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觉得年年的妹妹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因为她厌恶那个妹妹,曾经恨不得让她消失。

他错在以己度人,而世上却并没有那么多心境相似的人。

任丰年是少数有赤子之心的人,她脾气很坏,性格娇纵,但她的恶意从来只像一层糖霜,舔掉之后里头还是秾甜的蜜意,从来都不会斑驳留存。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永远都是干净天真的样子。

她是他的小仙子。

所以当她还是为妹妹的死而悲恸,他却不惊讶于她的良善。可他甚至冷漠地告诉她,想同他在一起,就必须经历这些相似的痛苦,别无选择。

小姑娘就退缩了,因为她不止有他,还有深爱的家人。

而他不觉亏欠任何人,却只舍不得她难过。故而今次知道张氏的事体,也并不曾说些甚么。

张氏有个好父亲,把她嫁给袁相的主意很不错。镇国公盘算得很明白,皇帝不会为了私事去为难一个忠臣,即便是他爱的女人,也无法使他做太多有违理智的事情。

但张氏太愚蠢,求来的平安不要,却自投罗网。

而任丰年为了惨死的妹妹,亦绝不会放过她。

这些他都料到了。

至于镇国公,他是个聪明人。既然暗地里与他谋划,还能亲手把胞妹从那个位置上推下来,说明他也是个狠心人。

故而皇帝并不担心镇国公会有动作。

因为镇国公不会把这份从龙之功,无端端浪费在女儿身上,这般一点都划不来,还不若为了子嗣后代好生规划,这条路才能越走越阔。

皇帝轻轻抚摸任丰年的如缎子一般顺滑的黑发,在她额间轻问,低沉哄道:“睡吧,无事了。这不是我们年年的错,忘记这些事体,好么?嗯?”

任丰年抓住他的袖口,迷茫道:“我…我不知道。”

皇帝轻笑一下,亲亲她:“想想咱们的儿子,那些都过去了。”

任丰年想起自家小老头软团团的样子,心里才涌上了暖意,在他怀里挣扎着起身,想看儿子。

陛下的脸有些阴沉,但任丰年回过身来,他还是温和的样子,对周正德道:“去叫人把小殿下抱来。”

儿子软软的团在襁褓里,睡得香甜,浑身都是温暖的奶香。任丰年抱着他,才觉得踏实。她不舍得弄醒他,只静静的守在一边看小婴儿睡觉,胸中涌起深深的柔意,痒痒的,又暖呼呼的。

陛下的脸有些阴郁:“……”

任丰年回头,轻轻对他道:“您去处理政务罢,我在这里静静便好了。”

陛下对着她,面色又温柔起来:“朕陪着年年不好么?”

任丰年说:“但是您有事要做啊,我有儿子陪着便好。”

陛下看着儿子呼哧呼哧睡得沉,小肚子起起伏伏的,淡淡道:“他睡着,还是叫奶口抱下去罢。”

任丰年不肯,懒得和他讲话。继续满脸爱意地蹭蹭儿子的襁褓,搂搂抱抱不肯撒手,转过头不理他了。

陛下:“……”

任丰年回飞游宫时已经用好晚膳了。

她之所以回去,乃是给皇帝气得。她也不知怎么了,反正陛下后头便有点阴阳怪气的,处理政务不搭理她,还叫周总管逼着她吃了一顿养生餐。

后头她嫌他有毛病准备走了,他也当作没听到。反正这人就是古里古怪的,不晓得成日在想些甚么呢,她都不晓得哪里惹到他了。

任丰年前脚回宫,后脚陛下就从书房出来了,问周正德:“人呢?”

周正德眼珠都快瞪到地上了,只干干道:“娘娘凤驾刚去不久。”

陛下皱眉:“她没同朕说一声?”

周正德想那不是您说甚么事都别扰着您的奴才才不敢通报啊,然而还是憨厚道:“娘娘走的急,看您在处理政务,便没强求。”

陛下嗯一声,面无表情拿着银著用起膳,四下寂静无声。他在灯火下一个人挺直坐着,真的很像孤寡老人啊…

任丰年第二日起了大早,便听闻张氏死了。

张氏被打了六十大板,但苟延残喘的被挪出宫时还没死,回了家请了大夫,却没能撑过一夜,撒手人寰了。

任丰年没什么表情,只颔首表示知晓了。

然而事没完,午膳时候没到,阿莲便报道:“宫外消息,您的外祖他老人家…快不成了。”

任丰年脑袋嗡嗡两声,顿时一片空白。

全场最佳:陛下

她攥紧了帕子,扯了唇角道:“你说…什么?”

