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另几家的小娘子就没那么厚道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萧十娘,本来就看不上姜家姊妹,又在午宴上被二娘子揭了老底,有现成的机会如何不刺她几句?又有裴九娘在旁附和,其余小娘子嘴上虽不说什么,可眼里全是鄙薄,萧十娘说出的不过是他们的心里话罢了:“嫫母傅粉涂朱,只益之陋矣。屠酤儿也学人附庸风雅,真真笑死人。”

三娘子也想学她阿姊顶撞回去,可胆魄这东西不是想要立时就能得的,她涨红了脸嗫嚅了半晌,到底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面前不敢造次,她一露怯,萧十娘愈加得寸进尺了,对那裴九娘道:“阿姊可曾听过沐猴而冠带的故事?今日才知非但猴儿知道学人样儿,猪狗也襟裾呢。”

姜明淅再也绷不住,放声哭起来,还是卫十二娘好心带她去洗了脸,又叫人将她送回客馆休息。夜宴开席前还特地遣人来问姜家姊妹,叫他们一同前去甘露堂。

钟荟一见三娘子心事重重拿筷箸拨弄盘中胡炮肉的模样,便知道这孩子又在和自己过不去。

“又叫人挤兑了?”钟荟小声问道,其实她觉得叫她早些在外碰些钉子也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还能改改她这眼高手低的毛病。

姜明淅垂着眼睫默不作声,半晌才点了点头。

“说你什么了?”钟荟问话的当儿上了碟牛心炙,她先夹了薄薄的一片放入口中,“片得有些薄了,欠一点嚼劲。”

三娘子本来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想和她阿姊说道说道,可一见她这没心肝的模样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没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钟荟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无非就是沐猴而冠附庸风雅之类。”

三娘子诧异地抬起脸,狐疑地看着她阿姊,有点疑心她方才是不是躲在哪里偷偷看她好戏。

“风雅?”钟荟笑着往交头接耳的萧十娘和裴五娘那儿扫了一眼,“你阿姊我就是风雅。”

姜明淅对她莫名的自信高山仰止,同时又有些不可言说的期待,也许是经了午宴的事,她有点摸不着这草包阿姊的底了,可惴惴不安地等了半晌,见她把一碟子牛心炙吃完又拿起勺子去吃驼蹄羹,一直没等到下文,不由大失所望,默默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一定是傻了才去指望她。

常山公主歪着脖子,仍旧身残志坚地打量在场的美人,容貌最出众的自然是卫十二娘和姜家姊妹,可惜姜家姊妹年岁毕竟小了些,还未长开,姜三娘一张小脸又总是苦大仇深。

菜肴上了大半,小娘子们有些已经搁下了牙箸,有的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欣赏乐舞,有的则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只有那姜二娘在契而不舍地一道不漏地吃着,也不知她小小的个子那肚腹是怎么长的,活似个无底洞。

常山公主心里来气,觉得这金玉其外的小娘子简直自甘堕落,多好的皮囊也经不住这么天长日久糟蹋啊,于是挥手叫来个侍女,附耳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舞乐便撤了下去,一排侍女捧着投壶、弹棋、双陆等博戏之具徐徐而入。

裴九娘兴奋地拊掌对萧十娘道:“有樗蒲!我记得阿萧你最会玩这个!”

很多人家视樗蒲为洪水猛兽,生怕子弟沉迷,小娘子们平日鲜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玩,可谁不喜欢呢,精神俱是为之一振。

第48章 打脸

相比樗蒲,从射礼演化而来的投壶就显得高雅得体多了,是小娘子们日常宴饮常玩的游戏,在场有不少人都是个中好手,以此暖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常山公主吩咐那名执壶的红衣侍女站上前来,钟荟一见那壶又是一惊,公主吃穿用度之僭侈她这两日也算见识得不少了,可拿稀世青铜罍作游戏之具,大约也只有这位殿下能做得出来了。

“这壶的样子真是古怪,”萧十娘对裴九娘道,“壶耳这么小,要投出剑骁怕是不易了。”

裴九娘讶异地睁大眼睛,挑挑眉道:“哎?十娘你竟认不出来么?这是壘啊,我阿翁也收藏了一尊。”

