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九立时不作声,轻手轻脚走到一堆成衣跟前,左看看右瞧瞧,眼神一路看过来,也不敢上手去摸一摸那些华贵的料子,死寂的眼神里透着不敢高攀的胆怯。

像南九这种人,他已经认定了自己的身份,认定了他们就是比普通人低一头,不够资格去配上这些好东西。

他看了许久,也没敢挑出一件自己想要的衣服来,鱼非池在一边看着,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取了一件青色的长衣:“你喜欢这个?”

“小姐喜欢便好,下奴不敢多想。”

鱼非池动动嘴唇,没有再说话,方才南九看衣服时,在这件青衣上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一点,想来他是喜欢的。

付了银子鱼非池当即给他换上,他个子瘦弱,这衣服在他身上有些大,鱼非池也懒得求掌柜的给他改,自己取了针线改了几针,衣裳便服服帖帖地穿在了南九身上,没有那件破烂的黑布麻衣,他着这身青衫,精神气一下子就起来了。

鱼非池瞧着高兴,在店里又挑了管玉簪替南九挽了个男子发髻,露出他整张脸来,他本就生得好看,如此打扮更是病弱公子哥一般的模样。

“好看!”鱼非池笑着拍了下南九的肩,南九笑得腼腆,“为什么喜欢这件?”

“下奴初见小姐时,小姐便是穿着这颜色,下奴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颜色。”许是高兴,南九的话也多了一些。

鱼非池心口一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挑了几件同色的衣服让掌柜的包上,再给南九买了双锦鞋,但南九却怎么也不肯再换了,就算鱼非池凶他也无用。

奴字印与赤足,是奴隶的两个标志,他不敢轻易拿掉。

出得裁缝店,入得五味楼。

鱼非池今日要带着南九好好逛逛这金陵城,让他慢慢习惯在人前抬头挺胸地做人,五味楼里人声鼎沸,多的是食客大快朵颐,南九进来时有片刻的安静,大家目光盯着南九看,南九倒没有不自在,只是不想让鱼非池跟着受这些眼神打量与嘲讽,将她拦在身后。

“给我一个包间,我不与一干禽兽同桌。”鱼非池随口说道,那小二听了冷汗涔涔。

五味楼不好进,进来吃得起的都是达官贵人,哪里由得一个小丫头老气横秋地骂禽兽?

果然立刻有人不满,准备找鱼非池麻烦,南九手臂一震,生生将那人震得倒飞在地,撞翻了一桌酒席。

小二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对付这尊煞星,掌柜的连忙走出来打圆场,引着鱼非池往二楼走去。

楼下有人不依,作势上来便要对鱼非池动手,却听得一个淡淡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无为学院的贵客,是你们能动的?”

第一百章 白衣贵公子

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若不是他白衣与无为学院的制式不相同,鱼非池都要以为他是学院中哪个偷跑下山的弟子,他自人群中慢慢抬头,这公子生得贵气雍容,执了一个酒杯对鱼非池遥遥一敬:“你说呢,无为山弟子?”

鱼非池没什么好说,也不太想知道这位白衣贵公子是谁,只是带着南九闷头上二楼,叫了一堆特色菜拉着南九坐下,吃得好不快活。

楼下那位贵公子看着自己干举在半空中的酒杯,兀自一笑:“好像很久没有人这般无视我的敬酒了。”

他身后的下人立时道:“公子,那就是无为山,鱼非池。”

“哦,原来是她,难怪脾气这么大。”白衣公子喝了那杯酒,回味了片刻:“她那奴隶身上的衣裳,好像是巧衣阁出的,是吗?”

“巧衣阁的人刚刚来回过话,是的。”

“她身边这奴隶什么来头,年纪不大,功夫倒蛮厉害。”白衣公子抬头看了看自家侍卫,“比你们顶用多了。”

侍卫面红:“公子哪里话,江湖中多有高手,我等自愧不如。”

“去打探一下,看看这无为学院里最特别的女弟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白衣公子说道,“还有,无为学院的司业下山游方,本该往大隋去,却在商夷国停留,怕是有什么事,你也去探探风声,我可不想让商夷国的人占了便宜。”

侍卫领命退下,白衣公子他又要了一壶酒,提溜着酒壶便要往二楼走,那位脾气挺大的鱼非池蛮有意思,白衣公子他想再会上一会。

可不是巧,刚走到这楼梯前,一双抬着拦下他:“卿白衣,你离她远些。”

卿白衣这名字…当真是符合这白衣公子。

卿白衣一抬头,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前人:“哟,这不是石兄嘛?一别三年不见,石兄这是去了无为山啊?”

