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帝的神色忽然一黯,不再说话,离了汉云宫。

那温暖姑娘呢?

那,温暖呢?

商向暖好恶毒的,来信第一句话,便是温暖已死,红颜白骨,与卿白衣合葬一处。

哪怕卿白衣是不是真的有下葬,葬在何处商向暖她都不晓得,可是她不惮以用这样的方式,狠狠地刺痛商帝,像是要刺穿他整个心脏一样的那样狠,要痛到他死,痛到他生不如死!

于是商帝真的痛到要死,痛到要生不如死。

只不过帝君并不会对任何外人展露这样的情绪,为帝者,需时时保持着坚强,睿智,果断,无情,寡义的形象,如此方可服众,才可把一个国家带成强国。

商帝是一个深谙帝王心术的人,他不会让外人看出半点他内心的脆弱与伤痛之处。

收信那日,他只是一个人在晚上吹了一夜的笛子,就在那座琉璃宫中。

次日,他放了一把火,把整个琉璃宫烧成了灰烬。

听多事的宫女说,商帝在面对着那场大火时,火光在他脸上有倒映,像是他脸上有泪,所以才能映出火光闪亮。

多事的宫女次日淹死井中,再无人敢提及半字。

第七百二十八章 她跟你不一样,她很单纯

在商帝殷切期盼着他期待之事时,鱼非池与石凤岐也在等,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度过了难得的空闲日子。

许多事情都在蓄势,总要等到势足了,时机到了才好雷霆出击,过早动手反而失了意义。

石凤岐拉上鱼非池闲逛,得知了鱼非池游世人秘密之后,石凤岐心中一个最大的疑团得到了解答,心中越发开阔,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很多,一扫前些日了霾色沉沉。

他们所处的这处城池虽然在攻城之时打得有些残破了,但石凤岐并不希望南燕彻底毁去,所以依旧鼓励南燕人在这里安居乐业,除了要对大隋称臣以外,他们几乎可以过着与往常一样的生活。

对大隋称臣是必须的,这是铁律,不容有半点置疑。

街上来往着不算多的行人,眼中有对隋人的憎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的无奈。

鱼非池见了,笑着说:“有话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石凤岐啊,你这称帝之路漫漫兮。”

石凤岐便笑:“怕什么,我连你都治得了,我还治不了他们?”

鱼非池戳他胳肢窝,让他满嘴胡说。

两人嬉嬉闹闹着走过街市,石凤岐挑了些不错的首饰,挥霍着银子买下送给鱼非池,鱼非池也乐得享受他这一副大老爷们儿似的豪爽,由着他买个痛快。

好像找回了一些当年年轻时的轻狂,依旧如同刚刚热恋般的模样。

走得累了,石凤岐带着她进了茶楼小座,楼下有唱曲儿的小姑娘和一老汉,老汉拔丝弦,小姑娘嗓音清脆婉转如黄莺,带着浓浓的南音,极是温软,怪好听的,鱼非池听着挺开心,着了小二拿了些赏钱给人递过去。

一曲终了,小姑娘与老汉得了赏钱,谢过客官,下了台子,鱼非池也收了眼神与石凤岐说起闲话。

说着说着,老汉与小姑娘走到了跟前,鱼非池看了他们一眼,以为他们是来谢赏的,倒也客气。

哪知老汉却是直对着石凤岐,说道:“见过隋帝陛下。”

石凤岐抬手:“免礼,此处不必行礼,你们也不必如此客气。”

老汉躬身未起,又对鱼非池一礼:“见过鱼姑娘。”

“起来吧,我不受这些虚礼的,老人家您别折了我的寿。”鱼非池抓了把瓜子在手里,笑声说道。

老汉这才直起了身子,踌躇了半晌,有些尴尬般的神色,他身后的小姑娘更是羞红了脸,深深埋着头,不敢见人一般。

石凤岐见二人有异,一边提起警惕,坐到了鱼非池身边,一边笑问:“老人家可是有事?”

老汉想了想,将身后的小姑娘拉出来,说:“抬起头,让陛下看看。”

鱼非池眼中寒芒一闪,嗑着瓜子歪着头打量了那姑娘一眼。

姑娘生得好看,不对,应是说,相当好看,一张人畜无害,清纯至极的脸,有着典型的南燕人特征,樱唇,秀鼻,明眸,柳眉,处处都可人儿的温婉与乖顺,尤其是脸上那抹羞赧的晕红,看着好生让人心生怜爱,恨不得好好藏起在绣房中,不叫外人瞧了去。

鱼非池看得热闹,石凤岐却是眉也没抬,专心地给鱼非池剥着瓜子仁放在她掌心里,冷了声音:“看什么?”

