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连环(三)

钟荟看了眼更漏,亥时已过,本来这时候都该会周公去了,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八岁的身子有点支撑不住,她捏了捏眉心道:“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的缘分,我给你两条路选,一是你自己寻个理由自请出府,我与你些银钱,你出去嫁人也好,置办些田产也好,做些小本营生也罢,也算全你一个体面。”

蒲桃闻言膝行两步,匍匐在钟荟脚下,泣不成声地道:“奴婢辜负小娘子的信重,罪无可恕,但求小娘子顾念奴婢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有父兄可以依靠,奴婢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实在难以顶门立户,求小娘子莫要赶我出去。”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你自个儿去求夫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随她怎么安置你,我是不能再留你在这院中了。”二娘子的嗓音如山间清泉般悦耳,此时却带上了肃杀的冷意。

蒲桃果然嚎啕大哭起来,不住地磕头,她的额头只隔一层薄薄的地衣敲击在砖石地上,“砰砰”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求小娘子饶奴婢一命,奴婢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您。”

“你上回说你幼时因灾荒逃难到京城,亲人在途中染疾而亡,是不是?”钟荟突然不答所问,答所不问,提起她的身世来。

蒲桃几乎把嘴唇咬破,一双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一般,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奴婢不是有心欺瞒小娘子,奴婢的家乡遭遇兵祸,熟在地里的麦子叫反军割了,后来又是蝗灾水灾不断,然而奴婢的家人并未流亡北上,奴婢是抱着两岁的阿妹逃家的……娘子,您想必听过易子而食吧?奴婢那日夜半起身,经过我耶娘窗下,听他们一边哭一边商量着明日要将我两岁的四妹换东邻同岁的小娘子来食……我回屋就将阿妹背在背上,连夜逃了出去,后来便随着流民一起北上了,可怜我阿妹,还是没熬到最后……生生饿死在半途,死后还不得安生,待我发现时已只余骸骨……小娘子,您知道人肉什么味道么?”

说到此处蒲桃禁不住抽泣,紧紧捂着嘴,眼泪不停地从腮边滚落,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不落忍。

钟荟自然不是铁石心肠,听了这样惨烈的故事也觉揪心,沉默良久,她方才黯然道:“你说得这样凄惨,我差点就真信了。”

蒲桃的身形一僵,悲泣戛然而止,接着她慢慢地直起身,从容不迫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眼泪道:“这故事是真的,只不过不是我的。小娘子,奴婢叫你坑得好苦,是谁说那吴茱萸不怎么厉害的?”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又俏皮地一笑,“我是如何露出破绽的?”

钟荟这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只是因为平日木着一张脸,所以才显得呆板而乏味。她满意地点点头:“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平日里太过拘谨了,说说笑笑的多好。”

又指了指对面的小榻道:“跪久了伤膝盖,坐着说话吧。”

蒲桃也不推辞,那方素帕仿佛施了术法,将她方才脸上的诚惶诚恐与眼泪一齐抹了个一干二净。她在坐榻上正坐,身姿优雅,俨然是一副世家做派。

“我第一次起疑是上个月在书房,我叫你替我取一册书,我记得当日对你说的是“南边第二个架子最上一排第十七册 ,《白虎通义》首卷。其实那本书是左起第十六册,你说你不识字,却取来了我要的书。”

“原来你那时就开始试探我了,倒是我疏忽大意了。”蒲桃以指尖轻点唇角,说不出的妩媚。

钟荟无可奈何地道:“我说过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日是我记错了,后来才想起前日曾从架子上抽过一册书。”见蒲桃笑得意味深长,懊恼道,“信不信由你罢!”

“或许是我刚巧数错了呢?”

“我当然怕冤枉你,所以须得试你一试,婕妤娘娘赐的香药里有两种新合香,晚玉与琥珀光,装在一模一样的银匣子里,当然盒子上是注了香名的。那日我叫你拿晚玉,你将两个盒子都打开比了比——因你不识字嘛,然后果然取来了对的那盒。然而晚玉与琥珀光两种香丸凭色形根本难以辨别,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奴婢又是如何仅凭气味分清楚上贡的香品?所以你是识字还是识香?抑或两者皆识?”