石凤岐一脸地不爱与他说话,露着不耐烦的神色:“你不在你后蜀国好好呆着,跑这儿来干嘛?”

“我还没问你呢,你们无为学院的人不往大隋去,留在这商夷国干嘛,难道…也是为了那琉璃美人而来?”卿白衣笑得一乐,“不过我听说,琉璃美人可是个冰雪美人,石兄你怕是难以得手啊。”

“你在胡说什么,谁要得那琉璃美人了?长那样也就你这种人看得上眼,你赶紧走,别打扰楼上那位。”石凤岐连连挥手,赶苍蝇都没这么卖力过。

卿白衣倚着栏杆懒懒一笑:“怎么着,三年不见,石兄你换口味了,喜欢这还没开花只是个花骨朵的小丫头了?”

石凤岐面色一寒,平日里他怎么开鱼非池玩笑都不碍事,但是旁人却说不得半点,尤其是像卿白衣这种男人,更不可对鱼非池有丝毫玷污之意,所以他冷色道:“别逼我出手,赶紧滚!”

卿白年与石凤岐相识有三年余,几年前见他被他装模作样的扮相骗过,以为他真有十八九,后来方才得知他当年不过十三四。

但两人也的确在那时结了段恩怨,只是他认识石凤岐这么久,真不曾见过他几时为了维护一个女子跟自己翻脸的。

他在内心算了算,三年前就打不过石凤岐,三年后石凤岐在无为学院里也不知学没学什么阴招,恐怕是更加打不过了,所以他提溜着酒壶,笑着便转身,滚得潇洒,滚得圆润。

第一百零一章 谈什么别谈情怀

楼上的鱼非池依旧在吃着好菜喝着好酒,不时给南九堆一碗,逼着他吃下去,不要太讲究下不下奴的这身份,南九秀秀气气吃几口,不时望望身后,鱼非池瞧了奇怪,问他看什么。

“楼下小姐的师兄正与刚刚那位白衣公子说话,听着,他们蛮相熟的。”南九放下筷子起身回话。

鱼非池又拉着他坐下:“哪个师兄?”

“就是那个没正形的师兄。”看来南九对石凤岐颇有不满。

鱼非池听着一笑:“你说石凤岐?你别管他们,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咱们吃咱们的。”

“小姐,你现在身边有这么多人,他们都是好人。”南九莫名感叹一句。

“他们再好也比不过你,南九啊,最好了。”鱼非池给他夹了个鸡腿,“赶紧吃吧,瞧你瘦得。”

南九拿起筷子低头吃着,死寂的眼中有着浅浅的温柔笑意。

石凤岐其实已走到门口,就准备敲门进去了,听得鱼非池这句“南九啊,最好了”,抬起的手又放下,望着这扇门,苦笑一声,鱼非池啊鱼非池,你的良心那必然是让狗给吃了的。

抱怨无用,石凤岐独自一人回了客栈,赖在艾幼微房间里讨酒喝,在没有人外人在的时候,艾大司业是从来没有半点形象的,换双布鞋他就是学院里的那个古怪中年大叔。

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光照了一屋子,桌上洒的酒水泛着点点金辉,艾幼微看他一个人喝得愁闷,瞅着他一脸的落寞,嘿嘿嘿地笑:“又在非池丫头那里受气了?”

