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所以,我可以理解,甚至谅解,但我不会放过。”鱼非池笑道,拍了拍他手背,“去吧,小心点。”

不远处传来了雷鸣般轰隆的马蹄声,先遣军的任务已经完成,大部队要到了。

石凤岐将鱼非池拦至身后,远远望着奔袭而来的敌军,火光倒映在他眼中,像是燃烧着的战意。

“石大哥,已经按你的安排准备好了!”远处的明珠急忙跑过来报信,脸上有些激动与紧张。

“传令下去,全军迎战!”石凤岐提起长枪,纵身一跃跨上骏马,红色的披风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分明,像是一片血跟在他身后,摇曳着残酷的杀意。

鱼非池看着他奔袭而去的背景,转身上了不高的楼阙,站在那处静静地看着大军迎战——每一场石凤岐亲自参与的战事,她都会看着,直到他平安回来。

战事爆发在一座城的城郊,这座城是属于石凤岐的,名字不重要,都不必提及,重要的是这城的城东驻扎着石凤岐的苍陵大军,城西驻扎着南燕大军,两军中间隔着这座空城,毕竟没有哪座城,可以一下子驻扎近三十余万的大军,除非是把那座城池给拆了才行。

以前大家也是这样在夜晚安息的,就算是在归属了南燕的城池之内,也是两军各占一方各自休息,可以互相守望,也可以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是个好习惯,如果说,没有今日这场哗变的话,这好习惯其实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驻扎在城西的南燕大军打开了城西的大门,趁着夜色穿过城池,杀到了城东,轻松打破了城东大门,直逼苍陵大军,发动了突袭。

睡梦中的苍陵大军被惊醒之后,愤怒有一些,白天还在与他们一同喝酒一同吃肉的兄弟,转眼就要在背后捅自己刀子,换谁谁都愤怒,苍陵人再一次觉得中原人不可信,都是些没有信用不守诺言毫无担当两面三刀的弱鸡仔,狡诈得让人讨厌。

但是苍陵人却没什么慌乱,一来是这些日子石凤岐对他们的训练已经让他们具备了一支专业队伍的素质,可以做到临危不难,提抢迎敌,二来是因为石凤岐…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做了准备。

南燕会不会反,这简直是个不需要考虑太久的问题,必然会反,就看,什么时候反罢了。

显然他们太心急,没有挑到好时机。

眼下来说,两军合作还在蜜月期,如胶似漆一般的亲密,在这种时刻,如果音弥生真的是一位足够睿智的军师,就应该会利用这样的甜甜蜜蜜,先下后蜀几城再说以后的事,毕竟摆在眼前的利益不去取,这未免太过愚蠢。

石凤岐想得到他们会反,但是想不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反。

不过这都是以后要去考虑的问题了,眼前这一仗才是关键,准备充分的石凤岐率军迎敌,面对着旧日好友,今日死敌,苍陵人并不会因为以前的合作就手下留情——你都要杀我了,我当然不能再拉着你喝酒唱歌。

两军相迎,双方都对彼此的战术和战力很了解,会机智地避开要害,也会聪明地攻其软肋,简直是刀刀要人命。

石凤岐看着一身盔甲的音弥生,头一回见他着盔甲,倒挺的气势,挺好看的。

意外的是,在他眼中看到了疲惫之色。

第六百四十七章 背叛

容不得石凤岐去细细思量音弥生这疲惫之色从何而来,他面对的是千军万马地攻击,任何一个细小的分心,都有可能让他命丧于此——而他一点也不想丢掉小命。

南燕人真不是苍陵人的对手,如果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突袭,攻苍陵一个毫无防备,他们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当石凤岐做好了万全准备,随时等着他们扑过来的时候,那南燕就讨不到半点便宜了。

