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业,学院的那株吉祥槐开得好吗?”

“挺好的,没了你去折腾,花不知开得几多。”

“鬼夫子的小宝宝们呢?”

“也好着,你还意思说,那几条鱼是鬼夫子养了几十年的宝贝,你倒好,一把火烤来吃了。”

“啧,我当时又不知道,再说了,又不止我一个人吃。”

“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啊?”

“有啊,我还没有吃遍天下所有好吃的,没有看够天下所有的好风光,没有爱够我想爱的人,没有看到须弥一统,没有还这天下盛世,我遗憾的好多啊。可是感觉也没什么太大遗憾,艾司业,我怕死怕得不得了,可是也不说不能死,反正,死过一次了,我有经验的。”

艾幼微让她的话逗笑,乐呵呵道:“你是想说你轻车熟路了?”

“对啊,别的我不敢说啊,就这事儿,那我绝对比你们都有经验!”鱼非池坐起来,拍着胸脯说道。

艾幼微看着丫头,笑得有些湿了眼眶,这样好的丫头哦。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鱼非池跟他说这些年来自己的一些际遇,说到石凤岐的时候声音总是特别柔软,带着无限的眷恋,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在舌尖上细细缠绵。

也说起以前在学院里的那些趣事儿,年少无知时,拿着墨汁敢泼教课的司业大人,快活明媚的笑声也曾洒遍过无为学院的每一个角落,北院东边墙角下有几只蛐蛐一到夏天就叫个不停,吵得让人不能好生睡觉。

还说起很久以前被鬼夫子设计带上无为山,也曾恨过他一手拔乱自己一生,只是后来,也就不恨了,若非是他,鱼非池此生都不可能认识这么多可爱的人,更不会遇上石凤岐。

说到后来,艾幼微只是听,鱼非池的眼神明亮又清澈,像是一泉永远干净的泉水,温和中透着坚定的力量。

是啊,你看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承受了那么多的磨难,目光依旧清澈,内心依旧善良,她选择善良地度过此生,包容着丑与恶。

她啊,是这样好的人。

第七百一十一章 谁都死得,你不能死

几日过去后,司业们给学院去了封信,听说信中是写着查到了的羽仙水的事,鱼非池也没去翻,他们有他们的事,自己不必跟着掺和。

五人没再围着大桌子,提了那壶杜康酒来到小院中,就着月光畅饮。

那坛杜康酒味道极好极好,好过以往鱼非池喝的任何一杯杜康,比以前在学院里的时候,艾幼微那些杜康酒要好一百倍不止。

入口柔,一线喉。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艾幼微像是喝高了,上了头,兴致盎然地拉着石凤岐说:“你知道这酒有什么来历吗?”

石凤岐一边招呼着鱼非池,一边笑答:“不知,司业可是要讲讲?”

艾幼微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跟你说啊臭小子,这酒可是不得了,在无为学院的后山埋了起码有几十年了。”

“这么久?”石凤岐惊诧一声。

“当年我初上无为学院的时候,跟老教他们打赌,我们赌每一届七子,各挑一人,赌的是看谁得这天下,谁赌中了,谁就能喝这坛酒。几十年过去了,没一个能一统天下,这酒就在后山一直埋着,埋到今日。”

艾幼微晃着杯子里的清酒,清酒浸着月光,温柔地起着月辉。

石凤岐笑一声:“那此届七子,你们是如何作赌的?”

“我赌非池,老教赌苏于婳,老授嘛,嘿嘿,他赌迟归。”艾幼微笑声道。

鱼非池举手:“你们这么看得起阿迟啊?”

