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的悲伤流泪已不再适合她,连绵不休的追问这一切是为什么也不再适合她,走到如今地步,一切脆弱而美好的情感,都不再适合她。

她越来越沉默少言,就好像以前那个爱说爱笑的鱼非池已经被扼杀,周旋于各式事物中的她时常忘了时间,又或者说,她过于珍惜时间,抓着太阳的尾巴,握着月亮的船尖,她在时间的长河里乘风破浪,快速前行。

在她的世界再也无分黑夜与白昼,她在日月交替的间隙里穿梭行走,时间终于再从她指缝之间开溜,她从未将时间利用得这般充分彻底,饱涨的热情与高效率的处事手段令下人吃不消,谁也不能陪她没日没夜地熬。

或许,只有石凤岐是例外。

“苏师姐,我要战场战报,南燕抵抗大军现在如何了?”鱼非池翻着战事图高喊了一声。

无人应她。

“苏…”

“非池,现在三更天,苏师姐也睡下了。”石凤岐递上这两日的南燕的战报,心疼地看着她。

鱼非池接过来摊开,没再说话,快速地比对着情势,如今的南燕真是让人害怕啊,穷尽心力都叩不开一座城池的大门,他们将每一座城都守得固若金汤。

石凤岐杀了那四千白袍骑士给他们带来好处,是趁着南燕晃神之际于半月之内连下三城,可是半月之后便再难有这样的伟绩出来了,因为音弥生御驾亲征。

他的帝王亲征重新给南燕打了一针强心剂,再度点燃了南燕的战意,有如地狱的南燕,里面全是魔鬼,疯了一般的魔鬼。

“照这样下去太慢了,照这样的速度,我们起码要用三年的时间才有可能完全攻下南燕,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更不要提还有商夷与后蜀也等着我们去面对,得想个办法。”

鱼非池自言自语,低声喃喃,冥思苦想着解决之法,遇到了绝对强大的力量,鱼非池也不知道该用何等智谋来解决。

石凤岐也得想个办法,让鱼非池停下来。

她不敢辜负艾幼微他们的重托,以压榨生命的方式推动着须弥的一统,不敢再浪费半点时间,不敢失败,不敢停手。

她这样,会出问题的。

石凤岐上前拿走她手中的杂物,拉着她坐下,尚未开口,鱼非池便道:“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你想说,如果我的身体垮掉了,那么再多的想法与抱负都不能施展,更加对不起艾司业他们舍身救我,我当珍惜我的性命,就像珍惜艾司业与两位院长的性命一样。”

“你一向什么都知道,你总是懂很多道理。”石凤岐浅笑,“那为什么做不到呢?”

“每个人都听说过生老病死人生无常,那为什么在无常到来之际仍然会哭呢?”鱼非池反问他。

“不要跟我争论,非池,你知道,在他们眼中,你是游世人,你是须弥一统的希望。是在我心里,你只是我心爱的人,无关天下,无关须弥,你只是你,你为了他们要拼却全部的力量,我并不反对,可是你也该为了我,为了我们,珍惜你自己。”

石凤岐抬手理好她掉落在脸颊两侧的碎发,大手一只便可以捧起她小小的脸庞,她是这样的瘦弱,哪里承受得起那么重的担子?

老天对她,真的太不公平了。

鱼非池握住石凤岐的手,笑着说:“石凤岐,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就这么三年多的时间了,再苦再累也就这三年多,石凤岐,如果到时候我们成功了,你答应我,做个好帝君,一统天下,造福苍生,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同葬一处,来生再见。”

“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会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会拼尽我全部的努力,要是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失败,我至少可以问心无愧,我不曾懈怠,九幽之地我见了艾司业,也可以坦荡地说一句,我没有偷懒,我依旧是他值得骄傲的弟子,有资格喝他一口杜康酒。”