那尊青铜罍是她阿翁的宝贝疙瘩,早晚都要亲自抱着拿薄如蝉翼的葛布拂拭,他们这些小辈莫说碰了,连多看一眼都不成,只有逢年过节祭祖时能观瞻一二,可她心下暗暗一比,她阿翁那尊不但比常山公主这尊小了一圈,花纹也远没有那么灵动。

公主这尊壘身满布饕餮纹,下腹近圈足又饰以蕉叶,两边壶耳各挂了四枚铜环,顶端还各立了一只玄鸟,又古朴又趣致。

裴九娘的话音不算大,但是在场的人却全听到了。

钟荟饶有兴味地瞅了眼萧十娘,恰好对方一抬眼,她便向她挤挤眼,右边嘴角往上挑了挑,接着神情忽地一变,转眼间便换上了一副大惊小怪的嘴脸道:“原来这就是壘啊!公主殿下又叫我长了回见识。不过裴姊姊,你有所不知,萧姊姊家可不缺这宝贝。”

其他小娘子们一听她开口就知来者不善,纷纷凝神屏息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戏码。

“哦?”萧十娘桃花眼微眯,嘴角挂着轻蔑又戒备的笑,凌厉的眼风向她扫过来,“我自己家的事情竟还不如你一个......外人清楚。”

“姊姊们也知道,”钟荟环顾一圈,朝脸上挂着真心实意的愁容的卫十二娘感激地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我阿婆总是说袁家一门英烈,旁人不记得也就罢了,我们现住着袁氏的宅子,也算是受人之恩,不说报答,至少不能把人忘了,所以咱们家里人都对袁家的旧事格外上心些。”

萧十娘一听她又提袁家,不由头皮发麻,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完一壶又一壶,这还有完没完了?生怕她又说出什么叫她难堪的话来,赶紧松开拧着的眉头,弯眉笑眼,活泼轻快地道:“姜家妹妹看来是极好讲古,不过咱们可不管什么壘啊壶的,等不及要投投看了,莫如一会儿歇息的时候再讲?”

钟荟立即耷拉下眉眼,可怜巴巴地对众人道:“对不住各位姊姊,是妹妹多嘴耽误了大家玩耍。”

就是怕你不多嘴啊!小娘子们被她吊起了胃口,都想知道下文,也有素来看那牙尖嘴利的萧十娘不顺眼的,盼着姜二娘故技重施,让她再吃一回瘪。

“姜家妹妹说的哪里话,时辰尚早,哪里就急得连几句话都听不完了。”不想率先出声的却是裴五娘,她为夜宴换了身宝蓝蒲桃纹锦掐腰衫,缓鬓倾髻,簪着白玉插梳和一对金云头三连钗,她生得下颌丰润,眉目端丽,在众人中虽不算格外出挑,也是丰腴白皙秀色天成。

“阿姊......”一旁的裴九娘大惊失色地扯了扯她阿姊的袖子,她和萧十娘小姊妹之间暗地里度长絜大无伤大雅,可裴五娘这样当众下她面子就是另一码事了。

裴五娘恼怒地一挥手,将袖子从妹妹手中抽出来,回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脸,压低声音道:“闭嘴,回去再同你分说。”

裴九娘想到萧九郎,心头一阵阵发紧,不由忧心忡忡地觑萧十娘的脸色。萧十娘难掩眉间愁绪和低落,但仍是努力扯了扯嘴角,给她一个慰籍的笑容,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钟荟冷眼旁观,觉得裴家姊妹甚是有趣。裴淑媛和姜婕妤的过节人尽皆知,裴五娘不与堂妹同仇敌忾,却站出来打本该是同一阵营的萧十娘的脸,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么必然是有隐情了。