“回…回陛下,这是小老儿小女,名叫阿婉,今年刚满十六。”老汉见石凤岐眉眼不动,有些心急般,说话也快了许多。

鱼非池点点头,名儿倒是挺好听的,跟她这长相也挺相符,小家碧玉的姑娘可招人心疼。

石凤岐一把把鱼非池的头按回来,递了一把瓜子仁儿塞进她嘴里,然后继续剥瓜子儿,没看那阿婉姑娘一眼,说:“嗯。”

“阿婉,还不快给陛下行礼!”老汉拉了一把小姑娘。

小姑娘粗布蓝衣,但收拾得清爽利落,俏生生地往那儿一站,水灵灵的人儿,乖乖地行了一礼,声音也细细的,一听就是个温婉美人:“阿婉见过陛下。”

“张嘴。”石凤岐没搭理她,对着鱼非池说道。

“啊…”鱼非池张嘴,接着他喂的瓜子仁儿,一边嚼得津津有味,一边支着额头看热闹,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有把刀。

“阿婉见过过陛下。”那小姑娘还半蹲着呢,石凤岐没叫她起来,她不敢起身。

“什么事儿?”石凤岐斜了他们一眼,有些不耐烦。

“回陛下话,阿婉乖巧懂事,最会伺候人,小老儿一生清贫不想耽搁了闺女,愿把阿婉献给陛下,做个伺候陛下与鱼姑娘的贴身丫环,也免她跟着小老儿跑江湖,受风餐雨露之苦。”老汉说着说着,泪花儿都来了。

鱼非池支着额头的手指抬一抬,心想着这跑江湖的人果然不一样,说话真有水平,想塞给石凤岐这位大隋陛下好做个枝上凤凰,偏生还能讲得这般动听感人,厉害厉害。

“不需要。”看来石凤岐不解风情的时候,也是挺让人恼火的,回绝得更利落。

这就很尴尬了。

老汉额头的汗都滴了下来,支吾了一晌,推着阿婉自己上前。

也不知是老汉推的,还是阿婉自己没站稳,险些就扑到了石凤岐身上,那一刹那鱼非池心里想的是,这姐们儿敢摸石凤岐一下,她就要剁了这姐们儿一双手!

好在石凤岐眼疾手快,提起旁边一把长凳把她架开,扔了长凳,石凤岐有些动了真火气,冷冷地看着这两人:“滚!”

“陛下!”老汉急了,连忙喊道:“陛下,阿婉鲁莽冲撞了陛下,陛下恕罪!”

“不恕!”石凤岐说。

老汉许是没见过这么耿直的人,怔在当场,半天才缓过神来,又小心翼翼地赔着罪:“陛下,陛下与鱼姑娘二人自是天作之合,可是阿婉也有阿婉的长处,陛下您看…”

“她的长处是什么?”鱼非池突然来了兴致,随口问了一句。

老汉看了一眼鱼非池,眯眯眼笑:“她跟你不一样,她很单纯。”

“我去你妈的!”

石凤岐飞起一脚,把那老汉踢出去老远,反手又一巴掌,将那小姑娘扇倒在地,气势汹汹地看着两人。

鱼非池依旧保持着那单手支额的姿势,动动眉毛,哟嗬,小伙子近来火气挺旺啊。

“不管你们是哪一方派来的杀手,我今儿都饶你们一命,你们回去了跟你们主子好好说说,对我有点尊重好不好?这么拙劣的杀手也好派过来丢人现眼,还很单纯,我单纯你一脸狗屎!给我滚!”

石凤岐气得破口大骂,倒真不是生气这两个不甚合格的杀手拙劣的表演,而是那句“她很单纯”让石凤岐恶心透了!

大家这么忙,谁有时间陪你玩儿单纯!

他就喜欢鱼非池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怎么着了!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挑衅鱼非池,简直是叔可忍婶也忍不了了!

