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兰登脱口说着便将手机贴在耳朵旁。“我叫罗伯特·兰登,在为世界卫生组织工作。蓄水池那里出现了紧急情况,我正在跟踪这场危机的制造者。她就在香料市场附近的一辆公共汽车上,正要去——”

“请稍等,”接线员说,“我帮你转接过去。”

“不,等一下!”可是兰登已经被对方设置到了等待状态。宾利车车主扭头望着兰登,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蓄水池那里出现了危机?!”

兰登正要解释,但车主的脸突然泛起了红光,变得可怖。

刹车灯!

车主急忙转过头,宾利车直接停在了公共汽车后面。公共汽车内的车灯再次亮起,兰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西恩娜。她站在汽车后门口,一面用力拉扯紧急停车拉绳,一面拍打着车门,要求下车。

她看到我了,兰登意识到。西恩娜肯定已经看到了加拉塔桥上的交通状况,知道自己不能冒险被人在车上抓住。

兰登立刻打开车门,但西恩娜已经下了车,正疾步跑进黑暗中。兰登将手机扔给机主。“快给警察打电话!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要他们将这个地区包围起来!”

裹着包头布的男人惊恐地点点头。

“谢谢你!”兰登大声说。“非常感谢!”

兰登说着就冲下了山坡去追赶西恩娜。她径直跑向了在香料市场周围闲逛的人群。

97

伊斯坦布尔的香料市场已有三百年的历史,是世界上最大的带顶棚的市场之一。整个建筑群呈L形,总共有八十八个拱形结构,每一个又分为数百家店铺。当地的商贩们在这些店铺里热情地叫卖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五花八门的美食——香料、水果、草药,以及伊斯坦布尔到处可见的糖果般的蜜饯——土耳其软糖。

市场的入口位于鲜花大道和塔赫米斯街的街角,是一座巨大的哥特式石拱门,据说每天穿过它的游客有三十多万。

今晚,当兰登接近人头攒动的大门口时,他感到那三十万人似乎此刻全都聚集在这里。他还在奔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西恩娜。她就在他前方约二十码处,正直接奔向市场大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西恩娜跑到拱门前迎面遇上了密集的人群。她左躲右闪,挤了进去。她刚一进去,便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兰登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惊恐万状的小女孩,正战战兢兢地逃命…带着绝望和不知所措。

“西恩娜!”他高声喊着。

可是她钻进人海中,不见了踪影。

兰登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不停地撞到别人身上。他推开挡住他的人,伸长了脖子张望,直到发现她在左边市场的西通道中渐行渐远。

通道两边摆满了一桶桶异国香料——印度咖喱、伊朗藏红花、中国花茶——鲜艳的色彩组成了一条由黄色、棕色和金色构成的隧道。兰登每走一步都能闻到不同的芳香——气味浓郁的蘑菇、苦根、麝香油——弥漫在空气中,如同由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语言组成的震耳欲聋的大合唱。各种感官刺激势不可挡地迎面扑来…配以人群无休止的脚步声。

成千上万人。

强烈的幽闭恐惧感袭上兰登的心头,他几乎想停下脚步,调整一下,然后再强迫自己进入市场深处。他可以看到西恩娜就在他前面,义无反顾地在人群中穿行。她显然是要一路跑到终点…不管那终点对她而言是什么地方。

一时间,兰登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她。

为了正义?鉴于西恩娜的所作所为,兰登无法想象她被抓后会有什么样的惩罚在等着她。

为了预防一场大规模流行病爆发?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兰登在陌生人海中左推右搡,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拦住西恩娜·布鲁克斯了。

我想要答案。

前方十码外,西恩娜正奔向市场西半部尽头的出口。她又回头瞥了一眼,看到兰登离她那么近,她吃了一惊。当她再次转过身,眼睛望着前面时,她脚下一绊,向前倒去。

西恩娜的头向前一冲,撞在了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就在这个人倒下去时,她伸出右手,寻找一切可能的东西,不让自己摔倒。她只找到一个装核桃的铁桶边缘,便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它。铁桶倒扣在她身上,里面的核桃像滑坡一样滚落在地。

兰登仅仅跨出三大步就赶到了她摔倒的地方。他低头望着地面,却只看到倒在地上的铁桶,以及满地的核桃。没有西恩娜。店主正在发疯似的尖叫。

她去哪里了?!