他一直在跟鱼非池说,或许会遇上他很不愿意面对的事,这个事,就是南燕的背叛。

不愿意面对归不愿意面对,但这并不妨碍石凤岐做好准备。

每一战都会努力避开能打水战的城池,因为苍陵人是大地上的野马,却不是水中的游鱼,水战他占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被音弥生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每一战他都会观察南燕人出力几分,看看他们是否留了一手用以对付自己。

每一战他都会分析南燕的战术,避免哪一天他们苍陵与南燕互相撕咬时,自己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他曾希望这些准备永远不要派上用场,但他也知道这些准备早晚会用上。

苍陵的勇猛擅战加上石凤岐的指挥得当,足以让他们爆发出数倍于以往的战力,气势雄浑的苍陵人有条不紊地迎上了南燕的大军,未能如音弥生所盼望的那样,自梦中惊醒的苍际人没有慌乱,此时的苍陵大军更像是训练有素的野兽——既保留着他们身上的勇猛,又学会了服从军令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在战场上认真四下搜索,石凤岐没有看到挽澜,这是他唯一庆幸的事情,他实在不知道,在战场上要怎么跟挽澜过招。

如果挽澜上了战场,那必是挂帅字旗,正好对上自己这位苍陵大帅,两人相遇,石凤岐到时候对着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怕是怎么都不好做。

有时候石凤岐甚至会抱怨南燕,这场联盟之战中,何不另派一个将军来?

换任何人来,石凤岐都下得去狠手,杀起来连眼都不会眨一下,他们若是偏偏派出了挽澜,便实在是让他极其为难。

幸好这场背负着阴谋与叛变的战事挽澜不在场,尚算音弥生有良心,未把那样一个孩子拉进这滩淤泥中。

苍陵与南燕两军,前两天还齐心合力地有过一场战事,一起攻打过后蜀的城池,虽然不算取得了多大的进展与胜利,到少证明两军还是友好协作的。

战事结束手,好客又豪爽的苍陵人还请了几个南燕聊得来的副将和士兵到他们营中喝酒,围着篝火唱着歌谣,并问一问那日他们的大将军音弥生弹的那意儿叫什么,怪好听的。

南燕人便笑,好脾气地解释道:那叫琴,于中原人而言,琴乃君子乐器,清正之音。

苍陵人听了想一想,拍着南燕的肩膀大笑:你们那个软绵绵的大将军,在这些事儿倒是挺厉害。

前几日的欢笑声与调侃声依稀还在耳边,听说还有几个苍陵的女子相中了南燕的儿郎,见多了粗俗野蛮苍陵人的她们,中意隐忍内敛又会说动听情话的南燕儿郎并不意外。

只是这一转眼的功夫啊,前几日喝酒的兄弟提起刀砍向了给他倒酒的兄弟,心爱的男子挥着矛投向了一片真情的姑娘,还有多少誓约都毁在了今日这一场来得莫名其妙的战事上。

苍陵人愤怒地大骂,天神在上,你们这些背弃信诺的中原人,一定会受到天神的惩罚的!

中原人不信天神,中原人有的信佛,有的信道,也有的什么也不信,中原人最擅长的事就是违背誓言,不管是花前月下的儿女私话,还是家国天下的郑重承诺,他们眨一眨眼,就能转头弃之。

如果真的有天谴之说,中原人从说出第一句誓言开始,就已经被雷轰了无数次,早就轰得尸骨无存了。

在这一点上,中原人甚至比不得这些野蛮人可爱。

比方这次,耿直的苍陵人还未背叛,狡猾的南燕人已经握起了屠刀。

不知为何要作死的南燕人在这个深夜里发动的突袭,有点类似自杀行动,虽然来势凶猛,但是明显后劲不足,除却一开始他们派出的刺客取得了不俗的战线之外,在战场上他们几乎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因愤怒而狂暴的苍陵人一铁锤一重斧下去,总是可以轻松掀翻好几个,以一敌三这种事情也是随处可见。

可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南燕人格外凶狠,比起平日里攻打后蜀的时候还要凶猛,好像他们把力气全都留到了今日,用以对付他们的朋友,他们的盟军。

