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抬抬首,仰天长叹一口气:“你答应了。”

“当然。”石凤岐应得无比直接。

鱼非池闭眼,石凤岐这么做,全无过错。

“石凤岐,你做得好。”

鱼非池打从心里眼里说出这句话,石凤岐做得好极了,这样可以保护卿白衣,可以保护朝妍叶藏,可以保护商葚瞿如,本就该这样做的,又没有人要逼音弥生,是他自己要求的,有何答应不得?

做得好,好极了。

好到鱼非池全然无法反驳。

“你有什么想法吗?”石凤岐说。

“我没意见,这是你们决定的事,哪里需要我的意见?我也自以为是地为你好,就没资格指责他自以为是地为我好,你更加不用说,你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决策者,我什么意见都没有,不要再来问我。”

鱼非池闭上房门,留下石凤岐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她的房间久久不动。

然后他也退回房间,轻轻合上门,神色未有几分改,始终面色冷淡,透着尖锐。

后来石磊小心翼翼地问石凤岐:“公子何不告诉鱼姑娘,南燕此举,对南燕大为有利?”

石凤岐神色淡淡,面无表情:“我告诉她南燕之事,只是不想占音弥生的便宜,隐瞒了他这一片赤诚之心。虽说南燕可以从中获利,但若不是因为她,音弥生不可能下得了这个决定,与她有关的那一部分我告诉她就行了,别的与她有关系吗?”

石磊不由自主地叹气:“公子,你们这样互相为难,值得吗?”

“我从来不曾为难过她,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石凤岐淡声说道,就好像这一切,真的是他想做的一般。

石磊终是不忍心,好说这石凤岐假模假式地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假假地也是有几分感情在的,见不得石凤岐这天翻地覆地转变,变得面目全非,自己都不再认识他。

更见不得石凤岐这一月来怕是瘦了两三圈,脸颊上的骨都开始有些凸起,偏偏要死捱着不肯低头,等着鱼非池过来向他认错。

所以石磊想着,那鱼姑娘虽然性子刁钻古怪了些,但总是明大义的人,不如去她那里说说。

石磊他搓搓手,看着鱼非池,整理了半天的话头,才说道:“这个,这个鱼姑娘啊,是这样的,我家小石头呢,有的时候脾气特别犟,认了死理就拉不回头,你们之间那点小矛盾,其实也算不得多大点事,年轻人嘛,三天两头哪里还能不吵个嘴,所以我想,鱼姑娘你能不能…”

他期期艾艾地望着鱼非池,盼着能从她嘴里听到点好话,结果鱼非池说:“当初落跑是我不对,但我不准备道歉,不好意思石大人,让你白跑一趟了。”

石磊脸都苦了:“鱼姑娘你说你们这是何必呢?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这样下去你也难受,小石头也难受,你们说开了不就完了。”

鱼非池看着这位一番好心的石大人,在嘴里把话圆了圆,圆得圆圆滑滑不露其中尖利刀骨:“石师兄将来是要回大隋的,我没说错吧,石大人?上央先生主内,石凤岐主外,二人将这天下七国形势捏个雏形,以便日后起事,应该是这样的吧?但是很不凑巧,我是全天下最不关心这些事的人,我也是所有七子里最讨厌谋算这些的人。我去月郡的路上,那断了的桥是您动的手脚,没错吧?您看,我连来渔阳郡被是被你们一步步引着过来的,我又怎么可能会成为石凤岐的贤内助?我终会毁了他与上央苦心经营的一切,因为我是一个心软无能懦弱胆小之辈,我连对音弥生都狠不下心利用,你让我怎么利用我师兄师姐?我想,石大人你一定不希望我这么做的,是不是?”

石磊也没想到,这位鱼姑娘把石凤岐与上央的打算摸了一点边,更没想到,鱼姑娘对她自己的分析如此透彻及骨,一时间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如果她真是这样的人,真的不适合去大隋,不适合去邺宁。

他正想着,鱼非池又说:“石大人,有一件事大概石凤岐没有告诉你吧,我要去月郡的原因,因为那是我老家。十年前,发生过什么,我想石大人应该没那么快忘记的,是吧?”

