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帝陛下。”迟归见自己已被发现,也就从黑处走了出来,大大方方来到卿白衣前面。

卿白衣见了他,眸光微缩:“是你们,石凤岐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我小师姐他们并不在此处,后蜀只有我与小师父。”迟归站得挺直,笑看着卿白衣。

卿白衣摇头一笑:“我没兴趣跟小孩子聊天,迟归,王宫不是你能随便进的,出去吧。”

迟归听了他的话却只是一笑,并不介意他话中的小瞧之意,笑声说:“我这个小孩子却可以帮你想办法对付商夷,那么你这个大人是不是该觉得惭愧呢?”

卿白衣抬起眼皮,带着醉意的眼神看着迟归,也看着站在他后面的南九,突然轻笑了一声,拖沓着身子坐起来看着他:“好,那我就听听你们要说什么。”

“你后蜀与南燕联姻,所求的不过是在为了双手联手变得强大,你后蜀可以抵御商夷,南燕可以抵御大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再如何联手,也不过是两只蝼蚁手牵手,而商夷与大隋显然是巨兽,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负隅顽抗。”

迟归清冽的声音如同溪涧之水,不再半分杂质,干干净净地说出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说破的真相。

卿白衣看着他笑了一下:“所以你要给寡人什么意见?”

“你不想向商夷投降,也不希望商夷占有后蜀,可是后蜀早晚会亡的,就看怎么亡而已,如果我是你,我会给后蜀的百姓选一条好的生路。”迟归扬起嘴角,盈上自信的色彩。

“南燕的燕帝在拼命地为南燕子民织梦,但是他们已经成了大隋的案上鱼肉,再蹦跶也蹦跶不了多久了。南燕迟早会被大隋收服,失去了南燕这个盟友的后蜀,也有可能顷刻间被商夷征服,我相信,蜀帝陛下你一定不想看到这种情况。”

卿白衣放下酒壶,站起来身来,走到迟归跟前,眼中的醉酒之意一扫而空,余下只有清寒与冷冽:“所以,迟归你是来劝服寡人,投诚大隋的,是吗?”

“我觉得这是后蜀最好的出路,趁着你们现在刚刚与南燕联姻,如果你此时投诚于大隋,南燕必然始料不及,也是对南燕巨大的打击,届时后蜀与大隋一举攻下南燕,后蜀立下汗马功马,我相信,大隋必然会给出极为优渥的条件,来善待后蜀的遗民,身为帝君,最重要的,不就是保护自己的子民吗?”

迟归丝毫不惧卿白衣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也不怕他越来越刚冷的眼神,自然而然地站在那里说着这些话,像是平日里与南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神色。

迟归倒也是,正正经经地,从来都懒得尊敬任何人的,尤其是这天下列国之王。

卿白衣的眼神带着冰冷的狠色,看向迟归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是谁派你来说的这些话,石凤岐,还是鱼非池?”

“没有人派我来,我自己来的。我只不过,说了一个最适合此时后蜀的方案而已,我想,就算是他们在此,也应该会做出同样的判断。毕竟无为七子有一点是相通的,在想要的利益面前,我们都是饿了三天三夜的狼,可以撕咬一切,达成目的。”

迟归依旧只是笑道,抬头迎着卿白衣的神色也很轻松自然:“所以,蜀帝陛下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迟归,若不是看在石凤岐的面子上,你今日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看样子,蜀帝陛下是要拒绝了,真是让人遗憾。”迟归颇是惋惜地叹声气。

第六百六十四章 懦夫,没有资格嘲讽勇士

讲道理的话,迟归给卿白衣提出的这个意见,是相当有水准的,体现了迟归他作为无为七子该有的智谋与眼光。

从长远及宏观角度上来讲,后蜀在此时此刻选择依靠大隋,绝对是最佳时机,可以趁南燕不备之际,一举帮着大隋攻下南燕,于后蜀,于大隋,这都是一个千载万逢的,一招将南燕毙命的好时机。

迟归如同一个可怕的仪器,精准地算到了这次天赐良机,或许,连石凤岐与韬轲他们都不会往这上面想——不是他们想不到,而是他们根本不会考虑用这样的方法,于是便会错失这样的好时机。