苍陵人既惊讶于他们突然的全力以赴,也愤怒于他们的全力以赴。

对外杀敌的时候,这些南燕人倒是知道留些力气,杀起自己的朋友时,却开始玩命。

娘们儿兮兮软绵绵的南燕人为他们的不仁不仪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苍陵人用他们的铁拳与铁斧告诉了他们,苍陵人虽然野蛮并且脑子不好使,但也不受此等羞辱与背叛,南燕人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石凤岐纵马一路贯穿,骏马所过之处黄尘翻涌,长枪横扫之境满地横尸,他的沉默与他张狂地厮杀形成着最鲜明的对比,音弥生远远看着奔袭而来的他,好像明白为了,为什么苍陵人要叫他永远胜利的王者。

他依然不知道这位乌苏曼的真实面目人,但至少在今日这一战见识了他王者无双的一幕。

那撼天动地,勇往向前的气势,的确如天神降世,如王者降临。

石凤岐的长枪与音弥生相接的时候,他清寒的目光看着音弥生,音弥生面无表情,很是淡漠,望着石凤岐的神色也很寻常,难能可贵地在他盔甲之上见到了艳红的鲜血,也难能可贵地见到了玉人提刀的模样。

“看来乌苏曼大人你是返老还童了,以前背上的肉瘤也没有了。”他平淡地声音说道。

石凤岐不说话,只把长枪一挑,要把音弥生挑下马背来,让他停下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事。

音弥生凌空一旋,双足踩在马背上,从上方俯视着石凤岐:“连真面目都不敢让人知道,乌苏曼大人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石凤岐仍是不出声,面具之下的嘴唇紧抿,挥动着长枪将音弥生逼得跳下马背来。并不凌厉的招式,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此时石凤岐都不想杀了音弥生。

两人交战在战场上,音弥生无数次想揭下石凤岐的面具,却都近不得石凤岐的身,两军也到了激战正酣之际,石凤岐看看战场,南燕大军已露颓式,用不了多久,苍陵人就会彻底占据上风,大败南燕了。

所以石凤岐将长枪一横,侧握于身边,注视着音弥生,眼神坚定有力,明亮得好像是天上的星辰。

音弥生手挽长刀,负在身后,头盔掉落的他面容沉静,无悲无喜一般,也在这场乱糟糟的战场里静静地看着石凤岐,他觉得这个人这双明亮的眼睛他很熟悉,但他却记不起,他在哪里曾见过。

“投降。”

石凤岐到目前为止,只说了这两个字,带着不容反对不容置疑的强势凛烈,音弥生如果审时度势,就应该看出,他的这场突袭如同儿戏,面对早做准备的自己,他根本不是对手,这是实力上的绝对悬殊。

音弥生听了他的话,却突然发笑,他笑起来一向不得了,将他寻常无奇的面孔点上无端的绝世风华,使他平庸的相貌绽放出无与伦光的万丈光华来,好似夜空都可被他的笑容点亮,他笑声道:“你的天神是不是早就预告了你,南燕的背叛?”

石凤岐将枪尖一收,听他说下去。

“所以你早就做了准备,我南燕不管何时造反,背叛盟军,我们都不可能赢。”音弥生继续道,“你甚至在等着我们反。”

石凤岐心中默默念着,倒也的确如此,从两军联盟的第一天开始,或者说,从他有了这个联盟想法的时候,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要么是他反制南燕,要么是南燕叛出自己,毕竟,任何一方都不会等着自己被吞噬,而不想被吞噬,便只能去吞噬别人。

唯一没想到的是,南燕反得这么快,石凤岐以为,至少会再等上一些时间。

“从你我两国缔结盟约的第一天开始,你就在等这一天,就如同我在等你们反咬我南燕一口一样。”音弥生还是笑道,清淡雅致的声音不似在战场上说着充满了阴谋气息的话,反倒像是与石凤岐闲话家常一般。

“不过…你的天神有没有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话音未落,天上突然下起了火雨!