鱼非池静静看着石磊,石磊面色一点点凝重,一点点沉下去,最后站起来对着鱼非池一拱手:“唐突姑娘了,日后石某必不再作叨扰,还请姑娘放心。”

直到石磊离开,鱼非池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掉光了树叶的一排槐树失神。

大概是窦士君记得以前鱼非池在学院里喜欢坐在槐树下纳凉闲坐,所以才刻意给她留了这个种有槐树的院子。

这里的槐树树叶早就落光了,就跟他们七国的感情也快要消磨殆尽了一般,所有的感情都将死在无上的利益与险恶的阴谋合力绞杀之下。

就在各方势力仍在暗中交锋,层出不穷着各路阴谋诡计的时候,鱼非池与季瑾的那场荒唐事也越愈演愈烈,暗中的交锋并不能阻止明面上的事情,鱼非池与季瑾的事情就是明面上的,虽然有石凤岐悄悄地替鱼非池暗地里阻挡着,但是仍未能完全阻止此事的进程。

季瑾做为白衹将军的重要性从来都不可忽视,初止在明面上与鱼非池对她的抢夺也是越来越激烈,时常会当着白帝的面对他进行逼迫,白帝已被逼得快要怒起掀桌,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地忍耐着,忍得他心头都要死一块血。

而白衹之外的大隋,商夷,后蜀,苍陵,南燕五国也未落下风,从一开始的暗中较劲互相提防,到现在的各自整兵,全军待命,只差一声令下,就要彼此进攻,看谁比谁的盟友多,看谁比谁更出奇不意,看谁比谁更能拖对方后腿。

韬轲与石凤岐这两位旷世奇才,分别在不同地方,遥指天下,挥斥方遒,而窦士君稳坐白衹坐山观虎斗,再从中为白衹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与机会。

石凤岐与窦士君已很少再见面,不见面的好,见面了连招呼都不知该要怎么打。就连商向暖也越来越少看鱼非池。

以前还时常带些有趣的小玩意跟她说笑,现在,商夷与大隋战事一触即发,石凤岐与韬轲若是相见怕是要各自腥红双眼,拔刀相向,她处在中间越来越难,商夷国那边的来信也越来越频繁,她不再有时间,也不再有由头,来与鱼非池说话聊天。

真的只差一把火,就能点起全部的狼烟,遍及七国的烽火,就要烧遍整个须弥大陆了。

白衹这弹丸之地的地方,在苦苦支撑了两年之后,渐渐露出他掩饰多时的颓势。

谁都知道,就在这一段时间,可以定出最后的胜负了。

鱼非池一日比一日难以成睡,时常在恶梦里惊醒,然后坐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夜,也不点灯,也不说话,一个人望着黑乎乎的房间像是什么也没想,像是什么都想了。

于是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不爱说话,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见外人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有时候她两三天都不出门,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外面的人。

石凤岐数次经过她房间都想停下脚步来,可是每一次都硬生生逼着自己往前走,不做停留。

一如石磊所说,他们这样彼此故意为难的折磨,真的值得吗?

在所有有情人都无法相守的时候,他们还要为自己各自的骄傲,白白浪费多少时间?

使得白衹情势急转直下,急剧恶化的,是一个噩耗的传来。

第三百四十章 窦士君病重

窦士君病重的消息,鱼非池不知道白衹王宫里捂了多久,是后来一个侍候他的宫女说漏了嘴,才传出的风声。

大家这才惊觉,窦士君已经快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客了,不管任何人来找他,他都避而不见,除了季瑾与白帝之外,谁也进不去他的院子。

一开始大家只以为,窦士君不想大家见面太难堪,现在才知道,他是不能让人知道他病重的事。

窦士君是整个白衹的顶梁柱,定心丸,说话比白帝还要管用,只要有他在,白衹就不至于陷入全国上下一片绝望塌陷之中。

也正是因为他坐镇白衹,七子间围绕白衹展开的厮杀也才有所收敛和注意,一来是顾忌与他的情份,二来是因为忌惮他手段不输任何人,也许他们顾着眼前的肆意妄为时,窦士君就会从旁收割战果。