蒲桃抚了抚额角道:“是我棋差一着。你既然把这些抖落,想必已经知道我是哪家人了吧”

“今日方才知晓,我叫阿枣去打听了上巳那日进我房里取被子的婆子,她是乔家旧仆,数年前乔府被抄时没为官奴,后来宫中娘娘赐了一批仆人下来,她就在其中。一个人甘愿为你铤而走险,除了利便是忠了。”

“这回却是你料错了,”蒲桃眼里闪着促狭又不屑的光芒,“忠也须得以利邀买,这老妪的忠义要价可着实不低。”

钟荟一时语塞,随即又厚着脸皮释然了,她这不是才八岁么,天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是乔家庶支庶女,平日里好事没我什么份,抄家流徙倒是没漏了我们。”蒲桃讲起别人的故事声泪俱下,说起自己的事却一脸漠然。

“既然你是乔氏之后,为何要隐瞒身份进入姜府,适才又不惜一番做作,执意要留在这里?”钟荟思来想去,姜家值得被人惦记的大概就是同宫里姜娘娘那层关系了。

“我若说没什么图谋你信么?”蒲桃弯了弯细细长长的眼睛道。

“你试都没试过,焉知我不信?”钟荟抬杠。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确实没什么图谋,只想叫自己的日子好过些罢了,”蒲桃说着站起身,拨了拨灯芯,满不在乎地道,“当初混在流民中回京,除了自卖自身也没什么旁的出路,我不想给个能当我阿翁的半百老头做妾,便只剩下当奴婢了。世家那一套你也知道,用的全是世世代代的家奴,如我这样来路不明的根本连门边都摸不到,况且规矩多得烦死人,哪有在姜家舒坦呢,上回那样的小麻烦,与那著姓高门中的阴私比起来着实不算什么。本来在曾氏手底下还有些不称意,自从来了这院里,我真是恨不得一辈子不挪地方才好呢。”

“你充当曾氏的耳目能说不得已而为之,”不知是否是夜风太凉,钟荟觉得从骨子里生出一丝寒意来,“我落水那回,你选择袖手旁观,我险些丧命,阿柰一家数口非死即残,你虽不是主事之人,却也推波助澜,难辞其咎。而这回为了除去季嬷嬷,你不惜栽赃嫁祸,设计陷害,难道你就没有半分犹豫么?”

“我还有旁的路可以走么?”蒲桃撇了撇嘴角道,“我知你想说什么,我可以去禀告老太太,或者提醒你,对么?小娘子,人走在岔路口,望着前方四通八达,总是错以为自己能选择走哪条路,其实不是的,是路在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路等着你。我的眼前只有这条路而已,遇上挡路的,除去便是了。”

蒲桃又轻笑一声,似惆怅又似解嘲地叹道:“我永远不会是蒲桃,就像你,永远成不了姜明月的,钟十一娘。”

钟荟如坠冰窟,鸡皮疙瘩都有些不够用了,她揭人老底揭得正津津有味,冷不丁被人长驱直入端了帅帐,天道循环简直报应不爽。

钟荟好不容易才把一句“你如何得知”锁在齿关之内,硬是挤出个无辜又疑惑不解的笑容来:“哎?你在说什么?”

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她自知与姜明月相隔了风马牛的距离,可没道理让人知道自己姓钟啊,她确定自己前世与这位乔家娘子从未相识相交,至多也就是宴会上擦身而过的缘分。

蒲桃扑哧一笑,有一瞬间几乎有些像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婢子蒲桃:“您是不是已经记不得自己八岁时是什么样了?”

钟荟心说我八岁时就这样。

乔娘子仿佛掌握了传说中的读心术,诧异道:“哎?八岁时就如此不可爱?”

