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萤侧过头看她,勾唇笑了,“这样伶俐的一双眼竟然看不出来,我不是来找姑娘的吗?”

女子倚在红廊笑,“来芜园不找姑娘,莫不是来找小哥的?”眉眼钩子一般游在端木微之身上,咯咯的便笑了,直笑端木微之燥红了脸不敢直视她。

纪萤也笑了,“我既不是姑娘,也不是来找小哥,我是来找晦气的。”

女子的笑容冷了冷,甩了甩梳子上的水珠,啧道:“别不识趣,芜园不是你闯得的。”提了嗓子喊:“禄子,有人来找晦气,你是怎么把门儿的?”

甬道里传来骂骂嚷嚷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愈发的近了,端木微之回头就瞧见两个赤膊的大汉,紧着拳头就走过来,不由低声对纪萤道:“朕记得你武功尽废了是不是?”

纪萤点头。

他又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一,二…”纪萤不动声色的数着,端木微之刚想问什么意思,她突然喝了一声:“三!”伸手猛地推了他一把。

他踉跄几步就撞倒在大汉身上,就瞧见纪萤扯着纪从善踹开那名女子跑的飞快,连头都未回的冲他喊道:“交给你了~”

话语里透着的那股子揶揄又不怀好意的笑让端木微之一团火腾腾的冒到胸口,咬牙切齿道:“纪萤!”刚要去追,胳膊却被两名大汉拧了住。

那女子也站稳身子,一脸的怒意,看纪萤和纪从善跑远了,咬碎一口银牙指着端木微之道:“好好收拾这些不长眼的!”

“你敢!”

“我怎么不敢?”女子气的瞪眼,尖尖的指甲掐在腰上,喝道:“你以为你的天王老子啊!”

他一口火就堵在了喉咙口,吞吐不上。

纪萤却已经远的快瞧不见了,顿时觉得委屈无比。

纪萤这一闹把芜园里的大多姑娘都闹醒了,各个睡眼惺忪的掀了窗子往外看,满嘴的碎碎,“哪个心急的白日就闯了进来…”

瞧见拉着纪从善跑的小脸绯红的纪萤,立刻一愣,随后抿了嘴喊道:“哟,好俊儿的小哥!”

一路的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纪萤绕过游廊,刚站住脚,便听见身后的一扇雕花红漆门吱呀开了,喘息不定的回过头就瞧见门内走出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松松挽着的鬓发都有些花白,眉目却是极美的,也不恼,只是拢着发懒懒的看她。

纪萤喘匀气道:“你是老板娘?”

她也不答话,只冲莺莺燕燕瞧热闹的姑娘们摆了摆手道:“都回去,吵的脑壳都疼。”

“你是不是老板娘?”纪萤又问。

她还是不瞧不应她,只对赶过来的汉子道:“捆了送官府。”转身便要回房。

纪萤猛地道:“绿意!”

她的身子就那么僵在门槛,须臾回过头来,眉目蹙的极紧兜兜转转的在纪萤身上,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个名字?”

纪萤也不答她,挑眉笑了,“原来你就是绿意。”

“你是什么人?”妇人在门槛打量了又打量,又瞧纪从善,总觉得这张面熟悉的很,但就是想不起来,半天,不动声色的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奉陪了。”转头要喝来大汉。

纪萤忽然笑道:“你应该听说过荣阳公主吧?”

那张有隐约皱纹的面就凝了住,纪萤瞧见她眼角的每条纹路都在颤抖,不由心满意足的吐出一口气,“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第59章二十五

绿意的厢房外侧的极大的客厅,内里珠灰纱幔遮掩的是卧房。

梨花木的八角桌子,纪萤坐在旁侧饶有兴致的四处打量,布置的简便又雅致,窗下还种着一盆茑萝开出猩红色的小花,窗户开着,溪流鸟鸣透进来让人心神舒畅。

绿意却直勾勾的盯着她,将一盏茶推到她手边,道:“你到底是谁?”