不过撇开动机不提,她既然适时替钟荟铺好了台阶,她自然是要承她的情顺着下的。

“既然裴姊姊这么说,那妹妹就从命了,”钟荟不等萧十娘有机会插嘴,紧接着道,“当日袁府被贼人攻破,家中世代相传的古器珍玩都遭洗劫一空,其中就有一尊西周青铜壘,相传正是西汉时梁平王与祖母争的那只。后来周贼为笼络人心,将袁家那些宝贝分赏给了叛节的重臣......萧姊姊,那只梁王壘不正是赏给了围剿袁氏立下汗马功劳的尊高祖大人了么?你竟说家中没这物件,究竟是不小心遗失了呢,还是怕树大招风怀璧其罪,叫人觊觎,像袁大人似的引来杀身之祸呢?我看姊姊你大可放一百个心,袁大人以峭直见诛,说那铜壘不祥不过是无知之人牵强附会之词,贵府想来是无有此虞的。”

“姜家娘子无凭无据的莫信口开河!”萧十娘气得脸色煞白,眉间一点朱砂显得越发赤红,这些祖上的旧闻她家长辈自然不会提起,她和她阿兄在父亲祖父跟前不受宠,就算真的藏了那所谓的梁王壘,他们也无缘得见,姜二娘说的这些话真假莫测,可梁王壘不过是个由头,无论真假他们萧家失节却是铁证如山。

打蛇就得打七寸,可像姜家二娘子这样揪着不放一个劲打的也着实凶残了点。

卫十二娘这滥好人又开始可怜起脸色苍白的萧十娘来。

一向怜香惜玉的常山公主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充当和事佬。

她在车上扭了脖筋已是不悦,一回庄园便听下人禀报武元乡公主负气出走,更是心情不佳,问及下晌客人们的雅集,自然有人回禀萧十娘辱骂姜三娘之事,如今见她落了下风便摆出可怜相来,已是懒得管了,再美的皮相也得有骨头撑,堂堂萧氏嫡女的气度胸襟还不如屠户出身的姜二娘,连带着觉得那点朱砂痣都没那么好看了。

“这梁王壘的故事我倒也有所耳闻,”裴五娘长得珠圆玉润,细眉修目,看着是个温和的人,说起话来却全然不是如此,“听闻此壘双耳八环,通体饕餮纹,最独特之处便是耳上铸有玄鸟,家父雅好古器,前阵子听闻有大家子弟意欲将此壘脱手,想去求购却叫人捷足先登,不想有缘在此得见,实是三生有幸。”

钟荟不由深深看了裴五娘一眼,这小娘子说瞎话的本事与她不相伯仲,这梁王壘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亏她还能接上茬说得头头是道。

钟老太爷收了不少青铜器,她也算是半个鉴识行家,常山公主这尊略带褐色,是受地气浸润的痕迹,一看就不是传世之物,必定出自高阜古冢,如何会是梁王壘,那裴五娘的父亲既然热衷此道,她必然也是心知肚明。

常山公主听这一对临时结成的盟友一搭一唱地胡诌八扯,终于坐不住了,收起折扇往案上“啪”地一放,面无表情地对那裴五娘道:“裴家妹妹弄错了,我这不是什么稀罕的梁王壘,是金市地摊上花两吊钱淘来的赝品。”说着站起身走到另一名手捧金盘的侍女跟前,解下腰间的碧玉双龙佩“当”得往上一扔,“想必妹妹们都坐得累了,不如起来松散松散,这玉佩和那铜壘算我与大家添的彩头。”

钟荟着实佩服这常山公主败家的手笔,这铜壘一看便知不是赝品,就算是赝品,做得如此逼真也不是两吊钱能买得来的,她竟然随随便便就拿来当了彩头,不知道她阿耶知道了作何感想,不过这器物倒是十分雅致,据传入土年久的古铜器受土气既深,以之养花,有开速而谢迟之效,且花色鲜明如枝头,她也忍不住有些意动。

裴五娘也是一惊,不由坐直了身子,可惜自家姊妹俩投壶的本领稀松平常,这价值连城的宝壘想是与自己无缘了。

其余小娘子中有此见识和眼力的只有卫十二娘,不过她不擅竞技,与家中兄弟姊妹玩时技艺不凡,可只要有外人在便发挥不出十之一二,虽然看那古壘拙朴可爱,却想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将它赢回去。

其他人听常山公主亲口承认那铜壘是赝品,都将目光投向金盘上那块碧绿通透的双龙佩。

萧十娘见无人注意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悄悄往后捱了捱。

小娘子们纷纷起身离席,跃跃欲试,却一个也不好意思争先,常山公主便道:“便以年齿为序吧,先投最平常的,五步以外三投两不中便出局,胜出的留到下一轮。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免得叫你们说我小器,舍不得彩头。”