老授慢慢放下酒杯,笑看着鱼非池:“我们比你们这些学生多活了几十年,看人的眼光比你们毒辣。”

“所以你们早知道阿迟的了不起咯?”鱼非池笑一声。

“他擅藏能忍,厚积薄发,这样的人,早晚会成大器的。”老授慢声道。

鱼非池听着笑笑,没再说话,迟归的厉害,她已经有过见识了。

“可如今天下还未一统,你们怎么就把坛酒开了呢?”石凤岐问道。

“是啊,如今天下还未一统,我们怎么就急着开了这坛酒呢?”艾幼微却也反问,未得石凤岐回过神来,艾幼微一手刀打在他脖子上。

石凤岐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艾幼微一边摸着自己的手,一边说:“还好我手快,不然以这臭小子现在的功夫,我还真不一定能偷袭成功。”

鱼非池目瞪口呆,咽下嘴里的半口酒:“司业啊,当年石凤岐在学院里对你们多有冲撞,你们也不至于记仇到今日吧?”

艾幼微气得抓起桌上的筷子就冲鱼非池丢过去:“在你眼中,本司业就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唔…差,差不离?”鱼非池小声地说,默默地看了一眼石凤岐,可怜,碰上了这么爱记仇的司业,当真是可怜。

艾幼微却只是看着鱼非池发笑,冲她招招手,让她坐过去捱着自己。

鱼非池挪过去,巴巴儿地挨着司业坐好,笑眯眯地说:“司业你别难过,人嘛,总有一死,早晚得死是吧,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个什么劲儿?”

艾幼微提着鱼非池耳朵,揪着她耳朵通红:“你就这么不惜命?”

“惜啊!我最是惜命不过,可是眼前这不是没招了吗?”鱼非池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来,“谁不想活着啊,我跟你讲啊司业,我可喜欢石凤岐了,我想陪他一辈子,一直变成老太婆,丑八怪,可是司业,这不是活不成了嘛,活不成就得认命,死得开开心心地死,别让他担心,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我们三个为什么下山吗?”艾幼微笑看着她,擦掉她脸上的泪水,不管她长大多少,在艾幼微这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十四岁的,爱调皮捣蛋,爱胡作非为的小姑娘。

鱼非池笑着说:“不是来查羽仙水的事,顺道给我送终来了吗?”

“你不能死。”艾幼微突然说。

鱼非池一怔:“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可以死,无为七子里,韬轲死得,苏于婳死得,迟归死得,甚至石凤岐也死得,唯独你,不能死。”

艾幼微陡然换了一种气势,严肃沉重,睿智的目光凝视着鱼非池,“因为你是游世人,普天之下,谁都能死,唯游世人不可以。”

“不就是个灵魂穿越的异类吗?有这么重要?”鱼非池笑一声。

“丫头,你根本不知道你此身所系的,是什么。”艾幼微看了眼老教与老授,目光越见慈爱,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开这坛酒?因为,你必须赢,你一定会赢,最终一统天下的人,一定是你。”

“艾司业…”鱼非池往后退了些,有些看不明白艾幼微和两位院长的眼神,她觉得,他们的眼神很疯狂。

艾幼微一把抓住鱼非池的手腕,另一手扫掉桌上酒水与残羹,将她放在桌上盘膝坐好。

“艾司业!”鱼非池挣扎了一下,内心有些恐慌,“艾司业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放开我!”

“丫头,谁都可以死,我们也可以死,你不能死。”艾幼微的眼神坚定且决绝,紧紧抓着鱼非池的手腕,捏得鱼非池手腕像是要断掉一样。

她刚想推开艾幼微的手,另一只手腕却被老教院长抓紧,后背贴来老授的双手。

三股温暖的气流在充盈进她体内,她定在那里动弹不得,恐慌的感觉越来越大,漫过她心头,她彻底害怕,却只能放声大喊着:“艾司业,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石凤岐你醒来啊,石凤岐!苏师姐!”

好像是三股最轻柔最温暖的力量将鱼非池的心脏包裹住,那些针扎般的疼痛,连绵不绝的心绞之苦,都得到了缓解,好似那些温暖的力量有着愈合一切的神奇能力,可以缝合鱼非池内心所有的创伤,将所有的伤痛,都抚去,都抹平,还她一颗强壮的心脏。

“石凤岐!石凤岐你醒醒!”鱼非池知道喊不住艾幼微,只能拼命地喊着石凤岐,盼着石凤岐能阻止他们。

鱼非池又不傻,当然知道艾幼微他们在做什么,她不要让他们三个的死换自己活下去,她受不起这样的恩赐与厚爱,她无福消受。

她跟老天爷做了一场赌,她赌上天不会让她死,可是她没有想过,最后的赌局会迎来这个。

这样的赢面,哪里是她想要的?哪里是她敢要的?

