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向暖甚至有预感,瞿如未来会是须弥大陆上,最可怕的将军,他手底下的那只铁血大军,也会是最可怕的力量。

这一切对商夷都是威胁,极大的威胁,商向暖她必须顾虑到这些事。

商向暖掩在华服下的双手轻轻一握,想起来了来之前收到的黑衣人的信,信上说,激将法。

商向暖将眼一闭,掩去所有的软弱,她不能在这种时候有软弱。

再睁眼时,她的眼中有嘲讽之色:“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君上要靠着往年旧友的蒙荫,才能挽救得了后蜀了?”

“就是!”迟归喝道,“若不是看在我小师姐的面子上,我小师姐又死了心地要帮石凤岐,你以为我会在这里跟卿白衣说那么多次话吗?一次又一次帮他对付你们商夷大军,一次又一次地劝他投诚以避后蜀残破之危,若不是因为他们,谁要管他后蜀死活!”

“迟归,你可知就算是石师弟死了,你把后蜀拿下了,我小师妹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不会喜欢你。她是个认死理的人,喜欢一个人,就喜欢进骨头里,掏心挖肺地对他好,一辈子忠贞不渝,入了黄土厚地也要许愿来生与他相遇。迟归,说到底,你的愤怒与憎恨,像个跳梁小丑,拙劣的表演,却不可能换得小师妹会心一笑。”

“因为,你不曾入过她的心。”

“商向暖!”迟归怒喝一声。

鱼非池与石凤岐的事是他的死穴,碰之即死。

尤其是在经历鱼非池甘心以舍身蛊换石凤岐活下来这件事过后,迟归越发的敏感,越发的易怒,他不可忍受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师姐,为了另一个男人不要命。

他时有误会一件事,他的放在心尖尖,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鱼非池与石凤岐本身,与他这一个人的事关系不大。

牵怒于人,总归不是个好习惯。

他在怒喝过后,突然又露出了森森冷笑,那样的冷笑看得令人背脊生寒,他一步一步走向卿白衣,看着他:“蜀帝陛下,投诚于大隋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他是你兄弟。”

至此,商向暖所代表的商夷,迟归所代表的大隋,在某种意义上,都代表着自己的国家拿出了底牌和实力,摆放在卿白衣跟前,等着卿白衣做个选择。

只是这个选择,半点也不值得骄傲。

卿白衣并非是如个商人那般,面对着向自己热情兜售商品的商人,有挑肥拣瘦的权力,他没有任何优势与优越感。

极其可笑,他是被架在火炉上,在生死存亡之际,面对着两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选一个死法。

死在商夷手中,或是死在大隋手中。

没有人问过他有没有做好投诚的打算,也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有所不甘。

没有人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所有人都认定了卿白衣一定会投诚。

或者说,所有人都认定了卿白衣,必须投诚。

卿白衣静静听完商向暖与迟归的争吵,他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此时的平静,只有一个极为短暂的过程。

也许是后蜀的神经被拉紧得太久,他早已习惯了被他人逼迫的痛楚与尴尬,也许是他突然之间得到了明悟,放下了许多东西。

无人知道,他经历了怎么样的心路过程,当然了,也无人关心。

商向暖或许还会稍微有一些同理心,看在书谷的份上,对卿白衣几分尊重,当是谢过他曾对书鸾多有祝福与疼爱。

迟归,迟归根本懒得理会卿白衣的内心被巨石碾压而过成为了粉末。

在血淋淋,赤裸裸,明晃晃的国家利益面前,没有人会把人性与感性这些东西当回事,去他的人性与感性,生死都在一线间,谁敢轻易提起?

卿白衣坐在那里,平和安静的模样不该是他此时该有的神色,他许久没有说话,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的黯淡下来。

商向暖与迟归俱不再说话,静待着卿白衣的决定。

守在一边的南九沉默多时,不曾多言,可是他却是唯一一个能感受到卿白衣心路变化的人,他武功奇高,可以感受得到卿白衣的那些自紊乱到平缓到沉寂到近似于无的脉搏。

南九突然觉得很难过,特别的难过,不再时时被奴隶身份束缚的他,像是个柔软的孩子有着最柔软的心房,贪婪地感受着这世间一切的情感,他能感受得到,卿白衣的绝望。

那样深刻,那样悲痛,那样凄凉的绝望。

像是平静的冰面下,搅起着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却被那层薄薄的冰面死死禁锢住,未曾往外溢漏半分,世人便觉得,他不曾悲伤,不曾绝望。

突然,卿白衣放声大笑。

像是一拳击碎了冰面,他将滔天巨浪迎风掀起,直逼苍穹,怒问上天!

