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摘下面具的时候,音弥生的表情…怎么说呢,很是复杂。”石凤岐手臂横放在鱼非池身前,把玩着她的头发,半睁开眼睛,“像是难过,也像是理解。”

“我们大家都是通透的人,要做到理解对方的决定并不是很难,就像我们能理解音弥生与后蜀一道对付我们的原因一样,每个人都在算计,就看谁的计谋更高明一些罢了。他难过,许是因为,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鱼非池叹笑一声,“不过,谁不是从难过中走过来的呢,难过难过,难着过,过了也就好了。”

“我先前一直瞒着他身份的原因,一来是不想过早暴露我们二人的行踪,被人知晓后总是有很多不便,尤其是现在苍陵归我所有,怕是会引起商夷的异动。二来,以乌苏曼的身份与他联盟,可以让他压力小一些,做决定也公正一些,我不希望因为以前的事情,影响到他的判断,他那个人啊,一旦面对你的事,总是容易变得格外没有底线,这样的话,对他不公平。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你一向很讨厌利用他人感情的。”

他说着亲了一下鱼非池发顶,声音都带着笑意。

鱼非池昂起脖子看着他,笑道:“还有一个原因你怎么不说呢?”

“你说啊,是什么?”石凤岐抬着她下巴笑问。

“攻蜀之事,如果是乌苏曼所引发,卿白衣便不会悲愤欲狂,丧失理智,走入歧途,如果是你石凤岐所导致,便会让卿白衣做出有可能极为愚蠢的决定。你也不想利用他的感情,你希望你的朋友,能够公平公正地与你对决,不掺任何其他私人原因,赢得磊落,败得坦荡。”

鱼非池笑看着他说道,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两个倒是有着同样的秉性,无所不用其极中的无所不包括感情。

“而你今日摘下面具,告诉音弥生你的身份,却是因为,大家的合作已经结束,再多的感情也无法挽回,那些感情与过往甚至终止在了今日,他们再也没有退路。你不再担心他们会做不出决定,也不再担心他们会失去理智的判断,你便可以以石凤岐的身份,正面地与他们相对,你期待他们跟你一样,成长至能坦然面对一切过往。纵使生死相向,也不忘当年曾把酒歌狂。”

石凤岐低头啄了一下她红唇,笑道:“就你聪明。”

“睡吧,明日起来,我们要开始防守战了。”鱼非池拉着他去休息,今日他那一箭,怕是没少让他吃苦头,这会儿装得倒是挺有模有样的。

第六百五十章 当时后蜀的救命稻草

认真计较起来,苍陵这大军算是败了的,战事的平手,不代表形势上的平手。

联军瓦解,盟友背叛,倒戈相向,投入了敌人的怀抱,南燕与后蜀结成新的盟军将对苍陵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这里的赶尽杀绝,不止于对苍陵大军的追杀,还包括对苍陵土地的侵略占领,唯有让苍陵彻底消失在历史版图上,这事儿才算完。

由攻方转守方,由大好形式急转直下至狼狈逃窜,在大局形势上来说,石凤岐与鱼非池,是落了个一败涂地的。

这场因为背叛而引起的,巨大的失利,会让苍陵陷入极为危险的处境,也会让他们两个腹背受敌,卡在中间都找不出转身的地方。

原本,他们是预防过这样的情况的,单以南燕的背叛来说,不会将他们怎么样,可以控制得了,但是后蜀的突然加入,给他们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压力。

南方三国,格局再改,苍陵覆灭,点寸之间。

论说起来,这是石凤岐称帝之后,遇到的头一场重大惨败。

但好像,他们两个没有半点身为落败者的失落与颓废,他们甚至没把这当回事,依然谈笑风声,依然心如止水,依然静地做着准确的判断,就好似这场会改变局势的背叛,不能动摇他们安宁的内心半分。

他们如得道高僧,快做到闲看庭花开落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因为他们很早以前就知道,胜败这种事,时常有之,他们不可能保证永远不尝败迹,也不可能保证自己绝不失算。

不因战败与背叛而难过消沉,坦然面对一切,勇敢接受一切,哪怕是失败,也安然承受,并且立刻翻篇,找到转圜翻盘之法,这才是他们要做的事情。

而不是去追问,音弥生为什么要背叛。

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立场罢了,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问为什么,谁不是在拼命地抓紧时间想要拯救这一切?