兰登环视着四周,可是西恩娜不知为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他将目光转向前面十五码处的西出口时,他明白了她那戏剧性的摔倒绝非意外。

兰登跑到出口处,冲进外面巨大的广场中。这里也人满为患。他盯着广场,徒劳地搜寻着。

他的正前方便是加拉塔桥,位于一条多车道公路的另一边,横跨在黄金角宽阔的水面上。他的右边是新清真寺的两座宣礼塔,明晃晃地屹立在广场上方。他的左边只有开阔的广场…到处都是人。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将兰登的目光再次吸引到这条将广场与海面分割开来的公路上。他看到了西恩娜,离他约一百码远,正穿行在高速行驶的车流中,差一点被夹在两辆卡车之间。她向海边跑去。

兰登的左边是黄金角的海岸,也是繁忙的交通枢纽,那里到处都是渡船码头、公共汽车、出租车和旅游船。

兰登穿过广场,奔向公路。到达护栏那里后,他根据迎面而来的车灯计算好时间,然后纵身一跃,安全地跳过了几条双车道公路中的第一条。整整十五秒,他全然不顾刺眼的车灯和愤怒的汽车喇叭声,成功地从一条中线前进到另一条中线——停步、起跑、躲闪,直至越过最后一道护栏,落在绿茵茵的海岸上。

他虽然还能看到她,但西恩娜已经远远冲到了前面。她绕过出租车站和停在那里的大巴,径直向码头跑去。兰登看到各种船只在码头那里进进出出——旅游船、水上出租车、私人渔船和摩托艇。水面上,城市灯光在黄金角西边闪烁。兰登相信,一旦西恩娜到了城市另一边,他们就再也别想找到她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找到她。

兰登终于抵达码头后,立刻左转沿着木板人行道向前狂奔,引来周围游客惊诧的注目。这些游客正排着队,等待着登上某条装饰得花里胡哨的晚宴船。那些船甚至还有清真寺式的圆顶、仿金花饰和闪烁的霓虹装饰灯。

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拉斯维加斯,兰登发着牢骚,从那里跑了过去。

他看到远处的西恩娜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私人游艇云集的码头区,正苦苦哀求一位船主。

别让她上船!

他越跑越近,可以看到西恩娜哀求的对象是一位青年。青年站在一条时髦摩托艇的船舵旁,正准备将它驶离码头。他满脸带笑,但彬彬有礼地摇着头。西恩娜继续打着手势,可船主似乎不为所动,转身开始发动船。

兰登离她越来越近。西恩娜瞥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绝望。在她下面,摩托艇的两个尾挂发动机快速转动起来,掀起一团水花,推动着摩托艇离开了码头。

西恩娜突然飞到了空中。她从码头纵身跳向大海,砰的一声落在摩托艇的玻璃钢船尾上。船主听到撞击声后转过身来,难以置信的表情写在他的脸上。他猛地一拉操纵杆,船开始在原地空转,此时离码头大约二十码远。他怒气冲冲地吼叫着,向船尾这位不请自来的乘客走去。

见船主走来,西恩娜不费吹灰之力就往旁边一闪身,抓住了船主的手腕,利用他走过来时的冲力,将他举起来扔到了船缘外。船主头朝下地栽入水中,但立刻又浮到了水面上,一边在水里扑腾,一边不停地高喊——无疑是土耳其语脏话。

西恩娜似乎不为所动。她把一个救生圈扔进水里,走到船头,将两个操纵杆往回一推。

引擎发出一阵轰鸣,摩托艇加速驶走了。

兰登站在码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奈地望着漂亮的白色船身划过水面,变成黑夜里的一个魅影。他抬头凝视着地平线,知道西恩娜现在不仅能够到达远处的海岸,还能到达从黑海到地中海之间蛛网般密布的各条水道。

她走了。

船主在附近爬上岸,站起身,匆匆去报警。

兰登眼见着那条偷来的摩托艇上的灯光越来越弱,心中突然无比孤独。引擎的轰鸣声也渐渐远去了。

这时,引擎声戛然而止。

兰登凝视着远处。她关了引擎?

摩托艇上的灯光似乎不再远去,而是在黄金角的细浪中微微上下跳动。不知为何,西恩娜·布鲁克斯将船停在了那里。

她没有油了?

他将双手放到耳朵后,做成杯状,仔细倾听,终于听到了引擎空转的突突声。

既然船上还有油,那她在干什么?

兰登等待着。

十秒。十五秒。三十秒。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引擎再次轰鸣起来,起初有些不大情愿,随即变得非常果断。兰登惊讶地看到,摩托艇亮起了转向灯,掉头朝他驶来。

她回来了。

船越来越近,兰登看到西恩娜站在方向盘后,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离岸三十码时,她开始减速,将摩托艇安全地停靠在了它刚刚离开的码头。然后,她关上了引擎。

四周一片寂静。

兰登朝下面望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恩娜一直没有抬头。

她用双手捂着脸,弓着背,身体开始颤抖。当终于抬头看向兰登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罗伯特,”她在抽泣,“我不能再逃了。我已无处可去。”