他的笑声轻狂,张狂,疯狂。

拂袖笑狂。

仿似他一生未曾笑过一样。

笑声回荡在这御书房中,回荡在商向暖与迟归的耳畔,回荡在整个后蜀的天空之上,他的笑声,惊醒了地下的后蜀列祖列宗,惊醒了沉默多年的悲欢离合,惊醒了人们忽略已久的事实——他,终究是后蜀的帝君。

人们不该,对一个爱国爱民,拼尽全力想要守护自己国土百姓的帝君,抱以如此轻蔑,如此戏弄的姿态。

商向暖与迟归突然有些担心,不知道卿白衣会做什么,后退了一步。

南九定在那处,竟觉得有些悲凉。

“陛下,投诚,真的不是软弱,您也不是懦夫。”南九他说。

卿白衣笑声渐止,看着南九:“他们两个可算是世间最聪明的几人之一,却不如南九你懂我。南九,回去告诉你家小姐,迟归此人心计歹毒,不可重用。”

“陛下…”南九声音哽咽。

“你们退下。”卿白衣将长袍宽袖一抬,卷起阵阵风,御案上的奏折尽合,他目光锐利,像个真正的帝君那般,威视着商向暖与迟归。

迟归还想说什么,却被南九拉住,南九躬身,辞别卿白衣。

商向暖离开之际,稍稍欠身,这位从来傲慢得不得了的商夷国长公主,在离开之际,对卿白衣表达了她内心的尊重。

她向来磊落坦荡,该争的东西绝不放过,该敬的人,也从不会刻意不屑贬低。

卿白衣一个人坐在寂静的御书房里,袅袅而升的熏香摇摇又晃晃,弯弯又曲曲,然后散了。

外面传来鸟叫声,清脆又婉转,羞怯又大胆,然后走了。

卿白衣拂过身上玄衣上的金龙图腾,张牙又舞爪,威风又霸道,然后死了。

他提了朱笔,写了他此生最后两道圣旨,然后扭动桌下一个机关,旁边墙上的字画挪开,墙上裂出一道缝来,隐约可见一道长长的台阶通向地底,从暗沉沉的密道里散出了幽幽冷香。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不生帝王家

他走下暗道,手指拂过温暖沉睡多年的容颜,百般眷恋,万般缱绻。

温暖的容貌一如当初,外人求不到的玄冰床,曾经作为大陆首富之国的后蜀要找到却并非难事,卿白衣曾经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温暖,为她筑琉璃殿,赠她世上一切美好之物,只盼她能欢喜。

以一个帝君的身份来说,他爱温暖,是爱得很卑微的,在温暖面前,他从不把自己当一国之君看,他只是个爱而不得的普通男人罢了。

无数次,他设想过,如果那时候自己不顾一切救了她,后来怎么样?

也许,温暖会留在他身边,也许,她已经回了商略言怀里。

此时的卿白衣觉得,好像任何一种结果,都不是很好,留在自己身边,温暖怕是要不开心,回到商略言怀中,自己怕是要嫉妒得发狂。

他不喜欢嫉妒别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就理所应当地配得上一切最好的事物。

比如,他也从来不曾嫉妒过石凤岐。

他看着温暖沉睡多年的容颜,突然回想起自己这一生,有些憾事,也好像觉得,无甚可憾。

他依旧把石凤岐当兄弟,肝胆相照,醉天醉地的兄弟,谢谢他曾经救过后蜀那么多次,谢谢他为了自己做过那么多的努力,也谢谢他一心一意地劝服自己去投诚,卿白衣清楚,他不是他兄弟的对手,他的兄弟不过是,不想看到他在战场上落得一败涂地,还有后蜀变得满目疮痍。

但若说毫无恨意,也有点不对,怎么能不恨呢?