未过多久,石凤岐退回他们先前占领的一座城池,原本这城是属于后蜀的,让他占了之后就一直没还,如今被后蜀与南燕相逼,他倒也正好借着这城开始攻防战。

总不会退让的,不会让南燕与后蜀的人,沾到一点点苍陵的土地,已归大隋疆土的地方,岂可让外人染指?

战事激烈,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各式战役,攻城的人想尽了办法要破开大门,守城的人每天煞费苦心绝不松口,两方进入了漫长的攻防战。

好在石凤岐安抚住了军心,如今苍陵的人不会再轻易暴走,知道了听令行事的重要性,更何况那天石凤岐有如天神俯身的惊天一箭,着实震撼人心。

在这漫长的攻防战里,时不时飞进来的箭矢越墙而过,落在城中的街道上,还有各式流石沙包,数不胜数,城中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看到那软绵绵掉落在地利箭也只会捡回去当柴禾烧,石头与沙包便拿来砌墙就好。

死去的人数每日都在递增,石凤岐已经开始想办法补充兵力,就地征兵是个不错的方法,不过这里原来是后蜀的地盘,被自己强占之后,这些旧蜀之人是否乐意为他效力,背弃自祖先起就流传下来的后蜀血脉,为他们攻打后蜀,也只是个难题。

还有粮食也需要得到补给,苍陵人力大无穷,吃得也多,是普通人饭量的两倍有余,若是一直被困城中那必然难以得到粮食的补给,总是个问题,再大力的人也是要吃饱了饭才使得上力的。

难题一个接一个,石凤岐谈笑风声地沉稳解决,不急不徐地拿出一个个对策,通宵达旦的熬夜辛苦是必然,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做决定,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都给他用尚嫌不够,如何还能指望他可以安睡一整晚?

好在有鱼非池与他默契无双,许多事二人不必商量也能为对方想到最好的解决之道,这样一来,石凤岐压力倒是要小很多,就是辛苦了她,也要跟着这番苦熬。

来自草原上的猎鹰在失踪许久之后终于有一天找到它的主人,停在了石凤岐的手臂上,他抚过猎鹰光滑漂亮的羽翼,取下了绑在鹰腿上的密信。

密信来自大隋邺宁城,来自苏于婳,虽然来得晚了些,但至少还原了当时偃都的情况。

他将密信拿进去给鱼非池看,却见鱼非池伏在案上已然睡着,手里还握着笔,桌上摊开的急需处理的公文,她这些天黑白颠倒,睡得极是不安稳,时常就是像这样在桌上小睡一会儿又立刻醒过来忙碌。

石凤岐心想,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

于是干脆点了她的睡穴,把她放回床上,自己处理了她手头的公文,忙完这些事之后,才将密信重新摊开,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在石凤岐无法与偃都继续联络之后,他让苏于婳去想办法打探偃都的风声,苏氏一脉不辱使命,将那时真相完全还原,还原之后才知那里发生了何等血腥的剧变。

起端是由自书谷的除细作行动,他在偃都的细作死伤殆尽,关进了天牢的人手也不知是否扛得住酷刑,不知有没有泄漏更多的机密,他想到了姜娘,想到了姜娘的茶汤,心底轻叹了声气。

那一番无声无息又轰轰烈烈的除细作行动之后,偃都的风向彻底调转,卿白衣在那一夜做出了决定,决定与南燕联手,反攻苍陵。

当初迟归与南九去找姜娘,想送出来的就是这个消息。

可是,很遗憾,姜娘一去,他们就无法再跟鱼非池联系了,故而那导致了那一场突然如其来的背叛与倒戈,打了石凤岐一个措手不及,陷入此时窘迫危急之境。

如果说这是一个序号引子,那么下面的事情才是当时真正重要的部分,改变南方三国格局的决定,就在那一晚卿白衣的天人交战。

彼时卿白衣不知乌苏曼便是石凤岐,卿白衣所想所念的只是如何化解此次后蜀的危机,书谷跟他说商夷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许可以依靠,但是卿白衣却不肯答应,私仇有些,大义也有些,一旦此时依附了商夷,那么将来必会被商夷牵着鼻子走,他彻底失去后蜀的掌控权,到时候后蜀将会沦为他国附属,处处仰人鼻息而活。