她不赌了,死就死吧,老天爷你赢了,我一个凡人的胳膊拧不过你的大腿,你赢了,你赢了,你赢了还不行吗!

求求你放过他们,我认命,我甘心赴死,再无怨言!

“司业,我求你们不要这样,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啊!司业!”她的哭声撕心裂肺,比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更加难过痛苦,冲涮而下的泪水像是斩不断的瀑布,她整张脸上都浸在泪水中。

可是司业们不理她,像是听不见她的哭闹声,看不到她心碎欲绝的难过,如同她的疯狂挣扎只是一副无声静止的画,他们漠然轻视,不看入眼,不听入耳。

“石凤岐…石凤岐!”

石凤岐眉头一皱,醒转过来便见这一幕,看到鱼非池满脸是泪,看到艾幼微与两位院长如同入定。

“阻止他们!石凤岐,如果他们因为我死在这里,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把他们打开!”

鱼非池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样,高声喊着,苏于婳在一边已经站了很久了,并没有出手的准备,是啊,苏于婳怎么会出手阻止?

“司业,你们这样非池会内疚一辈子的!”石凤岐虽然比任何人都希望鱼非池活下去,但他绝不敢让学院里三位长者的命来换鱼非池。

他刚要出手,却听到艾幼微的沉喝声:“你以为我们是在救她吗?我们是在救须弥!在救苍生!”

“你以为,我们三个会为了一个普通弟子耗费一生功力吗?我告诉你,今日我喝了这坛酒,你们就必须要赢到最后!让开!”

艾幼微空闲的那只手一抬,将石凤岐远远震开,震得他吐出一口血,不能靠近半点。

“非池丫头,你不必觉得抱歉与内疚,我们并非在救你,你只是一个载体,我们救的是须弥的未来与希望,根本不是你!如果游世人是别人,我们也会去救,这个大陆,需要你所承载的力量!跟你本人并无关系,你记好了,我们救的,只是游世人,从来不是鱼非池!”

艾幼微双手一并,直贯鱼非池全身的柔和内力将她轻轻托起在半空,流转在她身体四周的薄薄金色光线时隐时灭。

三位司业的武功有多高,内力有多深厚,不言而喻,虽然艾幼微时常会说不愿跟南九正面相对,免得输了丢面子,可是他多活了那么几十年,他体内浑厚的内力绝非南九可比。

三股力量同时汇聚在鱼非池胸口之时,鱼非池隐约听到一声野兽的清啸之声,像是从她脑海深处发出来的一般。

随着这声清啸声,她猛地睁开眼,像被这声音震伤,口鼻之中溢出血丝来。

她好像看到了初成七子的那一天,艾幼微亲手给她换上代表着七子老六颜色的蓝色中衣,可是自己因为生他的气,还别过头去不理他。

那天,他们七个换上七子袍服之后,无为学院的司业与副院长,齐齐落跪,跪在藏书楼之前,向他们行礼。

那时候,鬼夫子说,他们贵为无为七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见帝王都可不跪,学院的司业们也将低他们一头,为他们办事,成他们大业,七子叫他们去死,他们亦不可皱眉,必要赴死。

鱼非池那时候不敢受艾幼微一拜,拉着他要把他扶起来,艾幼微却从此沉默,尊她为七子,至高无上。

如今,他们真的来赴死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须弥就交给你了

“艾司业,院长,院长大人…”

“不要死,求求你们,不要死…”

“司业,我再也不调皮了,我已经是你最骄傲的弟子了,你再活多几年,再疼我几年,艾司业,求你了,好不好…”

“艾司业,司业啊…”