那是千万道箭,点着火油,如同满天星点,像苍陵的大军密集地射来。

照亮了整个天空。

照亮了远方来客的大旗。

照亮了大旗上那个硕大暗红的“蜀”字。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不止于背叛

石凤岐看着那个“蜀”字时,有片刻的失神。

南燕不止背叛了苍陵,还转头与后蜀结盟了,与后蜀联手,对付自己。

这比背叛,更为可怕,更为让人不耻。

只这失神的一下,就让音弥生抓住了机会,一掌拍向他胸口。

石凤岐抬枪去挡,却显得仓促,接得不稳,连退了几步,嘴角都有一阵腥甜漫过。

他在心里有了漫长而无奈的叹息,看向音弥生的时候,眼神遗憾,能够明白他眼中为何有疲惫了。

那样冰清玉洁,剔透通达的玉人,不仅仅有了裂痕那么简单了,他已倾覆墨池中。

看清了那“蜀”字旗的人不止石凤岐,还有城楼之上的鱼非池,她看着那招展的“蜀”字旗,轻抬双手握住城楼栏杆,无声无息地用力,从轻握到紧握,到她的指骨泛出白色,而她面色不变,轻咬牙关。

她想,她明白了为什么会失去偃都的消息。

她也想,石凤岐遇上大麻烦了。

算来算去,算不到后蜀会与南燕结盟,而南燕居然会答应。

于是这场原本在石凤岐掌握之中的战事变得战局复杂起来,情况不再那么分明,前景也不再那么乐观,前来支援南燕的后蜀大军,带着对苍陵人深切的恨意,刻骨的仇视,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属于他们的杀戮狂欢。

石凤岐深深看了一眼音弥生之后,提枪上马,不再与他纠缠,赶向了战事最惨烈的方向,他必须在这关头做也最正确的决定,他不能让苍陵几十人在这里出事。

他已是苍陵的王,苍陵的土地是他的疆土,苍陵的士兵是他的子民,他便不可能让后蜀南燕今日奸计得逞!

他会如他当初承诺过的那般,守护苍陵,带着苍陵人走向更远的地方。

音弥生也不去追他,只是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倒提着弯刀,跃上马背。

石凤岐有他的人要守护,音弥生也有,身为南燕世子,他要守护的是南燕的人。

后蜀这个巨大的变数让战场情况急转直下,本已胜券在握的苍陵人遇到了最沉重的打击,养精蓄锐准备充足而来的后蜀人杀起已战了大半夜的苍陵人时,丝毫也不手软,显得洋洋得意。

石凤岐看着节节败退的苍陵大军,知道如果自己的人全被他们逼到一处之时,就是这场大战宣告苍陵大败的时候了。

与节节败退的苍陵截然相反的是,石凤岐步步往前,他在一片倒退的洪流中,像是唯一逆水前行的孤舟,不畏风浪之高,不畏前路多难,一人一马一枪,化作一个小点,冲刺在最前方。

他扔了头盔,将手中长枪狠狠扎进泥土里,树立在他身侧。

然后他高抬起一只手,伸到了半空中,未看身后的大军一眼,只是沉喝一声:“弓来!”

身后的大军敬他们的英雄,勇猛无双,大力地掷出约有人高的长弓,弓沉十数斤,是苍陵人这种大力士才会用的,普通中原人握起这长弓便觉吃力,更不要说想办法拉开弓弦了。

石凤岐接住划过半空而来的长弓,取了地上一个尸体身上的利箭,勒马独立,搭箭开弓,弦响颤颤!

他身着盔甲单马独人,森然而立,冰冷凶恶的铁面具反射着银色的月光,月光清辉好似一拢圣洁的光华,薄薄地覆在他身上,黑色的长发于夜晚狂乱的风中向后扬起,如同猎猎作响的旌旗,他高大又英挺的身姿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天地难撼,像是不败的王者傲然于世,睥睨众生。

而他锐利凛然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弓箭所指之处,那是后蜀领兵而来的将军。

当战场上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明了的时候,最原始最粗暴的方法可以让这一切从混沌之中回到清明,那就是擒贼先擒王!

