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却没心思在意物件,方才急着赶路还不觉得,此刻静下心来,重重的忧虑便攫住了她的全副心思。荀卫两家几乎夷族灭嗣,想来东宫也是凶多吉少。比起姜家,她此时更担心的是钟家,虽则钟家与太子一系并无密切往来,与三皇子党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她父亲却是新任的太子少傅,难保不受其牵连。

第82章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卫琇回来了。

“林间有条小径通往溪边,应是人踩踏出来的,沿着水流走想必会有人迹,天色不早了,若是找不到栖身之所,今夜就得在山野中露宿了,依在下之见,莫如即刻启程。”卫琇道。

钟荟没什么异议,点点头便吩咐阿杏收拾包袱,如果姜悔他们出事,密道附近便不再安全。阿杏一听可能要在山中露宿,从小到大听过的鬼怪传说全数涌上心头,吓得手脚比平日麻利了不少。

他们所在的崖壁很陡峭,距离下方的缓坡约有十五六尺,卫琇自小跟从名师学习射御,应付起来游刃有余,阿杏时常要奉主人之命摘榆钱槐花之属,练就了一身可圈可点的攀爬功夫,虽姿态不甚雅观,却也顺利下到了坡上,最后只剩下一个两世为人四体不勤的钟荟。

她倒是颇有胆识,无奈本事不济,尝试了两次找不到手脚可以着力之处,手臂已经酸软脱力。

卫琇实在无法,只得将男女大防暂且抛诸脑后,返回去将她背下来。

钟荟的芯子毕竟是个及笄之年的少女,纵然把卫秀当弟弟也还是羞赧得无地自容,奈何形势比人强,一时半会儿生不出翅膀飞下去,只得闭上眼心一横,往卫十一郎背上一趴,横竖自己小时候也抱过他,这回权当他涌泉相报了。

这一趴不打紧,卫十一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叫她压趴下,立即意识到自己托大了,也怪不得他,早春衣裳厚实宽大,偏姜二娘骨架小能藏肉,任谁也想不到这外表娇小的小娘子如此不可貌相。

卫十一郎骑虎难下,只得道:“多有冒犯,还请女公子搂住在下脖子,切莫松手。”说完强提一口气开始顺着崖壁往下爬,钟荟怕死得很,压根不用他提醒,手臂牢牢卡住他脖颈,勒得卫琇险些背过气去:“劳驾女公子略微松开些。”

卫琇一脚终于触到地面时,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已移了位,喉咙更是像被火烧过一样,忍不住捂着嘴干咳起来。

三人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了片刻,待卫琇因咳嗽涨红的脸恢复如常,便向着林子里走去。

卫十一郎走在最前边,不时用短刀削去繁密的枝桠或是挑开蛛网,偶尔回头与他们交谈几句,还一板一眼地教他们如何通过草木的长势和日影来辨别方向。

钟荟字斟句酌,生怕说错话触动他的伤心事,阿杏却最是粗枝大叶,仿佛天生缺根弦,大剌剌地道:“没想到您一个大家公子还懂这些,是哪儿学来的啊?”

“一时得意忘形,见笑了,”卫琇顿了顿又淡淡道:“家中二叔素负向禽志,时常带着我们堂兄弟几人游观山玩水,故而学了些皮毛。”

钟荟闻言心往下一落。她趁着坐下休息时不安地偷觑卫十一郎,却见他容色如常,眼底看不见一丝波澜。先前在地道中就隐约觉得卫琇有些不对劲,只是急于逃命自顾不暇,一时没来得及细想,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实在是太平静了,说起已故家人的种种,脸上竟没有显出一丝悲意,即使通透豁达如她阿翁,在挚爱辞世时也曾一反常态的阴郁暴躁,甚至屡屡迁怒身边的人。

钟荟难以想象一夕家破人亡有多痛,更无法想象一个舞勺之年的少年郎如何将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痛楚压抑在心底。她望着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只感到莫可名状的孤独。

***

他们在日暮时分走出了那片林子,前方果然是一条清浅的溪涧,他们便继续顺着流水往下游走,可惜运气仿佛抛弃了他们,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村落,连半间茅屋草庐的踪影都无。

山中的夜色来得比预料中更快,简直叫人措不及防,流霞迅速褪成了泛黄纸笺般的颜色,重云一瞬间暗了下来,山色从空青翻作暮紫,仿佛只在转睫之间。金乌已坠,星月未升,似乎连宿鸟都叫这死寂的空山震慑住,不敢漏出一声鸣叫。

三人起初还偶尔交谈一两句,到后来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了,拖着几乎已经丧失了知觉的双腿前行,翻过一个山头,却发现面前又是一片黑黢黢的密林。

这一刹那的绝望难以言喻,一向缺心少肺的阿杏第一个忍不住崩溃了,毫无预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钟荟有气无力地抚了抚哭得快背过气去的阿杏,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也很想哭,只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眼看着天黑了,今夜只能在林中暂歇,等天亮再启程,连累二位露宿山林中,是卫某之过。”卫琇抱歉道。

阿杏叫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再哭了,赶紧用衣袖胡乱往脸上抹了两把道:“怎么好怨卫公子呢?”