卿白衣说过,就算后蜀将亡,也该保存一国之风骨。

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没有说错。

除开商夷这条路之后,卿白衣开始钻研其他的法子,很凑巧,当时书谷送进了大隋和南燕的细作名单,请卿白衣下道旨,将这些人全部拿下,以剜掉后蜀内部的烂肉。

一君一臣看着这长长的名单,眼中都露出惊诧的神色,绝未想到,后蜀国内竟有如此之多的他国细作,这些年不知贩卖出去了多少后蜀的机密之事,不知害死了多少后蜀的忠臣良将,不知让身为国君的卿白衣犯下过多少错误!

卿白衣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与书谷对视之时,一君一臣,眼中各有了然。

细作全部抓起来审问,这是必然的,敢有违抗者当场格杀,不必给这种污秽的虫子任何尊严。

但是抓起来之后要怎么用这些人,却成了关键。

当时书谷听商向暖所言,猜测苍陵恐以落入大隋之手,只是不知掌事之人是谁,那么,就可以理解为,这场围攻后蜀的战事,是大隋与南燕在推动,跟苍陵本身倒并没有太大关系。

正好,他们手上又有了大隋和南燕的细作名单。

这份名单突然变得无比重要,成了后蜀的救命稻草,能不能抓住,怎么抓,全看卿白衣与书谷能不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

“君上,大隋有苏于婳,苏氏一脉。”当时,书谷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卿白衣便明白了过来,将大隋的细作名单放下,说:“而且大隋兵强马壮,得苍陵的目的,便是为了借苍陵为跳板,直取我后蜀与南燕两地,此时他们与南南燕合作,不过是扯着伪善的假皮,等拿下后蜀,他们就该对南燕动手了,从他们攻下的几城都是后蜀与南燕交界之处便可以看出,大隋的狼子野心。那么南燕,定是有危机意识的,燕帝与音弥生,都不是笨人。”

“他们也肯定在想解决之法,而我们,可以给他们这个方法。”书谷接着说道。

“瓦解他们的联盟是眼下最好的解后蜀之危的方法,还能把苍陵,或者说,大隋所有的苍陵粉碎,唯一的问题是,拿什么换取他们的背叛与倒戈,让音弥生变成一个两面三刀的人,为我所用。”卿白衣冷笑了一声。

他说罢之后,又将南燕的细作名单举起:“靠这个了。”

书谷心领神会地点头,双手接过卿白衣手中的名单,誊抄了一份,盖了后蜀国君玉玺,又盖了卿白衣的个人印章,最后还盖了书谷的刻章,三道极具意义的保险之下,他们将这封与另一些东西装在了一起,用尽了后蜀可以用的,最快的速度,往南燕送去。

雨燕急掠而过,骤然不见,一头扎进了南燕的小桥流水,杨柳霏霏。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屈辱中难辨其心的音弥生

苏于婳的厉害之处在于,不是给她一个什么命令,她就只照着这个命令把事情办完。

比方石凤岐只是让她去查偃都出了什么事,她查完偃都的情况之后,其实便算是完成了这桩交代,但是苏于婳觉得,事情还可以再挖一挖,摸到了藤却不去摘瓜,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所以,苏于婳开始整理翻阅这些天南燕的动向与情报,很快,苏于婳就牵出了一张网。

来自后蜀的雨燕扎入了南燕的小桥流水和杨柳霏霏这后,又冲天而起穿了九重宫阙和王家庭院,燕子腿上缠的信,带着后蜀的富裕味道,在南燕的王宫里萦绕出了阴谋的气息。

燕帝将信细看,一眼看到三道盖章,便知此事乃是后蜀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

于帝王而言,细作死在外面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每天都有这样无名无份无人知晓的人在死去,他们一生是否建功,是否平庸,都无人听说,他们的死就好似水融化在水里,毫无痕迹,有的甚至难起涟漪。