钟荟仿佛被人塞了满口的雪,又冷又噎,心道你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子倒好意思评判人可爱不可爱,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这叫她前世的阿娘见了是要请动家法的,世家女子的白眼只能翻在心底,切不可露在人前。

“算了告诉您吧,免得您辗转反侧睡不好觉,耽误长个子,”蒲桃慷慨地道,“我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用想了,您不会记得的。您是钟太傅的掌上明珠,高高在上的京都第一贵女,如何会留意我一介小小庶女,我确实识香,还不是一般识,我姨娘家里是开香铺的,她没什么心机手腕,姿色也是平平,不过倒是传了我一个特别灵的鼻子,我久仰钟十一娘独有的‘拾遗’香,便借着那擦身而过的当儿记下了那种香味,回去还试着调配过,有九成相似呢。我倒要问问小娘子您,是如何误打误撞将钟十一娘秘不外传的拾遗香合出来的?”

钟荟的冤屈简直无处可诉,真想学项王对天叹一声“非战之罪”,然后抹脖子一了百了。她已经算得谨慎了,昨日出门还特地换了寻常香品,谁想自家院子里藏龙卧虎呢?

然而要她亲口承认是断然不能够的,她打定了主意装傻充愣到底,只一味地打哈哈:“什么十一十二的,越说越玄乎,我都叫你说得头皮发麻啦!”

“我知你不会认的,”蒲桃无奈地笑笑道,“不过也不打紧,我不打算揭穿你,于我又无半点好处。”

钟荟心道你倒是会做顺水人情,本来她也没什么真凭实据,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着实算不得什么把柄,只要她咬死了不认,难道曾氏还能把她当妖孽烧了不成?

蒲桃晓之以理不成只得动之以情:“说到底我与你并无仇怨,你当真不愿留我?”

“我可没有枕戈待旦的嗜好。”钟荟敬谢不敏。

“你倒不怕我回身就去找曾氏,将你的秘密告诉她?”蒲桃又道。

“秘密?我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来什么秘密,”钟荟眉毛一挑,一脸倨傲地道,“至于其它,你大可以试试看。耍什么手段悉听尊便,想挟制我,你是痴心妄想。”

“没想到钟十一娘竟是个性情中人,”蒲桃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在意气与我而言一钱不值,我不会与你争这口闲气,放心,既然你已厌我弃我,我留在这里便没什么前程可言了,明日我就自行求去,曾氏嘛......我看她年纪轻轻嘴边已生了饿纹,不像是个福泽深厚的主,我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钟荟说了半天的话,嗓子已有些哑,见案边有半碗凉透了的林檎麨茶,便拿起来润了润喉咙。

“小娘子莫喝凉的,奴婢去给您弄些热的来罢。”蒲桃不由自主地道,随即自嘲地一笑。

人是种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些半真半假的情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一闪而过,就像三尺寒冰下一尾活鱼,明知道抓不住,看着也能叫人心生欢喜。

“无妨。”钟荟摇摇头,一口冷茶入喉,激得她打了个冷颤。

蒲桃便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垂首道:“时候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吧,奴婢去唤阿杏来伺候您。”

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出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回眸一笑道:“除却第一口的噁心,其实也就和牛羊猪狗差不多,吃完犹嫌不够呢。”

第26章 阿耶

二娘子的院子里一下子少了几个人,先是季嬷嬷,据称要出府回家含饴弄孙,不过阖府的下人们都知道那不过是层遮羞布罢了,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二娘子库里的东西,叫老太太撵了出去。

临走那日两个粗使婆子将她的铺盖包袱抖了又抖,查了又查,然后一路押到角门外。季氏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许多,像只斗败的鸡,一路上叫人指指戳戳,竟也没像往常一样跳脚骂回去。

接着是蒲桃,也不知说了什么,触怒了曾夫人,竟惹得这一向和善的贤妇人抓起一个茶碗砸向她,将额角砸出了道血口子,然后撵去扫园子了。

再一个就不那么起眼了,是院子里做杂事的薛婆子,因老太太院里少个种地的婆子,便将她要了去。可二娘子是个锱铢必较的,后脚就从老太太手上讨了个得力的管事嬷嬷回去。

尽管如此,二娘子的院子里还是多出了几个缺额,府上心思活动的下人早已盯紧了这些个肥缺,便有许多人走阿枣和阿杏的路子,一时间两人倒颇有点炙手可热的意思。

***

“娘子,写了这么多,您也歇会儿吧,别累着。”小婢子阿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我看是你闷得慌,”二娘子身前的书案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叠银光纸,可手中依旧运笔如飞不知停歇,“去与阿花玩吧,我这里暂且不须人伺候。”