打定了主意幕天席地过一夜,三人反而安心了些,走进林子里找了块平整的空地落脚,从周围收集了些枯枝,阿杏从包袱中取出火石、火绒和取灯等物生了个火堆,又拿出鹿脯和干面饼分给两人,卫秀道了谢,取出帕子垫着撕下一半,将剩下的一半收好,他们不知还要在野外耗上多少时日,林间虽有獐兔,他却没有弓矢,何况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还要躲避官兵追捕,实在不方便狩猎,只得能省一点是一点了。

这时月亮升了起来,清晖洒落人间,将远山近树描摹勾勒得分明,天幕低垂,点缀寥寥数颗寒星,如黑釉碗底落了几片银屑。阿杏将落在树底下的枯朽松针和柏叶归拢起来,又把包袱皮展开铺于其上,充作二娘子今夜的临时卧榻。钟荟用狐裘将自己裹紧躺了下来,只觉地气阴寒倾人,后背硌得生疼,实在称不上舒适,然而经过一天的艰难跋涉,身体早已疲惫不堪,脑海中一个个纷乱的念头闪过,还未来得及捕捉,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卫琇和阿杏商定了轮流守夜,阿杏守前半夜,卫琇便靠着棵松树闭目养神。

不到半个时辰,卫十一郎的耳边传来一阵如雷的鼾声,他并未睡着,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阿杏已经歪倒在火堆旁酣睡了过去。

他又把目光转向蜷缩成一团的姜二娘,她已经离那落叶铺就的‘床铺’有好几尺远了,大约是因为冷不断往火堆旁凑,就卫琇看着她这当儿又翻了个身,离火堆更近了,火光将她的脸庞映照得纤毫毕现,几乎烧着她的眉毛。

卫琇忍不住皱了皱眉,若非他睡不着,恐怕这小娘子早晚滚进火堆里去。他不满地扫了一眼睡得昏天黑地的阿杏,心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主人自己不着调,难怪找的奴婢也不靠谱。

他不能见死不救任由这小娘子把自己烤了,无可奈何地将她往远离火堆的方向推了推,然而姜二娘稳如磐石,轻易推她不动,卫琇叹了口气,只得弯下腰拽着她两条胳膊往外拖。

待要将手抽回时,姜二娘却翻了个身,顺势将他一条胳膊搂在怀里,含糊地叫了声阿娘。卫琇借着火光看到她双眉紧蹙,眼睫蝶翅似地颤动,似乎睡得很不安稳,不敢贸贸然把手抽出去,只得就势箕坐在地上,盼着她换个睡姿让他解脱出来。

可姜二娘似乎并没有把胳膊还给他的意思,又唤了几声阿娘,似乎还说了声别的,不巧阿杏正巧打了个响彻云霄的鼾,把姜二娘的胡话盖住了。过了许久,她大约终于觉得这姿势有些别扭,放开卫琇的胳膊转而将狐裘的一角紧紧抱在怀里。

卫琇如释重负,站起身往火堆里填了一把柴。他感到眼眶酸胀,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却是毫无睡意,他害怕睡着以后会出现在他梦中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远处的树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卫琇警觉地将短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紧紧握在手中,极慢地站起身,动了动因久坐有些发麻的双腿。

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十步开外,两只碧绿的眼睛浮现在夜色中。

是狼。

狼缓缓地从藏身的树丛中走了出来,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猎物,它通体莹白,在月光下如冰雪般皎洁。

卫琇想起他阿翁的卧房里铺着一张雪白的狼皮,是他阿翁当年在边疆领兵时猎得的,他领着一队精兵将为患牧民的狼群剿杀干净,亲手一箭射穿了头狼的眼睛。

那年他阿翁十九岁。

卫琇将刀换到左手,冷冷地盯着那头孤狼,慢慢向它逼近。

狼本已沉下后腿蓄势待发,似是突然觉察到了危险,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人一狼四目相对相持了许久,那头狼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第83章