石凤岐睨了他一眼:“要你管。”

“哟,还有脾气了?”艾幼微笑道,“你不要跟南九置气,南九啊,是个可怜孩子,为了救非池,连命都差点没了,所以呢,非池对他怎么好,都是正常的。”

“怎么回事啊?”石凤岐放下酒杯连忙问道。

“两年前呢,鱼非池在林间吃了一种野果子,那果子有毒,她差点中毒而死,南九身上种有舍身蛊,以命换命将鱼非池身上的那毒换到了他自己身上,若不是遇上鬼夫子,南九早就死了。”艾幼微叹息着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所以你说,非池那丫头能对南九不好吗?是为了救南九,她才答应鬼夫子上无为学院的,否则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来学院里头?她连自由都舍得弃了,现在对南九的这点好,不算什么。”

“舍身蛊?”石凤岐惊讶道。

“嗯,舍身蛊。”

舍身蛊并不是一种多么奇特的蛊,大陆上的人大多知道,这种蛊要在两人身体里种下,一个是“换生蛊”,一个是“舍身蛊”,种换生蛊的人不说遇到性命之危,就算只差一口气就要死了,只要种着舍身蛊的人愿意舍身为主,便能换得种换生蛊之人性命无虞。

这种蛊药调配并不难,难只难在种舍身蛊的人必须自愿受蛊,也自愿舍身。

世间有几人会真的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人的命呢?

便是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们,在生死关头也未必真个愿意牺牲自己救活对方,否则书本子里的爱情何以如此感人?正是因为世间少有,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

更不要提奴隶了,再怎么温驯的奴隶,对他们的主人也是恨意和畏惧更多,没几个人敢把舍身蛊种在奴隶身上,要是遇到了性命之忧,那奴隶不答应换命,旁人又强迫不得,那可就是白搭了。

石凤岐越来越疑惑鱼非池的过往,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又遇到过些什么,才使是她变得如此淡漠,将人情看得如此轻微,除了对过往的人好,她似乎谁也不放进心里,就连她的小师弟迟归,她只是恰到好处地关照,再未有半点多的感情付出。

那南九,与她之间所系的往事,到底会是什么。

见他一个人想得出神,艾幼微大概是良心发现了,想着他总归是自己的弟子,天天被这么磨着也甚是可怜,便点拔了一下。

“非池这个人,看着不近人情,甚至薄情寡恩得很,你对她一万分好,她或许都懒得回应一分,但是一旦能得她真心相待,她是愿意为对方掏心挖肺,不惜一切的,年轻人啊,你要学的,还多着呢。”艾幼微拍拍石凤岐肩膀,“别泄气,大不了为师给你找个姑娘泄泄火嘛。”

前半句话石凤岐听着还像模像样有几分感动,后半句话一出,石凤岐险些没把白眼翻上天:“我在你们眼中,就这么的不修己身吗?”

“为师懂的,懂的,不用解释,来喝酒。”艾幼微一脸的你小子别在我面前装,苦得石凤岐直想骂娘。

“你以为我是你啊,盯着个琉璃美人就挪不了眼!”石凤岐骂道。

“琉璃美人?哦,你说那个身怀异香的温暖啊,她倒真长得蛮好看的,啧,水灵灵的。”艾幼微说着还作势回想了一下昨晚那温暖的美色。

石凤岐真的有点看不下去艾幼微这猥琐作派,闭了眼偏了头叹了气,他才说:“那个,你们留在商夷国这么些日子,是因为卿白衣吧?”

“你知道了?”艾幼微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日遇上他了。”石凤岐说道。

“这小子手脚够快的,这么早就到了商夷,看来咱们也得抓紧了。”艾幼微摸摸胡子,难得正经。

“他来商夷国,关学院什么事?”

“咱学院是干嘛的?”

“教学生。”

“教学生干嘛?”

“定天下。”

“这不就是了,咱学院,还是很有情怀的。”

石凤岐对艾幼微的话有点鄙视。

倒不是他不相信学院的宗旨,只是说到情怀这种东西总是虚头巴脑。大多数人所吹捧的情怀都不过是用来诓骗一群自命不凡,自命清高的人过来,与他们站在同一处,自命情怀,为他们所用。

所以,谈钱谈感情谈利益谈阴谋谈什么都行,别谈情怀。

石凤岐料着,学院大概有什么事想做,这个事情事关商夷太平,但是那情怀二字,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司业们的可信度,实在太低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段不美好的往事

