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立在鱼非池身后,纷纷不敢言说什么。

过了有一会儿,大家都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那扇普通无奇的门打开,众人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什么。

“在这儿呢,低头。”除了鱼非池,另六人低头看。

一个身着白袍…只有成人腰高的…怪人。

说他是怪人,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如同六七岁孩子一般的脸,皮肤光滑红润,质感细腻如同婴儿一般,却发须皆白,就连眉毛都白了,眉毛很长,眉尾一直垂到了脸下。

小老头儿抬着头看了看这七人,看到鱼非池时皱皱鼻子哼一声翻个白眼,望回这六人道:“长得还不错,进来吧。”

除了鱼非池是见过鬼夫子的,其他六人从未知晓过鬼夫子真容,此番得见,如同见鬼!

这跟传说中的道骨仙风的高人模样不符合啊,说好的世外仙人呢?说好的皓首苍颜呢?

几人跟着他走进这学院中最神秘的五楼门后,屋中十分凌乱,到处都是画了奇怪符文写着古怪话术的字纸,潦草无比,散落一地,石凤岐一脚不小心踩着一纸张,小老儿他立时跳起来打他:“不要碰老朽东西!”

这一掌看似普通无奇,却拍得石凤岐胸口一震,涌了一口血在嘴里,咬住了唇才没给震出来。

其余几人立刻停步,不敢再碰到半点这屋子里的东西。

鱼非池见了,冷笑一声,胡乱踩着步子挑着鬼夫子这些宝贝一通乱踩,搅个稀烂,气得鬼夫子连连跳脚挥起了巴掌就要朝鱼非池拍去,石凤岐见势不好,这一巴掌自己都受不住,就别说鱼非池那干巴巴的身子,眼一闭心一横,想着反正死不了,连忙挡在了鱼非池跟前。

鬼夫子的巴掌迟迟未落,石凤岐睁开眼睛看,见迟归一把抱住了鬼夫子,跟抱个孩子似的,把他抱得两脚离地三尺高,嘴里喊着:“不准打我小师姐!”

鬼夫子…虎躯一震,震飞了迟归,拍开了石凤岐,绊倒了鱼非池,气急败坏道:“鱼非池,你赔老朽七宿图!”

“我赔你大爷!今日瞿如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鬼夫子,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破楼,我让你装神弄鬼!”鱼非池一边踩一边骂!

鬼夫子神色一愣:“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

鱼非池气得快要炸了不一直是为这件事吗?鬼夫子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鬼夫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袍子,走到屋中案后跪坐下,双手交叠放于膝上,好一副“我是高人”的样子:“无为七子,过来拜见老朽。”

六子纷纷落跪,鱼非池冷嗤一声,懒得搭理。

鬼夫子便手点茶水打在她膝盖上,生逼得她跪好。

他眼皮耷拉着,一副高人的模样,颐气指使:“老朽知道你们七人疑惑昨晚之事,今日便替你们解惑。自古成大事,皆是豪杰之辈,胸怀能容海,计谋能织网,心肠,也当如刀。若今日你们不能对自己同窗故人下手,明日也就不配称霸须弥,因为…”

鬼夫子停了一下,抬起眼皮,扫过这七人,无由来让人背后一寒,听得他说:“因为你们学成后,终将各寻明主,以完成一统天下之霸业,那么你们之间势必会有人沦为他人手下败将,今日好友,来年或许便是死敌,七国争霸,无心慈手软之说。昨夜只不过是个测试,你们若不能活着从那众弟子手中走出来,也不妨早些死了干净,免得浪费老朽一年时间。”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送别

这番话,鬼夫子说得并不重,甚至只是很平常的语气,就好像他说这话已经说过了无数次,说到再没了什么感觉,可是这些话落在这七人耳中,却是别样的感受。

七子到底是因为而存在的,每个人都知道,七子之间最终会走向何处,大家心里也都有些眉目,但是从未听谁说得这么清晰直接过,没有半点修饰与遮掩,鬼夫子直白又平淡地告诉他们七人——