“石凤岐,来帮我吧,不要劝我,不要让我休息,你不知道我只要停下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艾司业,是苏游,甚至是大师兄,先帝,上央,豆豆,很多很多人,我…我真的知道会死很多人,真的,可是我得让他们的死亡变得有意义,有价值,不能真的让他们就这么草草离世,我不怕最后失败,我怕是我未曾尽过全力,怕的是我临死之际会有后悔,我本可以做到而我没有尽力。”

她苍白的脸上籁然而下两道泪痕,清亮透明,她将绝望与崩溃死死埋起,不去翻开,换上刚冷强悍的外衣,她必须快些习惯这些刚冷强悍,假装她真的很强悍,只有这样,将假装变成真相,直到真的变得强悍。

石凤岐抱着她,将她埋在自己肩窝,吻过她长发,在她耳边低声说:“好,我将与你一起,事成,我为帝,你为后,我们是须弥开国帝后,事败,我们合葬一处,共赴黄泉。”

鱼非池湿润的眼睫一合,将有些话压在舌尖,紧紧地抓着石凤岐的衣衫,力气大到她指骨发白。

次日,石凤岐上战场,遥遥远望音弥生,他的目光深沉而坚定。

第七百一十四章 我没有爱错人

这是石凤岐第几次战场与音弥生相见已没人记得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石凤岐他知道,此时的音弥生已与往日不同,包裹在铁甲银衣下的他或许已然换了一副心肠,一副面孔,就像如今的南燕已经换了一副天地一样。

不过没关系,任他变成任何模样都好,两国交战,唯有立场上的敌对是永恒不变的关系。

真的没有对错可讲了,便以胜负论英雄吧。

大战足足三天,生来悍勇的苍陵人与抱存死志的南燕人在战场上杀了个暗无天日,血流成河。

因着石凤岐足智多谋,在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之后,他终于再次叩开一道南燕的城门。

大概没有哪一刻,让他这般强烈地体会到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已然疯了的南燕人抱着死也要拉上一个的杀意,与他拼杀到底。

染血的大地像是开遍了红花,悲凉而沉痛,四起的狼烟道道笔直伸向苍穹,似在追问这场博弈天下的游戏何时终止,不住的痛苦哀嚎带来的是死亡的气息,连绵不休。

困顿于悲怆与坚定之间的人们,在黎明到来之前,找不到光明的方向,寻不到活下去的生路,也不能回头。

每个人的心里都抱着一腔热血,滚烫到灼伤心房,谁也不敢使这一腔热血冷却下去,谁也不曾有疲惫与放弃的资格。

果然,死亡,是最轻易而举的解脱。

活着,便是日日夜夜受折磨。

石凤岐提枪与音弥生战场厮杀,各有所伤,音弥生架住他长枪:“你心疾好了?”

“你如何知道我有心疾之事?”石凤岐问他。

“不止你大隋有探子,我南燕,也有细作,有许多你杀之不尽,斩之不绝的爱国之士。”音弥生笑道,只是他的笑容再难绽放光芒,带着深深的阴沉之气。

他杀了太多人,太多太多,那些鲜血似海的杀孽早已烙印进他灵魂,他不可能再如当初那般干净温和。

石凤岐笑了一声,没再说话,挡开他劈过来的重剑:“音弥生,你会后悔吗?”

“悔在何处?”

“对,无处可悔。”

“她还好吗,我听说,无为学院的司业为了救她,舍了三人性命,她很难过吧?”音弥生收了剑,站在黄沙漫天的战场上,轻声问着石凤岐。

石凤岐摇摇头,挽起一丝笑意:“她不是难过,她是崩溃,但这与你无关,不是说与你的爱情无关,而是与你的国家无关,你我皆知,任何人的感情与个人悲欢,都不可能改变眼下的战局,我大隋要攻克南燕,你南燕誓与我抵抗到底。我想,就算非池拿命要挟,你也不会因为她,就放弃南燕。所以,她的悲痛绝望与你无关。”

“她是不是常说,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红颜祸水,没有哪个国家的君王为了她放弃天下,也没有哪个男子为了她,要放弃江山。她是不是经常会叹息,她不能祸国殃民,好生遗憾。”

音弥生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带着很柔软的笑容,眼中泛着轻如浮尘的喜欢,要到此时,他才能大方地说出与她有关的话语来,以轻松的,自然的,坦荡的语气,聊一聊曾经的故人,她可还好?