卿白衣其实是个蛮了不起的人,有多了不起呢,先前咱们说了,无为山地处须弥大陆正中央,以北是商夷,以南就是后蜀。

不才,卿白衣正是这后蜀国的国君。

比之商夷国国君的深沉持重,这位卿白衣国君,他当真不太像一位国君的样子。

据民间小道消息所传,这位国君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像是乔装打扮了出宫去,出宫也不是去体恤民情,而是斗鸡走狗流连烟花楼,穿着一身白衣,但他这行径,真的是一点也不白。

三年前石凤岐路过后蜀,因着摇骰子赢了卿白衣大把银子,气得卿白衣拉着他不让他走,跟他大战了三天三夜,输得只差把底裤当出去,没被他父皇揍死,对了,那时候,卿白衣还只是个皇子,没登上帝位。

大概是石凤岐良心发现,赢了卿白衣这么多金子银子把他祖传的龙子玉佩都赢了过来,有些过意不去,后来常常请尚是皇子的卿白衣喝酒吃肉,顺便传授他一些摇骰子的心得,比如如何听音辨骰之类的独门秘诀,从此卿白衣在赌场里大杀四方难逢对手,他觉得,石凤岐是个人才,便请进了府中,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唤一声石兄。

后来后蜀国老皇帝睡了太多嫔妃,把身子骨给睡空了,还没来得及立太子就一病不起,床前四个皇子纷纷涕泪齐下,哭得好不断肠,孝敬着他们的父皇,只等着老皇帝脚一蹬一嗝屁,他们就操起家伙争皇位,从某种角度上来,他们在床前是等着老皇帝咽气。

皇家亲情嘛,不外如是。

卿白衣也跪着床头,有些难过,他倒是没想过要跟皇兄们争争皇位什么的,只是觉得老皇帝虽说好色了些,纳的嫔妃多了些,但是对自己总还是很好的,给起银子来也阔绰得很,由着他在外边花天酒地也没说什么。

可是有一天晚上,老皇帝把人都赶出去,只留下了卿白衣,老皇帝拉着卿白衣的手说啊:“老四,等朕走后,这后蜀可就交给你了,你要争气啊。”

卿白衣觉得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哭着爹爹你可不能指望儿子有这么大作为,儿子这辈子就想走鸡斗狗一辈子,皇帝这行当太难了,儿子做不好的。

老皇帝没听见卿白衣的哭诉,眼一闭,去了。

临了塞了块布条给他,说好听点是传位遗诏,说难点听,就是一道催命符。

卿白衣愁得连走鸡斗狗摇骰子都没了精神头,他前十九年浑浑噩噩,一没个文臣在侧,二没个良将傍身,三还没几个亲信心腹,交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之辈,没一个帮得上忙的,老皇帝去的当天晚上,他还险些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他当真是恨不得把那传位遗诏丢出去,谁爱要当皇帝当去就是。

可是一想到老皇帝临终前的嘱托,一想到老皇帝小时候抱着他骑马射箭,教他读书认字,他又觉得真把遗诏扔了,怕是老皇帝要从坟里气得活过来。

就在此际,住在他府上的石凤岐见他如此可怜,觉得好说兄弟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有难,得帮一把。

于是两个毛头小伙子硬生生是杀尽了三位皇子,夺了兵权,横刀立马地砍进了金殿,石凤岐双手把卿白衣送上了帝座。

他那身白衣,始终未沾血,所有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血腥事,石凤岐全替他做了,为了不使卿白衣背上弑兄罪名,另外三名皇子的脑袋,都是石凤岐亲自摘的。

勉强着,也算是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吧。

只是他登基那天,石凤岐却跑了。

三年后再见时,故人双双着白衣,卿白衣已被世人尊一声蜀帝,而石凤岐,依旧是那个没几分正形的风骚客。

按说卿白衣与石凤岐两人也曾风雨同舟过,好酒好肉一起分享过,两人见了面,该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过往,聊一聊近来,但是这两人除了在五味楼里打的那一照面,再没特地相约花下对酌过了。

卿白衣不找石凤岐,石凤岐也不找他,但总有人可以把他们聚集在一起。

这个人还不是商夷国的皇帝,而是那夜在金殿上与司业们和鱼非池文雅地吵了一架的亲王大人曾锋。

曾锋那烫着金字的帖子送到客栈时,艾幼微问他们有谁愿意同去,鱼非池不负重望地摇头:“我没兴趣。”