余下的人中最年长的是秦二娘,她爽快地朝公主行了一礼,对众人道:“那我就多谢妹妹们相让了。”

常山公主奉上箭矢道:“枉矢哨壶,请乐宾。”

秦二娘行了礼,从公主手中接过涂金雀翎竹箭,站到距那捧壶侍女五步之外,一回身,也不见她瞄准,第一支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箭身连壘口都没有擦,直直落在壘中。

第49章

秦二娘投壶的本领炉火纯青,第一支箭矢入壶之后难度大增,这些箭矢是竹制的,比之柘棘箭更具弹性,第二支箭矢无论碰上壶身还是第一支矢都会弹开,第三支自然是难上加难,可秦二娘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接二连三地将三支箭矢投入装着豆子的青铜壘中。

接着是卫十二娘,她以眼角的余光一瞥,见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心便如擂鼓般狂跳起来,她嘴唇翕动,仿佛是在念什么保佑命中的咒语,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捏着箭身轻轻向前比划了一下,越发觉得这陌生的铜壘与自家的陶壶瓷壶铜壶没一个相同,心里一慌,胳膊还没用上劲,手先一松,那箭矢才飞出去便后继无力,向下栽去,掉落之处距那捧壶侍女尚有一步的距离。

第一支未中,卫十一娘愈加没底,投第二矢时怕重蹈覆辙,特地将去了镞又磨钝的箭头往上抬了抬,手臂和手腕一齐发力,可惜矫枉过正,那箭矢“嗖”地一下径直朝那侍女的面门飞去,难为侍女惊得往抱着那笨重的铜壘跳将起来,连连往后退,情急之下大声疾呼“哎哟我的娘哎”,连乡音都露了出来。

小娘子们一开始还碍于情面死命憋着笑,不知谁先破了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下子谁也憋不住了,这个过给那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卫十二的脸烧成了七月的晚霞。

钟荟揣摩卫家人的脸皮薄大约也是家传的,那十一郎吃白食叫人逮住时也是如此,连耳朵尖都红得仿佛要滴血。

常山公主自己也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笑一边还要托着脑袋,免得牵扯到脖筋,笑够了就装模作样地虎着脸对小娘子们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又假装成好人对羞得无地自容的卫十二娘道,“十二娘你莫怕,我替你教训这些个促狭鬼!”

卫十二娘三投两不中,第三支已不必投了,不过她有股世家女子的韧劲,仍然从公主手中接过最后一支箭矢,瞄准片刻,一运手腕便投了出去,她自觉丢脸丢到了极致,反而破罐子破摔没了包袱,第三支箭矢稳稳当当地落入壘中,她和那捧壶的倒霉侍女俱是松了一口气。

钟荟带头喝起彩来,卫十二娘羞涩地垂下长睫,抿嘴浅浅一笑,迫不及待地退到了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下一番不用再受此折磨,可以优哉游哉地观看旁人各展神通。

接下去的裴五娘和秦四娘俱是三投两中,险险进入下一番。裴九娘第一投不巧碰到壘口弹落在地上,第二投勉强擦着壘口中了,第三投又落了空,失望地退到卫十二娘身边。倒是秦五娘,小小年纪技巧娴熟不输她二姊,三投三中干脆利落,很是出人意表,她年岁小,又在外州长大,忍不住昂首冲着两个阿姊得意地咧嘴一笑。

轮到萧十娘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朝着裴九娘的方向看了一眼,第一矢和第三矢皆是击在壘腹弹落,只有第二矢命中。她状似失望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到裴九娘身旁。

裴九娘自然地勾住她的胳膊亲昵地道:“你莫伤心,方才那第二矢投得真好。”

可不是,钟荟心道,萧十娘未中的两矢都击在壘腹同一只饕餮的眼睛上,第二矢又中得十分漂亮,技艺恐怕不下秦氏姊妹,她为了顺裴九娘的心意故意屡投不中,却要在场的明眼人都知道自己是刻意相让,却是将好友置于何地?