后蜀将亡,他的兄弟功不可没,这是家国之恨,恨可滔天,但这恨,却无损他们之间往年的情意。

真是怪事,竟有这样泾渭分明的情绪,同时出现在这一刻。

细细一想,不过是大家道不同,道不同便各自求存,求存中的相敬,相敬中的相杀,相杀中的救赎,天堂地狱里同样高贵的痛苦。

或者说,身处天堂如在地狱,已堕地狱,却似天堂。

那些高贵的痛苦与撕裂,不曾放过任何人。

卿白衣将过一切细数一遍,念来念去,却也不过寥寥几语,太多话,反而无从说起,唇齿生了青苔,说不出妙语如花,木讷而笨拙。

他最后吻过了温暖的额头,冰凉得没有一丝丝人间温度的额头,他记得那时,温暖曾求她,让她死,别再让她活着受折磨,是自己自私太久了,把她藏在这里,想着还可以日夜相对,她还有一口气,便不算死人。

“我不是个好帝君,配不上你,温暖,下辈子若是可以,你跟我在一起吧,别跟商帝在一起了,我们做对平凡的夫妻,不生帝王家,不遇帝王业,不走帝王路。”

他将温暖喉间那根封着她最后一口气的金针轻轻一拔,红颜枯骨一瞬间。

他侧卧在温暖一侧,轻轻阖眼,猩红一道血线牵绕在他脖子上,埋起帝王泪。

外面的风儿轻轻吹过,吹开了那两道圣旨,一道隐约写着,书谷护国无能,督君失责,即日起革去官爵,立刻驱回乡下,今日启程,此生不得入王都。

一道被风吹得太过,掩去了大半部分,只在末了看到了几道朱迹,红得似血般灿烂夺目:

我死后不入帝陵,任由野狗分食,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曾经,那位风华绝代,肆意洒脱的风流帝君卿白衣,他声音坚定,信念坚定地说过,后蜀,绝不投降!

他说,他宁可带着后蜀与大隋,与商夷拼得玉石俱焚,也不会奴颜屈膝,向他国俯首称臣,他说,后蜀之人是有傲骨的,后蜀绝不会做无能鼠辈,绝不会放弃国土,放弃子民,放弃与生俱来的高贵。

他在大隋与商夷双双夹击的夹缝中苦苦求生,辗转腾挪,想尽了一切办法要保全后蜀的颜面与尊严,背信弃义,抛却忠贞,左右摇摆,只为给后蜀谋一条生路。

他甚至做好了与国殉葬的准备,做好了为国战死的觉悟。

他不觉得死有多可怕,可怕的是,连死亡都是不是自由。

那时的他,绝未想到,他连殉国的资格都没有。

在他坚守了无数个白日,硬撑了无数个黑夜之后,宁死不降的卿白衣,最终败给了现实,败给了他的良心与仁厚。

他选择了投诚。

是怎样的力量才让一个有着那样不屈傲骨的人折断脊梁,做出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土地割弃,把那些自老祖宗手里传承了数年的基业拱手交出去。

这力量的强大,许是来自于无可扭转的现实与早已注定的结局。

我们都知道,我们终有一日会死,我们不知道,我们会如何死。

就像卿白衣,他心知后蜀早晚会亡,他绝未知,后蜀会以这样的形式,了结了一个百年王朝。

这样的饮恨,这样的难堪,这样的耻辱。

常人失去自己的家园尚觉悲痛到难以自抑,我们无法想象,卿白衣失去他的家国,是何等悲狂。

我们唯一所知的,是历史的车轮又进一步,又一个王朝覆灭,又一个国家易姓,又一个君王饮血。

史官铁笔轻轻一带,了了几语,不会去记录,帝王落泪。

犹记得往年的后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里是天下钱脉相聚之地,每日来往着无数的商人与货船,吞吐着数以十万百万计的银钱,这里的夜晚夜夜笙歌,人们轻轻唱和,港湾里的船儿静静晃着。

犹记得,这里曾经是天下商人个个向往的圣地,这里的百姓个个富足安康,个个善良聪慧,哪怕是地不能生粮,土不能养民,他们依然可以想出解决之法,使得这个国家以最富裕的姿态傲立于世。

他们曾富有,他们曾骄傲,他们曾是这个片大陆上赫赫有名的天下财脉!