艾幼微便道:“既然这样,大家就一起去吧。”

到了亲王府,鱼非池才知道商向暖要跟她舅舅作对的原因,这亲王府修得,太气派了。

跟王宫比起来,也就只差一条龙盘在大门口了,如此野心,换作谁当皇帝,那都是忍不得的。

此行前去无为学院的人俱在,这便包括着商向暖与韬轲,鱼非池暗下也纳闷过,好端端的皇宫里头不住,非得跑来外边住客栈,大抵只能解释为公主病吧。

亲王今日没有红着脖子赤着眼跟鱼非池吵架,让她交出曾沛沛的下落,而是请他们到了花庭中小坐,席间早已到了一人,正是卿白衣,他一见鱼非池便笑:“咱们又见面了。”

石凤岐步子一错拦在鱼非池跟前,拉着个脸:“又见面了。”

卿白衣神色一愕,旋即笑道:“石兄还真是护着小师妹得紧。”

瞧出这两人脾气不对味,艾幼微想着今日还有要事要相商,不好让两小毛头坏了开头,便笑道:“无为山向来护短,倒是让蜀帝见笑了。”

蜀帝?

鱼非池愣了愣,这当了皇帝,还能满大街跑不成?卿白衣这位蜀帝,山长水远跑到商夷国,所为何事?

卿白衣抬手,对着艾幼微敬了敬:“早就听闻无为学院人才辈出,今日有幸得见,是我之幸事。”

曾锋见双方已见过,便一抬手:“诸位请坐,公主…也请坐。”

商向暖微微轻笑:“今日我只是学院弟子,不是什么公主,亲王不必多礼。”

“如此最好。”曾锋眼中划过阴戾色,让下人上了点心与茶水,这招架便拉开要谈正事了。

鱼非池根本不知他们要谈什么,迟归也是,所以这两人便又开始了一心一意地吃点心嗑瓜子,其他的事便是要大过天,她也没有兴趣掺和一脚。

听得曾锋说道:“十三年了,很久不曾见过后蜀国之人,今日得见蜀帝,本王甚感欣慰。”瞧瞧这说话的艺术,甚感欣慰,又不是你家小辈,你欣慰个什么劲?

那卿白衣也不落下风:“当年听闻亲王胆识过人,只身敢入敌营,孤听来极为赞赏,此等良将,方为人臣。”嗯,扳回一城,隐约有着把亲王当他的臣子看的意思了。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一番唇枪舌斗,鱼非池茶喝了一盅,终于听到了关键处。

第一百零三章 为琉璃美人而来

蜀帝卿白衣他说:“十三年前,商夷不顾两国交好情谊,发兵后蜀,欺我边关老弱无力,攻城掠地,令我后蜀子民备受惊扰,先帝为使百姓安宁,不得不放下龙尊与商帝签下和书,如今十三年之约已至,还望商夷国归还我后蜀之宝,以消两国往日战弥之恨。”

鱼非池暗自品了品这话,觉得这个卿白衣讲话真的太有水准了。

无非是十三年前商夷国攻打后蜀,后蜀打不过,打不过只好求和,送了些金银器物之外还送了一个什么宝贝,立下十三年之约,现如今十三年之期已到,卿白衣过来讨要当年之宝了。

什么宝贝值得卿白衣专程跑过来一趟?

鱼非池想到了什么,心下一个咯噔。

作孽哦。

果不其然听得曾锋道:“只可惜商帝极为疼爱琉璃美人,后蜀想要取回此宝,怕是不易。”

卿白衣笑曰:“那咱们两国,再打一场呗。”

曾锋连连摆手:“蜀帝此话便是严重了,现下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再起战祸,怕是不妥。”

“那你们就给我呗。”卿白衣说,无怪是斗鸡走狗斗出来的皇帝,这流氓地痞之气跟石凤岐倒极为相像。

两人正争个没完,商向暖抬手给两位斟了杯茶,一阵香风拂过,卿白衣抬头轻扇闻了闻:“嗯,此香倒与温暖身上的香气有些相似,看来商帝是真的很喜欢温暖,故而连他妹妹身上都熏着这香味。”

商向暖神色不变,放下茶壶:“得蜀帝夸奖,向暖莫不荣幸,但温暖姑娘终是后蜀国之人,便是在商夷国作客再久,也是要回归故土的。”

“不愧是无为学院里出来的弟子,当真大气。”卿白衣笑道,“说到这个,不知无为学院的几位司业与高徒有何看法?”