小婢子似乎颇为心动,朝外张望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摇摇头:“奴婢不闷,万一小娘子渴了饿了呢?奴婢可不能走开。”

说罢好奇地朝案上探探身,指着那纸上一行蟹爬般歪歪斜斜的墨迹问道:“娘子写的是啥呀?”

“咳咳,”钟荟脸红了红,顺口胡诌道:“此乃《诗三百》第一篇《关雎》是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其实上面写的是“冬月取小猪蹄数个约三斤晾干”。

阿杏嘴唇翕动,掰着指头数了半晌:“不对啊小娘子,这纸上分明是十三个字,怎么您口里说出来的倒有十六个。”

钟荟不料那婢子还会数数,想了想敷衍道:“哦,那就是‘“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还是不对啊娘子,”阿杏伸出只肉乎乎的短手,在纸堆里扒拉一番,抽出一张指着首行道:“昨日您还说这句是‘其为人也’如何如何,压根儿不一样嘛……”

那纸上赫然写道:“净肉十斤去筋膜随缕打作大条。”

钟荟将腌鹿脯方一把夺过藏起来,倒提笔杆敲着她的脑门道:“那就是‘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阿杏挨了几下子,千年不遇地精明了一回,捂着额头委委屈屈地嘟哝道:“小娘子莫欺负奴婢不识字……”

“你想学写字么?”钟荟眼珠子转了转,有个能舞文弄墨的婢子也不错,横竖她还欠着秦夫子十九遍《女诫》呢,要靠她自己恐怕明年都会不了帐。

阿杏看着呆呆笨笨的,却很有几分山林野兽趋吉避凶的本能,在二娘子不怀好意的贼亮目光中摇了摇头。

“不求上进,”钟荟一哂,挑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家娘子可是破天荒第一回 收徒,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阿杏不知道何谓风流,只觉得小娘子歪嘴一笑煞是好看,果然有点心动,不过只扫了一眼二娘子那丑得出类拔萃的墨宝,顿时坚定地连连摇头,她虽不识字也分得出好赖,比如案头上三郎写的那张就好看得紧。

钟荟正要教训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婢子几句,就见阿枣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厢房跑来,扶着门边抚着胸口,两眼翻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娘……娘子!郎……郎君回来啦!”

钟荟手里的笔一顿,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郎君是谁:“父亲回来了?”

阿枣使劲点头:“那还有假!一回府就去了老太太院子里,奴婢打听得真真儿的!”

钟荟莞尔一笑,心说姜昙生,你且自求多福罢,不慌不忙地搁下笔:“怪道一大早槐树上那窝喜鹊叫个不停呢。”

***

却说老太太派出去搜捕儿子的仆役阿瓜日日走街串巷地搜捕姜景仁,把京城数得上名的烟花之地都访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倒贴了不少老婆本接济那些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

这日走得累了,索性歇了心,在青阳门外找了个水引饼摊儿坐下,只等着太阳落山回府领一通拐杖便罢了。

也是上天注定他时来运转,坐下还没有半个时辰,便看到一个宽袍广袖的公子飞也似地从对面小巷子里蹿出来,不是他家大郎又是哪个?