薄红透香的花茶,纪萤不答她,拂了拂茶末,将花茶塞在纪从善的手里,瞧着他小抿一口,笑道:“你不认识我,该认识他才对。”

绿意错眼去看纪从善,眉目如画的摸样确实是在哪里见过,偏生想不起来,“他是…”

“他姓纪。”

一语讲完绿意撑着桌子猛地站了起来,衣带碰的桌上的茶盏当啷啷乱晃,纪萤扶住茶盏,抬眼看她,啧的笑了,“看来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记?纪从善和纪惠景生的极为相似,眉目间却还有红鲤的影子…她气息紊乱,扶着桌子让自己缓和下来,沉声问:“是红鲤让你来找我的?她…在哪儿?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她以前的花名,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红鲤和纪惠景还有谁。

“不是她。”纪萤一瞬不瞬的看她,“红鲤夫人已经死了。”

“死了?”绿意极是吃惊,“怎么会死了?她不是逃出去了吗?”

纪萤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岔话道:“我今日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绿意警惕的看她。

纪萤想了想才道:“关于荣阳公主…”

“我不知道!”她忽然喝止,声音都失控的尖锐,扶着桌沿的手指一颤颤的发抖,“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请回吧!”

纪萤也不急着讲话,等她略微平静,才道:“不用那么紧张,你先坐下来。”

她依旧站着,脸色惨白一片。

纪萤耸了耸肩,淡声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点了点椅子,“坐下来。”

她眸子里星星闪闪,口吻却不容商量,只等着绿意坐下,不知为何绿意瞧着那双眼竟想起了红鲤,她也是这般看着你,不急不躁,但那闪烁的光逼得你不敢直视,强势的吩咐你做什么,是很让人讨厌。

屋子里静的厉害,窗外的溪流潺潺都燥耳,她僵了半天终是坐了下来。

“你不必紧张。”纪萤笑欲不笑的看她,“你也好奇我要讲什么,不是吗?”

绿意僵着脸不讲话,她确实好奇,若不是想知道她来的目的,她大可以让人将纪萤丢出去,可她想知道荣阳…

纪萤托腮想了想,道:“该从哪里开始讲呢…从红鲤夫人这位奇女子开始讲好了。”她瞧见绿意收紧的皱纹,满意的继续道:“十几年的旧闻了,当初在京都之内也闹的纷纷扬扬,说是芜园之中有位极有手段的红鲤姑娘,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将京都第一佳公子纪惠景大人迷的七荤八素,竟然为了一介青楼女子和纪府闹僵了,一连半月都住在这芜园…最后红鲤姑娘怀了纪家的骨血,一朝翻身做了纪家夫人,是不是?”

绿意不答话,一张面白的吓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当初她和红鲤一同进的这芜园,曾经情同姐妹,亲密的什么话都讲,也曾一起挨过鞭子,一起逃过,一起挨过饿,再没人比她了解红鲤的性子,倔强又强势,从来不会对谁低过头。

“我还听说红鲤在芜园时有个顶好的姐妹…”纪萤笑看她,“似乎就叫绿意。”

绿意反倒松了神色,疲倦的看纪萤道:“姑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说的这样累?不如我们开门见山,你知道些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

“好。”纪萤道:“我想知道关于荣阳公主的事情。”

直率的让绿意蹙了蹙眉,“我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我总会有法子让你开口的。”纪萤细白的手指一空一落的敲在桌面,托腮看她,“最好不要逼我出手,我可是心狠手辣禽兽不如。”

绿意顿了顿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纪萤也想了一想,“东厂。”

她果然变了脸色,良久良久才开口道:“你…知道这些做什么?”看着纪萤的一双眼满是担忧,欲言又止几次才脱口,“是荣阳出了什么事吗?还是…你在调查什么?”

“荣阳没事,至少暂时没事。”纪萤毫不掩饰,“不过若你不讲的让我满意,我就不能保证了。”

她没有讲话,只是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度步,再转过头来时,低声道:“荣阳其实并不是公主…她是纪惠景的女儿!是红鲤偷偷用自己的女儿将太子偷龙转凤了!”

“哦?”纪萤挑了挑眉毛,忽然笑道:“是吗?”

看她笃定的点头,纪萤起了身,牵着纪从善往门外走,不回头的道:“既然如此,告辞了绿意夫人。”

绿意满是诧异,怎么将将讲了一句她便走了?想追问,纪萤已经推门而出,再没有回头一眼,只余下她一人愣怔的立在屋子里。

端木微之被大汉压在红廊上,额角嗑的生疼,一圈的莺莺燕燕围着他,嘻嘻笑笑的伸手摸的他浑身不自在,心头的火腾腾冒着。

忽听人群之外冷冷的声音递进来道:“滚开。”

抬眼就瞧见纪萤牵着纪从善到了跟前,一巴掌拍开摸在他脸上的手,不知怎么地忽然就觉得委屈,眼眶一红酸酸楚楚的喊了一声:“纪萤…”又别扭的瞪她,“还不快些救我!”