若有朝一日再相见,她是否会再次笑唤自己一声音世子,又若是,他会如阿青一般,问一声,音世子去了哪里?

也许永远不会有那样一日了,很多美好的想象,止于想象。

曾经的音弥生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他能体会鱼非池心中的所有悲苦与欢喜,哪怕那些都不是因他而起,他好像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就感受到鱼非池的许多小情绪,但他也只能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鱼非池从来不许任何外人插手她的感情世界,不需要人去拯救,也不需要人去填补,坍塌时她一个人站在废墟里,怒放时她也无声地观赏繁花,不事张扬,不曾炫耀,无论悲欢,她都默然。

所以,音弥生此时便能感知,她定是会有这样的叹息,她那样性格的人,总是有许多奇怪的妙语。

向来爱吃醋,爱计较的石凤岐此时倒没有吃味,他深切地知晓,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与鱼非池分开,不再惧怕任何人对她的欣赏与觊觎。

他甚至开始能坦然地接受音弥生爱鱼非池这件事,只不过不会承认,有谁比自己爱她更多罢了。

石凤岐低头笑了一声,叹道:“是的,她时有所叹,不符合红颜祸水的标准。”

“至少有人与她一同夺江山,或许对她而言,这比红颜祸水更有意义。石凤岐,我南燕就在这里,有本事你拿走。”音弥生笑一声,大局将定,便有空闲聊聊风月,哪怕这风月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不若微尘。

微尘之光,足以慰藉满面风霜。

“音弥生,实在话,我很佩服你,虽然屠城之事丧尽天良,但你能做得出,我很佩服。”石凤岐疏阔笑道。

没了外人在场,石凤岐便可说一说他对音弥生屠城之举的辩证看法,虽然残暴无方,虽然恐怖骇人,但是能做出此等事来的人,可称一声枭雄。

为了守住南燕,音弥生不惜自毁一生清誉,不惜颠倒乾坤,这样的人,值得佩服。

音弥生看了看正厮杀不休的战场,目光淡然而从容,没有太多狠戾与杀气,也没有几分温和与清雅,只是一种漠然的从容:“我一早就说过,你是懂我的,真可笑,竟然是你懂我。”

“非池也是懂你的,所以她对你没有指责与批判,只有尊重。”

“那证明我没有爱错人,谢谢。”

“艾司业他们先前说,下山有另一项使命,便是查出羽仙水之事,音弥生,你从何处得到此等毒物?”石凤岐问道,不是他要责怪音弥生,而是他想完成司业们的遗愿。

音弥生笑了笑:“如果你得到了南燕,我会告诉你的。”

“你会再次用这种东西吗?”石凤岐问道,“音弥生,与我做堂堂正正的对手。”

“放心吧,没有了。若是有,我早就用了。”音弥生笑着挥剑,结束了与石凤岐的这场谈话,扬起了一些夹着鲜血味道的沙尘。

那场战事石凤岐惨胜,负了些伤,不过都不是很重要的位置,养些日子便能复原,大军损失惨重,大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想要再去攻克一城,怕是要付出更加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看着音弥生率军撤退的身影,不知为何,他很相信音弥生的话,他确信音弥生手中再无羽仙水。

他抬头看一看这座刚刚被自己攻下来的城楼,他知道,这座城中再无活人,音弥生会带走城中所有的粮食与人口,不给他留下半分。

音弥生已经不在意再毁掉多少座城池,以前只是毁后蜀的边防城郡,如今他已是连南燕自己的城楼也下得去手,若是给他充足的时间,他甚至有可能再放一把火,再行一次焦土之计。

音弥生,绝不会给石凤岐留下半点可以利用起来,对付南燕的东西,不论是物,还是人。

石凤岐得到的便只是一座无可利用的空城,真真切切地只得到了土地,土地之上尽是废墟。

于是粮草得不到补给,兵力得不到补充,他的消耗无法得到补齐,相对音弥生在南燕国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石凤岐显得捉襟见肘。