你们是最后七只蛊,能活到最后的才是蛊王。

“若是…我们中有人根本不想完成这番霸业呢?若是,我们中谁也没有完成这霸业呢?若是我们七人共同辅佐一人,不各自寻明主呢?”问这话的人,是石凤岐。

他抬着头,认真地看着鬼夫子。

鬼夫子微微一笑,耸动了他又长又白如同银丝的眉毛:“你们七人当然可以选择同一个君主,不过你们会吗?至于你们七人最后若是没有完成这份霸业…呵呵,到时候你们便知道会如何了。”

这里面,有的人知道结局会如何,有的人不知道,知道的面色微白不敢说,不知道的人也只能抱着这疑惑沉默。

鬼夫子看着这七人捋了捋白须,仔细端详片刻后,点点头,似是满意的模样:“今日起,你们便是老朽闭关弟子,老朽也会在天下放出你们的名号,新的七子,不要让老朽失望才好。”

“是!”七弟子各怀心思,领命。

“从明日起申时起,老朽敲门口木鱼七下,你等便要来此集合,不得迟到。”

“是!”

“楼下书籍你等尽可翻阅,有疑惑者先问司业,再不解者,前来问老朽。”

“是!”

“六楼七楼不得老朽允许,不得踏入。”

“是!”

“退下。”

“是!”

鱼非池早已等不及,第一个拔腿就跑,跑出了藏书楼,直奔无为学院的大门,瞿如叶藏他们今日要下山,鱼非池要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就像是在等鱼非池一般,学院大门处还留着一些人,望着狂奔而来的鱼非池一行人,看见他们外袍下隐约若现的颜色,脸上绽出笑意。

这一行人换掉了学院白袍,换了上自己的衣服,同窗两年,第一次见们穿自己的衣服,鱼非池竟觉得伤感。

“瞿如怎么样?”鱼非池开口便问。

“没事了,伤口包扎过后,只需休养些日子就好,师妹不用担心。”商葚拉开马车帘子,瞿如正闭目躺在里面。

鱼非池张了张嘴,不再说话,不管昨夜如何,戊字班的人再没少一个,这结果她就当庆幸。

“向暖师姐,你下山后到那客栈给南九带个口信,说我在山上都好,让他不用担心。”鱼非池对商向暖说道。

“知道了,师妹你放心吧。”商向暖换了公主华服,金线细织绣的衣服,她穿着很是端庄雍容,只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令人闻着伤怀,她又对着韬轲笑道,“我在商夷国等你,一年后会派人来此处接你归去,早点回来,那绿腰姑娘可还在等你。”

韬轲拱手:“是,长公主。”他停了下,又有些迟疑道:“绿腰这一年就拜托给长公主了。

“有我在没人敢小瞧她,我商向暖要保的人,谁又敢动?”商向暖笑着对韬轲说,她与韬轲相熟可不是一两年,两人之间的关系远比这学院弟子们更为牢靠,不止君臣,更是挚友。

这边的叶藏拍了一把石凤岐肩膀:“石师兄你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放心吧,你拿着我给你的信,去后蜀找卿白衣,说你是我朋友,他会给你便利的。”石凤岐笑道:“等我一年后下山,你可得做出点样子来,不然对不住我这番忙活。”

“你且看着吧,到时候有你惊讶的。”叶藏笑道,顺势搂过了朝妍在怀中:“是吧,朝妍。”

朝妍在他怀里推了他一把,小脸羞红,又抬着头看着鱼非池:“非池师妹,石师兄真的蛮好的。”

“嗯,送你了。”鱼非池说。

“诶别别别…非池师妹您自个儿慢慢消受,咱家朝妍有我就够了。”叶藏连连摆手,把朝妍拉得往后了些,他可是见识过石凤岐自带媚药效果的魅力的,走到哪儿都一堆女子在后边跟着,他可不敢让朝妍离得石凤岐太近。

石凤岐面色微寒,冷冷地瞪着鱼非池,冷冷地哼了一声,当着外人他自诩大度,不与她一般见识。

他们说着话,豆豆个子小小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也不插嘴,温柔的眼神却令人沉醉。