纪萤瞧他额角青紫的一块,禁不住蹙了眉,落在压着他的大汉身上,抬手便是一耳光甩了过去,啪的脆响,直抽的大汉发懵,听她冷声喝道:“松手。”

周遭的莺莺燕燕都被她这一耳光惊的一愣,随后有姑娘横眉道:“反了天了,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大汉也回过神来,摸着火辣辣的脸,登时怒了,“龟儿子!”抬手就要招呼上去。

纪萤也不躲不避,只是抬了袖子里的手指,寒光一线乍闪。那一掌将将要落在她身上,身后便有人喝道:“住手禄子!”

那一掌就停在半空,大汉瞧着纪萤身后焦焦赶来的绿意,怒不可遏道:“夫人这小子…”

“退下!”绿意冷喝,让所有人都激灵灵一颤,悻悻的退了开,绿意快步过去,“姑娘…”

纪萤不待她讲话,伸手将指尖的一物塞在她掌心,“他的手臂就暂且留给绿意夫人。”扶起端木微之便走。

绿意不解的低头,掌心冰冰凉的是一把细长的小刀,寒光凛凛,她一悚,便当啷啷的落了小刀。

纪萤三人上了马车,有侍婢小心翼翼的用帕子替端木微之揉额头的淤青,疼的端木微之呲牙,一脚踹开侍婢,在马车内吼的震耳,“朕要拆了那个芜园!将那些人统统剥皮抽筋!”

纪萤剔他一眼,“行了,那些下三等也值得你动手?”

端木微之越发的生气,瞪着纪萤恨不能咬死她,“纪萤!信不信朕先将你活刮了!朕一定会…”

纪萤拿过帕子伸手按在了他的额角上,疼的他浑身一耸,呲牙裂嘴道:“你轻些!”

纪萤啧的斜睥他,“早叫你不要跟着来,是你偏要来,这点痛都吃不住…”

“我哪里知道你会丢下我!”端木微之咬牙切齿的瞪她,“连陆长恭都不敢这样待我!我是皇帝!是天子…”额角被她压的一痛,哎哟一声就喊了出来。

纪萤跪在他眼前,手指冰冰凉的揉在额角,一手撑着他脑后,忽然叹了口气道:“不要太过信任任何人,包括我。”

她贴的近,呼吸潮潮的全在鼻翼间,端木微之几乎可以瞧见她微敛的眉睫,柔软的像羽毛,明明在叹气,唇角却笑非笑的勾着,幽暗的马车里只有她眸子里的光芒一星星的闪烁。

“纪萤。”

“恩?”她垂下眼看他。

端木微之禁不住攥住了她揉在额角的手,小心道:“你可以试着信任我。”

他黑魅魅的眼睛不闪避的瞧着她,孩子气的天真,纪萤极嘲讽的笑了,“你是在可怜我?”

“我没有。”他伸手环住纪萤的腰,蹙眉道:“我需要你。”

需要她。

纪萤伏在他的肩头一耸耸的笑了起来,在他耳侧吞吐道:“是了,我们现在都需要彼此…”

他青稚的眉眼便蹙了起来,张口却终是什么话都没讲。

回到宫中时天色已经正午。

端木微之回寝宫换了衣服来寻纪萤,她却已经不在殿里了。

青娘跪在眼前禀道:“娘娘刚回来便去向太后娘娘请了安,再回来便吩咐奴婢今晚不必备膳好生照料纪公子,便又出去了…”

“去了哪里?”端木微之蹙眉。

青娘摇头不知,坐在门槛瞧蚂蚁的纪从善却抬头,道:“出宫了。”

端木微之一愣,几步过去蹲在他身边问道:“她说她出宫去了?”

纪从善点头。

“那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纪从善想了半天却摇了头。

端木微之满心的烦躁,撩袍回了寝宫,他是再没有的讨厌纪萤,就是讨厌!