细作从被选中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随时有可能被抛弃,得不到君王的认可,得不到国家的掌声,他们是黑夜里阴沟中的蛆虫,仰望星空,不被铭记。

但是,但是如果这些细作,落到了敌人手里,意义就变得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样大批量的细作被暴露,被捕,意义更加不凡。

不要误会,不是说这么多人的性命会让帝君们有些牵挂,有些不忍,想发一发善心地把他们救回来,授予他们英雄的称号,给他们以掌声和鲜花,传颂他们的功绩。

不是这样的,不要误会。

他们的命,依然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人手里握着的秘密,足以让一个国家被连根拔起。

所以,才有了像姜娘那样的,一旦身份被暴露,就会立刻自杀,避免自己扛不住严刑拷问,出卖自己的国家与忠诚。

当,这么多的细作,长长一串名单,这么多的人都被捕了之后,这些人每个人知道的不同的秘密,如果汇集在一起,燕帝也不怀疑,凭书谷和卿白衣的脑袋,能找出南燕多少弱点来。

在任何政权中,情报部门的忠诚度都是最高的,甚至超越军队。

不管国家易主有几回,帝君换几任,情报部门,永远只忠诚于这个国家,只要这个国家还在,他们的忠诚就在。

不够忠诚的人,是没有资格踏进这扇大门的,这便保证他们的忠诚度。

燕帝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但是燕帝不能冒险。

名单上面所列人名足有九十七,他相信绝大多数会守口如瓶,不出场南燕,但是他也相信,会有一小部分人扛不住那些非人的折磨,精神崩溃之下说出不该说的秘密。

因为,如果是燕帝得到了这样一个名单,他也会用尽人类智慧所有能想象得到的极刑,来撬开细作的铁齿铜牙,得到于自己有用的东西。

这是身为帝君们之间,掌权者之间,无需言说的,彼此的默契。

这九十七个人刚刚被捕,还处在拼死抵抗的阶段,不会开口泄密,可是时间拖得越久,便越不好说。

哦,亲爱的时间,他总是在扮演着无数种角色,比方这时候他就是个手拿招魂幡的无常使者,催促你赶紧做出正确的决定。

燕帝将细作名单放下,看一看与名单同来的信。

信上细细说明了大隋的野心,南燕与后蜀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如若后蜀失守,南燕也难逃此祸,既然此时南燕已经摆脱了当时的困境,便该想一想未来的出路,是与后蜀守望相助,还是跟大隋与虎谋皮。

信上再说明了此时苍陵大军已得的数城,数城都紧挨南燕,其间虎子野心,昭然若揭,燕帝陛下你是否要等到刀架在了脖子上才肯悔误?

当然了,信上是最重要的东西,是后蜀提出来的优渥条件,只要南燕与后蜀合作,后蜀便即刻释放南燕细作,只要他们永不入后蜀之境,绝不会行追杀之事。以及——

以及后蜀已失的五城,赠予南燕!

唯一的小小要求是,不能对外说是后蜀送给他们的,要说成是他们自苍陵手中抢过去的,以避免后蜀百姓的哗变。

如果燕帝答应这些条件,就请立刻做决定,十日之内,过时不候,超过这个期限,蜀帝卿白衣以后蜀的疆土起誓,以列祖列宗的灵位起誓,会用尽一切手段逼南燕细作开口,将南燕的秘密倾倒而出!

卿白衣和书谷在这里使了两个小诈。

第一个,是赠南燕五城。

这五城尽归南燕所有,可以想象日后苍陵大军反攻这五城时,便是与南燕开战,后蜀反倒是置身事外了,书谷相信,不服输的苍陵人,一定会反攻,到时候可要为南燕祈祷了,希望他们不会被苍陵打得太惨才好。

以五城换后蜀全国的安定,这个生意特别划算,不愧是以生意发家致富的国家,算盘打得噼啪响。

第二个,十日之内做出决定。

后蜀等不起,再这么下去,该让的就不止五城了,六七八九城都得让出去了,所以,后蜀不愿意等,也不会给燕帝陛下太多斡旋的机会,让他可以想办法拿下几个后蜀的细作跟他们交换人质。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卿白衣与书谷绝不希望看到自己人被抓,再说一次,死道友不死岔道嘛。