如若是没了他,无人敢想象,等了多时,蛰伏许久,早就快要憋疯的大隋与商夷这一狼一虎,会把白衹撕咬成什么样子。

他们再也无所顾忌,白衹国中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们抗衡,整个白衹都会变成一只待宰的肥羊,脆弱无辜,等着被咬成碎片。

于是,窦士君连病了这件事,都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消息捂得又严又紧。

鱼非池知道,还是迟归来送的消息,他看到所有人都往大师兄院中赶去,所以也跟过去看了看,才知道原来大师兄已经病入膏肓。

虽然迟归依旧埋怨当时窦士君对鱼非池做的事,但是人命关天,念及旧情,迟归仍然心急如焚,拉上鱼非池就赶了过去。

鱼非池一路脑子都是空的,像是一时之间未能完全消化掉窦士君病重这个消息一般,前些日子见过他,他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病重了呢?

这一路她是被迟归拉着跑才到了窦士君的院子,院子里的竹子仍然生得好,深秋里虽积了枯叶,但仍可见青青翠色。

院子里空无一人,等到了屋中,看到了所有人,鱼非池才回过神来。

窦士君的房中来了太多人,除了白帝与季瑾外,石凤岐,初止,商向暖,音弥生,石磊,甚至苏游,每一个有份量的角色都悉数到场,他们纷纷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窦士君的病重意味着什么。

鱼非池甚至有一种错觉,这里的人都在等着窦士君咽下最后一口气,等着他死了,就可以肆无忌惮,施展他们惊天动地的韬略,羡煞世人的手段,无与伦比的智慧,多么令人向住啊不是吗!

七国争霸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啊不是吗!

功成名就惊艳天下就在眼前不是吗!

无为七子,一统须弥,只等窦士君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就可以去实现这数百年来最崇高的理想了啊!

他们就像,在这里安安静静,充满耐心,不急不慌地,等着窦士君死一样!

“我想跟我大师兄说说话,你们可以先出去一下吗?”鱼非池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要把对他们所有人的厌恶表现得太明显。

“非池师妹…”商向暖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却被鱼非池打断:“我没事,我就是想陪陪大师兄,病人房中不宜多人,对空气不好,你们也让大师兄好好养病吧。”

石凤岐看了她一眼,心里头有些心疼她现在强忍着愤怒与难过的样子,却终究没说什么,只道:“走吧。”

说着他率先起身,走出了大师兄的房间,接着所有人都离开,留下了鱼非池一个人在这里,迟归走前依依不舍地看了大师兄好一会,掉着眼泪跟他说:“大师兄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跟你那样说话的,我错了,大师兄你快点好起来。”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鱼非池才失了所有的伪装跟逞强,站在那里手捂着嘴,背对着窦士君一个人悄无声息擦了半天眼泪。

“小师妹,你来了。”背后传来窦士君气若游丝的声音。

“嗯。”鱼非池压着嗓子,拼命不让自己带上哭音。

“你过来坐,大师兄起不来。”窦士君冲她抬抬手指,他甚至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鱼非池坐在床榻前地板上,看着已经瘦弱得不成人形的窦士君,两鬓白发都已没一点光泽,但依旧梳得整齐。

鱼非池伸手摸了摸那缕白发,忍不住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她知道,窦士君这是油尽灯枯了。

他为白衹付出了太多心血,苦熬了太久,终于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怪不怪大师兄?”窦士君笑看着鱼非池,他自己倒是对眼前这生死之事看得开,没什么绝望之色,说话间也一如往常的语调,只是气息弱了很多。

鱼非池猛地摇头,甩得眼泪都飞到了别处,她说:“我知道大师兄其实是为了我跟石凤岐好,我怎会怪大师兄你?倒是大师兄怨不怨我去故意为难季将军?”

