都知道了?不对啊,他们说我是头一个来的警察啊。”

“那天一个女孩子告诉我了,我没和你们说吗?”李震深吸一口香烟。

加害人与被害人的身份最终落到了一个人身上,邝伶俐就像一个巨大的极端,所有复杂的情感在她身体里寄居,终于有一天它们爆炸分裂,将她炸得四分五裂。

“她们以前关系有多好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说。”

“初一到初二的时候关系很好很好,老师都说她们像连体婴似的,初三的时候瑶瑶家里出了事情之后就崩了。”

李震听到这儿,打断李天明道:“我给剪刀魔划了个区,能帮我查查2006年的时候,那地方哪些人是正在高考的年纪吗?”

“你不回局里自己查?”

“我还有些事想问姓唐的。”李震挠挠眉心,午饭也没心思吃了,直接回到地下室。唐光晓正在喝稀饭,他吃得不多,加上失眠严重,黑眼圈很厉害,人好像更瘦了。

“我问你。”李震叼着烟整理桌上的资料,多看唐光晓一眼会折寿三年似的低着头。

“你问啊。”

“你是不是还觉得邝伶俐不是自杀?”

“她想寻求的不单是肉体上的解脱,是灵魂上的,你明白吗?承受痛苦本身也是一种解脱,是一种修行……”

“你少拿糊弄外人的东西来糊弄我,别神神叨叨的,好好说话!”李震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高声道。

“她不会选择自杀,起码我知道她很爱她的父母。人的话,为了这些感情应该愿意活下来吧?而且你看,她已经高三了,没多久就要高考。高考结束之后,班里的学生去同一所大学的又会有几个?已经忍受了那么久,并不差这么点时间吧?她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自杀,多奇怪啊。”

李震瞧了瞧把玩着围棋棋子的唐光晓。唐光晓的眼睛是绿色的,翠绿翠绿的,像猫,又似鬼。

“邝伶俐有个朋友叫瑶瑶。”李震抿了下干裂的嘴唇,说道。

“她们初中时关系很好,后来瑶瑶家里发生了变故,一下子从云间跌到地上,邝伶俐和她的关系也变差了,还和其他人一起欺负过她。”

“再到高中,她们读一所高中,关系又好了起来。这个时候换成邝伶俐被欺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起源是谁。”

唐光晓竖起一根手指:“我有一个问题。”

“你问。”

“她们高中关系又变好,是发生在邝伶俐被欺负前还是欺负后。”

“有什么问题吗?”

“人都是喜欢为自己制造优越感的动物。”唐光晓说道。

“你的意思是,如果在邝伶俐被欺负后她们的关系修复了,瑶瑶是故意接近她?为了获得优越感。”

李震猛然想到陈雪的话。多可笑,她怀疑邝伶俐接近瑶瑶是为了自身的成就感,虚荣与骄傲,而唐光晓却怀疑瑶瑶故意接近邝伶俐,为了获得某种身份对换的优越感。

“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是重塑友谊啊,李警官刚才也说了吧,她们从前是亲密的朋友。”唐光晓又说。

“我不知道,可能是发生在之前,我想想。”李震摸着下巴思索,唐光晓说:“如果是之前,那也是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

“哪里有趣?”

唐光晓卖起了关子,神秘地说:“人都是渴求爱的动物吧,渴求爱又有什么错?”

李震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唐光晓问他:“你要走了?”

“我们是不是又需要再过三年才能见到?”说完他兀自笑了,“哈哈也不一定,或许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啊。”

李震临走前叮嘱看守多加提防,唐光晓,他最近可能会有越狱的举动。

03

高考来了。

到最后,邝家父母也没能成功起诉那些参与欺凌事件的人。

高考放榜那天,李震又去了这所女子高中。又是一个深夜,又是一个凌晨3点半。他利索地翻墙进去,他在一号教学楼下的公告栏里看到了瑶瑶的名字,她改姓了,现在姓邝。她以本校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被某某名牌大学录取,她将去外地读书。

剪刀魔的嫌疑人还没确定,范围已经缩小了不少,但因为案件久远,排查起来很有难度。李震还在忙这个案子。他走上了去往二楼的楼梯,啪嗒,啪嗒,啪嗒,他手表的秒针听上去依旧像有人在走路。

那天晚上,多出来的那个脚步声,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凶手。李震时常这样想,但是他没有证据,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来证明邝伶俐是被人推下楼的。

今天的月亮很圆,月光充沛,李震不用再摸黑找路,他躲开了两个巡逻的保安,来到了五楼。

他想进去美术教室看一看,可门锁上了,李震转了转门把手,只得放弃。

他弯腰凑在玻璃窗前往里张望,那副没有脸的少女画像还在,不知是哪个好事者还是原作者忽然想起来画的是谁,少女有了脸,李震能模糊地看到她的眼睛、鼻梁和嘴唇。普通的少女长相,不像任何人。他没有上去天台,默默离开了。

后来,他搭车去了号称闹鬼的公园公厕,又买了两罐啤酒,边走边喝,喝到直打酒嗝,李震跑去上厕所。他洗手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那人见到他一个愣眼,低下头往厕所里走,李震多看了他几眼,本来站在小便池前要解手的男人,不知怎么慌了神,拔腿就跑。李震赶紧追了上去,大喊:“不要跑!站住!警察!”

男的跑得更快,棒球帽都掉到了地上。

“再跑我就开枪了!”