十天内,加上鸟儿送信的时间,燕帝陛下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考虑。

这对于一个已经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摸着胸说,卿白衣与书谷倒也不算很坑很阴险,虽然逼得燕帝有点紧,但是南燕的处境也的确是危急,他们拿出这法子,也的确是能解决一下现在南燕的困境。

从大的局势上来讲,他们只是将南燕的背叛提前了而已,反正南燕是一定会背叛他们的盟友的嘛。

使得燕帝有点难以释怀的事情莫过于要跟立刻调转头跟后蜀合作,说句难听的话,南燕在这样的颠来倒去之中,有点像个人尽可夫,朝三暮四的婊子,谁的大腿粗就抱谁的,谁给的利益大,就往谁身上靠。

即便是国家讲利益不讲情面,不讲道德,但是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连续依俯两个强者,就像是年轻的姑娘解开罗裙奉上新鲜美丽的肉体,辗转于不同的床榻之上与男人之下,寻求更有力的保护,总是令人不耻,感到屈辱。

燕帝不在乎做一些很龌龊的事来保护南燕,可是拿整个南燕的名声做赌,拿整个南燕百姓的尊严下注,他依旧要想一想,这么做,是不是可以。

天光破晓之时,古稀之龄的燕帝一夜之间似再苍老了十岁,深深的无力感与疲惫感让他觉得,他真的老了,现在的天下,是年轻人的角斗场,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人,再也跟不上年轻人的目光与脚步了。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燕帝咽下了这份屈辱,奉上了南燕的尊严,同意了后蜀的条件。

他继续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的子民,哪怕他的子民不会理解这位老人他所受的屈辱何等沉重,如同将他几十年来的帝王傲骨尽数碾碎,供人踩踏。

紧接着,就是那场连石凤岐都始料未及的倒戈一击,以后通天火光中的“蜀”字旗。

战事发生的时候,南燕正安排人手,将被羁押在后蜀的细作们接回去,他们回去之后是会遇到鲜花与掌声,以感激他们这些年来默默无闻为南燕做出的功绩,还是会遇到灭口与屠杀,以惩罚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自杀死去,给南燕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这,谁知道呢?

伴君如伴虎,天子之心最是难测,谁也不知道燕帝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世人仅仅知道的,不过是这场暗中的交易,既光明正大,又卑劣无耻。

音弥生收到了燕帝的信,信中语气强硬,不容任何置疑与反驳,只需照着他的安排去做便可,于是音弥生打开了城西大门,就如同女子解开了衣裙打开了双腿,为了生存,拥抱着带给他们羞耻与屈辱的敌人。

并,为之高歌,为之呐喊,为之战斗。

石凤岐看完信,将信轻轻合起放在桌上,静静坐在椅子上许久不出声。

他试图去理解感受音弥生当时的心情,是不是满腹的愤怒与屈辱无处安放,是不是觉得他自己变得污秽不堪无颜见世人,又或者,是不是安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并且为之奋战,永不妥协,永不认输。

他那时,手有没有颤,琴弦有没有断,他还能不能再弹奏出那样辽阔而大气的琴曲?

那样的玉人,他无暇美玉之上的裂缝里,是不是被世俗的恶意染进了所有的肮脏?

所以那时,他不愿意让挽澜上战场,甚至近来的战事中,都没见过挽澜的身影,或许是他觉得,如此令人不耻的战事,不该玷污了铮铮铁骨的挽家后人,不该玷污了十岁的挽澜。

纵世间千种恶,万种罪,他也愿意玉身倾塌守护最后一方纯净。

石凤岐想到最后,只是一声叹息。

鱼非池听到这声叹息,自床榻上起来,见他神色异样,拿起桌上的信看完。

她的眼神有些哀伤,为这世间,太多太多的无法选择,命运由天。

第六百五十二章 石凤岐,老子敬你!