阿莲道:“路大儒,快要不成了…”

任丰年不知哪里起的劲道,突然起身,紧紧攥住阿莲的手臂道:“我要出宫!你去同陛下说,放我出宫!我要看他去…我要看他…我、我…”她的唇瓣有些颤抖,喉咙口却哽住了。

阿莲温和道:“您莫着急,陛下已经知晓了,已经为您备了马车。”

任丰年很茫然,心里空落落的,才勉强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陛下这脸变得飞快,非常有戏剧天赋啊,

另:外祖父不会那啥,猜猜怎么肥四!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任丰年走得十分匆忙,车轮轱辘轱辘转着, 她的一颗心也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外祖父…外祖父待她很好, 小时候她从没觉得外祖喜爱她,因为他总是板着脸教训她, 待她也比两个表姐要求严苛许多。

她那时就觉得,外祖父大约是不太喜欢她。这老人家天生便不苟言笑, 一双苍老的眼里尽是锐利, 故而任丰年小时候总是不大敢同他讲话,反倒更愿意与慈祥温柔的外祖母待在一块儿。

后来她很久没有回过外祖家, 长大后回去瞧他,才发现外祖父已经很老了, 连走路都慢吞吞透着乏力,但他的眼睛一直都是明亮睿智的, 看她时严肃中透着温和之感, 隐隐是深重的关爱,却随着威严的面容趋于平淡。

任丰年想着老人的样子,回过神来时已然泪眼婆娑。不管如何, 她只想快些回去, 回到那个小小的院落里去。她盼着外祖无事安康, 却也不敢自欺欺人,抱着希望, 却背负回更大的痛苦和绝望。

她就想,再让老爷子训斥她一通也好啊…

路家一片萧瑟,庭院凄楚, 花残无鸟声。在门口接待任丰年的是她的舅母。

路舅母瞧着清减不少,原本还算匀称略丰,现下一身骨头架着衣裳直晃荡。她穿着素减,一双眼睛也疲惫不堪,脂粉未施,苦笑看着任丰年,伸手轻拍她的肩膀。

任丰年泪盈于睫,缓缓对她点点头。

路舅母自来于她无妨碍,但她也讲不上多敬爱这个长辈,两人多数时候不过是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罢了。毕竟路舅母身为主母,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便有许多,加上子女有三个,还有公婆要侍奉,顾不上任丰年也并不稀奇。

但任丰年难得觉得,自己与这位舅母有了些共鸣之处。起码舅母也念着外祖父,也很担忧他。

两人边走着,却沉默下来。任丰年踟蹰一会儿,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一句话在喉间徘徊几遍,才哑着声线说出口:“外祖父他…他还好么?”

路舅母沉默的走着,半晌才哀伤道:“公公他…怕是不好了。一大早便没能起床,待发现了,他已经是那样,睁着眼也不说话,只左手还能勉强动两下。”

两人走到院落深处,四处场景更是萧瑟零落。任丰年雪青色的袖口微微鼓动,路舅母的脚步却停了。

路舅母回首看她,哀哀叹息道:“阿辞,舅母只能带你到这里了。里头有你外祖父的师从接应你。你也晓得,你外祖父脾气大,他以左手捏笔,废了一个时辰才写了两字。”

她说着把纸张从袖口拿出来,递给任丰年,上头有些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字,阿辞。

任丰年心口一颤,看着路舅母。

路舅母看着院落四周古朴的墙壁,轻轻摇头道:“公公他的脾气你知道,一旦定了注意便分外执拗。他不肯见咱们,你外祖母也病倒了。幸而你来了,也可叫他放宽些心罢。”

任丰年嗯一声,抿唇道:“好。我进去瞧瞧他。”

任丰年知道,外祖父很在意颜面,若是他的病容给外人窥探了去,定然要不高兴,故而到了外间便对阿莲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瞧瞧外祖父。”

阿莲皱眉看她,但并不多言。

任丰年知道她忠心,只摇摇头道:“我很快便出来,不要担心。”

内室里熏着老人常用的檀香,淡静悠远的味道,叫她慢慢安定。任丰年快步撩开帘子,轻轻走进去。

床榻上的人影病弱瘦削,悄无声息的躺着,仿佛失了生机。任丰年的泪水一下便滑下面颊,但她知道,外祖父说过哭泣是最最没用的法子,可她还是止不住啊。

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她很怕看到老人瘦骨嶙峋的样子。一想到那般画面,她的一颗心便隐隐作痛。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良心的人,长辈们待她的万般好处,她从来未必回报过百分之一,但外祖父从来没有怪过她。