鱼非池拖着快要被抽空力气的身体在三位司业之间来回,拉着他们衣袖,抱着他们身体,向他们祈求,已然模糊了双眼的泪水都要看不清他们的面容,遍地都是她拖行而过的血迹。

艾幼微盘膝坐在地上,无尽慈爱的眼神凝视着鱼非池,眼中倒没有多少不舍,只有厚重的期盼与寄望,赌上无为学院百余年的基业,赌上三人的性命,艾幼微将他全部的赌注放在鱼非池身上。

他家非池丫头跟老天爷作了一场豪赌,赌上天不会让她死,艾幼微不知道她能不能赢,但艾幼微,或者说,无为学院不想冒一点点的风险。

不管老天爷怎么想,他们会倾尽全力地让游世人活下去。

一如艾幼微所说,哪怕游世人不是鱼非池,他们也会去救游世人,他们救的只是游世人,只不过恰好,鱼非池就是游世人。

于是她享有了这无上的荣光,于是她背负起了这无边的罪孽。

艾幼微已经来不及去想,他那心善又柔软的非池丫头,在掠夺了他们三条命换得活下去的机会后,会有多难过,多痛苦。

她那个人啊,生平最怕欠别人东西,如今一欠欠了三条命,她该是痛苦到要发疯。

他看着鱼非池,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他有多喜欢这个孩子啊,如若可以,艾幼微巴不得游世人不是她,这样他的宝贝丫头就可以肆意张狂过一生,可以闲云野鹤度一世。

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苦呢?

他也不愿让鱼非池背着那么沉重的担子前行,那时在学院里妙语连珠又冷淡平静的非池丫头,怕是已经埋骨他乡,无人收尸吧?

哦,可怜的丫头啊,这里不是你苦难的终点,我的孩子,你的未来还有更多的黑暗,咱们学院里的这些老怪物们已经看到了那些无可挽救的崩溃与坍塌。

我的孩子啊,你不能在这里倒下,纵使我疼你,怜你,我也不得不成就你,然后毁灭你。

要好好活下去啊,去与天地斗一斗,我的非池丫头。

三位司业互相对望,玄袍飘飘,头一回觉得,这学院司业玄袍穿在他们身上,是如此的合适,如此的理所应当,那些厚重的底蕴,神圣的向往,他们都当得起,受得起。

平静淡然的笑意在他们眼中,绽着柔软轻浅的光辉,没有遗憾,没有怨怼,没有不甘,有的,只是期盼。

身当陨首,无悔矣。

下山的时候,鬼夫子跟他们说:“此去无可回头,三位若是有所顾虑,趁早提出。”

三位有所顾,有所虑,顾的虑的不是此去身死不能回生,而是,非池当如何?

鬼夫子说:“道法天成,命运在她。她没有软弱的资格,天下苍生在她手中,须弥大业在她肩上,百余年来老朽一直在等她,若等来的游世人无力问顶苍穹,不可九天揽月,老朽…老朽便是败了。”

鬼夫子,没有下一个一百年了。

他只是人,不是神,不是仙,活不到天地悠悠,时光尽头。

被岁月驱赶,被时间紧逼的人,不止是无为七子,还有鬼夫子。

皓首童颜的鬼夫子站在藏书楼顶,孤身对苍穹,抬手于虚空中一划,他白发长发迎风而动,满天星斗千丝万缕相连,他望着那颗最明亮的星辰,眼含着深切的悲悯与仁爱,他似喃喃自语一般:“这是天道,天道不可违。”

艾幼微到下山之际也没明白鬼夫子所说的大道到底是什么,他与鬼夫子之间相差千万里,他没有鬼夫子那样通达天下的智慧,也看不透古往今来,更不会明白天道规律,人力难撼。

他唯一知道的,是游世人有危,那颗天边最明亮的星辰时明时暗,闪烁不定,还有乌云相遮,霾色沉沉,将要陨落样子。

游世人不可死,游世人若是身死,这须弥统一不了,艾幼微只悟到了这个道。

艾幼微也没有憎怨过为何鬼夫子不亲自下山来救鱼非池,毕竟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位置,鬼夫子的作用远比他们三个重要得多,远不能在此时为了救鱼非池便把命搭进去。