那么,迟归的惋惜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错失良机的确让人遗憾与惋惜。

默默走出宫的迟归与南九肩并肩走在无人的长街上,长街上安静,没有人来人往,只有卷起的风挥着杨柳的枝条,带来河面晚风的粘稠润感。

凉月银霜,照在地上,也照在少年的脸庞上,勾勒出美少年的轮廓,如同剪纸的画那般立体明朗。

“你失望吗?”南九突然问道。

“失望什么?”迟归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南九的问题,旋即又笑道:“你说卿白衣呀?不失望。”

“你冒这么大风险,甚至暴露了行踪,什么都没做成,你不失望吗?”南九不相信迟归的话。

“我早就料到他有可能这样了,卿白衣呢,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以前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啦。重感情的人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哪怕与他为敌,他也会从内心深处对你尊重,不忘旧情,比方他今日就该杀了我们两个的,却把我们放了,这就是好处。”

迟归一边摇着手指头,一边笑声说道。

“那坏处呢?”南九还是不太懂。

“坏处…便是他不肯答应我的提议咯。真正理智冷静的人,是一定会考虑我的说法的,因为这是后蜀唯一的出路,要么投靠商夷,要么投靠大隋,他不想去商夷,只能来大隋,否则等着他的就是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之后,他依然会失去后蜀,所以小师父你说,这样的牺牲有何意义呢?他为了自我满足这种悲情式的英雄色彩,为了体现他的不屈伟岸,带着整个后蜀走入水深火热,这大概就是他重感情的坏处了。”

迟归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像是在笑卿白衣一样:“他还是在被情感左右,不想投诚商夷,是因为温暖姑娘的事,不想投诚大隋,是因为石凤岐曾与他是兄弟,宁可与他战死沙场,也不想被他看不起,真是好笑。”

南九的步子慢慢停下,疑惑的神色一点点散去,纯真无暇的眼中神色清明。

“怎么了?”迟归转身看着他。

南九摇摇头,语气坚定:“不是的。他不是为了一时义气,也不是为了被石公子看得起,他是为了后蜀。两个高手比武过招,明知自己会输的那一方依然拼尽全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尊严,满足个人的英雄色彩,还有对对手的尊重,对这场比武的尊重。认输的人的确是聪明的,从一开始就直接走向了最终结局,避免了惨烈的过程,可是拼杀到底的人,更加值得尊敬。”

“懦夫,没有资格嘲讽勇士。”

南九的眼眸在柔和月辉下泛着奇异的光彩,好像他的眼神特别明亮,也好像他的眼神特别坚定。

他是一个特别特别简单的人,简单到都不能让人放心地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的世界,他不懂人心险恶,不会计算阴谋。

他这个简单的人,也能看到最简单的道理,略去了那些繁琐无用的推理和说教,他总是可以看到事情的真相。

他在鱼非池十数年的引导下,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听从主人命令的奴隶,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会思考,会反驳,会有自己的观点,他还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迟归看着南九,突然笑起来,笑声道:“小师父,今日这声小师父,我却是叫得无比心悦诚服的。”

“你以前不服我吗?”南九一脸不服地问道。

“你以前除了武功好,也没有别的地方比我更厉害了呀。”迟归笑道。

“那这么多年你岂不是挺委屈的?”南九更郁闷了。

“只是一个称谓而已,哪里重要?反正,小师父你大概是全天下,我唯一的朋友了。”迟归笑慢慢踱着步子,一格一格地踩着地砖。

“其实你有很多朋友。”南九跟他一同踩着地砖,一格一格的跳。

“他们连看都看不起我,怎么好意思说是我的朋友呢?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看不上他们。只有小师父你呀,是真真正正地在武功上把我压得死死的人,而且,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小师父你从来不会看轻任何人,哪怕你武功盖世,也不曾看不起过弱者。”

“那…小姐呢?”

“小师姐呀,她不是我的朋友。”

“小姐怎么会不是你的朋友呢?”