艾幼微眼观鼻鼻观心不出声,老授院长瘦巴巴他站起身:“我无为学院向来不插手各国之间的朝政之事,此际曾亲王约我等前来,也不过是问个意见,而我无为学院一贯主张,太平。”

鱼非池差点笑出声,太平?无为学院要是真主张太平,就不会养出那么多战争机器放下山,等他们去打个你死我活了。

所以她偏偏身子,懒得看这些假仁假义,这一偏身子便见到石凤岐正低头琢磨着什么,他有什么可琢磨的,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算了,他秘密太多,鱼非池猜不完。

那边的老授院长继续说道:“十三年前商夷国攻打后蜀之事,我等学院也有所耳闻,既然当年定下的是十三年之约,商夷国照规矩将琉璃美人送返也是理所应当,不过在下有个问题。”老授院长他顿了一下,望着曾锋与卿白衣二人,“此事当与商帝讨论,为何是亲王你主持协商?”

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国家大事,怎么也该是一国之君与一国之君讨论,轮不着一个亲王与一个国君说话,曾锋亲王他是哪里来的权力?

曾锋看了一眼商向暖,商向暖微垂首不说话,曾锋便道:“实不相瞒,商帝实在过于宠爱琉璃美人,此事若我等不提前商量好,怕是商帝会一口回绝,到时候若蜀帝不满,便是两国战事起,苦的是百姓。”

“苦的是百姓?说得倒好听!”

曾亲王一转头,本以为这话会是蜀帝卿白衣所说,结果他回头看到的却是另一个身着白袍的黄毛小子,石凤岐。

半晌没有说话的石凤岐淡淡瞥着曾锋,嘲讽一声:“商夷国上有大隋,下有后蜀,这十三年来两国日益繁华,兵强马壮,可不巧了,十三年前你商夷国自视强大,目中无人,把大隋与后蜀都得罪了个遍,若今日你们不答应蜀帝要求,后蜀攻商夷,大隋在上必将应援,届时两国夹击之下,你商夷国虽说得好听是大陆第一强国,可也未必挨得住这顿夹心板子。”

他的话一出,屋子里的温度都凉了些,曾锋脸色冰寒,看着石凤岐的目光都透着厉色,若不是忌惮他身上这身白袍,怕是要喝斥着将他赶出去了。

石凤岐却是自在一笑:“现如今后蜀国君不想起打仗,只想挣回当年战败的那点颜面,把那琉璃美人要回去,也算是对得起当年战死沙场的英灵,洗尽后蜀国史书上的污点。这才是真正地怕两国战事起,苦了百姓,你商夷国捡了这么大个便宜还卖乖,曾亲王,你这脸皮约摸是跟着你年纪一起长的,极为厚实。”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不客气,曾亲王面色极难看,手握成拳,指骨青白地高突着。

石凤岐鲜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刻,大多时候他都习惯嬉笑几句将事情点明了便好,今日却是一掌接一掌地抡着曾锋耳光,或者说,抡着商夷国的耳光。

鱼非池放下了手中的瓜子儿,目光疑惑地看了石凤岐一眼,又看了看他旁边的卿白衣。

卿白衣的眼中也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有了三年前的事,石凤岐再不会帮他了才是,不成想今日这番话,却是又将他推了一把,推到了更为有利的境地,毕竟石凤岐的这番大实话,卿白衣不好说,他是后蜀国帝君,不能轻易将大隋国牵扯进来,谁知道大隋国会不会兴兵呢?

但由石凤岐讲出来,却是旁人的观点,最为明朗可信不过,更何况,他此时他代表的是无为学院,他讲出这番话来更有信服力。而且不管他说了什么,无为学院必会撑住他的腰,让他不至于被任何人所威胁。

见石凤岐还要说话,鱼非池觉得,再让他这么抡着商夷国耳光玩下去,不用等曾锋动手,商向暖与韬轲便是第一个饶不了他,所以鱼非池抢在他之前,先行开口,细语轻言:“这不打仗总是好的,既然两位都有意谈和,不知所为难之事是什么?反正已经请了司业们来此处,必是想商量个结果,何不直言?”