第60章二十六

纪萤敲开门时张妈是愣了一愣,天色昏暗,日暮尽掩,已然是夜了没料到她会夜访而来,还是一个人。

“小公子?”张妈一诧,慌忙开门请她进来,“这样晚了怎么独身来了?”

纪萤进了府邸,止了张妈要插门的手,道:“还有人没来。”

“还有谁?”张妈诧异。

她却未答,自顾自的往里走,瞧见已经开始架的修葺架子,转头对张妈道:“张妈,我有些事要在府里处理…”

“小公子尽管随意,您是纪家的大恩人,这纪府便是您的。”张妈几步上前,有些激动的道:“有什么您尽管吩咐。”

纪萤点了点头,“倒不需要什么,给我一盏灯,我去花园的小室里招待客人,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过来就是了。”

张妈随是疑惑,却也不敢多嘴问,到屋里取了一盏油灯递给纪萤,瞧她持灯往花园去,忍不住问道:“小公子还没用晚饭吧?需要我去做些吗?”

“不必了。”纪萤持灯转过头来,花木扶疏下浅浅一笑,灯影疏露,“我不饿。”

张妈就那么愣了住,灯影晃晃下,她持灯那么笑着像极了红鲤夫人…若她是女儿身估计是和小小姐那样大的年纪了。

花园里静的厉害,只有树叶骚动的沙沙声,她持灯走过,树叶之下的蟋蟀仓皇而逃。

小室没有上锁,她推门进去,举灯瞧了瞧,四下干净了多,物件也都规整的放着,想是张妈整理的。

她将灯放在桌子上,挑了挑灯芯,荜拨一声火苗亮堂了起来。

旁侧放着未做完的木马,她手指拨了拨,当当的晃悠,饶有兴趣的瞧着,来来回回的拨弄,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房门嗒的一声开了。

她瞳孔一亮,就瞧见有黑衣人扛着个麻袋进来,“顺利吗?”

黑衣人将麻袋靠墙放下,转过头扯下面纱对她咧了咧嘴,深白的牙齿,紧蹙的眉头,居然是顾小楼。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顾小楼挠了挠头,“我做这种事要是被督主知道,一定活剥了我。”

纪萤近前解开麻袋,绿意昏迷的脸就露了出来,纪萤对顾小楼笑,“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我娘亲的事,问完就放她走。”

“真的?”顾小楼半信半疑的看她,待她笃定的点了头,也笑了,伸手揉乱她的发,道:“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纪萤不迭的点头,“只要查出我娘亲的事,我立刻就离开皇宫。”

顾小楼定定的看她,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半天才道:“纪川,我希望你信守承诺。”拍了拍她的肩,咧嘴一笑,“好了,老子走了,有事你还来找我。”转身到门前又顿了住,“对了,这次你能来找我帮忙,我很开心。”

昏黄黄的灯色下,他笑的毫无猜忌,看的纪萤再维持不下脸上的笑。若是说这辈子她最狠不下心利用的人,除了纪从善,便是他顾小楼了。

他对谁都是一颗坦坦荡荡的心,憎恶和喜好从来不掩饰,和这深深深深的皇城一点都不像,他该活在江湖,快意恩仇。

他是清楚的吧?

纪萤突然去找他,借他的力量甩掉舒曼殊放在身边的耳目,又让他去将绿意劫持来,这样明显的利用他该知道的吧。

可他没有丝毫疑虑,纪萤只说了一句,“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便毫不犹豫的出了手,甚至不曾对她有丝毫的猜忌…

顾小楼出了小室,纪萤忍不住疾步到门前。

“顾小楼!”纪萤手指攀在门沿之上,瞧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想脱口的话,辗转变成了一句:“你离开东厂吧。”

顾小楼在树影之下顿了脚步,没有转头,半天突然一笑,背着身子冲她摆了摆手,一跃而起。远远的听见他言语带笑的道:“老子的江湖就是东厂,你让我去哪里?”

清风明月之下,她听到树叶沙沙沙沙的声响,自顾自的叹气道:“对不起…”

再转身回到小室时,绿意已然醒了,一双眼没有焦距,迷惑的看纪萤,半天半天回过神,大惊,“你…”瞧了一眼四周,“这是哪里?”

纪萤坐在桌旁也不理她,只是打怀中掏出一蓝绸袋子,绸缎扎着,叮叮当当的碎响,她在桌上灯下解开,一排银质小刀摊在了灯色下,形状大小各不一,寒光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