她却无法正视自己的自私。

外祖父的眼睛睁得很大,看见小外孙女的样子,陡然亮起了光彩,面皮却在微微发抖。

任丰年终于哽咽地扑倒在他的窗前,呜呜的哭泣起来。

外祖父被下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想起路舅母的话,知晓他是有话要讲的,便抓住他的手。

老人喉咙间哽出嘶哑的声音,但是她听不懂。他苍老褶皱的手,在她手心颤抖着笔画。

任丰年有些茫然。顿了顿,她才有些不可置信,这种惊悚感恍若忽然一脚踏错,摔下透明高耸的台阶。

她迅速回头,却见背后有个高大的身影静静立着,也不知何时出现的。

任丰年瞪大了眼睛,想喊叫,却发现自己很难动弹,喉咙间仿佛卡着硬石块,说不出一个字。

她奋力挣脱无形的枷锁,想要叫外头的阿莲有所觉察,却使得自己重心不稳。就在她快要摔倒的时候,她被那个身影稳稳抱住。

任丰年支撑不住,眼皮耷拉下来。她用了最后的劲道扯住他的袖口,却无力滑落下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在一片死寂里奔跑,不知道向着甚么方向,更加不知道在做什么。但她心里有种惶惑的不安,趋使着她拼命逃脱。她跑了很久,不知道走到哪里才算尽头,更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有第一丝代表白昼的光晕洒落。

她跑了很久,当光明真正出现时,她松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一顶青色的床帐,上头绣着百子千孙图。任丰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很快的,她心中的不安达到极致。

外头有人匆匆快步走路的声音,任丰年立即警觉躺下来,闭上眼交叠双手。

“都睡了这么久了…如何还不曾醒过来?”这是个清脆的女声,听上去很年轻,夹杂着些许不耐。

屋内还有一个人,只是他并不言语,故而任丰年也不能判断出此人的年龄和性格。

那个女声一点也不收敛。任丰年又听见她跺跺脚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倒是说说啊!主子交代的那些事体怎么办?”

她来回踱步一会儿,突然道:“咱们不若把她弄醒好了!”

屋里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疲惫沙哑,却掩不住本身的清朗:“不必,今日她必然会醒过来。”

那个女声吃吃一笑,又走近几步,到了床前。

任丰年心里有些害怕,藏在被子里的手都冒汗了,但却不敢呼吸。她知道,睡着时候胸口大多是不会起伏的。她憋得难受极了,心里头愈发害怕起来。

那女人对任丰年没兴趣,倒是转身娇嗔道:“你不会看上她了罢?也是,这女子可长得一副好相貌啊。这能给圣人瞧中的妃子,到底不一样…听说都生养了一个孩子了。”

任丰年脑子有些乱乱的,她其实不大记得事情了…听见这女人说的话,只觉有些陌生。

男人又不说话了,听声音是在倒茶。

女人留了一会儿,大约觉得没趣,便开门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男人啜了一口香茶,喑哑开口道:“醒了为何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路老爷子:额咳咳咳咳!怎么养了这么个傻外孙女!咳咳咳!

作者:这件事结束就要完结啦。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任丰年只觉得身上一僵,但她并没有起身。万一此人只是在试探她呢?若是她真的醒了, 岂不是趁了他的意?

那人把茶杯放在桌上, 发出轻轻的响声。他慢慢走到床前,站定了却并不说话。

任丰年早就在心里头把他骂了个臭要死, 这是有病吧,到底是要做些什么呢!

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但却很温和:“我知道你醒了…你放心, 我不会做什么的。”

任丰年又踌躇一下,才半半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雪白的衣角,还有一把漆黑的长发, 随意的垂在衣间。

这个男人垂眸看她,她也在同时小心打量这个人。

是很温和俊美的长相, 眼角眉梢都是闲散的意味。而他的眼里并无恶意, 但也叫她看不清里头究竟有些甚么。

任丰年干脆支起身子,窝在被子里头,就这么看着他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许久未见, 任丰年一张雪白的脸上又平添了几分风情韵致, 她眨眼看他的时候有种介于少女的妇人之见的娇气。他看得出, 任丰年过得很不错。

男人自嘲一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 我待你并无恶意便是。”

任丰年在这方面很聪明,她看得出,这个男人的确并不想伤害她, 甚至还能容忍她的一些小要求。

任丰年弄不清状况,但只顺着藤蔓道:“那方才那个女人呢?她是好人吗?”