一夕剧变,一纸圣诏,他们从此是他国之民,世上再无后蜀之人。

书谷跪在卿白衣已经冰冷僵硬的尸身前,久久未语,凝泪未落,病态苍白的脸上是笔笔刀凿斧刻的悲痛。

这位从来温和,不动声色的后蜀谋士,似已嗅到了后蜀末日的味道,他再难做到心如止水,从容镇定,亡国之痛,不若切肤,不若剔骨。

他知,后蜀亡了。

“君上,好走。”他三跪九磕,天子大礼,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每一下,都以额触地,撞出回音。

最后一拜,他久久不能起身,像是背着沉重的枷锁和绝望,那些过于哀痛的情绪压得他站不起来。

“书谷…”站在一边的商向暖想上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枯瘦苍白的手扶住床柩,抬起来最后看一眼他们的君王时,一口暗红的血洒在卿白衣玄衣金龙上。

“书谷!”商向暖惊呼一声。

书谷背起卿白衣,他瘦弱单薄的身子并无太多力气,要背起卿白衣是一件极为不容易的事,嘴角边带挂着几道残血,正结成一缕缕的血滴落在地。

“后蜀是你的了,可他是我的君王,他最后一道旨,我依旧听旨行事。”书谷未看商向暖一眼,他怕看一眼都是无可扼止的悲伤。

商向暖一怔,追了两步:“你说什么?”

“恭喜长公主殿下,心愿得偿。”书谷微微勾头,“善待后蜀吧。”

“书谷,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商向暖拦住他的去路,商向暖有预感,书谷此去,他们再不会相见了。

书谷抬头看着她,背上背着早已没了气息的卿白衣,他的笑容温柔又悲伤:“我自是知道此事不可怨你,你我之间除了夫妻情份之外,还各负使命,这是你我二人成亲之时便互相知晓的事情。可是长公主,凡人便有情,我又如何能做个圣人,与亡我后蜀之人,依如往夕相处呢?此事不怨你,不怨我,不怨商夷,不怨后蜀,甚至不怨大隋,怨的只是各自命不同。”

“你知道谁都怨不得,你还要走!”商向暖一下子红了眼,泪水陡然而落:“后蜀不是被商夷攻占,就是被大隋夺下,这不是早晚的事情吗?你为什么…为什么…”

“可后蜀是我的国,我的家啊,夫人,这不是一君一臣的事,也不是一夫一妻的事,这是要把我蜀人流在骨血里的后蜀印记刮骨洗髓拿掉啊!我亡国了,后蜀亡国了!亡国啊!”

书谷的声音始终不大,虽然他有些激动,但是声量控制得小小的,就像是平日里与商向暖说闲话时一般,很温和,很清雅的声音,但是他额头上绽起的青筋,眼眶之中充盈的血丝,诏示着他内心的撕裂与悲怆。

商向暖便陡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所有的话都显得很苍白,伉俪情深也好,夫妻之恩也罢,的确是敌不过这亡国之恨。

不,他不恨自己,他只是,不可能再与自己在一起。

骄傲的长公主商向暖,暂放她的骄傲,做着她最后的垂死挣扎,低声哀求:“就不能看在鸾儿的份上,留下吗?”

“等她长大了,记得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蜀人,她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是后蜀的。”书谷说。

商向暖眼一闭,满眶泪水籁籁而下,她将下巴扬得再高也无济于事。

后来听说,书谷真的没有把卿白衣安葬在帝陵里,甚至没有用一捧黄土将他薄葬,至于具体如何,无人知晓,也怕人探问。

第七百二十四章 左手是佛,右手是魔

后蜀的确降了,不过,后蜀是降了商夷,而不是大隋。

这或许是卿白衣为他的故国所做的最后一件英明的事,降商,不降隋。

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国家,以一种极为卑微渺小的姿态,臣服在了商夷的脚下,奴颜屈膝,委屈求存。

这样刻骨铭心的屈辱,将烙印在这一代蜀人的骨骼上,要伴他们一生一世,每每回想,都如芒在背。

卿白衣这个第一个选择投诚,举起白旗的国君,也将被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供后人千秋万世地唾骂,诅咒。

也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人们或许才会忘记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国家叫后蜀,那里的人曾经是蜀人。