“我不告诉你。”

迟归与南九,两个美少年在月光下一路踩着格子往远处跳着,偶尔会说到什么有趣的话,惊得旁边树梢上入眠的知了一声鸣叫,夜晚的风送来温柔,纸醉金迷的偃都城在夜色下温柔地入睡,安然地等待着它的命运。

最后,两人来到了书谷的府外,跳上了大概,看着书谷书房里的灯火仍自点亮,里面传来低语笑声。

商向暖与书谷两人正在夜灯下说着话,旁边还着一碗吃到一半的莲子羹。

迟归看着他们两人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迟归,小姐真的不能有孩子吗?”南九突然问道。

“嗯,万分之一的希望吧。”迟归点点头,不甚在意地说道,“小师姐是洒脱的人,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我觉得,她会在意的。”南九闷闷不乐,坐在树梢上,两条腿悬空垂在下方,看着月亮,“小姐只是不喜欢跟别人说她不开心的事,可是我知道,她肯定不开心的。”

迟归挨着他坐下,也晃着两条腿,声调拉得有些长:“那也没办法,我要是能治,早就治了。我虽然讨厌石凤岐,可是我不讨厌小师姐呀,能为她好的事,我都会去做。”

“我们现在身份也暴露了,要先回去跟小姐他们会合吗?”南九担忧地叹声气,他们来这里是候命而动的,结果自己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扔到了蜀帝眼皮子底下,这也是史无前例地暴露形式了。

迟归撅撅嘴:“我比你还想回去,好么?可是我们就是要回去,也得先听听小师姐的安排,等明儿苏氏的人把消息送过去之后再说吧,说不定,小师姐有别的打算呢?”

“你太冲动了。”南九不满地说道。

“这样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怎么可以错过呢?总是要搏一搏的。”迟归笑声道。

“迟归,你不要喜欢小姐了。”

“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小姐是要争这天下的,她想做的事,总是会做到的。”

“我知道,所以,我会帮她。我曾经跟苏师姐说过,小师姐若是喜欢这天下,我就帮她抢过来,供她玩耍开心,若是她不喜欢,我就扔到一边,小师父,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石公子能做到。”

迟归不再说话,只是带着笑意看着天上的圆月,眼帘儿弯弯,盛着好一眼的温柔月色,晃荡着一双腿,轻轻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儿,穿树而过的风带起他漆黑的墨发,扬啊扬,飘啊飘,他显得闲淡适意的样子。

这天晚上,书谷与商向暖在夜灯下,就着那半碗莲子羹的细语长谈,谈论之事却并不轻松愉快,既不是夫妻之间的情趣话儿,也不是叹一番今晚这月色可真美。

说来他们谈论的这个话儿里,带着那么丝血腥味。

商向暖一边搅着莲子羹一边说:“南燕与后蜀联姻,于南燕与后蜀看上去诚然是个好事,可是闹来闹去在商夷眼中看来,也不若是在过家家一般,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书谷便笑:“好说我是后蜀之臣,你这般讲话也不怕我伤心?”

“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我那位陛下哥哥就会给我来信,让我想办法破坏南燕与后蜀之间的关系,又或者催动南燕与大隋的战事,商夷便会同时对后蜀施压,趁此机会,拿下后蜀。”

商向暖倒也真是半点儿都不瞒着书谷,竹筒倒豆子般说得利利落落。

“这倒是大家都料得到的事情,说实在话,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南燕,南燕此国,太过软弱,彻底与大隋决裂之后,未必受得住大隋铁蹄践踏,投诚也怕是说不定。”书谷叹息一声。

“你倒不如好好担心一下你们后蜀吧,卿白衣这是要一口气撑到底,死活不肯跟商夷谈和,我看你们到时候怎么办。”商向暖睨了书谷一眼。

书谷轻笑了一声,看着窗外院子里的落花,眸色之中忧虑重重,是啊,后蜀到时候该怎么办?