窦士君抬起手指,鱼非池连忙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瘦又凉,再也不是当年他宽厚温暖的手心了。

“你以前就爱胡闹,我怎会不知道你是不想让石师弟担心,免得他冲动行事,你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季瑾也不会怪你的,本就是委屈了你。”窦士君说道。

“这些天一直是季将军在照顾你吗?大师兄你怎么连我也不说。”鱼非池红着眼睛问他。

“她也忙,每隔两日来看我一次,来得多了反而让人生疑不是?至于你,你不生我的气就好,怎么好让你沾了一身病患晦气?”窦士君笑道。

“什么病患晦气,又不是好不了了?”鱼非池自己给自己壮胆,又搓着他冰冷的手心,想让他暖和一些,问他道,“大师兄,大夫没有说你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好起来吗?”

“说了,他们说调养调养就好,你不要担心我。”

可若真的是调养一段时日就好,大师兄你又何必要把消息藏得这么严实,生怕他们知道?你又怎么会虚弱成这样子,像是风大一些都会带走你?

“大师兄你不要死好不好?”鱼非池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伏在床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像在窦士君面前,她永远都没有坚强可言,永远愿意把自己当他的小妹妹肆意撒娇胡闹,而大师兄永远会宽容她保护她,任何无理的要求都会答应她。

“好,当然好,大师兄答应你,不死。”窦士君眼中噙着泪光,轻声叹了口气,手指头轻轻抚着鱼非池的侧脸,眼睛看着床顶:“大师兄不想死,也不敢死啊…”

鱼非池在窦士君房中陪了他好些时辰,其中好几次窦士君昏睡过去,鱼非池都吓得不敢出声,小心地拿着手指去他鼻子探探鼻息,每次还能探到他气若游丝的气息时,鱼非池都要重重出一口气,把提到喉咙处的心稍微放回去一点,感谢他守信用,没有这么快就离去。

其实鱼非池知道,外面现在有很多人在传,窦士君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如同勾栏猖妓反复无常,出卖同门师兄弟对他的信任,拿着大家因为相信他才告诉他的情报,从中牟利。

也有人说他不择手段,极尽卑劣之能事,什么人都利用,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让她化作牺牲品,实非男子气概,更非男子所为。

更有人说,他辜负了所有人的喜欢与期望,他们记忆中的窦士君是个温和善良的男子,他总是温柔地善待着每一个人,他总是光明磊落的样子,他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更不会伤害他们。

他们说啊,那原本好好的窦士君,温柔善良的谦谦君子窦士君,变得污秽不堪,滚得一身脏泥,都快要让人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大家都不爱这个大师兄,嫌弃他不如当年,怨憎他没有守住善良与光明。

就好像,这些善良,光明,磊落,不是因为他们而陨落的一般!

就好像,是窦士君自己想变成这样的一般!

就好像,不是他们一步步相逼,不是他们一步步戕害所造成的一般!

凭什么他就要永远善良永远光明永远磊落,凭什么其他的人就可以随意作恶,随意用尽诡计来伤害他,他却不可以反抗,活该忍受?!

这世上,哪里来的这样荒诞的道理?

鱼非池轻轻摩挲着窦士君的手,听他在梦中还在呓语着“白衹”“白衹”“白衹”,哪怕他病得快要不清醒,快死掉了,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这个他深爱着的国家。

因为是故土吧,所以总是眷恋,因为是国君全心全意的信任吧,所以不敢辜负重望。

“大师兄,是不是只要白衹百姓不受难,你就可以放心了?”鱼非池嘶哑的声音问着,泣不成声,“你知道你守不住白衹,你只想守住白衹子民,对吧?”

“大师兄,小师妹往年承你照料颇多,感念于心,时有所想无甚可报。今你缠绵病榻,心愿难得,小师妹当年无以为报,如今替你成事,以报师兄你往日之恩,不负同门之情。”

“大师兄,小师妹很厉害的,通杀过你们六人呢,等这一次我赢了,你要做槐花米饼奖励我…”

“大师兄,你要等着我。”

第三百四十一章 我守白衹,诸位,请赐教

鱼非池半夜才从窦士君的房间里走出来,那时候窦士君又陷入了昏迷之中,以奄奄一息之姿弥留人世。

而院子外面的小片竹林下,他们所有人都还在等着,鱼非池也知道,之前是她太过激了,他们也并不都是等着大师兄咽气,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能抹杀他们对大师兄的牵挂和担心。

鱼非池出来,商向暖第一个问:“小师妹,大师兄还好吧?”