阿瓜几乎以为自己相思成疾产生了幻觉,揉眼睛的当儿那姜景仁已一阵清风般从他身边刮过,赶紧拔腿去追,把那要犯缉拿归案。

姜景仁这几日都宿在城南归化里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里,归化里靠近伊水,俗称“鱼鳖里”,住的多是南边来的乔民,他的新相好是个新寡的良家子,人称鳗四娘,是打吴郡迁来的。

姜景仁爱煞了她那吴侬软语的调子和盈盈一握的腰肢,正在兴头上,若不是今日服了寒食散出来发散时叫阿瓜撞上,哪怕他把京都翻个底朝天,恐怕也寻他不到。

姜阿豚服了药,又饮了热酒,此时正飘飘欲仙浑浑噩噩,听闻老母急着叫他归家,也未抗拒,呆愣愣地由着阿瓜牵着他的衣带,套了辆羊车,把他载回了姜府。

姜大郎坐在车上被寒风吹了一路,药性发散得差不多了,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如梦似幻的恍惚,倒也认得出亲娘,软软地倒头拜道:“不孝儿子久缺定省,望母亲恕罪。”

姜老太太怒极反笑,也不吭声,抄起拐杖就抽了姜阿豚一个措手不及:“我打死你个小畜生!”

老太太的拐杖长三尺五寸,紫檀杖身乌油发亮,其上镶金错玉,豹形杖头以黄金铸就,乃是不世出的神兵,抽一下保你三天下不来床。

好在姜老太太暂且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算,并未使出十成功力,听着呼呼作响,到捱上儿子皮肉时已是强弩之末。

可服寒食散之人皮肉比常人更娇嫩,衣裳新一分硬一些尚且要磨破,如何吃得消那龙精虎猛的老太太一杖,背上如被火燎,痛得在地上滚了几圈,涕泪横流地呻.吟起来。

“叫你胡闹!叫你厮混!”老太太心道我分明只打肉不打筋,又未使出十分气力,如何就痛得龇牙咧嘴,必是这贼杀才在装相,牙关一紧,又举起了拐杖。

三老太太刘氏看着大郎三十多的人被老母抽得满地打滚,着实不像样,上来拉住姜老太太,好言相劝道:“老阿姊,已经教训过就算啦,他有儿有女的人,好歹与他留些颜面。”又对姜景仁道:“大郎,快与你阿娘认个错!”

姜景仁滚远了些,从地上爬起来耷拉脑袋没个正形地跪着,边抹泪边道:“儿子知错了,母亲饶儿子一命罢,把儿子打死了没人给您尽孝啦!”

姜老太太本来都准备就坡下驴了,一听这话又火冒三丈,到底舍不得再抽,放下拐杖捋起袖子,劈头盖脸地用巴掌扇了几下,想狠狠地骂几句,发现很难不捎带上这崽子他娘也就是自己,只好意犹未尽地道:“杀千刀的贼崽子!”

“老阿姊,大郎这回定知道悔改的,”刘氏把她拽回榻上,把手按在她肩头温言道,“好啦好啦,把他打坏了还不是你最心疼,咱说正事,啊。”

遂将山里学馆的事三言两语说了一回,只略去二娘子的建言不提。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赶紧把我孙子送去,”姜老太太高声道,“他那后娘不安好心,早晚把我大孙子糟蹋了,这烂了心肝的……”

“阿娘,您做什么骂阿曾啊,她这些年也不容易,对阿陈的几个孩子也挺好…...”姜大朗虽然一年到头难得去曾氏房里,听老母这么骂自己妻子,也有些不是滋味。

“哟呵!还敢跟你老娘犟嘴!敢情打不死你!”老太太说话间又要去抄拐棍。

姜大郎被抽怕了,连声讨饶,又有刘氏拉着,老太太忿忿地将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掷,金豹杖头的眼珠子是两颗蓝宝石,镶得不甚牢固,一磕掉出了一粒——这豹子也是倒霉催的,每隔一段时日就得瞎一次。

“心盲眼瞎的畜生!”老太太气咻咻地道:“老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心窍的糊涂东西!真真像足了那老死鬼!”

“阿娘…做什么又捎带上阿耶啊…”姜景仁带了哭腔道,“阿耶福也没享到一日…”

“哟!他福薄早死怨我咯!”姜老太太想起亡夫就没好气,“前脚卖了女儿后脚就张罗着讨小老婆,活该他死得早,我跟你们讲,这一个人的福祚都是有数的,不知道积点阴德,成天价想着糟蹋人黄花大闺女儿,可不是伤了阴鸷四脚一蹶毬朝天了?早八百年就跟那卖茄子的娼妇眉来眼去的,打量我不知道呢!老娘真是瞎了眼了嫁给那死老鳖色胚子,生下你这死崽子!”