重要的牌总是要放到最后,艾幼微打马吊的牌技差得一塌糊涂,被鱼非池嘲笑了许多回,但是艾幼微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艾幼微与两位院长下山,得去救一救游世人,好难过,这游世人刚刚恰巧是鱼非池,好幸运,这游世人幸好是鱼非池。

“丫头,好好活着,须弥就交给你了,不要让司业失望。”

艾幼微抓一抓酒囊,却再也提不起那壶杜康酒,手一松,酒囊落地,司业垂首。

两位院长阖目,去了。

鱼非池双膝一屈,直直落地,坚硬的地石撞破她膝盖,鲜血如红唇。

这一跪跪过了漫长的时光,足足三年的学院生涯,她从青涩别扭的戊字班弟子一路坎坷杀进了无为学院,跟着司业走过了商夷与大隋,翻天覆地胡作非为总是有他们为自己撑腰,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少年。

那个总是趿着一双布鞋,衣衫脏污带着酒臭味,头发还乱糟糟的艾司业,那个被自己气得跳脚却拿自己无可奈何,总是笑眯眯坑自己的艾司业,那个蛮不讲理护短护到敢提着鞋子抽人,却也会时不时还踹自己屁股一脚的艾司业…

那个无为学院,那些司业。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回荡天地。

石凤岐与苏于婳无声下跪,叩送司业。

三人换回了学院弟子长袍,洁白无暇,干净素雅,长跪不起,为三位司业守孝足足七日。

七日里鱼非池已不再疯狂流泪哭泣,她跪于三座棺椁前,陷入长久如同亘古的沉默。

白色的蜡烛跳动,像极了无为学院藏书楼七楼上的长命烛,一闪一闪,一晃一晃,飘摇零落。

“非池,起来吧,你跪了好些时辰了,你身体吃不消的。”石凤岐在一边劝着她,声音嘶哑,他心中的难过不比鱼非池的少,学院待他不薄,司业待他不薄,他又非狼心狗肺之辈,如何能不难过?

只是石凤岐知道,此时他的非池还需要他,他不可沉湎于悲痛之中不能自拔。

鱼非池,怕是已快要被内疚与自责,折磨到死。

“将司业们入土为安吧。”鱼非池干涩的声音像是喉咙被大火灼过。

“非池啊…”

“我要一个人静静,石凤岐,我不会有事的。”鱼非池撑着石凤岐手臂站起来,摇摇晃晃,肿胀发酸的膝盖令她步履维艰。

这些天,鱼非池失去了太多人。

艾司业,老教院长,老授院长,苏游,明珠,甚至燕帝,每个人都离去得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她又太忙碌,忙碌到连闭眼回想故人容颜的时间都没有,时事不给她任何间隙空闲的机会,逼迫着她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地去拼命。

是时候,好好回想一下故人,好好跟他们作别了。

那些前些日子还与你好好说话,开心谈笑的人,转眼间就入了黄土,不复存焉,有的甚至连埋入黄土的结局都没有。

生命的无常,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演绎到了极致。

好像,只有游世人是永远不会死的,就算是快死了,也会有人舍弃性命来救她,比如三位司业。

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赢过上天,但她知道,她输给了无常,输给了自己,输给了命运。

以前她是不服输的,她不信邪,不信命,不信自己的一生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禁锢,现在…现在她信了,老天爷赢了。

命运之神她用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鱼非池脸上,打得她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让她体会失去挚爱之人的痛苦,以此惩戒她的反抗,嘲弄她的渺小。

她不会再与它相斗,不会再搭进更多的人命,不会牺牲更多的故人,她顺天而为。

她这条命,是学院三位司业豁出去性命给她挣回来的,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不是要救游世人,不管他们的愿景是不是为了这天下一统,命,实实在在地,是她鱼非池的,如今活着的人,是她,不是别人。

活得如此卑劣,如此狼狈,如此令人唾弃。

但是在她完成司业临终夙愿之前,她不会死,她会珍惜这条命,她不敢辜负司业们死前的重托,也没有脸去辜负,若是负了他们所托,下了黄泉,也是要无颜面对他们的。

那么,就活下去,像根野草那样坚韧地活下去,哪怕是背负着内疚与愧对,饱受良心的煎熬与折磨,也要活下去!