姜悔跨坐在马背上,口中塞着麻布,双手被紧紧缚住,生着双狐狸眼的内侍手握缰绳坐在他身后,扬鞭策马往洛京城飞驰而去。姜悔自晓事以来便知道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婢生子,这辈子大约无缘仕途,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屈辱的姿态走进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宫城。

一行人抵达万春宫时已近未时,晴空如洗,不见片云,显阳殿重檐巍峨,丹陛在阳光下灼烁耀目,姜悔被那内侍押着拾级而上,仿佛行走在云霞之上,视线尽头是朵朵金色仰莲——那是涂了金的柱础。尽管前途未卜心中忐忑,这恢弘的景象仍然令姜悔的呼吸一窒。

殿中自檀木横梁上垂下一道道帷幔,一重织锦,一重轻纱,深深浅浅的绯色,重帷深处是一座明黄的纱帐,姜悔一步步往前走着,仿佛越过一朵牡丹的层层花瓣,往花蕊中走去。

纱帐低低挽在雕摩羯衔花的金帐钩上,里面坐着个盛装的人,面容隐在纱帐之后,只能看到一层层满是文绣的衣裾堆云一般铺洒在整块白狐皮缝成的地衣上。

莫非这就是皇后娘娘么?姜悔正思忖着,冷不防那内侍在他身后低低道了声“跪下”,他只觉膝窝里吃痛,来不及思索,已经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

帐中之人懒懒地站起身向他走来,丝绸摩挲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入目是一双缀着宝石的聚云履和绣着云气纹的裙裾,此人一开口却出乎他的意料,竟是个嗓音略带沙哑的少年:“让我看看,你给我弄来的是个什么货色。”

那内侍赶紧诚惶诚恐地谢罪:“奴婢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少年嘻嘻一笑道:“知道错就好,自去下面领罚吧。”

姜悔不知他口中的“下面”是哪里,听得有些不明就里,却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涌出难以名状的寒意。

那内侍恭敬地唱了声喏便膝行退下了,空旷的大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少年手里拿着柄象牙骨绘扇,扇面上画的是斫琴图,他就用这把扇子轻轻挑起姜悔的下颌。

姜悔忍不住抬眼,顺着眩目的绫罗和金玉往上望去,只见那不过是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少年,五官生得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乏味,然而双眼睛里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姜悔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旁人的恶意,其中又以嫡兄姜昙生为首,隔三岔五的欺辱不止一次叫他绝望,甚至生出过一些令人不齿的念头,可把十个张牙舞爪欺男霸女的姜昙生捆在一块儿,也及不上眼前这少年一个眼神瘆人。

三皇子司徒铮静静端详了他片刻,眼中慢慢浮现出一丝赞赏之意,姜悔的眉目虽不如姜妃和五皇子那般绝美,却自有一种读书人没来由的清高,虽不合时宜,却养出了一副不折的傲骨,看在有心人眼里,有种别样的清隽动人。

“你就是姜景仁父孝中与婢子苟合生出的那个孩子?”司徒铮收起扇子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姜悔脸上有屈辱之色一闪而过,默不作声,心中却早已猜到了少年的身份,打着皇后娘娘的幌子去抓人,眼前这位多半是三皇子了。

“你知道,”司徒铮沙沙地轻笑了一声,瞟了一眼姜悔的眼睛,“从你的眼神就看得出来。真是没想到,姜阿豚那个蠢物,生的子女倒是一个赛一个的灵秀,你们家也是有趣,屠夫生出的女儿活似大家闺秀,庶子又像个经生儒士。有人不喜美人太聪明,我却独爱聪慧的美人,你们兄妹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甚好。听说是你将她藏了起来?这却是你小人之心了,我已经叫人拟旨,不日将册封她为侧妃,将她请进宫来却是因为思之太切,已到了废寝忘食辗转反侧的地步。”

司徒铮说到此处顿了顿,伸出根手指顺着姜悔的脸侧不快不慢地轻轻划过:“不过既然你二妹不知所踪,也只好权且拿你替她,来个屋乌之爱了。”

姜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微露困惑。

司徒铮用扇子掩着嘴扑哧一笑:“就是你想的意思。”

姜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司徒铮对他的反应极是满意,和颜悦色地耐心道:“你也读过书,想必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你二妹早晚是要入宫的,你们若是乖乖听话,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你姑姑和两个表弟放出来了。”

窗外一阵风吹来,帷幔轻轻拂动,越发像一朵颤巍巍绽开的牡丹,姜悔突然觉得此情此景甚是荒谬,简直想发笑,仿佛有人将他满腹的圣贤书付之一炬,他毕竟是个满腔热血的少年人,也曾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踌躇满志,偷偷发着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幻梦,而今这美梦化作了泡影,难道普天之下的学子学成文武艺,就是为了货与如此肮脏无耻之人么?