一边骂一边又捻起拳捶了他几下:“叫你学那老贼讨小老婆!叫你没出息!怎么叫人抢去的不是你!我的乖女儿好万儿…我的好心肝肉肉儿…”

姜大郎心说人家皇帝老子抢我回去做什么,不过与他阿娘是没道理可以分说的,便识相地闭了嘴。

姜老太太又把那早八百年偶尔过路的卖茄子小媳妇儿骂了一通,许是骂累了,许是怕把姜大郎他阿耶骂活过来,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反正你去找那什么东南西北先生,明日就把我大孙子送去学好去!”

姜阿豚欲哭无泪:“哪有那么快的,儿子这不是还得找人寻访寻访么......”

一看拐杖又悬在头顶了,独目的金豹子冷飕飕地盯着他,连忙道:“明日明日就明日......”

第27章 夫妻

姜景仁心里挂念着温香软玉的鳗四娘,恨不能两肋生出双翼飞回归化里,不过还是屈服在了老太太黄金豹头杖的淫威下,老老实实留在松柏院用晚饭。

姜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干心,特地叮嘱厨房加了姜大郎最爱吃的胡炮肉和风味羹,一顿饭下来,气也消了大半,又想着儿子这些年仕途不顺,与媳妇越发形同陌路,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不喜曾氏,也是盼着儿孙们好的,破天荒地劝道:“难得回家一趟,老老实实待上几天,也去瞅瞅你媳妇儿,别不知天晓日夜地出去鬼混。”

自从老娘和媳妇闹了嫌隙,姜大郎一向里外不是人,难得老太太替曾氏说句话,他哪有不允的,连连称诺。

“今儿晚了,明日你再去瞧瞧二娘子,年前落了水,病到开春才算消停了,你这做人阿耶的可关心过她?”姜老太太不说不打紧,一说又气上了,“四郎前些日子疹子发得凶险,你这崽子恐怕还不晓得这事吧?还有二郎......”

“二郎?”姜景仁一脸迷茫,“不是在西北么?”

“说的不是你阿弟!”姜老太太刚用了一碗热汤饼,出了一头汗,脸上的胡粉掉了还未及补,一抹一条道道,“是你儿子!”

“哦,”这么多年的刻意漠视下,姜景仁几乎忘了有这么个儿子,听老母乍然提起几乎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怎么了?”

“你这只管生不管养的崽子闯的祸!”姜老太太握着杖头往地砖上用力敲了两下,恨声道,“当初我就说不该让那小娼妇把孩子生下来,你们一个个不听,眼下生了,好了,一撒手不管他死活,那孩子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业障,摊上你们这些个耶娘!”

“儿子知错了。”姜景仁麻溜地跪了下来,这是他与老母多年相处总结出的经验:下跪一定要快,稍有耽搁就得捱揍。

三老太太刘氏冷眼旁观,心里默默摇了摇头,这姜大郎哪里是真心知错,当初因了性子积糊,当断不断留了娘胎里的姜悔一条性命,只管生不管养,还自觉尽够了为人父的责任。

姜老太太看着儿子一脸油滑的讨好和敷衍,一瞬间感到衰弱无力,有心再举起拐杖抽打儿子几下,却是举不动了,只得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挥挥手将他打发走了。

***

姜景仁一回府,曾氏就得了信,知他难得回来必是要在老太太院里用晚膳的,这回能待几日,又回不回正院却是不得而知了,即便是来,多半也就是看一眼三娘子和八郎便走。

尽管如此,曾氏还是换了件今春新裁的缠枝莲花纹织锦深衣,罩上空青色的半臂,叫婢女与她重新梳妆,这梳头婢是她出嫁时她阿娘特地拨给她的,手特别巧,会梳三十多种发式,还能随形取意,十指翻飞,片刻之间便绾出个堆云般的倾髻,最妙的是取了一绺发丝做了个贴鬓的小发环,将曾氏脸上的胎记掩去些许。