98

已经释放了。

伊丽莎白·辛斯基站在蓄水池入口台阶的底部,呆呆地凝望着空空荡荡的洞窟。她戴着呼吸器,因而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虽然无论下面有什么样的病原体,她或许早已接触到了,但穿上防化服、随着SRS小组进入这荒凉的空间时,她还是感觉安全了许多。他们都穿着肥大的连体衣,顶上与密封头盔相连,那样子像一群宇航员在攻破一个外星人的宇宙飞行器。

辛斯基知道,在上面的街道上,几百名惊恐不已的音乐会听众和音乐家正挤在一起,茫然不知所措。许多人因为一窝蜂拥出来时受了伤,正在接受治疗,其他人则已经彻底逃离了这里。她庆幸自己逃出去时只是膝盖有些擦伤,外加护身符断了而已。

只有一种接触性传染病的传染速度超过病毒,辛斯基心想,那就是恐惧。

楼上的大门已经关闭,进行了密封处理,并且有当地警察把守。辛斯基原以为当地警察到来后,她不得不与他们进行司法交涉,可当他们看到SRS小组的防化装备,听到辛斯基提醒他们这儿可能会有瘟疫时,任何潜在的冲突立刻烟消云散。

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了,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想。她呆呆地望着森林般的柱子在泻湖中的倒影。谁也不想下到这里来。

在她身后,两位特工将一块巨大的聚氨酯板横着铺在入口台阶底部,然后用热风枪将它粘贴到墙上。另外两名特工在木板人行道上找到了一块空地,已经开始摆放各种电子设备,仿佛在准备分析某个犯罪现场。

一点都没有错,辛斯基想,这就是一个犯罪现场。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从蓄水池中逃出去的那个身披蒙面长袍的女人形象。种种迹象表明,西恩娜·布鲁克斯冒着生命危险破坏了世界卫生组织控制疾病传播的努力,并且完成了佐布里斯特的邪恶任务。她下到这里,戳破了那只索鲁布隆塑料袋…

兰登追赶西恩娜,消失在了黑夜中。辛斯基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不知道那两个人情况怎么样。

我希望兰登教授平安无事。

布吕德特工站在木板人行道上,水正从他身上滴落下来。他呆望着颠倒的美杜莎雕像,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作为SRS特工,布吕德受过专门训练,知道如何从宏观上看问题,将任何迫在眉睫的伦理或个人问题放到一边,集中精力从长远的角度来尽可能多地拯救生命。在今天这一刻之前,他很少考虑过个人健康所面临的威胁。我蹚水走近了这玩意儿,他想,责备自己居然采取如此冒险的行动,但同时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们需要立刻做出评估。

布吕德强迫自己将思绪集中到手头的任务上,也就是执行B方案。遗憾的是,在疾病控制危机中,B方案永远只有一个:扩大隔离半径范围。与传染病交锋常常像扑灭一场森林大火:你有时不得不做出让步,牺牲一场局部战斗,希望赢得整个战争的胜利。

此刻,布吕德仍然没有放弃全面控制这个想法。西恩娜·布鲁克斯最有可能是在人群歇斯底里地疏散前几分钟才戳破那只塑料袋的。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有几百人逃离了现场,这些人仍有可能因距离病原源头较远,没有被传染到。

除了兰登和西恩娜,布吕德意识到。这两个人都在“零地带”,如今都在城里的某个地方。

布吕德还担心着另一件事——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在水中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真正破裂的索鲁布隆塑料袋。他认为,如果西恩娜弄破了那只塑料袋——无论是将它踢破、扎破还是采用了什么其他方式——他应该会看到碎片在什么地方漂浮。

可是布吕德什么都没有看到。塑料袋的任何残片似乎都消失了。布吕德不相信西恩娜会带走那只塑料袋,因为此时的塑料袋只会是一团黏糊糊、正在溶解的脏东西。

那么它在哪儿呢?

布吕德有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己没有考虑到。即便如此,他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一种疾病控制的新策略上,但这就要求他回答一个关键问题。

这种接触性传染病目前的传播半径是多少?

布吕德知道自己几分钟后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小组已经在木板人行道上放置了一些便携式病毒检测仪,从泻湖开始,渐渐地越放越远。这些仪器被称作多PCR单元,采用多聚酶链反应来检测是否有病毒污染。

布吕德仍然抱有希望。由于泻湖中的水是死水,而且病原体刚刚被释放出来,所以他相信PCR设备能够检测出面积相对较小的污染区域,然后,他们就能运用化学物和抽吸等手段进行处理。

“准备好了吗?”几名技术员通过喇叭筒高声喊道。

蓄水池里的特工们全都竖起了大拇指。

“测试样本。”喇叭筒传来了指令。

在整个洞窟内,分析师们弯下腰,启动各自负责的PCR设备。每台设备开始分析操作员所在位置的样本。这些位置以佐布里斯特的瘟疫为中心,以圆弧状向外扩延,圆弧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