“唉,厉害啊,音弥生。”石凤岐笑了一声,抖了抖缰绳入城中,看着空荡荡的城池没有太多的失望与愤怒之色。

“我已经往苍陵去了信,会有补给与兵力补充过来,不过就是要等上一段时间了。”笑寒驱马来到石凤岐身边说道,说实在的,笑寒也算是战场老将了,真没见过这种战术打法。

简直是丧心病狂,音弥生恨不得一口水都不给他们留下,连井都填了,南燕多河道,几乎每一城都有河流,但是音弥生直接在河水源头上堆了无数的腐烂的尸体,污染了水源,河道里也倒尽了他所有可以倒的毒药,还堵死了下游的出水口,将河道堵成死水。

于是整个河水全都带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毒,喝了能死人。

攻下一城后,苍陵大军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井取水,不然能活活渴死!

这都什么破战术,无耻之极!

石凤岐点点头,说道:“林誉到苍陵了吧?”

“到了,已与米娅会合,米娅的大军有极大的扩充,支援我们这方的兵力应该不成问题。”笑寒应道。

石凤岐不再说什么,只是轻笑了下,笑寒看不到更远的地方,米娅给他送来再多的兵力也是无济于事,最多是支撑他们再拿下一两城。

南燕这地方虽然不大,只有后蜀的三分之一国土面积,也比不得苍陵的辽阔,可是南燕的城池划分极多,每一城都不大,可是每一城都极难攻下,一城一城的攻占下去,太耗费时间了。

如非池所言,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在南燕这处,石凤岐必须想一个办法,快速解决掉南燕这个棘手的问题。

真是抱歉啊音弥生,没法儿不占有你的南燕。

第七百一十五章 是不是石凤岐做的

南燕的正面战场激战不息,鱼非池也从绝望的痛苦中自拔而起,着手后蜀之事。

说她是个贪婪的人并无什么过错,她想的要不止于南燕,还有后蜀,还有商夷,她要的从来是这整个须弥大陆。

此时的后蜀比之南燕好不了多少,商夷的大军攻入了后蜀的国境,猛烈的攻势远远超出了后蜀所能承受的范围。

而且商夷似乎抱着猫戏老鼠一般的心思,将后蜀国都偃都周围的地境缓缓侵蚀,寸寸占据,如一片越滚越大的乌云,慢慢地将要盖住偃都的天空。

卿白衣每日焦灼难安,挑灯熬夜至天明,急切地寻找着后蜀的解危之策。

当战事真的到来,卿白衣才惊觉,他依然低估了商夷的战斗力。

以往大大小小的各种边关摩擦战事,于商夷而言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练手之战,根本不曾发挥出商夷真正的战力。

这么多年来,身为大陆第一强国的商夷休养生息,对外有韬轲的呕心斡旋,对内有商帝的潜心壮国,内外合力之下,现如今的商夷有着远超以往任何时期的巅峰战力。

凭着商帝与韬轲两人的智慧,再加上商夷本身的第一强国实力,他们要攻克后蜀,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就像削铁如泥的刀刃切开松软的蛋糕那般容易。

商夷一直不动的原因,只不过是在等。

黑衣人的一句话,虽然在那时候,谁也不是很明白,这黑衣人为什么非要一再地等下去,明明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可是却一再地让商夷放弃。

也亏得是韬轲目光长远,心怀远大,敢与黑衣人作赌,信他一个“等”字,等到如今终于“攻”进后蜀,到了此时,韬轲才明白,黑衣人为什么一定要让商夷等。

不会有比此时更好的出战时机。

当后蜀隔壁家的南燕已经一片片废墟与地狱,当那里死亡的嚎叫声都穿过了边境线,穿过了城墙楼,穿过了耳与眼,直直撞击在卿白衣心头的时候,卿白衣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什么是真正的惨烈。