男子闻言,扭头去看,一不留神撞到了树上,重重跌倒在地。李震扑上去压住他,就给他上了手铐。他打完电话联系上同僚,揪着年轻男人问:“你跑什么?”

年轻男子不说话,李震去翻他口袋,挖出了他的钱包,一看他年纪,二十出头,还是个大学生。李震心里一咯噔,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质问:“你来故地重游的是不是?三年前那个剪刀杀人魔是不是你!”

年轻男子脸色惨白,闻讯赶来的其他民警把他带走,直接拿了他的指纹,和三年前第一起伤人案件现场留下的凶器上的指纹进行比对,指纹完全吻合。年轻男子只得认罪伏法。

李震亲自审他,花了一天一夜才审完。原来年轻男子是孤儿,从小生活在寄养家庭,很小的时候就遭受家庭暴力,所以对带着小孩儿的年轻夫妻怀有很强烈的恨意。他希望时光能倒流,他希望他那时候能杀死虐待自己的养父。

可关于公园女厕那起案件,他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还说:“我这次回来就是看到网上有个帖子,把这个案子也归在我犯的事儿里面了。警察大哥,真不是我干的,我发誓,你说我都被抓了,我现在说谎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是你干的?就是这个案子你才开始杀人的!”李震用力拍桌子,男子还是坚持:“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是看了这个案子开始出人命,胆子才大了起来,还想着按照这个杀人的套路来,把罪名推给别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模仿犯?”李震气得牙痒痒,男子一个劲点头:“真的,我是模仿犯!我是!我真没想过杀人!”

“那你也只能怪别人模仿你拿剪刀行凶杀人,把罪名推在你身上了。”李震幽幽地说,合上卷宗走了出去。他多长了个心眼,把女厕案件又拿出来温习,被害人特质,所用凶器都完全符合剪刀魔的特质,这家伙还想抵赖,李震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

他回进审讯室,把一堆资料拍在桌上,冲着男子吼道:“好,我现在就把那个被害人的女儿找过来,让她来认认。说不定她当时看到过你,一个剪影也好,我这就找她过来!”

男子百口莫辩。

李震找人联系三年前被害人的女儿,他坐在走廊上一边抖腿一边抽烟,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同事过来告诉他,找人有些难度,这个女孩儿死了妈以后就被人领养了,不过几年前已经和领养人脱离关系,现在好像又换了养父母,改了好几次姓。

李震停下了抖腿的动作。他眼前猛地闪过那个失眠的夜晚,他在路上跑步,灯光昏暗,一个年轻男子朝他走过来,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握着的不知是刀是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么那个女孩儿呢?

那个极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呢?

她手里握着的是剪刀,是向日葵还是……

一无所有。

李震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女孩儿又过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公安局。她换下了校服,头发留得有些长了,眼镜也拿掉了,婴儿肥看上去也似乎消退了几分。

她看到李震,还笑着朝他挥手,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警官大哥好!”她朝李震深深鞠了个躬。

“怎么这么高兴?”

“我今天拿到签证了,去美国的签证。九月份的时候去那里读书!我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啦!”她高兴地说。

李震说:“找你来,是想找你帮忙认个人,是你妈妈的……”

“嗯,我知道了!在电话里有个警察姐姐就和我说过了,那我现在跟你走?”

李震点头,扔掉了烟头:“是,你跟我走。”

他领着瑶瑶去认人,形形色色的人站在玻璃里面,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事情了……”瑶瑶看了看李震,说道。

“没事,只是走个程序而已,我看你之前口供记录……”李震佯装翻看卷宗,“说是看到过瘦高的、黑衣服年轻男人。啊不对,这个是别人的,你的在这儿,哦,也没提啊。没事,你随便看看吧,我们也就走个程序。”

李震笑了下,对瑶瑶说,“没事的,本来就没什么认对和认错。”

瑶瑶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她左左右右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指着站在左起第二个的瘦高男子说:“就是他。”

李震重重叹气,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手扶着后腰不吭声。瑶瑶小心地看他,唯唯诺诺地问:“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李震一张脸哭笑不得。

“警官大哥,怎么了……我……我做错什么了?”瑶瑶无辜地挤出两滴眼泪,李震摇头,他想起唐光晓的话了。

人都是渴求爱的动物吧,渴求爱又有什么错。

或许吧。

瑶瑶觉得不对劲,拽着李震的衣袖哭了:“我承认我耍小聪明,听到你刚才的话,所以我就指了那个男的,我也是想帮你们啊……”

李震坐下,好声好气地和她说:“你当年的口供里说,你看到过疑似凶手的人,有点胖,穿蓝色衣服,你还追着他跑了一段,最后没追上。我不觉得那是可以轻易忘记的事情。”

瑶瑶明显一怔:“啊这个啊,我刚才也说我不太记得了啊。”

“试想一下,最亲近的人被杀,杀人凶手自己还看到了,这种场景是会忘记的吗?不可能吧,换做是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我妈妈就是死于这样一场意外,我没有在案发现场,但是后来开庭我见到那个犯人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样子,我随时都能把他画出来。”

李震握紧了拳头,瑶瑶想走,被他大声喝止:“邝伶俐是不是你推下楼的?”

“伶俐是自杀啊……”

“把她带到天台上的人是你,对不对?她屈服是因为觉得她有愧于你,她也有自己的痛苦煎熬,她就用默默承认的方式来化解这些痛苦。

“她跳楼那天你在哪里?”

瑶瑶镇定地说:“我在学校啊,我住宿啊,当然是在宿舍睡觉啊。”

“有人能证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