她一边说一边在桌下拉了一把石凤岐的衣服,让他不要再由着冲劲骂得痛快,别到时候真下不来台,还得帮他圆场,累得慌。

石凤岐让她这一扯也收了声,看着鱼非池缓声讲话的侧脸,不曾想她也有为自己着想的时候。

他想起艾幼微说的,一旦得到鱼非池的真心相待,她便可以为之掏心挖肺,不知,自己有没有那等福气,得她倾心。

第一百零四章 十城换美人

石凤岐这顿打脸的话,当真是打得曾锋脸皮疼,就连一边的商向暖与韬轲都有些架不住这种刻薄刁钻话语,脸皮发白,几番隐忍,才忍住没有跟石凤岐当场翻脸,好在后来鱼非池几句轻言细语抚平了众人心中的恶火。

鱼非池的声音与眼睛总是有令人安静的力量,静静地听她说话,看着她的眼睛,听她给你娓娓道来一个故事,与她同喜,与她同悲。

一番安静过去后,曾锋也提不起脸皮再开口说话,卿白衣也觉得这时候再讲条件与要求等于是继续打商夷国的脸,便喝着茶水默不作声,此时商向暖便站了出来:“几位司业莫怪,实在因为此事算是我商夷国家事,我虽为无为学院弟子,却也是商夷国公主,不得不说句话。”

她说罢盈盈一拜,这才接着道:“我与舅舅虽然在许多事情上不和,但是此事却是与舅舅意见相同的,琉璃美人自当归还后蜀,避免战祸。但我皇兄实在是个情痴,怕是不舍,如此之下,我不得不请司业们来为我与舅舅作个证。”

艾幼微好像有了点兴趣,问道:“作什么证?”

“若我皇兄不归还琉璃美人,大隋国必将与后蜀同时发兵,攻我商夷。”

公主好胆量。

艾幼微一听就乐了:“我们为什么要帮你作这个证?大隋国君是否会发兵攻打商夷,可不是我等老儿几张嘴说得动的,国家战事,岂是儿戏?说打就打啊?”

艾幼微一副懒得搭手帮一把的神色,却是令商向暖有些急了,她道:“艾大司业误会了,弟子并非是让司业大人去劝隋帝发兵,而是只需这么一句话,让我皇兄答应。”

“你到底是为了商夷国好,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将国家之事视作儿戏,想明白了这一点,你再来与我说话。”艾幼微神色一变,透着几分冷寒。

“艾大司业您…”商向暖急道。

“非池,说说你的看法。”艾幼微不搭理她,她那点小女儿心思,又岂能瞒得过无为学院里的这些老怪物?无非是恨极了活在温暖阴影下,让温暖与她皇兄情人生离,好报这十多年来的恨罢了,什么为了商夷,全是扯淡!

鱼非池觉得她不该开口帮石凤岐说那句话,不说,就不会被艾幼微盯上了,这会儿只能委委屈屈站起来,行个礼,慢声道:“不知蜀帝,可愿以其他之物换两国太平?你看,君子他不夺人所好,更何况,琉璃美人与那商帝情投意合,你生生把两人给拆散了,也是让商帝心中不快,说不得他积怨一久,便又是战火纷飞,岂不因小失大?”

卿白衣笑看着鱼非池:“这位姑娘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吧,琉璃美人温暖,她不仅仅是一个身怀异香的绝色美人而已,更是我后蜀当年兵败受辱的见证,遥想当年,我后蜀百姓十里相送,送走了这样一位国之瑰宝,那日异香满城,都说是美人泪香。如今十三年过,当年的百姓依旧健在,翘首盼望瑰宝归国。我身为后蜀国君,便有将当年的遗珠追回之责。”

“可是说到底了,温暖是个人,不是个事物,当年是你们将她送走,她好不容易在此处落了根,你们又要将她连根拔起带回去,还让她与心爱之人不得相聚,岂不残忍?”鱼非池说道。

“听得姑娘这般说,我也觉得有些残忍了。不如这样如何,商夷十城,换琉璃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