司徒铮见他垂着头不说话,以为他在犹豫,走过去将一手轻轻搭在他肩头,笑着劝道:“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和不甘了,分明天资卓绝,却因为出身的缘故只能一辈子仰人鼻息,无异于明珠暗投,真叫人心痛。不过你遇到了我,一展才华抱负便如反掌。”

姜悔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面曾经有过的挣扎彷徨都变作了决然,他将肩头那只白皙的手甩脱,朗声道:“小民不学,只知匹夫不可夺志,请殿下赐小民一死。”

司徒铮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非但不怒,反而拊掌笑道:“有趣,甚是有趣,没想到姜家还藏了这么个宝贝!”说着凑到姜悔耳畔,毒蛇吐信一般道,“你知道么?死是最容易的。”

他话音刚落,有内侍进来,站在十步之外跪下禀道:“启禀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前往圣寿堂议事。”

“知道了,”司徒铮有些扫兴,不耐地挥了挥衣袖,“你回去告诉母后,请她稍待片刻。”

“殿下......”那传话的内侍迟疑道,“事关重大,娘娘请您务必即刻前去,杨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司徒铮收起了嘴角的笑意,举足向那内侍走去,脸上仿佛笼罩着层寒霜:“听不见我的话么?看来你这对耳朵生着也甚是多余。”说着从腰间抽出把短匕,那内侍吓得面如金纸,不住地磕头告罪,却不敢躲闪,司徒铮勾了勾嘴角,手起刀落,便将那内侍的左耳齐根削了下来。那内侍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不住哀嚎,痛得在地上打滚。

司徒铮也不去看他,一回身,见姜悔吓得脸色惨白,笑着走上前去把那沾血的刀刃在他脸上蹭了蹭,头也不回地道:“来人,找个盒子将这无用之物装起来给皇后娘娘和杨大人送去,记得回禀她,她的人弄脏了我的衣裳,仪容不整不敢去见母后与外祖,还请他们稍等片刻,待我沐浴更衣完毕再前去行礼。”

姜悔脸上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为那俊美的脸庞添上些妖异之色,司徒铮微微侧头欣赏了片刻,方才对赶来伺候的小宫人道:“把姜公子带下去,好生伺候着,待我处理完正事再来与他谈心。”

那小宫人大约比姜悔还小一些,低着头应了,来扶姜悔时手还在颤抖。她将姜悔带到万春宫一处偏殿中。姜悔试着与她攀谈,然而大多时候她只是低着头绞动着手指不发一言,对姜悔的问话更是充耳不闻。

那宫人收拾出一间厢房,又从库房中抱出被褥毡毯等物铺设好,行了一礼道:“请公子在此歇息,酉时初刻奴婢拿晚膳来。”

“有劳,”姜悔契而不舍地道,“我名叫姜悔,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人仿佛惊弓之鸟,快步退到门口,倚着门边站了一会儿,抿了抿唇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阿春。”

元丰十六年二月庚辰,天子下诏将太子司徒锋及太子妃徐氏废为庶人,软禁于金墉城,册立三皇子司徒铮为太子,大赦天下;封国丈杨安为太原郡公,拜车骑将军、散骑常侍、中书监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开府仪同三司。

赵王司徒宪平叛有功,拜镇南将军,使持节都督豫州诸军事。

北军中侯杨武、中护军任舒、殿中中郎裴广、萧炎等人亦各有加官和进封。

太尉荀康与中书监卫昭与太子结党篡逆,女眷流徙三千里,罪及出嫁女。钟禅身为太子少傅不能规劝太子,免官削爵,付廷尉。

与此同时,又有一道旨意征平虏将军姜景义回京,迁尚书郎,加散骑常侍。

三日后,天子赐庶人司徒铮和徐氏金屑酒。

姜夫人及其所出的五皇子、七皇子仍然软禁在寝殿中,姜府各道门外仍然有军士把守着。

至此,这场史称“丁亥之乱”的宫变似乎是尘埃落定了。

第84章

三人在林中过了一夜。翌日清晨,钟荟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上盖着卫琇的氅衣,阿杏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微张着嘴呼呼大睡,嘴角边留着条涎水淌过的痕迹;卫琇则抱着臂靠着棵三人合抱的古槐坐着,静静垂眸望着火堆出神,熹微的晨光穿过树顶,勾勒出他秀致的侧脸,一发显得清尘绝寰。

钟荟不由一怔,旋即感觉嗓子有些干疼,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卫琇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个淡淡的微笑,指了指架在火堆上烘着的狐裘道:“山中露重,在下见女公子的狐裘露湿了,便擅自替你换了,多有冒犯。”

“多谢卫公子,”钟荟坐起身,见他眼下青影有些重,担心地问道,“昨夜没睡好么?”