鱼非池见他气得暴跳如雷的样子,偏过头看了看外面,外面有挺多人,来来往往的与普通人无异,但是鱼非池生里来死里去,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就算没有武功在身,也能看出了点儿门道,便捡着瓜子嗑着:“外面单纯的还有好多呢。”

“全弄死!”石凤岐骂一声。

鱼非池“哦”一声,敲了两下桌子,南九从隔壁忍着笑跑过来:“小姐,下奴在。”

“想笑就笑,憋着做什么?”鱼非池戳他额头。

“石公子骂起人来也挺厉害的。”南九笑出声。

“我打起人来更厉害,跟我上,干死他娘的!”石凤岐恼得跳窗而下,街上人流散去,留下几个扫地的,卖菜的,走街穿巷卖糖葫芦的,个个有绝活,手腕一翻就是闪亮亮的家伙。

鱼非池并不奇怪在这里会有人想刺杀他们,乱世里有很多赚刀子钱的人,尤其是在南燕这地方。

如今自己与石凤岐的人头,可算是南燕最昂贵的了,听说黑市出价已经高达五十万金,啧啧,好多钱啊。

所以,偶尔冒出来一两个单纯不单纯的姑娘,上演一出美人计,苦肉计之类的,也十分正常。

石凤岐与南九下楼打架发火,鱼非池倚着窗子看热闹,那老汉和小姑娘犹不死心,还要冲上来,鱼非池淡淡道:“你觉得他会让我身处险境吗?别天真了,好好在那儿躺着,我看够了好戏就来问你们话。”

她真的看了半晌好戏,南九的身手可真是俊得不得了,好久没看到他使功夫了,这会儿看起来跟流云落花般,是一场视觉享受。

看够了这流云落花般的俊俏功夫,鱼非池才回过头来看着那老汉与小姑娘,小姑娘一双漂亮的小手,柔嫩白皙,就是这个姿势不大好看,十指向前伸着,像是伸直了的猫爪,神色也狰狞了些。

“阿迟,去看看她的手,里面估计藏着剧毒,你当心。”鱼非池饮口茶,淡淡道。

守在一边开开心心陪着鱼非池的迟归立刻跳过去,笑嘻嘻地看着那小姑娘,快速无比地将她十指折断,一双青葱般的小手便立时软趴趴地垂在半空里了,小姑娘她发出一声惨叫,咒骂着鱼非池不得好死。

鱼非池皱皱眉,她会不会好死不知道,但这迟归下手却是越来越狠了。

“谁派你来的?”鱼非池笑问着她,轻言细语,很是温和。

“你是南燕罪人,人人得而诛之!”小姑娘声嘶力竭喊了一声。

鱼非池便失了所有继续追问的兴致,随便谁吧,天下想杀她的人多了,数不过来,懒得问源头了。

“废了吧,留条命让他们回去传话就成了。”鱼非池说着起身,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下了楼。

楼外黑衣人,一闪而过,不见了踪迹。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一剑穿心

类似这样的暗杀事件,在任何地方都层出不穷,哪哪哪儿都有。

今儿你人杀杀我,明儿我人杀杀你,同一个杀手都有可能前脚刚受雇于买凶方,后脚又被被杀方收买,杀手这行当不讲道理嘛,讲的是金子。

至于鱼非池与石凤岐,那就是杀手界的香饽饽,一颗值五十万金的脑袋足以引得天下杀手群起而攻之。

好在鱼非池是个爱躲懒的,平日里不爱出门,住的地方重兵把守,石凤岐常伴左右,偶尔还来个笑寒啦,南九啦这样的高高手陪在一侧,普通的杀手只要脑子里没有糊屎,都是不会来找死的。

除非是逮到鱼非池与石凤岐这样出门的时刻。

合力绞杀是个不错的主意,五十万金就算是十个人来分,一人也能分到五万金,那已经够一个平民之家过上两三辈子的小康生活了。

钱嘛,总是个好东西,好到可以引人犯罪,好到让人冒着生命之危。

但是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去杀人,不是为了钱,他们有更高的追求,他们为了义!

这种杀手的境界就比普通为钱而往的人要高多了,一听就是特别的了不起,给的感觉就是末世豪杰,乱世清道夫般的存在。

这一类人,他们往往是自己自发前往要对某个人痛下杀手,也有着自己绝对正确的理由在,毕竟道义这种东西,总是没错的。

某处王宫外便聚拢了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着杀手的标准行头,黑衣罩身黑纱蒙面,灵巧如黑猫,藏在漆黑的夜里,人们总是喜欢在夜间杀人,人们喜欢用夜色来遮掩自己的身形,以及血腥。

这群人的目光很坚定,都泛起了光亮,他们死死地锁着不远处的王宫,等着一声更漏响,那是王宫里侍卫换班的时刻,他们用了很大的功夫才查到这么时机,不能错过。

更漏响三声,有人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几道黑影纵身而起,跃过了朱色宫墙,他们落地时踩在枯叶上,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真如猫儿那般的灵巧轻盈。

黑影借着影影绰绰的树影,遮盖着身形,跃上了屋檐房顶。

精巧的琉璃瓦一片片相叠,像是鱼鳞一般,黑影们大概是去鱼鳞的好手,轻轻揭起一张瓦片,下面屋子里微暖的光便透出来,伸成一道光柱,微弱地映在层顶上。

黑影们看了看下方的人,确认目标在,彼此点点头。

刚要动手,下方一声喊:“有刺客!”