破风而去的利箭快到只剩下一重残影,就算是最好的苍陵勇士来了,也未必能将此弓张开如满月,也未必能将此箭射出如流星。

那一箭灌注了石凤岐的全部内力,稳若磐石的双手赠予了后蜀大军一份厚礼——穿甲而过。

发出呼啸之音的利箭穿透了后蜀大将的战甲,穿透了他的护心镜,穿透了他的血肉身体,再穿透他身后的盔甲,从前胸到后背,一箭贯之!

大多数人在战场上受箭伤,都是在盔甲不能完全保护着的地方,比如大腿之类的位置,鲜少有人,是胸甲之处被人一箭穿透,当场毙命的。

那位大将军盔甲之下的身体不止一道箭伤那么简单,过于强横的力道让他心脏周围的地方都被震碎,震出了一个洞,成了透心亮的模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石凤岐,就在刚刚他还在往前冲,汹涌而去的大军像是滔天的洪水足以把那一人一马一枪彻底淹没,他是如何在面对着滔天洪水出射这惊天一箭的?

后蜀大军的步子顿时缓住,惊恐地看着策马而立的石凤岐,像是看到了不可战胜的存在一般。

那被一箭射了个透心亮的后蜀大将军,直挺挺地滚落马背,咽了气,死不瞑目。

石凤岐高举长弓,怒啸一声:“攻!”

他的声音传遍四面八方,带着不可忤逆的绝对威信。

备受鼓舞,信心饱涨的苍陵大军从节节败退立刻转为勇往直前,绝不后退,怒喝声与踏地声震耳欲聋!

以一人之力扭转一场战事的胜败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稍稍牵引一下战事的走向,却是有可能的。

石凤岐不过是要牵引一下,让大乱的苍陵人重归秩序,重拾信心。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音弥生有些震惊,如果苍陵有这样一位强者,既有智慧又有胆识,既可排兵亦可带兵的强者,这对南燕来说,是不是一场噩梦?

他的沉默无人关注,石凤岐紧咬着牙关,重提长枪,随着人流杀了滚滚狼烟中。

那惊天一箭落在鱼非池眼中,她看到了她的英雄勇猛无双,也看到了战局的扭转,她将紧握在城楼栏杆上的双手收回来,轻轻交拢于身前,细长的手指甚至不会发抖,她越来越能自如地承受一切变故,绝无半分波动。

在石凤岐的带领下,后蜀与南燕的第一次合作未能取得如他们所愿的胜利,既未能把苍陵的大军全歼灭,也未能把那个可怕的乌苏曼除掉,他们唯一的胜果,就得到了原本属于石凤岐的这座城,将苍陵的大军赶出了数十里地。

而这个胜果让他们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不会有人忘记,在那惊天一箭之后,苍陵好似化身成了不知痛不怕死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正常人,猩红的双眼燃着无比强烈的战意,哪怕是断了手臂瘸了腿,他们也能爬起来咬断自己的喉管,狂饮自己的鲜血。

于是那日,南燕与后蜀大军不得不会合,慢慢退回城中,借用城楼优势阻止着苍陵的持续进攻,保存战力。

兵荒马乱里,音弥生看到一角柔软的衣裙翩然掠过满地狼烟与刀剑林立,温柔地抚过了大地上的疮伤与疤痕,也许还带着淡淡的清香,只是血腥味太浓,他无法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味道。

好像是一场错觉,他在蓦然回首之时,看到的依旧只是越追越紧的苍陵大军,并没有那温柔的衣角。

鱼非池在看到战势转变的第一刻,就下了城楼,与亲卫出城离开与石凤岐会合。

她不会成为俘虏,更不会成为石凤岐的拖累,不指着自己能杀敌立功,有余力自保不给他人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功德了。