鱼非池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擦得她面皮都拉扯得变形,然后她平静了脸色,平静了眼神,平静了心绪,看着这所有人。

石凤岐内心一惊,他知道,鱼非池肯定是要做什么了,否则她不会以这样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的神色面对众人。

鱼非池没有回答商向暖的问题,只是望着迟归,声音很是平淡,就像她往日里说起不经意的事情一般平淡,她说:“迟归,今日起你来照顾大师兄,我记得你会一些医术的,所有的膳食与药物要你过目之后才可以给大师兄喂下,南九你跟在大师兄身边保护他,未得我许可的人不得接近他,任何人都一样。”

“非池师妹你这是在猜忌我们!”迟归与南九还未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得商向暖低呼一声,有些惊诧,惊诧于鱼非池怎么可以怀疑他们要对大师兄行不利之事!

“跟你们学的,多谢各位师兄师姐言传身教,小师妹受益匪浅。”鱼非池淡淡说道,目光扫过众人,无半分波澜在她眼中。

“小师妹,我们怎么可能对大师兄不利,你这不是在羞辱我们吗?”初止也皱眉说道,众人是无耻,但不至于无耻到戕害大师兄的这等地步。

“从你们决定对白衹下手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在对他不利。所以,是你们自取其辱,我看不起你们。”

鱼非池漠然说道,半点面子也未给他们留,平日里他们你来我往地为彼此画皮,为彼此遮掩,遮掩他们干下的丑事,有什么地方值得鱼非池看得起?

石凤岐的眼神越来越凝重,甚至连瞳仁都微缩,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鱼非池的性子,她今日在这里不留情面地说破大家的假仁假义,绝非是为了以泄心头悲痛。

她是忍得下苦,咽得下泪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跟人走到如此尖刻的地步。

石凤岐双手负在身后,握紧了拳,目光紧紧地看着鱼非池,半分也挪不开,他知道,鱼非池要动手了。

果然,鱼非池沉静的面容望向众人,身形傲然挺立,一手负在身手,一手抬起,做着相邀的姿势,对着众人,声音清淡,不激不昂,从容说道——

“从今日起,小师妹替大师兄,守白衹。诸位师兄师姐,请赐教。”

商向暖与初止纷纷后退一步,南九与迟归知道事情严重,站在鱼非池身后,音弥生与苏游石磊三人早已站在远处,此事无他们三人可以插话的地方。

而唯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始终看着鱼非池的人,只有石凤岐。

石凤岐紧握的拳陡然一松,他竟然觉得,他打输了一场很重要的战役一般,满心的挫败,满心的无奈。

他绝未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跟鱼非池走上对立面,也绝未料到,避七国事如避蛇蝎的她,会因为窦士君站在她最不愿意站的地方。

她到底明不明白,她替窦士君扛下这担子意味着什么,她要守白衹是一个多么大的笑话?

她要以一人之力抗六国之压,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她又清不清楚?

就算是他石凤岐,也不敢轻易接下窦士君此时的责任,试问天下,谁敢接?

一个脆弱得任何一国伸手一捏就要化成粉末的弹丸之地,现在还依旧存在着,只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机会而已。

她从何处借了这天大的胆子,敢应下如此重的承诺?

石凤岐与鱼非池两人皆笔直身形,相对而立,他们两个人,从在学院的时候就开始携手,从在学院的时候就一起面对所有的风雨,一路从毫无关系走到彼此默契,走过了千山万水大半个须弥,看遍了无数善良与丑恶,一起成就了那么多的事情。

万万想不到,他们在白衹走到了对立。

石凤岐看着她许久,许久没有说话,他一直沉默到了最后,就连以往的调侃都不再有。

最终他依旧败给鱼非池,他无法看着这双平静得不起半点涟漪的眼睛一直无所动,无所想,他终究不如鱼非池狠得下心可以无视过往一切。

他离去时动作很寻常,没有拂袖而去的激烈,也没有落寞转身的怆然,寻常得好似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对视一般。

石磊连忙跟石凤岐,忍不住频频回头看鱼非池,心想着这鱼姑娘是啷个想的,明明知道公子是不得到白衹不罢休的,啷个因为一个外人跟公子搞成这样?不指着她帮公子,至少不能这么为难公子不是?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大家都觉得,鱼非池哪怕不帮石凤岐,一直置身事外做个闲散游人都可以,但是何必要走这一步,去下一局根本不会有任何胜算的棋局,与所有人为敌?