黑影有些惊讶,明明说好了没人,怎么会被人发现?

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义而行刺的刺客与因钱而拼命的刺客不一样,一个是为了自己,一个是为了别人,为了别人失败了就失败了,顶多没钱赚,为了自己,却是不允许有失败的,否则便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道义。

有道义的人,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外面骚乱声四起,利箭飞上屋顶,直取黑影们的性命。

黑影们眼神一狠:“拼了!”

一掌下去碎了精致琉璃瓦,几个刺客留在外面拖延侍卫,一个刺客穿透屋顶而入,手持一把利剑。

屋内的人豁然转身,冷眉横对:“谁派你来的!”

“窃我后蜀者,死!”刺客提剑而上,他不是任何人派来的,他是自己来的。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女人,这个盗窃了后蜀的商夷国长公主,这个让后蜀沦为商夷领土,失去了国号,失去了家园的罪人,她不配成为后蜀男子的女人,她甚至不配坐在这座王宫中!

商向暖眉目一冷,翻出了旁边一把短匕,她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手上功夫也是有两下的!

两人缠斗,黑衣人明显有备而来,功力也更深厚一些,渐渐商向暖露出了颓势,被逼得步步后退。

她踢到了一个物件儿,再不后退了。

那是摇篮,她的女儿正在里面熟睡,身为母亲,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暴露在危险之中。

但她也实实打不过黑衣人,几招对下来,身上挂了彩,对方的攻势却越发猛烈了,黑影真的是抱了必杀之心,要除掉这个祸害了后蜀的罪人。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这人不会武功,只是提起了旁边的椅子狠狠向黑影砸了过去,解了商向暖最危险的一刻。

商向暖惊喜得大喊一声:“书谷!”

“去密道!”书谷低喝一声。

其实书谷一直都离商向暖不远,就在那条密道里,他不能拖累商向暖,也不能面对商向暖,唯一可做的,不过是在不远的地方陪着她。

商向暖不作迟疑,抱起孩子就往密道跑,书谷不会武功,跟黑影的对峙便显得可笑。

黑影悲愤一声:“书大人!她是盗我后蜀之贼,你身为后蜀之臣,岂可姑息!”

书谷默不作声,身为后蜀之臣,他不能姑息,身为向暖之夫,他必须保护。

黑影没有得失心疯,没有对这位书谷大人下狠手,只是转头去追商向暖,书谷连忙跟上去,想要拖住刺客,让商向暖带着孩子离开,刺客被他惹急了,一脚踢在书谷腹腔上。

书谷身子本就差,这一脚下去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咳出大口的血来,都这样了,他还要死撑着冲过来,拦下那刺客,拖延此时间。

终于他把刺客惹怒了,举起了剑:“大人,这是你逼我的,你既然要与贼人同流合污,别怪我手狠!”

他一剑下去,就要断了书谷的生机。

商向暖已经跑到了密道旁边,见到书谷有难,将孩子放在密道入口,翻出短匕冲刺客后背扎过去。

刺客武功果然不俗,这样致命一击他竟然偏闪着躲过,商向时扶起已吐血不止的书谷,咬着牙看着刺客:“此事与他无关,我才是商夷国的长公主!”

“你是让我躲在自家夫人的身后吗?”书谷低笑一声,握着商向暖的肩膀,轻轻将她拉到身后。

“书谷…”商向暖内心五味杂陈,万般地心酸与自责。

书谷站直了身躯看着对面的刺客:“我知道你是位侠士,为后蜀而战,书某敬佩不已,后蜀之亡,我等蜀人自是悲伤难抑,向暖所行之事,也的确为蜀人难容。可她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我是她的丈夫,理当护她,你要杀她,先踏我尸。”

刺客眼中竟然涌出了热泪,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恨,声音扭曲着哽咽:“书大人,你为官清廉,一生正直,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后蜀上下,万千百姓,无不敬你爱你!今日,你却要为这个女人,背叛自己的国家!”