活到最后再去请罪,再去磕头,再去跟艾司业说一声:弟子不负重望,司业你们可以瞑目了。

所以,来啊,更多的绝望与黑暗,不必客气,来啊!

第七百一十三章 事败,我们合葬一处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死去的人,经历的仗,远处的后蜀,近处的南燕,家中的大隋,远征的天下,没有一个是轻松的。

凡人之力有尽时,好像鱼非池与石凤岐却不能有任何休息停顿的时刻,或许刚刚处理完大隋的内务,又要立刻决定南燕的战术安排,刚刚分析完后蜀的点滴变化,又要提防商夷是否会诡计奇出。

鱼非池她困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后面,连轴转不停歇,保持着高效的处理效率之外,还要保证不出偏差,因为在这种时刻,任何细小的错误都可能造成整个大局的失势。

其实于鱼非池来说,这样高强度的劳作并不是头一次,拼命也不是第一回,她并没有觉得有任何值得抱怨的地方。

但以前,那些悲痛的事情都是加诸在她自己本身身上,没有过多的牵涉进旁人,不会有太多死得草率,荒唐离世的人。

鱼非池她心想,她已经很强大,不再惧怕上天给她任何折磨,再多的难关,她统统可以嬉笑怒骂着轻轻带过,道一声,无妨,你奈我何。

也许正是因为她已经足够强大,上天将毒手伸向了她另一种柔软所在,开始屠戮她在意的一切,不管是过往的情意,还是故人好友的性命。

上天他用一种,你奈我何的姿态,要让鱼非池再去感受一次绝望是什么滋味。

如果我们善良一点,仁慈一点,我们可以想象为,过往以前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为了让鱼非池变得更坚强,更勇敢,锤炼她,锻造她,把她打磨得足够强韧,强韧到足以面对今时今日要承担的痛苦深渊。

若是最初的鱼非池,那个一袭学子长袍,努力避世,连面对窦士君都不敢的鱼非池,如何能承受这一切?

若我们这样满怀善意地去揣测上天的意思,或许,是一种最好的自我告解与劝慰。

自暴自弃从来不是鱼非池会做的事情,哪怕活在阴沟之中,她也会抬头仰望光明,她永远向阳而生,绝不会允许她自己堕入黑暗。

也正是这样的性格与品质,她才能一步步淌过流血的道路,背负沉重的枷锁,磨破了脚心刺穿了心脏,依旧前行。

她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害死了三位司业,哪怕那并不是她的过错。

她曾说,背负内疚的人远比忘却者过得更为艰辛,她不会放下这内疚,那是对过往的背叛,再沉重,再艰辛,她也要时时牢记,永生不忘。

但是,她也不会让自己在这深深的自责中沉沦下去,她会站起来,她只是需要理一理,这些天纷杂不堪的琐事疲累与应接不暇的沉重打击。

她有着,最强烈的反抗意志,那是不死的欲望。

纵使她向上天暂时妥协,不再挣扎,那也只是为了身边的不再被上天带走,并不意味着,她会放弃自己。

冗长的黑夜过去,天边的旭日升起,她在蜷缩沉寂了整整一夜后,拉开了房门。

面对着东方升起的朝阳,她漆黑的双瞳之中依旧饱含着对这片大地的悲悯与怜爱,她依旧抱有那日顿悟之时的宽宏与善良,那是融入她骨髓的高贵。

只是,她的目光更加坚定,她的眼神更加清澄。

纵黑暗无边,她与光明并肩。

每一个人都在经受着铁与血的洗礼,没有任何例外。

老天爷依旧没有给鱼非池任何外挂,命运也从来不曾垂青过她,逼迫着她一步步往前的从来是她自己。

那些内心深处密密匝匝的伤口也无人可以替她治疗,再多的爱与怜惜都不可能愈合得了她,她自己也不行,如今所为,不过是背着这样的伤口与疼痛,日复一日地坚定地前行。

不回头,不回头,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