“你回去的话,会怎么样呢,豆豆?”鱼非池问她。

“非池师妹放心,我好说也是这学院里最后活下来的人,回家之后便是不能光耀门楣,也能对家中有些帮助,家中不会对我如何的。”豆豆细声细气地说话,声音轻轻静静的。

“那就好,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鱼非池别的人倒不担心,瞿如商葚本就是武功好手,朝妍也有叶藏护着,就是这豆豆小小的个儿,小小的人儿,又没几分功夫傍身,怕是一路不易。

几人叙话一番,看着天色不早,他们也要及时赶到山下,不能再耽误时辰,众人依依惜别,纷纷道保重,便只留给他们一个个背影,朝妍不时回头,多情又感性的她都忍不住哭了起来,抹着眼泪不舍得。

鱼非池等人站在这学院门口,看着那一行人下山,身影渐渐化作黑点消失在缭绕着云雾的索道上,相处两年,终是要道别了。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依着鱼非池往日里寡淡的性子,临着这离别或许也难生几分伤感,只是后来在一起经历了太多事,不知在何时间,鱼非池那颗比石头还要硬的心也被他们捂热了几分。

总没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接受他人待自己的好,总会做出一些回应,鱼非池在一次次的回应中,与他们也结下了些不算至深,但也绝不浅的情谊,此番看着他们下山去,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得着。

须弥大陆这么大,谁人知晓他们最后会去何方?

这样想想,总是觉得有些遗憾。

“别难过,等我们下了山,再去找他们就好。”石凤岐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揽住鱼非池肩膀。

鱼非池偏头看,两根手指拎着石凤岐手掌扔到一边,老成地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看得开。”

几人再往回走时,方才惊觉,偌大的须弥学院里,陡然清静,原来的三百弟子只剩下他们七人。

原本随处可见的白袍弟子在学院中再难寻身影,古拙大气的学院空空荡荡,说句话都能有回响,再也没有人会折了那投射而下的疏落阳光,光柱一道道肆无忌惮地穿过了回廊,染上幽深与寂静。

还有那株新芽抽得正好的吉祥槐,待得他再结出米花的槐花时,这树下再不会一对对有情人说悄悄话,任由花落满地也不会有谁来再叹一声可惜。

学院里除了司业与役夫外,弟子只剩下这七人。

窦士君带着初止与苏于婳自不远处慢步走来,对着他们四人道:“以后这学院里便只有我们七人互相关照,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再重新认识一下,我作为大师兄,冒然作了决定,还望诸位师弟师妹莫怪才好。”

鱼非池悄然抿了下唇,说老实话,她真没兴趣,不止对苏于婳和初止的来历,她对任何人包括石凤岐在内,对他们的来历一点在意的地方也没有。

但是石凤岐一手在后面挡住她退路,笑声疏朗:“这是哪里话,大师兄想得如此周到,我们这些做师弟师妹的感动还不及。”

“石师弟不怪就好,这位是三师妹苏于婳,想必诸位对游侠苏氏一族都有所耳闻,三师妹便正是苏氏传人,往日在学院鲜少露面,怕是大家也不认识吧?”窦士君抬手指着左侧的苏于婳。

苏于婳着黄色中衣,领口袖边都露出一些暗黄色的料子,她那双眼睛使人难以忽视,她看什么,都好像是在看一块石头,看任何人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就好像她这个人无情无义无求无欲一般。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点了下头,算是问好。

“四师弟初止,西魏国人,书香门弟,自幼饱读诗书,涉猎极广,司业曾拿他答卷与我看过,文才斐然,妙笔生花,在下多有佩服。”

窦士君用了不少好话语来夸初止,怕也是看出了初止先前割了庄言的脑袋截糊,巴结上戊字班的这件事,让鱼非池和石凤岐心里不痛快过,为避免日后有什么矛盾,想要早早化解了。

初止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对着鱼非池石凤岐一拜:“当日之事,实在逼不得已,还望石师弟,非池师妹多多包涵。”

“既已同为鬼夫子门下,过往之事只要说开了,便也当一笔勾销,初止师兄此话言重了。”石凤岐抬起他手臂扶他起来,面带笑意。

窦士君介绍完初止,又转身看向这边站着的四位,笑道:“想来这四位的大名,苏师妹与初止师弟都是知道的,也就不需我再作介绍了吧?”