她棋艺,当真不精,连这样的必败之势都看不出。

待石凤岐走后,南九悄然上去扶住鱼非池手臂,低声说:“下奴先送小姐回去休息吧,然后再来保护窦公子。”

“好。”鱼非池的确需要南九,需要他扶着自己走回去,才能支撑这着这副身子不被刚刚石凤岐眼中的失望之色打败,不为他开阔眉目中蕴藏的哀痛击倒。

路上迟归小声地问:“小师姐,其实,虽然大师兄很好,但是白衹,怕是真的不好救啊。”

“我没想救白衹,我救得了这一国百姓,就对得起大师兄了。”鱼非池神色恍惚地说道。

“可是大师兄为了这件事,已经累得油尽灯枯,形将朽木,小师姐你又何必…”迟归说不下去,他不是反对鱼非池这么做,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他的小师姐太辛苦,看看大师兄就知道,这件事会把鱼非池逼到何等地步。

“无妨,我没有大师兄那么光明磊落。”鱼非池说。

院子里南九与迟归搬了出去,长期住在窦士君那里,迟归医术只是一般般,但是分辨有毒物没毒物还是不成问题。

既然窦士君病重的消息已经藏不住,白帝干脆广发帖子,招尽天下良医,来为窦士君治病续命,无奈窦士君,真的是已经耗尽了一身精血。

连年来的案牍劳累,禅精竭虑,尤其是当石凤岐等人赶到白衹,白衹的局势越发不明朗之后,窦士君几乎每日都难以休息片刻。

这一切足以把一个精力充沛,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折磨得气血两虚,神经衰弱。

鱼非池接替窦士君的这天大责任是白帝没有想到的,也是季瑾没有想的,所以他们二人特意答谢了一番鱼非池的好意。

席间客气话真心话说了不少,鱼非池都只是道:“两位不必如此客气,我不过是忠于己事罢了。有我在,季将军你的婚事便不再有效,你可以多陪陪我大师兄,而国君您,还请相信我,白衹朝堂上的奏折卷宗都允我过目。”

“这是自然,鱼姑娘此话便是见外了。说实话,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寡人真不知该怎么办,如今他们每个人都在等着一阵风起便是雷霆之战,寡人有自知之明,并不是他们的对手。”白帝心情忧虑,挺好的国君,没投好胎,要是个盛世,他就好当白衹这个家了。

季瑾开解了白帝一番,她倒是想得开很多,觉得一切尽全力而为便可,结局不可强求,所以她对鱼非池也是这样说的:“窦士君已然累倒,我不希望看到鱼姑娘也因白衹之事耗尽心血,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对不住窦士君了,他一向疼你,不会舍得你受此劳累的。”

“谢谢。”鱼非池脸上浮着个笑容,对着他们点点头,然后站起来:“以后不管我做什么,请两位都放心,也请一定要相信我,不要阻止我。我只是按大师兄的心意行事,我不会辜负了他。”

说罢她便离开,这两天许是她心情不好,所以穿的衣服大多都是深色,越发显得她老成稳重。

倒不是说不好看,只是觉得,这样的她太过沉重,太过压抑了,不像她以前那洒脱不羁的性子,天大的事砸下来她都能笑着面对,嬉笑怒骂间挥手破千难,过万险。

那些沉沉深色的衣服,就好像在她身上罩上了厚厚的壳,浓浓的雾,她藏在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于是她是喜是悲,是哭是笑都无人知晓。

其实怎么可能能好呢,与石凤岐心结还未解,刚见有一点点缓和的可能性,窦士君便病倒,鱼非池又不知为何要主动挑起整个白衹的重担,前路艰险。

她身边无人可以并肩前行,只能孤身作战,还要与石凤岐交手。

这让她怎么好呢?