黑衣人等的东西,是卿白衣的恐惧。

宁死不降的卿白衣,当初有坚定的信念,宁可以身殉国,也不愿屈膝为臣。

抱着那样刚强信念的卿白衣是一道无孔可入的铁墙铁壁,想要将他裂开细缝,让他露出破绽与慌乱,唯一的办法是从让他从内部生出细缝来。

南燕的惨状,便是让卿白衣坚定信念产生裂缝的源泉。

身在地狱的人或许都难以看清地狱的全貌,站在干岸上的人,才能看得清如今的南燕有多么恐怖,令人害怕。

那里曾经的小桥流水,水榭楼台不复存焉,温柔江南,轻歌曼舞都埋黄土,如今的南燕只有焦土与废墟,只有死人与将死之人。

整个南燕变成一团黑不见底的淤泥之地,深陷战火,没有未来,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有的只是一样东西,那就是死路。

毫无生机的死路。

大家都清楚,南燕早晚是会消亡的,不管他们有多么拼命,多么舍得豁出去,他们也是会消亡的,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大家觉得恐慌的事情是,若干年,或者说,若干月之后消亡的南燕,不止南燕国土的被人侵吞,有可能,连着南燕国人的血脉也会就此断绝。

那里将成无人之境,将成一座壮大无比的坟墓,埋藏着所有的南燕人,再不会有活人气息。

依旧是一个种族的消亡,依旧没有什么是比种族消亡更令人觉得残忍恐怖的事情,只不过,这一次南燕的种族绝灭,是他们主动赴死。

那么,南燕这样的抵抗,意义何在?

每一天,卿白衣都会拷问自己这个问题,南燕如今昂首挺胸要跟大隋不死不休,值得令人敬仰,可是,这样的不死不休付出的代表是整个南燕族人的就此从世上绝迹,世间再不会有流淌着南燕血脉之辈存在,那么,这样的抵抗,是否真的具有意义?

很难说在一个国家面临亡国危机的时候,一位帝君要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做法,投降,可以保护子民万千不受屠杀之苦,反抗,可以保全一个国家最后的尊严与傲骨。

怎么做都是对的,南燕不过选择了反抗而已。

曾经,卿白衣也是选择反抗的。

如果,他没有听说过如今南燕的凄惨与黑暗,他或许会一直坚持反抗,绝不将后蜀拱手让他人,绝不让后蜀对着外族之辈奴颜屈膝。

使得他有这样恐慌的推动力里,迟归,功不可没。

鱼非池心疾复原的那一天,迟归也换上了白色的学子长袍,他作为当世排行前三的圣手,很清楚,当无为学院的三位司业出现在他院中时,意味着什么。

普天之下,能救鱼非池的地方只有无为学院,可是无为学院在他们下山之际就说过,除非万不得已,学院绝不出手。

他曾经一直在想,这个万不得已,是怎么样的一种不得已法?

是这天下大乱无可收场,还是诸国争雄快要失控?

他未曾料到过,会是鱼非池的性命之忧。

夜深之际,他坐在卿白衣对面,思绪悠悠,他想着,他的小师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值得学院三位司业舍出性命相救,值得无为学院将这看作万不得已之境。

“他没死,你很难受吧?”卿白衣见迟归出神,出声讽刺,卿白衣所说的他,是指石凤岐。

迟归抬眸轻笑,摇了摇头:“令我难受的并不是他没有死,而是我小师姐居然愿意为了他,以生换死。”

“她是个很勇敢的女人。”卿白衣疲惫地笑叹一声,靠在椅子里,“换个人,经历她所经历的那一切,怕是早就扛不住,崩溃了。”

“所以蜀帝陛下你要不要给她减轻一些负担呢?”迟归扬眉笑一笑,不是很爱与卿白衣谈论鱼非池与石凤岐,因为在卿白衣那里,他一直坚定地维护着那二人之间感情,平白地让人心烦。

卿白衣一手支额,另一手翻着桌上的公文,懒散地看了一眼迟归:“我一直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你,这么久以来,持续不懈地为大隋游说于我?真的只是因为鱼姑娘吗?”