“如雷贯耳。”初止说。

“我做了什么,你们就如雷贯耳了?”鱼非池小声地反驳。

“每回小试的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一举杀进下山五名额不说,还同时夺得了七子名额,想不让人如雷贯耳也难啊。”石凤岐不失时机地调侃鱼非池。

鱼非池“啧”了一声,皱着眉头瞥着石凤岐,拽了拽迟归:“阿迟,他嘲讽你,弄死他。”

“可是石师兄也嘲讽你了呀。”天真的迟归说。

鱼非池再偏头看迟归,这小屁孩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上道,才能听得懂她的话?所以她十分忧伤地叹气:“阿迟,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考进的无为七子?”

“反正我在可没在答卷上只写一个字。”迟归扁扁嘴。

鱼非池满面怒容,众人大笑不止。

在这笑声中,他们开始了为期一年的,所谓闭关。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下山诸人

鱼非池最担心的豆豆,沿着索道下了山之后,有规有距地向一众师兄弟告别,回绝了商葚要送她一程的好意。

山下有一辆朴素无奇的马车在等着她,她说她家中有人来接她了,路上不会出事的。

朴素的马车飞快地奔在官道上,扬起薄薄的尘土,路过了商夷国,入了大隋武安郡。

豆豆说,这里是她老家,可是马车却没有停下。

马车一路拉着她,路过繁花而不停车欣赏,披星戴月地往邺宁城奔去,她在马车里手握着一个小小的缨络,按在胸口,想按捺住激动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入了邺宁城,到了新起的一座府邸前,她将缨络交给门房,门房见了连忙低腰一路小跑,往府内报信。

府里快步走出一人来,将缨络还回豆豆手中,他问:“公子如何?”

豆豆那温柔得如同三月春水的眼睛里微微泛着涟漪,盈湿她的眼睫,她说:“公子很好,已入无为七子,鱼姑娘也是,不日学院便会通告天下,告知诸国君主,大隋国很快也能得到消息了。”

那人击掌,两手用力相握,长吁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豆豆迟疑了下,微微低下头:“上央先生,豆豆无能,未入七子之列,是否令你失望了?”

上央低下头来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双手按住她的肩:“哪里话,豆豆你能平安从学院里活着回来,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这两年辛苦你了。”

“先生言重了,豆豆不觉辛苦。”豆豆小声说。

“让你带给鱼姑娘的话,你可带到了?”上央引着豆豆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

“带到了,我说了公子并非武安郡生人,乃是十年前搬过去的。”豆豆点点头。

“那鱼姑娘是何反应?”上央又问。

豆豆回忆了一下,似有些迷惑般:“无甚反应,就那般睡着了。”

上央听着怔了一下,皱了皱眉,像是不太明白鱼非池这反应是何意,但转念一想,他在这里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来,便先放下,只对豆豆说道:“这两年让你暗中看着公子,还不能使公子发现端倪,实在是令你为难了,今日起,你便好生歇息一番吧。”

可是豆豆却疑惑地看着他:“先生不是有大事待办吗?”

“那是我的事,岂可拖你入水?”上央笑道。

“我听闻公子下山时,是想除掉林家与二皇子,为无双太子报仇的,公子那番未能成事,怕很是难过吧?”豆豆问道。

上央目光悠长地望向皇宫的方向,那一切都是隋帝与学院司业的主意,其实他又何尝不想除了林家与石牧寒?只是,不容易啊。

他唇边有些苦笑,叹了一声:“哪里事事都能如他意,不留着林家与石牧寒,他还会再回大隋吗?走吧豆豆,我为你接风洗尘。”

“好的,先生。”豆豆不甚明白上央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她也不用明白,上央叫她做什么,她跟着做便是。

今日她能活着走出无为学院,走回这里,便是天大的幸事,当痛饮三大碗。

自石凤岐与鱼非池从在这大隋国离开归去学院,大隋国里里外外都开始有着转变,一开始的动作并不大,无非是朝中换几回人,洒几次血,隋帝他时不时发个疯,无由来地便把人好好的官给革了职。