石凤岐就是苍陵乌苏曼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个整个须弥大陆。

个个都知晓,大隋的那位新帝是位了不起的人,他不止收复了大隋的十城失城,洗涮了大隋的耻辱,他还征服了须弥大陆上最不好征服的国家,并让那个国家的人对他俯首称臣,尊他为王,视若天神。

他的英勇之名传遍世间,就连他那些小小的败绩都显得无关紧要,只会给他的英雄传说之上增添一笔悲情色彩,更加彰显出他的不凡与坚韧,于逆境中依然可以傲视苍穹,不妥协于命运。

苍陵人对此,有过不满。

但是已经晚了,石凤岐这位乌苏曼,已经是他们心中敬仰的王者,接受了他外族之人的身份,接受了他率领千军万马收复苍陵,接受了他英勇无双攻破了后蜀,长久的敬仰之下,人们更愿意相信,他就是乌苏曼。

不管他是哪一国的帝君,哪一国的英雄,他只是苍陵人心目中的乌苏曼,这便是至高的信仰,是苍陵人心目中,重建的信仰。

想要再次摧毁信仰,除非石凤岐主动背叛苍陵,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任何人都无法使石凤岐松开双手,放掉这块富饶肥沃的草原,以及这片草原上勇敢坚强的人们。

这已经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征服与占有,石凤岐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园,就如同大隋一般,视若一体,他不会放弃苍陵,就像他不会放弃大隋一样。

他是有着如此博大的胸怀,拥抱并热爱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并且愿意为了守护它而战斗。

苏于婳来的那封信中还写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比方说她会将在偃都的苏氏门人启用,为大隋效力,将已经断开了偃都与他的联系重新建立起来,保证他可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说找到了南九与迟归,他们两个很安全,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们。

还说他的美名传遍大陆,给了隋人极其强大的信心,当初被韬轲摧毁的自信正在重建,石凤岐他居功至伟,不仅仅是得到了苍陵,更是让大隋本土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隋人脸上重新有了充满自信的笑容。

走过了国家衰落的人们相信着大隋的未来定会更好,并且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狂妄自大的娇纵,隋人们吃过了苦头学了乖,知道了源自自身实力强大的力量,源自骨髓深处的坚定,才是真正的自信。

这种心理上的重建,比更多的胜仗都要有意义。

同时知道了石凤岐就是乌苏曼的人,还有卿白衣。

他收到音弥生的信,得知此消息时,在御书房里狂笑不已。

然后他便提了一壶酒,去了书谷府上。

书谷见卿白衣似怒似笑,似骂似赞,百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混和得让人难以辨认出,哪一种才是他最重要的情绪,又或者说,哪一种都不重要。

他提着酒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口酒,大声笑道:“你敢信吗,书谷,有朝一日,石凤岐竟然会输在我手里?你敢信吗?”

书谷安静地掂了掂身上的薄毯,在这初夏的季节里极为不合适,笑容温和:“君上,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醒。”卿白衣半敞着衣衫倒在花树下的长椅上,满目繁花落得正发了,片片朵朵覆在他衣衫之上,如此风流模样,难以想象,他是一国之君。

“我知道我不如他,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不如他,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想过要超越他,我这个人好胜心不重,我不想跟他争什么,我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次,我居然赢了他,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卿白衣笑一声,清亮的酒水在他脸上,他清亮的目光像极了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走鸡斗狗的闲散皇子时那般。

书谷不说话,他知道卿白衣有许多话想说,便静静地听着。

“书谷,我真的没有料到,那个乌苏曼会是他,把后蜀险些逼入绝境的人,会是他,把我差点从王位上拽落的人,会是他,抢我城池夺我国土毁我后蜀的人,会是他,与南燕合作设局我后蜀之辈的人,会是他。”

卿白衣喃喃自语,目光迷离地望着上方那树粉花,清风扬花,花舞满天,他在迷乱的花群中似在回忆过往一切,那些美好的画面在花群里被撕得粉碎,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其实也不对,我应该想到,早晚会是他。这一次跟往年不一样了,以前无为学院出来的七子,怎么也拼凑不了须弥的一统,可是我觉得,这一次,他们能做到。而一统天下的国家,从来都没有我后蜀的名额,他是天之骄子,他剑指天下,他早晚会来,我应该想到的。”