第六百六十五章 朱颜暗改,公子献头

这场显得匆忙仓促的婚事,引来了天下众人瞩目。

如果,大家真的绝情绝义,无恶不作,可以去半道刺杀了这位阿青小姑娘,或许,这样一来,后蜀与南燕的姻亲便要告吹。

如果,真有那样狠毒的心肠,做得出这样恶毒的事情,或许,那个人会成一国功臣,也会成须弥罪人。

如果,连对一个孩子,一个被无辜牺牲的孩子都下得了毒手,或许,便真的再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没有这种如果,不管是石凤岐,还是韬轲,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并非是要故意让这样一步棋,而是像鱼非池说过的那样,在这场没有规矩,没有规则的游戏里,该给自己定下规则,按着自己的规则去博弈。

这种规则,叫做底线,是一个人存立于世,该有的底线。

有些事,可以倾尽全力去做到极致,用尽一切可以用的手段,践踏一切不可以被践踏的感情。

但也有一些事,明知去做了是于自己有利的,也该选择退后,选择旁观,选择沉默。

这是对敌人的尊重,更是对那些无辜之人,勇于牺牲的尊重,哪怕这种尊重会给自己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也该保留。

阿青出嫁的路上,石凤岐与鱼非池前去观望,长长的车队洋溢着喜气,小姑娘她坐着镶金嵌玉,富丽堂皇的马车里。

也许她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欢喜之意,包裹她的只会是面对无知未来的恐惧和害怕。

也许,她睁大着双眼,看着前路,知道这是要去南燕,却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过去。

策马而来的明珠也看着这车队,说实话,明珠着实可怜,芳心初动,眷爱之人便已他娶。

她看着那车队说:“如果我嫁给他呢,是不是可以换南燕与大隋合作?”

鱼非池摇头:“不,是因为南燕与后蜀先有了合作的意向,才有了这场婚嫁,婚嫁只是用以巩固他们的合作,而不是带来他们的合作。”

她说话真无情,不给明珠半点奢想的可能。

明珠低头自嘲发笑,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纵了马,远远地跟在那车队后面,或许她是想看清嫁给音弥生的女子长什么样子,看一看是不是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温柔,中原的女子总是温柔。

她什么也没有看到,闭合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像个牢笼,将阿青死死地囚在里面,外面的高手里三层外三层,守得滴水不露。

太多无望的花开盼不到结果,卑微的爱情在这场盛大的癫狂之中被踩进泥中,耳边叫嚣着的皇图霸业,千秋万世,心底叹息着的朱颜暗改,公子献头。

悲凉的幽泣不敌金戈铁马的怒吼,摇曳的繁花难抵岁月荏苒指缝太瘦。

“等他大婚之后,我就要动手了。”石凤岐看着那条已经只剩下了黄土飞扬的官道,轻声地说。

“垂死挣扎,拼死一搏,我却不知燕帝此举,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鱼非池神色怅惘,内心复杂,过多的情绪在她底一日复一日地堆积,她站在这些情绪上面,竭力不去在意。

“我知道你为音弥生的事感到难过,你不必藏着。”石凤岐看着她说。

虽然石凤岐可以确保,鱼非池不曾爱过音弥生半点,但那不代表音弥生于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相识数年,便是萍水相逢之人,也该在生命里留下点痕迹,更何况是音弥生那样的人,他也曾真心实意地付出过。

“我与他第一次相识,是在无为学院争七子名额的时候,我两有一场辩论,我主张以法治国,他主张以德治国。他邀我去南燕看一看,他说去了那里便会明白,在南燕,真的不需要严苛的律法,那里的人总是善良柔软。你也说,南燕是须弥大陆上唯一一个没有奴隶存在的国家,那里美好得不像是世俗之地。”

“也许他现在已经明白,那里的善良柔软,快要变成一把剑,杀死他们自己的国家了。”

“石凤岐,踏不过涅槃之境的人,是会被烈焰焚烧而死的。”

石凤岐牵起鱼非池的手,轻笑道:“我跟他聊过,我觉得,他能踏过。”

“那我就等着,一个涅槃而来的音弥生,希望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我依然能够认出他的脸。”

鱼非池的声音有些轻颤的哽咽,所有人一步步走到今日,终于走上了各自的道路,用分道扬镳来形容,亦不为过吧?