音弥生没有看错,那一角温柔的衣裙,的确是存在过的,他未能伸手抓住,再次失之交臂。

两军对垒,苍陵人凶悍的气势让人恐惧,就像是他们呼吸里都带前着腥臭的狂野如野兽气息的味道,南燕与后蜀大军手握兵器,森然而坚定地迎着苍陵人的野兽目光,誓死要捍卫住这最后的防线。

他们都清楚,如果这最后的防线也被苍陵人攻破,那他们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立于城门之前的音弥生,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骑在马上的乌苏曼,一道月光洒下在他们之间,如鸿沟天堑,冰冷得令人绝望。

石凤岐想过很多种与音弥生摊牌,坦承相见的时刻,但是这一种,的确不在他想象之内。

原本以为,当自己拿下这面具的时候,或许可以与他喝杯酒,敬他这位玉人世子,已走向坚强与担当,纵有裂缝,但灵气四溢。

未曾想过,会在是在这种情况下,有如,玉石俱焚一般的决绝与悍然。

他久看着音弥生,抬起手,慢慢地取下面具。

音弥生策马上前,想看得真切一些,马蹄不小心踏入了那片冰冷得令人绝望的月光中。

月光下那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于是冰冷得令人绝望的月光,一下子冷进了音弥生的骨髓最深处,让难有情绪波动的音弥生,面目痛楚。

从他身后有一女子绕马出来,带着问候老友的笑意,双目沉静,唇角轻扬,衣裙温柔,翩然掠过了满地狼烟,与刀剑林立。

第六百四十九章 有的人死于苦难,有的人生于苦难

他们二人点头,与音弥生打过招呼,便转身率领大军离去,未与音弥生再争此城,也不再跟他们缠斗不休。

音弥生骑在马背上,远远望着已经走远的两人,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充盈在他心中,像是觉得荒唐,也像是觉得理所当然,又像是觉得再多的胜利也无法填补内陡然拉开的空虚裂缝。

音弥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提出攻打后蜀,逼迫卿白衣的乌苏曼,会是曾经与卿白衣称兄道友,同喝一杯酒的石凤岐。

他记得,以前的石凤岐念旧情,多不忍,懂仁慈,在以前他失忆之时,鱼非池背着所有人搅动南方三国风云,他甚至去质问过鱼非池为什么要这么做,质问过她何以能如此狠毒心肠,毁了他与卿白衣之间的情谊。

哪怕是失忆,也可以看出他的秉性之中,藏着对朋友的关爱与不舍。

音弥生那时就在场,见识过石凤岐对鱼非池的不可容忍与憎恨,他有多不能忍,多憎恨,就有多眷恋与卿白衣之间的过往一切,有多珍惜与诸方好友的深切情意。

未曾料及,有朝一日,对卿白衣拿起了屠刀的人,也是他。

音弥生在想,在他离开邺宁城之后,石凤岐与鱼非池之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听说大隋先帝离世,听说上央先生五马分尸,听说大隋十城已收服,听说隋军攻商已数月不曾休止。

这些事,到底给了他们两个什么样的转变,才让他们可以如此从容自若地面对自己的背叛,面对与卿白衣过往的情意,既珍惜,也屠戮,既仁慈,也残暴。

作为外人永远不会知晓,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撕皮连肉,断骨抽筋的阵痛,煎熬灵魂,希望毁灭的黑暗,有多么令人绝望。

而当初有多绝望,于绝望之中破而后立的勇敢,就有多么强大。

在苦难这件事情上,老天爷是公平的,至于在苦难之中的蜕变,老天爷让你自己看着办。

有的人死于苦难,有的人生于苦难。

石凤岐与鱼非池,只不过恰恰好是后者,老天爷跟他们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他们便从这玩笑里涅槃新生,问一问老天,你能奈我何?