这样的屈辱感,太强烈了,足以撞击每一个人的灵魂,让他们痛哭流涕,让他们悲怆哀嚎。

军人的坚持失去了意义,百姓的希望成了空想,从此,他们是臣国之民。

失去了书谷的商向暖并未消沉,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握着玉玺,铁血手腕横扫朝堂,毫不留情,在韬轲大军未抵达之前,她将坐镇后蜀偃都,代掌王权,以,商夷国长公主的身份,以,后蜀之主的身份。

至于她的内心是否也有决绝之痛,依然,无人关心。

迟归看着商向暖代掌后蜀国玺,手握卿白衣朱笔遗诏,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小师父,我们这算不算为他人作嫁衣?”迟归坐在树上晃着腿,看着远处的王宫依旧金碧辉煌。

南九目光哀伤,没有说话。

迟归见他不出声,笑声道:“现在,我们总可以回去小师姐身边了吧?反正后蜀没咱们的事儿了。”

南九这才看着他:“你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迟归有些疑惑的神色。

“卿白衣死了,后蜀归降了商夷,温暖姑娘大概也死了,书谷与商公主分离,书鸾或许以后要没有父亲了,我们在后蜀呆了这么久,你跟这些人,都没有任何感情吗?”南九问他。

迟归歪着头想了想,最后抿抿薄唇,极是认真地问南九:“这些跟我有关系吗?”

南九叹笑一声:“没有。”

后蜀的王权如何交接,已与迟归南九无关,他们辛辛苦苦了这么久,为商向暖做了一件华丽无比的嫁衣,说来嘲讽。

不过迟归知道,以商向暖的手段,要稳住后蜀并不会难,她本也是在皇家里头浸淫着帝王心术长大的女子,这些事对她来说,不过轻车熟路。

他没有去跟商向暖闹,也没有过多的遗憾,他甚至懒得对卿白衣的这个举动做出什么点评。

他只是,与南九启程,终于可以回到他的小师姐身边。

卿白衣降商之事的消息,比南九他们更早的抵达了石凤岐掌心中。

他看完,未愤怒。

他只是合上房门,独坐屋中,倒了两杯酒,静坐在桌前,祭奠着卿白衣与温暖。

时间疯狂地屠杀着众人的回忆与幻想,留下满地狼藉还不许人去收拾。

那些过往的一切翻江倒海般在地石凤岐内心搅碎他血肉,还不许他有半点的崩溃与迟疑。

他咽下,他抬头,他往前,他不怕杀更多的人。

门口走来鱼非池,鱼非池看着桌上两杯酒,将已到眼眶的泪水忍了又忍,用尽全力地忍回去,由着眼眶灼痛到像是快要瞎掉,由着心脏抽痛到像是将会停摆,她死咬住牙关不发出半点呼喊。

“非池啊。”石凤岐笑看着她,虽然尽力,但笑意再难达眼底,他们都无法再真心发笑,太多沉重的枷锁套在他们身上。

犹记当年,在商夷王宫,卿白衣做出决定,让书谷迎娶商书暖,后蜀决意与商夷交好之时,石凤岐也是抱着鱼非池的腰,靠她他身上,叹一声“非池啊,他是我兄弟。”

那时的石凤岐眼中有热泪,内心有撕裂之痛,痛的不是他的兄弟最终选择了他的敌对国家,痛的是哪怕他们用尽全力将国事与私情一刀劈开,划分两边,也阻止不了越来越多的坎坷和悲伤漫过境界,模糊界限,让人挣扎其中,不可解脱。

过了这么多年,石凤岐依旧唤一声“非池啊…”但他不会再说后面那半句话,他已经能够自己承受这等撕裂之痛,痛的不是卿白衣再一次选择了商夷,这有何可痛?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决择,卿白衣理当如此,他的兄弟做得好,做得对,他钦佩!