常山公主在美人面前只能算半个明眼人,然而看到萧十娘此举也是暗暗摇头,这小娘子心思活络,太爱使小聪明,不免失之坦荡磊落。

接下去就轮到姜家姊妹俩了,钟荟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接过箭矢,敛容答谢,活动了下腕子,轻轻巧巧地将第一矢投了出去,擦着壘口弹到那侍女的胸口,然后落在了地上。

三娘子本来见她一脸胸有成竹还颇为期待,这下子大失所望。她这草包阿姊读书不行,投壶上倒颇有天分,属于手上生来有准头那类人,没想到偏了那许多,真真是个没用的窝里横。

钟荟的投壶技艺可是她投遍京城无敌手的九姊亲自传授的,只是她换了具身躯后,身量变矮了许多,臂力和腕力都与从前大不相同,这第一矢只是用来探路,压根就没指望一击得中。

有了第一矢打底,第二矢的胜算就大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随着呼吸的节奏运起手臂连带手腕,那箭矢从手中脱出,在壘口上蹭了一下,险险地打了个旋,箭尾往下倾,眼看着就要落到外面去了,不知怎么又悠悠晃了回去,啪嗒一声掉落在壘中。

常山公主长出了一口气,埋怨地看了一眼姜家二娘,怎么投个壶也格外比人家多些幺蛾子,第二矢中得如此艰难,第三矢有先前的一支碍事,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正想着,那可恶的小娘子已经将第三支箭矢投了出去,那最后一支矢划过新月般的圆融弧线,从高处擦着第二支的箭羽落入壶中。

三娘子这两日累积了不少出乖露丑的经验,又有卫十二娘的覆辙在前,倒不怎么怯场了,不过终究是年幼个矮力量不足,三矢中只中了一矢,遗憾地出局了。

第二番仍是三投两中为胜,只是距离从五步增加到十步,裴五娘率先败下阵来,秦家二娘又是三投三中轻松过关,四娘不幸只投中一矢,三娘则是三投两中。

钟荟还未上场,所有人都觉得此次的彩头已是秦家姊妹囊中之物了,那姜家二娘适才胜得如此艰难,从五步到十步难度不可以道里计,能投中一支已算侥幸了,可是这小娘子也不知有何方妖孽暗中襄助,一支比一支出手快,一次比一次游刃有余,胜也胜得一次比一次漂亮,竟是三矢连中,最后一矢尤其利落,劈开两支斜斜交叉的箭矢,愣是从中间挤了进去,连秦五娘都忍不住叫了声好,有一刹那几乎放下了门第之见,向她投来惺惺相惜的目光。

“几位技艺卓绝,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常山公主赞叹道,“不过如此比下去,恐怕到天亮都决不出个胜负来,这第三番我们不如再增些花样。”说完对身旁侍女吩咐了两句,一会儿便有人抬了座小屏风置于中间。

不过是增设一架屏风遮挡视线和箭矢轨迹而已,精于此道者并不将之放在眼里,秦家姊妹也流露出轻视之意。

“这么小小一座屏风自然难不倒你们,所以规则也需变一变,此番不再以三投两中为胜,三投中需有一莲花骁,一狼壶,余下一投入壶即可,但要用红绡蒙上双目。”

钟荟简直服了这位异想天开的公主殿下,您怎么还不上天呢?就是她前世的九姊在这里,恐怕也只有五六成把握,秦二娘的水平与自己不相上下,秦五娘还要略逊一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过既然公主有令,他们岂敢不从命?

秦二娘先投一矢,箭矢在铜壘口圆转一圈落入壶中,是一记十分标准的狼壶。莲花骁需要极高超的技巧,即使没有屏风在熟悉的壶具上施展也很难成功,秦二娘竭尽所能只投出了个“带剑”,箭矢直接从壶耳穿入,呈佩剑状挂起,这也已是相当不易,最后用红绡障目的一投击中壘腹弹落,算下来三投中只得中一投,秦五娘则是一投未中,眼前蒙上红绡后那箭矢直接偏了尺许。