他笑了笑,人怎么是能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分的呢?不过他还是道:“不要招惹她。”

任丰年眯起眼睛,对他无意义地笑了笑,蜷缩在被子里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那个年轻女人回来了。

任丰年才看清她长得甚么样子,头发有些枯黄,面容很普通,只一双眼睛很有神,微微往上吊着,叫人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她见到任丰年醒来,露出一个甜腻的笑容,又道:“姑娘你醒啦?”

任丰年面无表情看着她,缓缓吐声道:“不然呢。”

女子表情一僵,扯着嘴角瞧她道:“脾气倒是很大么?”

任丰年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她记得自己仿佛不是个爱口出嘲讽的人啊,怎么就这么冲呢?

她想起一个人,但还是不记得他是什么样的。

她扯扯嘴角道:“你是谁?”

那女人慢悠悠打量她,接着又笑一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完了。”

任丰年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茫然道:“为什么我要完了?”

女人冷笑一声,看着任丰年漂亮的脸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任丰年看着她不说话,又看着窗前的男人道:“喂!你说,我怎么就要完了?”

男人回过身,看着女人皱眉道:“你便不能少说些话?”

他不过便是说了一句话,女人便不再多话了,只阴阴看了任丰年一眼,冷笑一声并不多话。

任丰年很识趣,以她现下的处境来看,还是最好少说话。

很快外头便有人端了膳食来,皆是些简单的面粮,寡淡没味道,可以说是非常简陋的一餐。

任丰年不敢吃太多,她根本就不相信屋里的这两个人,更不用说是放下心来吃他们供给她的东西了。但是什么都不吃也不成,这会儿她已经饿过头了,腹部有些隐隐作痛。

任丰年用完了膳,觉得自己该识趣些缩在一旁才好,但又很想洗漱,不然就百爪挠心难受得不成,于是她便直接对男人道:“我想洗漱。”

女人气得面色发红,她就觉得任丰年这种女人不是甚么好东西!都沦落到这个境地了,还改不了一身毛病!

任丰年也晓得这男人待见她,故而才故意这般问他,更想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在哪里。

男人对女人道:“去打水来,给她洗漱。”

女人猛地起身,跺跺脚道:“我在这儿可不是为了给她当丫鬟的!”

男人还是很温和,但是语气却更坚定了:“去打水。”

女人没法子,她虽不是他的下属,可两人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他的命令,她完全没法违抗。

任丰年虽不怎么记得自己的来历,但是伸手看看自己细腻洁白的手指,她也知道,自己过去大概根本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罢。

这女人的手很粗糙,服侍任丰年的时候也非常不经心。任丰年被她弄得面皮都磨得通红了,无奈道:“你这手法是怎么回事?刷痰盂罐呢?”

女人冷笑道:“哟!你…”

任丰年看出这女人很顾忌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出于某种原因,待她较为温和,故而她故意道:“冷笑甚么?有你这般给人当婢女的么?你主子忍你到这时候还不发卖了,我瞧着便是天大的仁慈了!”

女人气极了,挥起手掌想打她。

任丰年舒一口气,轻笑斜着一双杏眼轻蔑道:“哟,你这倒是有副大小姐脾气…倒是可惜了。”

她也觉得自己这么说不太好,哪有这么戳人的?但她就是想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能容忍她。

果然,男人开口了,只沉声道:“袁友,不得无礼。”

任丰年抬头看他,却见他也望了过来,四目相触,男人的目光微微发热,却是他先回避了双眼。任丰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心里的一杆秤开始明码标价起来。

他这般样子,怎么像是对她有意思?

任丰年心念电转,又一把推开那女人,冷声道:“下去罢,不需要你服侍了。”

女人有些气不过,眼睛都泛着血红,很是可怕,她只站在原地拿着帕子,神色阴狠的瞧着能生吞了她。

任丰年轻柔摸摸自己被擦肿的面颊,低着头瞧着膝盖,沉默不语。

男人见她这般,心下怜惜,声音便更加柔和了:“你想睡便再睡会子罢,横竖现下并无甚么事体。”

任丰年得寸进尺:“你们都在屋里,叫我怎么睡?”

那女子看她的样子,心里便有些不舒服,都是当女人的,怎么任丰年都落到这份境地了还有人怜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