而明明早就知道这一切都变成这样的鱼非池,又为什么还要吃尽苦头的,要帮窦士君完成心愿呢?

第三百四十二章 跟石凤岐作对

白衹的秋天透着浓烈的肃杀与萧瑟,但也带着令人震撼的鲜艳颜色。

虽然这个国家的名字有个白字,但是国内却到处都是红色枫树,这种在秋天才会尽情妖冶疯狂美艳的树木,与一排排高大的梧桐一起,红黄树叶相交织,交织出了一片如烈火焚烧的图画,颜色亮丽得令人心生澎湃。

音弥生仍旧喜欢画这些山水与奇景,他擅丹青,笔下的人也好,物也罢,都透着灵动与气韵。

他将这满目绯红的深秋留在白纸之上,一笔一式都专注认真,像是任谁也无法打扰到他这种专心致志一般。

待得他画笔搁下,落成,才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他房中一个人已出神了很久很久的石凤岐。

他把画挂起,走到桌前看着桌前红泥小火炉煨的一壶酒,酒早就烫好了,石凤岐忘了去取。

“你若此时不去与她解开心结,以后就更难了。”音弥生提起酒壶,将烫好的酒水倒入白瓷杯中,递给石凤岐。

“你南燕准备得如何了?”石凤岐不接他的话,咽下滚烫灼喉的清酒问道。

音弥生又给他添一杯:“快了,但是,现在是她在掌事,你真的还要这么做吗?”

石凤岐又饮一杯,神色淡淡,如这酒水的颜色:“早些准备好,以防万一。挽将军那边若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挽老将军没说什么,倒是挽澜那孩子托人带了信,信中问你与鱼姑娘是否还好,又说北方天凉,他看不起鱼姑娘一天到晚的怕冷,南燕暖和,准她去南燕避冬躲寒,还大发慈悲地赏她将军府里一间房,允许她住上些时间,你说我怎么回?”

音弥生说起这个时,也觉得好笑,当年老将军有事要离开一年,挽澜愣是一个字都没给他家老爹带去过,鱼非池这走了才没多久,小屁孩儿倒是惦记得很,一脸不屑地挂念着鱼非池。

石凤岐面色稍加柔和,放下手下酒杯,看着音弥生道:“在他长大之前结束这一切是最好的,否则下一个十年,上战场的人就是他。”

“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柔情在。”音弥生捏着杯子朝他抬了一下,笑说道:“我还以为你真如面上的那般决定要决定断情薄义了。”

“少说废话你能死?”石凤岐呛他一声。

“那你以后可不要来这里望着对面鱼姑娘的房间,一坐就是一整天,碍着我作画了。”音弥生笑声说。

“几张破画把你能得!”石凤岐白他一眼,提起了袍子还真就走了,走到门口他深深看了一眼鱼非池紧闭的房门,依旧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间院子里住的人一下子少了两个,南九迟归去了窦士君那儿,只留了剩余几人,若不是有苏游成天话多爱吵爱闹,给这里带来点人气与活力,大家几乎要以为这院子里的三人已经死掉了,才可以一天两天的没个声响和动静。

到了这关头,石凤岐依然没有上去跟鱼非池主动和解,他好像突然之间变得格外小心眼,格外较真,格外的没有男子胸襟,要跟鱼非池死磕到底,绝不低头一般。

除了这以外,他还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一天到晚都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远远看着他那张臭脸都想避开,免得触他霉头。

说来实在是可笑,如今唯一还能见得他原本面貌一丝一角的人,竟然是他之前千般心烦,万般讨厌,反复提防的音弥生。

自鱼非池那日说她要接替窦士君守白衹之后,大家都没再跟她说话了,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是不知该说什么,小师妹不比大师兄那般,个个都晓得大师兄是个脾气好的,性子温和的,所以谁都不介意往他心上捅刀子,一个比一个捅得狠捅得准,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把白衹捅得死得透透的。

但是小师妹的性子又刚又烈,胆敢在她面前说那些话,不被她三言两语怄死算他们看错了鱼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