钟荟的莲花骁和狼壶皆是未成,可红绡蒙眼时也不知哪里来的运气,叫她歪打正着投了进去。如此她与秦二娘都是三投一中,难分胜负了。

常山公主摸着下颌思忖了片刻道:“两位既然打成了平手,依我看这彩头就分作两半,红绡障目毕竟还是简单的投掷,不如秦二娘的狼壶精妙卓绝,故而仍旧算你略胜一筹。”说着叫人将那放在金盘上的碧玉双龙配端过来送与秦二娘,又对钟荟道:“这铜壘太重了些,明日我叫人直接送到府上。”

不知底细的小娘子都想,常山公主到底还是偏袒家世显赫的秦家娘子,把那价值连城的碧玉双龙佩给了她,而那姜家二娘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了只赝品,拿回去大约只能插插花。裴五娘想不到公主竟然如此看重这姜家二娘子,若有所思地将她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番。

钟荟眉眼弯弯,爱不释手地将自己赢来的宝贝“赝品”摸了又摸,俨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守财奴。

裴九娘方才见那屠户家的小娘子出尽风头,心里已是疙疙瘩瘩,此时见她那喜不自禁的模样便愈发觉得扎眼,却不敢直撄其锋,生怕也像萧十娘一样叫她逮着咬,于是用扇子掩着嘴偏过头小声对一旁的萧十娘道:“不过是个赝品罢了,看她乐得,当稀世珍宝呢,眼皮子真是够浅的。”

萧十娘也附和道:“到底是没什么根基的人家。”

“一会儿玩樗蒲就看你的了,”裴九娘见常山公主的侍女在张罗博具,对好友道,“可惜我是不成了,我阿翁明令禁止咱们家子弟沾染这个,我阿娘也说小娘子呼卢喝雉的不雅相。”

萧十娘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旋即又恢复如常,道:“阿姊一会儿看上什么彩头尽管与我说,妹妹尽力帮你赢回来。”

第50章

裴家娘子的曾祖父裴太保出了名地对樗蒱深恶痛绝,非但斥之为“牧猪奴戏”,把沉湎于此的子弟用鞭子抽了一顿,将家中原有的樗蒱之具付之一炬,还把禁樗蒱一条明明白白写进了家训里。

裴五娘和裴九娘不敢违悖祖训,每每集宴只能旁观他人博戏来过过干瘾。

常山公主这样的顽主自然精于此道,府中侍女也训练有素,很快便将赌具张罗好了。

上好紫檀枰上铺了边缘绣灵芝卷草,以金丝勾勒出绮纹的紫旃。杯以昆山摇木斫成,矢以蓝田石制,含精玉润,马则以犀角象牙精雕细琢而成,单是这器具就叫人叹为观止了。

公主向身边侍女点了点头,便有数名身着应景紫衣的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个一尺多宽的金盘,盘中放置着预备好的彩头,各种奇珍异宝在煌如白昼的灯火下浮翠流丹,叫人目不暇给。

钟荟略扫了一眼,就看到一株尺半来高红似鲜血的珊瑚,一只东汉越窑青瓷罐,一对赤金嵌蓝宝石花头桥梁簪,另有几个侍女怀中各抱着几匹各色绫罗绸缎。

“今日设此五木之戏不过聊以娱宾,不腆之仪权当为妹妹们助兴了。”常山公主视金钱如粪土,目光从那东汉瓷罐上掠过,仿佛那只是她家的咸菜缸子——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

钟荟总算知道为什么洛京的世家小娘子挤破了头要当这常山公主的座上宾,这根本就是发家致富的康庄之衢啊,与她一比,自己前世的花宴雅集简直穷酸得叫人掬一把辛酸泪。

年岁较长的小娘子们不是第一回 赴常山公主的花宴,见识过她一掷千金的手笔,而初来乍到的几位就暗暗啧啧惊叹了。

姜家三娘叫那璀璨夺目的珠宝晃得眼花缭乱,却舍不得挪开眼睛。萧十娘不动声色地攒紧了袖口,然而灼灼的眼神泄露出了她的渴望。

秦四娘出生外州,偶尔进京一次也就是四处走走亲戚,还是第一回 见识宗室的奢侈无度,将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瞪得滚圆。