“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大隋?”迟归澄澈双眸含些笑,歪头看着卿白衣:“现在大隋把南燕打成什么样子你也瞧见了,我若不猜错,南燕以后会更糟糕,说不定真的不止亡国之危,更有种族灭绝之险,我完全相信石凤岐做得出这种事。”

“南燕反抗越激烈,所受到的打击也就更猛烈。虽然我很看不起石凤岐,但是不得不承认,石凤岐是不会对南燕手软的,哪怕如今的南燕燕帝是音弥生。那废物一般的石凤岐也只是会把音弥生当成一个可敬的对手,不会顾虑私人原因就此止步。”

“迟归,注意你的用词。”卿白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叫废物一般的石凤岐?他是有多厉害,敢称石凤岐一声废物?

迟归撇撇嘴,似是不满卿白衣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南燕的现在就是后蜀的未来,大隋把南燕打得多狠,商夷就会把后蜀打得多狠,南燕有可能种族灭绝,后蜀也有可能,而且后蜀之地难以种出作物,不比南燕物产富饶。”

“你知道的蜀帝陛下,一个种族的延续,跟土地是息息相关,大地养育了子民,山河哺育了他们,你们后蜀有什么呢?甚至南燕都或许可以留下一丝火种,有土地,就能让种族延续,你们呢?你们一无所有,你们连一口粮食,都要从别的地方买来,灭绝你们这样的种族,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一边站着的南九听着迟归的话,太过诛心残忍,便拉了一把迟归的衣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蜀帝,又说:“蜀帝陛下,其实如果是为了保护子民而投诚,真的…不是懦弱。”

卿白衣扬眉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懦弱?”

“临阵脱逃,弃百姓生死于不顾,才算是懦弱。”南九说。

“我若投诚,与临阵脱逃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迟归抢答:“你投诚可以保全国家,你临阵脱逃却是让你的国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不理不顾,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愧对列祖列宗,你可以投诚之后就自杀嘛,反正不会有人拦着你。”

迟归呶了呶嘴,天天这么跟卿白衣说,翻来覆去的话讲了上百遍,那些劝降的话他都能倒背如流,张口就来了。

“迟归,先前商夷有机会攻打后蜀,却古怪地一动不动,直到南燕彻底陷入惨不忍睹的炼狱之境,商夷才攻过来,我问你,是不是石凤岐暗中做的手脚,等的就是我的恐惧,我在面对商夷的重压之下,又不想重蹈南燕覆辙,自然会选择投诚大隋,向我最好的朋友救助。”

“迟归,是不是石凤岐做的?”