他痛的,是他的兄弟离世,而他竟然不能去相送。

无数次石凤岐想救他,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出后蜀,让他活下去。

可是石凤岐越来越明白,有的时候,人活着,不如死。

他也可以让南九把卿白衣打晕了带出宫,让他活下去,可是,那无异于温暖喉上的那根金针,封着卿白衣一口气,却如个活死人,生不如死。

他尊重卿白衣,哪怕卿白衣选择负罪而死谢天下,他也尊重。

他只盼着,他的兄弟,来生别再做帝王了,这天下配不上他,配不上那个风流快活,走鸡斗狗的闲散贵公子。

鱼非池走过去,目光与他相接,太多的话他们都不必宣之于口,只一个眼神交汇便能懂,懂对方心中的痛楚,也懂对方信念的坚定。

对于卿白衣投诚商夷之事,石凤岐与鱼非池表现出了一种异样的平静,好像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变成这样般,好像他们早就料到了卿白衣不会选择大隋,也好像,不论卿白衣是选大隋还是商夷,他都会以这样平静的姿态来面对。

这样的平静让人极为不解,就连苏于婳,也透着疑惑。

对于卿白衣的自戕,他们也默然接受,石凤岐是了解他那个兄弟的,虽说无甚帝王之材,但却有帝王担当。

这些年,卿白衣,不容易,后蜀摇摇欲坠这么多回,他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绞尽了他脑汁,用尽了他心血,只不过有时候真的是能力有限,三岁的孩子不可能搬得动千斤重的巨石,他生来便是智止于此,他已经尽过了全力了。

后人会骂他,笑他,辱他,欺他,玷污他,他不在意,一死谢后蜀,他一个人背负了后蜀的全部罪孽,换得了后蜀百姓的安康宁静。

一个人两个人百个人或者不必选择屈辱地活下去,但是千千万万计的百姓,哪怕是屈辱着,也要活下去。

笑寒好几次来找石凤岐说起大军安排之事,石凤岐都只说再等等,不必心急,就让大军养精蓄锐一段时间,这段日子,大家都太辛苦了。

笑寒只以为他是累了,要歇一歇,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偶尔他会跟玉娘说:“娘,公子是不是想放弃南燕了?”

玉娘一边炖着补汤扇着小火,一边说:“你跟他兄弟这么多年,难不成不知道他的性子?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等着吧,估计他们在等着什么机会。”

“还有什么机会呢?商夷如今已经得到了后罗,整个须弥大陆最中心的位置全是商夷的,娘你也知道,行军打仗最讲究的便是地理优势,其实才是军法谋略,这叫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总是摆在最后面。娘,大隋与苍陵不相接,被商夷从中分开,南燕又与后蜀一衣带水,再加上现在的南燕万般难攻,再耗费上一两年的时间也未必能尽数拿下,我真的很担心公子。”

笑寒叹息道,他是军人,军人看问题便是从军事角度上来分析,他的分析并无过错,也并非是在泼大隋冷水,只是真的时局不利于大隋。

他不过是替石凤岐心急。

玉娘放下扇火的蒲扇,拉着笑寒坐在自己身边,笑声道:“孩子,你三岁那年,你父亲去世,宫里发生变故,先皇后辞世,公子有危,先帝又临朝局动荡,那时候的大隋内忧外患,千般不易,随时都会改朝易主之险,先帝找到我,要把你抱进宫替公子做个假太子的时候,娘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娘你忠于大隋,为大隋效力,儿子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知道的。”笑寒笑得轻松,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对玉娘有半点芥蒂。

“不止于此,是我知道,先帝一定会保护好你,你是娘的亲生骨肉,娘不会让你死在宫中。而我这样相信先帝的原因,是我知道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就像如今的公子,他也值得你信任。我知道你那番话里的意思,是想说如果当初直接攻打后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公子若没有对后蜀帝君抱着不忍仁慈之心,强攻后蜀,此时也不会让商夷得逞,更不会让大隋囿于南燕,面临此等进退两难的险境。”

“但是孩子,你要知道,正是因为他有这种品格,他才值得信任。他的仁慈与残忍并立于心,这是一个人成为帝王必备的品质,当初你娘我是先皇后身边的大丫环,我问过先皇后,先皇后她容貌才学都是当初的邺宁城一绝,先帝那样的人,容貌一般,仪态一般,为何先皇后就看得上他?先皇后说,先帝左手是佛,右手是魔,他既悲悯又残暴,既善良又狠毒,他是能渡苍生之人,后来先帝如何,你也看到了,他连上央都舍得杀,连他儿子都舍得下狠手。娘看得出,公子也有这样的品格与能力。”

玉娘抚过笑寒的发顶,神色慈爱,和蔼地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