这场大婚带来了须弥大陆上极为短暂的平和,各方偃旗息鼓,静默无声,为那场婚事送上最真心的祝福,虽然这祝福显得如此荒谬,所有的真心都变得更加虚伪,但人们依旧祝福。

在阿青的车队入长宁城的前一天,音弥生在他自己的世子府上一个人呆了一整夜,这一夜里,他甚至没有让任何下人来打扰。

这一晚,他谁都不想,什么南燕,什么须弥,什么天下,什么苍生,都与他无关,他回归了最初的自己,那个闲时作画,无事弹琴,无甚出息,只图不要有人来打扰他的玉子音弥生。

无悲无喜,无欲无争,他宛如美玉,剔透无暇。

他摊开了笔墨,铺好了宣纸,作了一晚的画。

画中人,皆是她,或嗔或笑,或喜或怒,或娇憨或伶俐,或深情或无情,或立或坐,或在花丛中,或在荆棘里,或昂首睥睨苍生,或低头凄然无语。

每一笔,都灌注了他全部的心力,他漂亮匀称的手指,轻轻地捏着画笔,认真得如同一场虔诚的朝圣之礼。

他永远都记得,那年在偃都,她对自己说:“我不会喜欢你的。”

那时候的自己尚不知情根之深,情毒之狠,竟也能笑着说:“我这个人无甚执念,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或许也就看得淡了。”

真是想给那时候的自己提个醒,音弥生,你有执念了,执念之深,深到你痛至骨髓仍不肯清醒,深到明知不可求还要苦求,深到国破家亡之际仍心存幻想。

好在有燕帝,铁血无情的燕帝,他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之物后,开始对至亲之人痛下杀手了,为了保全他的南燕,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任何牺牲。

音弥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总要强过燕帝再次背叛,倒向大隋。

如果真那样的话,或许自己就真的无颜再见他们两个了,不配啊,朝秦暮楚摇摆不定之人,岂有资格与他们谈笑风声?

如今这样,自己却是有了骨气,有了傲气,都可与石凤岐争一争高低,如此一来,才不算妄活一场。

日后再相见,怕是刀兵相见,也很好,好过自己屈辱地跪在他们面前,接受他们的宽容与仁慈。

娶后蜀的那个小姑娘也很好,完全地失去了曾经的自己也很好,跟他们生死相向也很好,都很好,很好很好。

他的脸上始终只有淡淡的笑意,不见悲狂,不见愤怒,不见不舍,不见痛楚。

每作完一幅画,他眼中的深情之色便要淡一分,像极了他画下的颜色一般,一点点淡下去,最后终于淡至于无。

就好像,他也喝了一碗诛情根的水,一点点地把那个,怎么也跟不上,追不到,望不着的人,封存在再也不会翻开的地方。

天亮之际,他画完最后一幅画,画中的她含着轻笑,身着无为学院白袍,坐在地上,眼神明亮满是慧黠,歪着头冲他笑,笑意懒散,万般事物不挂心头的自在模样。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其实当时,倒也不见得说有心动,只是觉得,她真的很有趣,有许多很独特的观点,很特殊的看法,还有很多妙语,令人捧腹。

该在那时候就对她说,鱼非池,不要让我爱上你这句话的。

他浅笑着举起这副画,细细端详许久,久到好像时光就在画中流转,他看尽了这一路的演变,她的痛苦,她的喜欢,她的绝望,她的快活,统统与自己无关,自己从来都像是一个,强硬着要寻一些存在感的人,却总被隔离在外,怎么也摸不着她一角衣袍。

最后他双唇轻轻印在画中人的额头上,轻如点水,轻如拂花,轻如从未存在。

然后,他便将画,投入火盆中。

满室的画,挂在墙上的,悬在梁上的,铺在地上的,放在桌上的,满满一屋子,数不清有多少,他尽付火盆中,烧成灰烬,烧成过往。

他将手中的笔也扔了进去,丹青妙手音弥生,此生,再未作画。

太阳跃出了地头,万丈金光里,他换上红色喜服,佩上太子玉佩,扬起轻笑,走出房中,背后是烈焰,以曾经的自己为柴,以曾经的深情为火,他涅槃而来。

以前他笑起来总是光华绽放般的模样,令人目眩,美好得像是拂掉了美玉之上的灰尘,泛着柔和清辉,今日他笑起来,只是笑起来。

挽澜在外面等了他一整夜,见着他之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走吧。”音弥生牵起他的手,迎接他的新娘。