渐渐地朝中之人越来越清楚,新上任的上央太宰是如今最得隋帝信任的人,而上央却似乎并不在把隋帝的宠爱当一回事,成日里把隋帝气得跳脚。

这位与司业们争吵过数月的上央先生,又开始撩拨起隋帝来了。

吵了些日子后,上央某日吃饭时一拍大腿,说起这大隋地处北方严寒之地,粮食种来不易,一定要多多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多多种粮,最后大家都来种粮食才好。

以前这些土地多为贵族所有,替贵州们种地的农夫们都不会怎么用心用力,要把这些地一一分发给百姓,让他们自己来种,这样才能激发他们劳动的热情。

这且不算,这些土地若是要转卖,那赋税也是高得吓人,彻底断绝了奸商做粮食与土地买卖的打算。

后来他还轰轰烈烈地做了不少事,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但是一个事儿好不好,带来的意义是否深远,总是要过些时候再来看,就眼下而言,上央并不是很在乎别人如何看他。

他一直想做这件事,公子来大隋之后,也应承过会让他有机会做这件事,如果公子将机会给了上央,上央自当尽全力去把这件事做好。

这可是一件…连无为学院的司业们都要仔细斟酌商榷,甚至激烈争吵辩论之后才敢让上央去做的事啊。

大隋国在须弥大陆最北边,而与大隋对着的最南边,是一个与大隋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几乎只有夏冬两季,夏天长达九个月,秋天的脖子还未见着,便直接入了冬天,冬天从不见雪,只有阵阵湿冷的风带来寒冷的气息,春天还没露个尖儿,转眼便要入夏。

刚到三月末四月头那个地方就已经能感受到夏天的热烈了。

音弥生,便是那个地方的人。

那地方,是南燕。

这位南燕国的世子与豆豆不一样,豆豆是一路往北,他是背向豆豆沿江南下,将回到他阔别两年的故国。

回南燕的这一路,音弥生都在回想着学院里两年的事,他上学院的原因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别的人或多或少都抱着些抱负之类的崇高理想,他却只是想去看一看无为山到底长什么样,山的形状如何,山上的溪流如何,山上的气候如何。

想知道这些,唯一的办法便是成为无为学院的弟子——毕竟无为学院普通人根本没资格靠近。

他翻开一本册子,册子上画着山川河流数不尽,旁边还密密麻麻地写着小字,他爱极了这些山水风光,一生所愿无非是看尽天下好河川,赏遍世间好风情,再著一本《须弥志》,让世人也能知,他们目光之外的世界是何模样。

这位别号“玉人”的世子,他拢好册子收进袖中,睡在沿江而下的乌蓬船里,两岸传来猿猴的清啸声,撑船的船夫抖一抖蓑衣上的水,恭声道:“世子殿下,皇上有旨,待你一出学院,便让你立刻进宫去。”

音弥生在乌蓬船翻个身:“何事要见我?”

“听闻是给您相了个女子,皇上说,世子您已到适婚年纪,该立一房正室了。”船夫回话。

音弥生微微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中,光彩黯了黯,换作两年前,他或许便这么应下了也不一定,毕竟那把龙椅将来要搁在他肩上这种事,他都懒得再去反抗了,多一门婚事也算不得什么。

可不知怎地,他突然却生起了些不情愿,如果他一生无法选择未来的命运,是不是可以选一选陪着他走完这命运的人呢?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她在学院里横行霸道的时候,音弥生其实在远远的地方默默注视过,有一回他去学院后山画地势图,见着她设了陷阱还利用了后山里难见的虎头蜂杀了三人,最后给她自己鼓鼓劲打打气,喊个“一二三”的号子,推了三个人尸体下深渊。

那番年纪小小却一本正经,镇定自若的样子,当真是令人觉得又好笑,又可怕。

音弥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就冒出了她来,可是好像她在眼前这么一横着,自己便有些不情愿应下皇上指的婚事。

“再看吧,我先去一趟后蜀。”音弥生他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

船夫皱眉,似有些难办的样子,小心地问:“那皇上那边…”

“就说我那《须弥志》尚未录完,暂时并无成家的心思,让他算了吧。”音弥生道。

“可是那位女子乃是…”