“国家国家,国已亡,我总要保住家。”书谷笑容清和,哪怕鲜血挂在他脸上,也不显难看与狰狞。

其实书谷已经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了,他的名字叫赵一鸣,如果有人忘了他,那你总该记得,自后蜀嫁去南燕的八岁太子妃,阿青小姑娘,这位赵一鸣,是阿青小姑娘的父亲。

他曾为了后蜀,忍痛割爱,将自己最疼爱的幼女远嫁虎狼之地的南燕,饱受思念之苦。

南燕坠入地狱,赵一鸣每日每夜都在提心吊胆,可他身处后蜀不能相救,也不曾后悔,那是他赵家蜀人该为后蜀做的。

他的儿子也战死沙场,他也不曾有恨,保家卫国,生死两忘,是后蜀之士该有的觉悟。

赵家倾其一门,为了后蜀。

可现在告诉他,后蜀降了。

后蜀亡了?

亡,不可怕,国与人一般,有其生老病死,亡国之前奋力搏杀过,努力过,便无甚悔处。

可是降字怎么写?

他赵家的牺牲算什么?

千千万万像他赵家这样的人,前赴后继为国奋战,又算什么?

是后蜀背叛了他们啊!背叛了他们的忠诚,背叛了他们的信念,背叛了他们的国家!

所以,他如何能不恨?

如何能不杀了这个导致后蜀投降的罪魁祸首?如何能不杀了商向暖一解此滔天大恨,为国报仇?

书谷看着他,悲从中来,君辱臣死,君已死,他这个臣,却仍在苟且偷生,还要阻止像赵一鸣这样的后蜀义士为国而战。

可是商向暖就有错吗?她是商夷国的长公主,为了商夷倾尽智慧,用尽手段,有错吗?

都没错,都只是深爱着自己的国家。

谁有错,错的是命啊。

商向暖在他身后,看着书谷略显消瘦的后背,泪如泉涌。

她便知道,她这辈子,没嫁错人!

“如此,小人今日,送大人上路!”刺客竟对书谷深深一拜,拜过之后,扬剑而来。

冰冷的剑身闪着寒光,映起外面的月辉清寒如水,他的剑来得又快又猛,以书谷之躯,无法抵挡。

剑身将刺穿书谷胸膛时,商向暖突然翻身而过,挡在了书谷前方。

一剑穿心。

她懒得去看身后那个要杀自己的人,不过是喽喽,无甚好看,连当自己的仇人都不够资格,她只想多看看书谷的脸,这张一开始自己看不顺眼,后来却怎么也看不够的脸。

错误的开端,却是走上了对的路,他们是阴错阳差的姻缘,活生生过成了理所当然。

“对不起,偷走了你的后蜀。”她大气又雍容的脸上残留着泪,穿心而过的痛苦让她眉头难展。

书谷抱住她,悲痛难止,清泪直下:“没关系,我们之间,都有秘密,我们说好了的,彼此不过问。”

“下辈子我还嫁你,你只能娶我。”

“好,下辈子我还娶你。”

“照顾好鸾儿,远离这一切吧,书谷,远离这里,别去商夷,也别让鸾儿知道,她娘曾经是商夷国的人,她是蜀人,是你的孩子。”

她死在书谷怀中,书谷紧紧地抱着她,没有声嘶力竭地痛哭,只有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默,这个不过刚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仿似要一夜白头,国没了,家,也没了。

真正的国破家亡。

那方的孩子传来一声声啼哭,自襁褓中探出双手在半空中舞着,书谷的脸紧紧地贴在商向暖脸上,生无可恋,满脸灰败之色的书谷看着那孩子,听着那一声声嘹亮的啼哭,那或许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外面纷纷乱乱,吵吵闹闹,赵一鸣跄踉退出,不再纠缠。

他来,是来杀商夷国的长公主的,已经杀了,却并没觉得解恨,许是恨太浓,不是一个长公主的死可化解,他拉开门,乱箭穿心,若是杀人不够解开仇恨,或许唯一的解脱之法是一死了之。

自此,书谷与书鸾再未出现在此番须弥历史舞台上,就此销声匿迹。

第七百三十章 生来骄傲,生来风光

天亮,乌鸦呱噪不停。

韬轲大军入城,他未来得及脱下盔甲换上常服,默然立在商向暖之前。

脱了头盔,放了刀剑,他单膝下跪,七尺男儿眼含泪:“长公主殿下,臣来晚了。”

可是商向暖再也不会用她那生来矜贵又略带些傲慢的语调说一声:“起来吧,一天到晚跪什么跪?”

也不会说:“韬轲你别急,我们早晚会把绿腰从宫里带出来的,是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绿腰。”

再也不会了,他的长公主殿下,安静地躺在这里,胸前是大片的血渍已干涸,丑陋地凝固在她华服锦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