“书谷,我不恨他,是我先背叛的石凤岐,他也没有恨过我,我们好像…好像就是彼此拿着刀,互相捅着,每一刀都到死穴,每一刀都保证穿肠而过,每一刀都要置对方于死地,可是我们却不恨对方,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他转过头看着书谷,毫无帝君架子,只像是一个朋友带带着迷茫的神色,来说一段故事,而他故事里有些事不理解,想来问一问局外人,你可知道答案是什么。

书谷这个局外人便清和地发笑,抬头看着那株花树,苍白的手指接了几片粉花于掌中,慢慢拔弄粉花,他笑说:“惺惺相惜。”

“对,惺惺相惜。”卿白衣突然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一般纯净,“可是书谷,好像一直是他高抬着我呢,我从来都不够资格与他做惺惺相惜的英雄,能与他比肩的,该是像韬轲那样的人,真是感谢他,这么多年来,对我始终如一,哪怕是利用过我,骗过我,却也用尽全力地保全过我,保全我这样一位,无能的帝君。”

“你知不知道书谷,如果不是他,我已经死了无数回了,我欠他很多条命,很多很多,他为我打过江山,退过敌虏,守过王宫,镇过王位,若说是朋友,他已经做到了仁致义尽,我此生有幸,遇上他这样一个人,并与他喝过酒斗过狗,上过红楼杀过王侯!”

“天下不会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如此奇人是我交命的挚友。天下也不会有比他更幸运的人,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当年在勾栏赌坊里与他红着眼睛拼骰子,输得要当掉底裤的卿白衣。”

“但是书谷,我不会把后蜀拱手相让的,哪怕是石凤岐来了,我也不会将后蜀送出去,我宁可拼得你死我活,拼得死无全尸,我也不会轻易认输。你知道为什么吗?”卿白衣又问。

书谷摇摇头,说:“不知,愿听君上详说。”

“他如此抬爱我,我岂可让他看不起?”

他放浪一笑,眼角眉梢都是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如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神采飞扬地策马路过灞桥岸,依依杨柳难挽少年心,少年心气冲天豪情,试与天公比高,敢与命运相争!

他坐起来,满身粉身瑟瑟坠落,他满了一杯酒:“石凤岐,老子敬你!”

一敬石凤岐,往年多有关照,处处维护,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二敬石凤岐,遭他背叛,不曾记恨,坦荡君子,磊落敞亮!

三敬石凤岐,昔日故友,今日死敌,却无怨恨,令他斗志昂扬,豪情万丈!

三杯清酒我敬你,石凤岐,过往恩怨我们来生再续,有生之年狭路相逢,拔刀相见!

满树繁花都静下,书谷笑看着站在那处豪气万丈的卿白衣,遥遥一想,不知此时的石凤岐,是否听得到这三杯清酒的敬辞。

多谢他有,成全了一个真正的蜀帝。

若非是他,卿白衣永远也无法成一个真正的帝君,将那赤子之心,运用得如此熟练。

幸而有他,亲手打磨出了一位后蜀的守护者,从当年的推他上王位,到如今的坦然敌对,漫漫长路啊,卿白衣终于成了后蜀之帝。

如果可以,书谷也想敬石凤岐一杯酒。

一声奶声奶气的“咿呀”声传来,商向暖抱着孩子过来,塞进书谷怀里:“吵着找你呢。”

书谷抱住书鸾,商向暖笑看着卿白衣:“还未多谢君上赐的郡主封号。”

卿白衣歪头瞅着他们两个一笑:“可拉倒吧,你长公主的身份够金贵的了,不用我赐封号这孩子地位也不凡,我就是图个好意头。”

“那也有心了,好意头可比金子银子珍贵多了。”商向暖笑声道。

“但愿这孩子长大,还是我后蜀国的人,真的可以是安平。”卿白衣低语一声,捡了片花瓣放在书鸾手心里逗她,小姑娘咯咯直笑,瞅着眼前陌生的客人张着手要抱抱。

“我身上一股子酒味,冲着孩子了不好。”卿白衣闻了闻身上的酒水味道,摆摆手笑道:“我回宫了,你们两口子慢慢说悄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