曾氏打量着妆镜中的容颜,微微侧过头,镜中便不见那骇人的胎记,只余一张妩媚的脸庞,可惜鸾镜朱颜未换,新人却已成了旧人。

她一边看着婢子为镜中的自己精心描眉,一边自嘲,女子盛妆却未必是为了心悦之人。一个儿子还是少了些。

姜景仁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一路慢慢踱着,越靠近如意院越磨蹭,鞋底好像和那段石板路害了相思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分离。

曾氏是端庄贤淑的官家女子,不是动辄拿擀面杖抽他的河东狮,可他却没来由地有些怵,难道这就是那帮子狐朋狗友所说的“近香情怯”?仔细一咂摸却又不像那么回事。

姜阿豚就是带着这么一点困惑费解磨蹭到了如意院门口,被守门的下人热情地迎了进去。

“夫君回来啦。”曾氏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到屋外迎他,眼里却是冷的。

不过姜大郎毫无所觉,他压根儿没看灯下发妻那精心描摹的眉眼,飘忽的目光从她脸上迅速掠过,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嗯,这些日子家里辛苦你了。”

“是妾应当应分的,当不得夫君一声辛苦。”曾氏跟上前去替他解下氅衣,离得近了难免闻到他身上沾的浓郁脂粉气,一低头轻蔑地撇了撇嘴角,抬头时又是软款温柔的模样。

姜景仁这些年来见惯了她冷若冰霜,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回味起新婚时琴瑟和鸣的光景,不免有些意动,曾氏的姿容算不得甚美,床笫之间也有些拘束,然而在外大鱼大肉野食吃多了,偶尔也会怀念家常小菜的温馨落胃,忍不住捉住她放在自己领口解绳结的双手。

曾氏一惊,慌忙将手抽出来,自知失态,垂头低声嗔道:“叫下人们看了像什么话。”

“你们都听见了?夫人命你们退下呢。”姜景仁见她并未着恼,放下心来,嬉皮笑脸地将婢子们轰出去,微眯着眼睛往方才那梳头婢脸上一瞟,又意味深长地一笑,把她看得飞红了脸色,赶紧低头退了出去。

曾氏把这番眉眼官司看了个一清二楚,连她梳头婢的主意都打,这屠夫还真当她是死的么?

姜景仁目送那婢子离去,目光在她腰臀处停留了片刻,待她背影融入黑暗里,方才遗憾地回过头,大剌剌地往床上一坐,开始脱鞋。

“我叫下人来伺候你打水盥栉吧。”曾氏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显,低头替他解衣带。

“不必了,今日乏得很,”姜景仁宽了外衣,解了下裳,一掀被子便往床上钻,一想怕曾氏嫌弃,特特地解释了一句,“日间已沐浴过了,也没几个时辰。”

“那妾身打盆水来,与夫君浣浣足吧。”曾氏下颌一紧,笑容凝固在脸上,像个精雕细琢的面具。

“何须多事,”姜景仁有些不悦,伸手拉她的胳膊,使力一带,将她拽倒在床上,凑近她的脸道,“春宵苦短,娘子。”

姜景仁服食寒食散,呼吸之间有股淡淡蒜味儿,隔得远时不觉得,此时面贴着面,再混合着他身上劣质脂粉的浓香,令曾氏几欲作呕,她胸中一阵郁气翻涌,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姜景仁一推,撇开脸道:“妾身今日身上不方便,夫君还是找他人伺候吧。”

姜景仁是凡事不多深思的性子,然而曾氏的推拒之意太过明显,又是在他情浓时毫无预兆地发作,饶是他心再大也猜出了几分,想问一句“当真”,旋即又觉得无趣得很,刨根问题又能如何?闹一场叫彼此日后更难相见,倒不如囫囵过去了事。

便解嘲地哂笑一声,披衣下床,看了曾氏一眼道:“我走了,你早些安置。”趿了鞋吊儿郎一步三晃地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