第七百一十六章 疑心,这种糟糕又优秀的品质

仔细想一想卿白衣这个话,逻辑其实十分缜密。

那的确是石凤岐干得出来的事,但是卿白衣忽略了一点,那不是石凤岐对朋友做得出来的事。

他会用光明正大的方法击败后蜀,攻克天下,赢,是肯定争取赢到最后的,但是不会用这样不磊落的手段去赢。

对真正的敌人他不在乎手段卑劣,可是对卿白衣这样的人,石凤岐不会这么做。

但卿白衣产生这样的念头,也并不是因为他辜负了与石凤岐之间的情义,不信任他的好友。

而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一种解释,比眼下卿白衣所说的,更具说服力。

从商夷古怪的沉默不出兵,到如今后蜀的深陷重围难有反手之力,一步步推衍下来,获利最大的人,好像就是石凤岐。

因为,石凤岐现在只需伸手,便可获得卿白衣的妥协与投诚。

后蜀与苍陵相接,苍陵如今是大隋的,后蜀此时投诚于大隋,苍陵便可伸出援手拉他一把,以石凤岐的性格,他不会让苍陵空无一人,必有后备军队,而且必定十分强大。

再加上现在后蜀国内有迟归这样的无为七子,他可以担任军师,谋划苍陵与后蜀的联手,驱逐商夷大军。

这近乎是一个完美的连环套,环环相扣,精妙无比,卿白衣只是被蒙在鼓中,于不知不觉间走上了末路。

看上去,像极了石凤岐设了一个惊天局,诱着卿白衣一步步往里走,走到无路可走之际,卿白衣只能求助于他,逼着求助于他,以此,换得后蜀族人不被灭绝的生机。

所以,才有了迟归锲而不舍地游说与努力,不停地陈述投诚大隋的好处,就像是给卿白衣做心理建设与铺陈,让他慢慢接受投诚大隋这件事,慢慢被甜言蜜语腐蚀,慢慢放弃抵抗,只为局成。

好像没有另一个人,可以设下这样的局,除了石凤岐,没有人可以直接与商夷对话,让他们停下攻蜀步伐,也没有人料得到后来南燕的战事会变得如何,除了石凤岐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石凤岐将会把南燕变成这等恐怖的样子。

虽然卿白衣猜不透石凤岐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韬轲相信他,但是卿白衣觉得,以石凤岐之智,要做到,并不是不可能。

卿白衣的怀疑,显得准确无比。

因为这怀疑,他的眼中升起了绝对危险的光芒,双手都不知不觉握紧,像是下一刻就要叫人进来,拿下迟归与南九。

可惜的是,迟归,根本,不在乎卿白衣与石凤岐之间的那点无伤大雅,毫无用处的友情,他也根本懒得替石凤岐辩解,他恨不得天底所有人都背弃了石凤岐才好。

于是迟归说:“是他设的局也好,还是巧合也罢,这重要吗?重要的不过是你后蜀将成亡国之地,你可以选择后蜀变得跟南燕一样,惨绝人寰,也可以选择另一条出路,换得后蜀的百姓活下去。换言之便是,你可以做个为了后蜀不惜死战,但百姓全员战死的英雄,也可以为了后蜀做个背负千古骂名,但百姓安然无虞的昏君。”

“你要是舍不得那些个好名声,你大可以战斗到底,我依旧帮会着后蜀出谋划策,延缓后蜀亡国的时间,能延缓多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会太久吧,我韬轲师兄,很厉害的,我可没把握赢得过他,毕竟他可是无为老二,而我呢,尾巴尖尖儿上的老七,听说还是司业们心地宽厚,给了我特殊待遇走了后门才拿到的。”

迟归无谓地耸耸肩,双手捧着一杯茶,笑意盈然地看着卿白衣:“选择在你罢了,蜀帝陛下。”

卿白衣手指快要把椅子扶手抓出一个坑来,牙关轻颤:“所以,你并不否认,这一切是石凤岐所为?”

迟归耻笑一声,似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极其愚蠢。

南九看不下去,连声道:“蜀帝陛下,我觉得,此事不太可能是石公子做的,因为石公子一直把你当朋友,他不会对朋友做这种事。”

“把我当朋友的是石凤岐,现如今,他是大隋帝君,他的野心是天下。”卿白衣看一眼南九,眼中满是悲痛:“南九,你知道什么是帝君吗?”

南九哑然,他不是完全清楚,什么是帝君。

可是他见识帝君的手段与无情,当初在邺宁城的大隋先帝,为了让石凤岐帝业稳固,可以逼迫小姐做出那么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石凤岐可以鞭笞小姐三百,音世子可以剥落一身玉人血肉,变成魔鬼。

他想,那或许是帝君该有的模样。

那么,是不是说,石凤岐的帝君内核,其实也是这般?

为了一些必得的事情,要做更多不得已的牺牲?

若是自身都可被牺牲,是不是说,外物也没什么不可以被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