第六百六十六章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妹妹

盛大的婚礼之中,懵懂的阿青紧紧地抓着音弥生的手,恐惧地看着这陌生一切,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酒杯,陌生的笑声。

她害怕得快要哭出来。

音弥生反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不要怕,把这里当成你的家,没有人会伤害你。”

阿青小声地啜泣:“我的家在偃都。”

声音鸣幽,漫长的旅途早就让她不会再轻易嚎啕大哭,一路来太多人跟她说,太子妃该如何如何,身为后蜀嫁过去的女子该如何如何,你当如何如何。

便是要将那个八岁的小女孩扼杀掉,换上南燕太子妃的灵魂与皮囊。

音弥生未说什么,与这八岁大的小女孩行过礼,拜过天地,祭过祖宗,他一路来只觉得荒唐,荒唐得他时不时发笑,笑声疏狂。

阿青便更害怕,害怕身边这个人是个怪物。

到了晚上的时候,众人散去,新房设在王宫之内,他没有像样的太子府,不太适合这样隆重的婚事,以后他将远离长宁城,阿青也需要有人照顾,王宫是个好选择。

只是她真的很怕,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躲在角落,无声无息地哭着。

音弥生坐在她对面,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笑着对她说:“你看,我跟你们后蜀人长得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不会吃人,所以不用害怕,你以后就做我的妹妹好不好?我一直想要个妹妹。”

“你不是我的夫君吗?”阿青抬着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盈着满满的泪水。

“那是给别人看的,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对不对?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如果有人说你坏话,我就帮你骂回去,如果有人笑话你,我就让他离开王宫一辈子也进不来,你看,这是不是一个哥哥该做的事?”音弥生极好耐心地与她说着一些趣话儿。

他只是觉得,这孩子有什么罪孽,哪里轮得到她来背负这一切?

南燕已经有一个挽澜了就够了,足足的够了,够了!够了!!

没必要,没必要再让另一个孩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让她好好地,无忧无虑地长大,等时机到了,把她送回去,她还是可以过她自己的人生。

阿青破涕为笑,拽着袖子擦了擦鼻涕,小声道:“以前我在家中的时候,我要是被人欺负了,我阿哥也是这样帮我的,他每次都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我阿哥可厉害了。”

“那他一定是个英雄,能保护妹妹的都是英雄。”

“可是后来他去打仗了,爹爹说战场上的事很忙,阿哥忙得回不了家,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

“那他就更是个英雄了,不止能保护妹妹,还能保护得了他的国家,你好幸运啊,有这样的英雄哥哥。”

“你也会去打仗吗?”

“会,我也要保护我的国家。”

“那我也要三年看不见你吗?”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你带来草原上的花,你知道吗,草原上的花开得特别漂亮,比后蜀的,南燕的都要好看。”

“才不呢,我娘亲种的花才是最好看的,红的粉的,紫的白的,好多颜色。”

“那草原上的花就是第二好看的,你娘亲种的第一好看。”

“这还差不多!对了,我叫阿青,你叫什么呀?”

“音弥生。”

“好奇怪的名字。”

“你叫我音哥哥吧,这样就不奇怪了。”

“音哥哥,他们说我长大了要为你生孩子,是吗?”

“不,你长大了要出嫁,我会送你出嫁。”

“可是我嫁给你了呀。”

“我们说好了,那是给别人看的。我跟你拉勾,以后你找到心爱的男子了,我就送你出嫁,比今天还要热闹,你也不会哭鼻子。”

小小的手和大大的手拉了个勾,阿青累了一路,怕了一路,哭了一路,这会儿已是疲惫之极,都顾不得洗一把脸上的泪渍,蜷在音弥生的胸口沉沉睡去,梦里的她念叨着,爹爹,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