“我困了,到了后蜀偃都渡口,再叫我起来。”音弥生说罢,闭上了眼睛,遮去了琥珀色的眸子,似是入睡了一般。

船夫不敢多言,他侍候世子已有多年,却好似也从未得这世子半分信任过,他好像,对谁都没什么感情,感情都没有,更不要提信任这种东西了。

船夫先把船掉了个头儿,刚刚经过了那渡口他未停下,现在要去后蜀的偃都他这是逆流而上,得往回再走上时辰。

又打开了养在船上的鸽笼,写了封短信放在信筒里,在浩瀚的烟波江上一抛,那白鸽掠过了江水绿如茵,两岸的高山悬壁写来高旷,自有一番天地悠悠浩大的意境在里头。

下山后的弟子们大多如此,在离开学院之后,他们便要重新回到他们的人生轨迹中,投身于这七国的滚滚洪流,以微末之躯,激起这洪流浪花一点白。

至于将来他们是乘风破浪的浪里白条个中好手,还是被一掌拍死在岸边的一团水花,都要等到七子下山之后。

到那时候,天下的风云才开始真正的诡谲变幻,谁也不敢说,谁就一定是笑到最后的人。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人生寂寞如雪

杀机凛冽,竹林间狂风四起,扬起了片片尖尖的竹叶皆如杀嚣,惊得鸟兽皆不敢出声,藏于更远处的山林里。

林间两高手,面红耳赤,四目相对,眼中满是狠戾与杀气,互不相让地死死盯着对方,像是稍一分神,便会被对方趁虚而入,落得一败涂地,死在当场。

“今日我与你不死不休!”

“哼,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那就看看,谁更有资格笑到最后!”

“狂妄自大!”

“不自量力!”

两高手再使力,便是阵阵冷风卷起,扬起他们的发与袍,像是有无形的杀气化作实质了般渗出来,来让人心生惧意,不敢多作观望,只想速速逃离。

“我呸!”

鱼非池吐一片瓜子皮,冷眼瞧着这两人,狠狠唾弃一番,“掰个手腕而已,你两搞得像是要生死决斗,有意思吗?”

两高手俱偏头,韬轲憋着一股力,涨红着脸:“师妹你不懂,石师弟太猖狂了!”

“我去你的,昨日谁在鬼夫子面前使诈,让我背了黑锅,去下水抓了半天鱼!”石凤岐啐一口。

“兵不厌诈,你没听说过吗?”韬轲手上再一用力,稍稍压了一点石凤岐。

“你不要脸,那是我让着你!”石凤岐卯足了力气,赢回了一点点。

鱼非池看着他两,分了一把瓜子儿给旁边的几人,懒懒靠在石头上,嗑瓜子儿嗑得津津有味:“你两慢慢较劲儿,不着急,我们慢慢看。”

窦士君看着掌心这几粒瓜子儿,忍不住笑声道:“非池师妹,他两这若是斗出真火气来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打死一个才好,安静。”鱼非池翻了一记白眼。

这已经过去了小半年的时光了,大到没边儿的学院里只剩下他们七个人,也没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发生。

鬼夫子的课业并不重,一天上四个时辰的课之后,由着他们去自己打发时间,他们已经把这日子过得淡出鸟儿来了。

就连司业们都因为身份之别不再跟他们嬉闹,偶尔去艾幼微那里喝次酒,艾幼微像是请瘟神一般把他们请出去,求着千万别去祸害他。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年轻人喜热闹,不似鱼非池这般图清静,于是寂寞空虚冷的他们,时常有事没事儿给自己找事儿消磨时光。

比方掰个手腕他们也能掰出生死决斗的气势来,可见他们无聊成了什么样子。

这小半年的日子里,再怎么有芥蒂的人,在如此寂寞空虚冷的情况下,也能渐渐成为朋友,至少说上几句话,再闹出些祸事来惹得鬼夫子跳着脚地要追着他们打,就连冷到没边儿了的三师姐苏于婳,偶尔也会跟着他们发笑。

毕竟年轻,又没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哪儿那么多的老死不相往来?

非要说令他们之间有小小不愉快的事情,那也只是四师兄初止,对鱼非池过份热情了些,每日早上准时准点地替她送早点,马术课上偶尔替她作个弊,鬼夫子的功课鱼非池没做完时,他也会悄悄塞份答案在鱼非池课桌底下。

这点小事,闹得石凤岐极大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