姜家二娘实在是个异类,侍女们捧出这些珍宝时她也显出了惊异之色,不过随即只略扫了一眼,拿捏着分寸流露出合度的艳羡和觊觎而已。事实上她对那些珍玩只不过粗粗扫了一眼,目光便飘飘忽忽地落在了萧十娘身上。

萧十娘身着一袭明紫凤凰朱雀纹蜀锦衫,双蟠髻上簪着对摩羯衔花簪,项上璎珞上坠着明珠、玉雕瓜果和金锁,双腕各戴一只卷草纹金跳脱,乍一看甚是雍容华贵,可那凤凰朱雀纹已是两年前时兴过的花样,那彩丝璎珞和衔花簪倒是别出心裁,没有一般金银和珠翠铺子的匠气,颇有士人的雅趣,可既没有大颗宝石压场,璎珞上的紫玉坠子质地也不算上佳。

看来萧家捉襟见肘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钟荟暗自思忖,她方才投壶赢了常山公主的青铜壘,那些珍玩中也并没有令她动心之物,原本打算见好就收就此藏锋,可既然萧十娘如此势在必得,她就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好将她的美梦戳成泡影。

第一局的彩头是一对极尽工巧的内造簇六雪华金簪,外加两匹销金彩缎。裴家两位娘子碍于祖训不得下场,秦五娘和姜三娘年岁最小,从未玩过樗蒱,第一局便在一旁观摩。

樗蒱有许多种玩法,最简单的仅以掷出的采数决胜负,复杂的则变化多端,各地都有所不同。

他们此次玩的是洛京一带的五木戏,与冀州的略有不同,常山公主命两名侍女一边演示规则一边略作讲解,秦二娘和秦四娘很快便触类旁通心领神会。侍女便重新将细矢排成一列,分为三聚。

博戏仍旧以年齿为序,不过此次却是自幼及长,钟荟便占得了先机。

三娘子这番讲解听下来只记得一半,扯了扯她二姊的袖子,担心地问道:“阿姊你第一次玩,规则弄明白了么?”虽然适才投壶时她蒙眼投中那一回显得神乎其技,可姜明淅如何不知她斤两?觉得八成是瞎猫逮着了死耗子。

“没怎么明白,”钟荟起了坏心,朝她咧嘴一笑道,“先玩了再说呗,若是运气好赢了,那对簪子咱们一人一只分了刚好。”

姜明淅心说想得倒美,同时又升起几分希冀。

钟荟将五木投入杯中,一边毫无章法地使劲乱摇一气,一边念念有词道:“佛祖菩萨各路神仙保佑信女掷得一卢,”想了想大约觉得这么漫天要价有些惭愧,又补充道,“没有卢,雉也可。”

常山公主心说你到底是哪家的信女,佛祖和神仙肯搭理你才怪。

那姜二娘将五木哗啦往枰上一撒,赫然是三黑两雉,竟真的掷出了个稚采。萧十娘正有些警觉地打量了她一眼,便听她傻愣愣地问那侍女:“这位姊姊,我这算是个什么采啊?”

那侍女掩口轻轻一笑道:“恭喜女公子,是个稚采。”

“哦!那敢情好!”钟荟欢呼一声,喜滋滋地朝天对着显灵的神佛拜了拜,从枰上拈起一根细矢跃跃欲试地问道:“敢问姊姊,这稚采该走几步呀?”

常山公主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那细矢从姜二娘手中夺了去:“你拿矢做什么,用马走啊,十四步,不能往那儿走,那是坑......哎,闹了半天敢情你是第一回 玩?真是新出山的老虎会吃人。”

秦四娘遗憾地嘟着嘴埋怨她二姊:“看吧,姜家妹妹也是第一回 玩,你偏不让我上场。”

萧十娘深觉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松了一口气,待姜二娘磕磕绊绊把那马移动到正确的棋位上,沉着地从侍女手中接过昆山摇木杯,手腕娴熟地转动起来,一边仔细观察杯中五木的状态,然后突然将杯一倾,竟也掷出了个稚采。

接连两人掷出同样的贵采,各家小娘子还是头一回见,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萧十娘微微一笑,执起自己的一马,将姜二娘方才的那只马撞下枰并取而代之。

姜二娘登时委屈地朝常山公主望了一眼,控诉道:“萧家姊姊,方才妹妹言语上多有得罪,可你也不能撅蹄子踹我的马呀!”