音弥生最后很沉默地回了城,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往偃都,一封送往南燕,将今日所见,所遇,所识之人,告诉他们。

他想告诉那一老一小的两位君王,他们做出了一个,极其可怕极其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有可能带着南燕与后蜀,一同灭亡,他们背叛了,世上最不能背叛的两个人。

写完信后,音弥生看着送信人远走,搬出了长琴,手指轻抡拂过琴弦,听不清琴曲之中的弦外之音,好像有很多话,好像,什么话也没有。

挽澜站在他身后,小声地问:“那是鱼非池吗?”

音弥生抬眼,双手按住琴弦,止了琴音,他说:“对不起,挽澜。”

“没关系,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挽澜稚嫩的声音透着老成,他后来习了鱼非池的习惯,总是爱负手而立老气横秋的样子。

此时的他便是负手而立在城楼高处,看着退走的苍陵大军,抿紧着小嘴,再未说话。

有些遗憾啊,未能见到她。

丑八怪,下次相见,你还认不认得出,我是当年的小挽澜?

这一场由南燕发起的内战,最后双方以平局结束,但是论损失的话,还是石凤岐的损失惨重一些。

先有南燕突袭,后有后蜀包围,他的大军折损了不少人,伤员更不计其数,更是失了一城,怎么看都没占到便宜。

不过能在那般突发的情况下,保存战力完整,带着苍陵人逃出生天,也算是一个天大的难得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选择继续攻城,夺回城郭的原因,城可以再夺,可是人死了就没了。

拼着全军覆灭的危险去抢一座并非十分重要的城池,这绝不是石凤岐会做的生意。

退兵十里之后,他下令让人扎营休整,疲惫不堪的苍陵人需要好好睡一觉,再好好治伤,为下一场马上就要到来的战事,做好准备。

他巡视完大军,安排诸多事情之后,才回到依旧灯火通明的帅帐之内,鱼非池正握着烛盏细细地看着地形图,见到石凤岐进来,便说:“过来看这里。”

石凤岐脱了盔甲,放下长枪,一身便衣长袍挨过去,看着鱼非池指着的地方:“嗯,他们下一步,该是把这些城抢回去了。”

“你说,他们是会把这两城还给后蜀,还是送给南燕?”鱼非池问道。

“送给南燕。”石凤岐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让她贴着自己胸膛,自己则靠在椅靠上,闭着眼睛说:“我虽不知后蜀是如何说服南燕的,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南燕一定获得了很大的好处,在他们结盟之初,后蜀肯定会给够他们甜头。”

“舍几城,换后蜀完整,这笔交易很利算,就是不太明白,南燕得到了什么。”鱼非池小手叠在他大手上,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就是他们掐断我们与偃都联系的原因,南九跟迟归肯定已经探得了消息,不过,被锁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卿白衣付出了什么,谁知道呢,就像他们也想不到,一直攻蜀的人会是我。”石凤岐平淡地说。

“我觉得,卿白衣说服的人不是音弥生,而是燕帝。”鱼非池说。

“当然了,音弥生是做不出这等两面三刀之事的,就算他会背叛,也不会在勾结了敌军之后再背叛我们,给我们致命一击。就算他这块有再多裂痕,也不足以崩毁到这般地步,今日在战场上的时候,他的眼神很疲惫,应该是不想与后蜀联手。”

石凤岐想起音弥生的眼神,笑着说了句。

“其实从战略角度上来说,南燕如果要反,跟后蜀联手是最好的选择,后蜀难以招架我们苍陵与南燕两国合力,而我们苍陵又岂是南燕与后蜀两国结盟的敌手?三国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谁拉到盟友,另一个就会挨打。”鱼非池倒是能理解这些事,总不能因为别人揍了自己,就把别人正确的选择给否认了。

“你说,会不会有一天,苍陵跟后蜀结盟啊?”石凤岐突然乐道。

“谁知道呢,一切皆有可能。”鱼非池发笑,三国之间排列组合各来一遍,那才叫一个精彩,残酷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