常山公主对她这张嘴是又爱又恨,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随即又亡羊补牢地摇了摇扇子,沉下脸咳嗽两声道:“怎么说话的,你萧姊姊也掷得了稚,自然可以将你的马打落,适才说玩法时你都不听的么?”

那姜二娘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当下笑嘻嘻地对萧十娘作了个揖道:“对不住,我错怪萧姊姊啦,你撅你撅,随便撅。”秦四娘忍不住笑出声来,钟荟循声望去,朝她眨了眨眼。

萧十娘明知她是仗着年幼口无遮拦占嘴上便宜,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当着众人面与她较真反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只得掐了掐手心先将这暗亏吃下记在账上。

秦家两姊妹分别掷出两犊三白的犊采和一犊一稚三白的开采,秦二娘将自己的马移动了十步,秦三娘的采数虽有十二点,却因是杂采,遇上“关”而不得过,卫十二娘运气不佳,掷得了两黑两犊一白的秃采,只前进了四步。

钟荟轮到第二回 ,庇佑她的神佛大约是和稚杠上了,一掷一个准。

“对不住萧姊姊啦。”她一边说一边取下萧十娘的马递给她,将自己的马端端正正摆好。

萧十娘咬了咬唇,心里默念着稚,可只得了一个塞采,还不巧落在了堑里。

从这一轮开始姜二娘简直是如有神助,一路过关斩将,三只马不多时便都到达了终点,一举夺得了此局的彩头,萧十娘比她差了一马,秦家姊妹都剩了两只马未走完,卫十二娘最凄凉,一只马叫人打回原点三次,因输得实在可怜,催动了常山公主的怜香惜玉之情,竟因祸得福得了匹额外的轻容纱,红着脸领了。

钟荟旗开得胜心情上佳,将那对簪子递给三娘子,趾高气昂地道:“如何?我说了能赢吧!这对都送与你吧。”

姜明淅双眼倏地一亮,却拉不下脸来受她草包阿姊的恩惠,并不怎么坚定地推却道:“无功不受禄,这是阿姊得的,阿姊自己留着吧。”

“不喜欢么?”钟荟转了转眼珠子,冲着剩余那些彩头一点,道:“那你告诉阿姊看上什么了,阿姊去替你赢回来,那株珊瑚树如何?”

在场众人都叫这姜二娘气吞山河之势震慑住了。裴九娘鄙夷地努努唇,在萧十娘耳畔道:“我真瞧不上她盛气凌人的劲头,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局罢了,十娘你千万莫再输与她了啊!”

可惜姜家二娘今夜似乎赌星高照,一气顺风顺水地连赢了三局,果然将那珊瑚树也收入囊中,连常山公主也是瞠目结舌,这些年她开了那么多场赌局,还从未见过一个新手频频掷出卢和稚的,运气虽重要,可摇杯掷木都有一定的窍门,每一副器具都有极细微的差别,像她六叔那样的绝顶高手上手一掂便知道该如何控制速度和方向,掷出贵采的机会便远远过于常人,姜二娘要不就是扮猪吃老虎,要不就是运气实在太好。

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因为从第四局开始,局势急转直下,方才眷顾姜二娘的赌星大约是个水性杨花的,刹那间翻脸不认人,反去照亮她的对头萧十娘去了。

第51章

裴九娘与堂姊在一旁观战,见那姜二娘连输几局,不由小声得意道:“初者鲜终,进锐者退速,那姜二娘的好运气也是到头了,还是阿萧有几分真本事。”

“博戏算哪门子的本事,”裴五娘扯着堂妹的胳膊退到远离人群的角落里,面如沉水地教训道,“你看重那萧九郎也是因他这些下流‘本事’么?”

裴九娘见不得光的心事叫她五姊道破,耳边“轰”得一声,赌局的热闹似乎都隔远了,后背发冷,她这五姊虽然只比她年长三岁,可素来雷厉风行又铁面无私。裴九娘心中涌出阵阵恐惧,可那恐惧中分明又夹杂着丝丝甜蜜与一种殉道般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