“后半夜睡了两三个时辰,多谢女公子垂问,无碍的。”卫琇说着伸手摸了摸狐裘,发现已经干了,便小心地将它从树枝搭成的架子上取了下来。

钟荟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盖着人家的氅衣,忙拎起来抖了抖上面沾的枯枝朽叶,双手捧还给他,卫琇伸手去接,钟荟低头一看,他的手似乎都冻得有些发青了,赶紧道:“公子快穿上吧,一会儿得着凉了。”

卫琇其实一夜未阖眼,后背上寒意阵阵,便从善如流地披上氅衣,系上带子,衣服上尚带着余温,一股和着淡淡馨香的暖意将他包裹了起来,将彻骨的寒冷驱散了些许。

不一时阿杏也醒了,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呆呆地四处张望了一番,看到卫琇时显然唬了一跳,这才将昨日那一番不寻常的经历记了起来。

身在野外一切都得从简,钟荟那套比郊祭还繁琐的起居规矩自是不能贯彻,只能凑合着用清水草草洗漱了一番,将头发挽成个男子般的发髻。

三人用了些干粮便急着启程,跋涉了一整天,终于赶在日落前找到了栖身之所。那是座建在半山腰上的茅屋,大约是附近村庄中猎户或樵夫上山时歇脚的地方,屋子大小只有半间,没有窗户,四周一圈鹿柴,柴扉摇摇欲坠。

卫十一郎让两个小娘子在附近的树丛中等候,自己先去查探了一番,确认屋里空无一人,三人方才进屋安顿下来。屋角堆着些柴禾,中间房梁上吊着个黑乎乎的陶锅,卫琇摸了摸陶锅的边沿,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墙角放着一口大水缸,里面蓄着小半缸水,水面上飘着些小虫和细灰,水缸和墙角之间已经结了蛛网,无论这茅屋的主人是谁,应是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

三人心下稍安,春寒料峭,露宿野地的滋味委实不好受,若是不幸引来了野兽还有性命之忧。

水缸里的水是不能用了,好在来时路过一条浅溪,距离此处不远,只需穿过一片灌木林就到了。

卫秀解下麻绳上挂着的陶锅去溪边洗,顺便打了些水回来,钟荟和阿杏趁着这当儿架起柴禾生了堆火,把倚在墙边的几捆茅草铺在地上,阿杏躺下试了试,满意道:“这比昨日可舒服多了,奴婢的腰一直疼到现在呢。”

说话间卫秀提着锅子回来了。他们将半锅水烧开,投了几块已经干硬得难以下咽的面饼和肉脯进去,不一会儿食物的香味便随着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开了。

阿杏不禁咽了口唾沫,连着两日拿冷食充饥,这杂面汤不啻于珍馐佳肴,卫秀和钟荟却因心里压着事没什么胃口,不过热汤喝进肚里也觉落胃熨贴,连带身上都暖和了不少。

阿杏喝完汤,将碗底的饼渣和肉末舔得干干净净,从钟荟和卫秀手中接过碗兴高采烈地道:“奴婢来时见林子里长着些山菌野菜,明日去采些来煮汤,可鲜了。”

听她的意思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地安营扎寨过起日子了,饶是钟荟知道她心宽也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对卫秀道:“不知卫公子有何打算?”

卫秀望了望姜二娘,她此时审慎的眼神与稚气的脸有些不相称,叫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而是个可以结伴同行的友人。

他沉吟了片刻道:“宫中有变,或是改立太子,或是新皇登基,不日便该有分晓了。在下以为不如在此暂歇,翻过两个山头便有村落,过两三日去打探一下消息,再作计较。”

钟荟思忖片刻,点点头,此处离洛京不远,宫中若有废立,不出几日当有诏令传至,再心急也是无济于事,一动不如一静,好不容易找到容身之处,总好过在山中乱转。

“公子是否想过,若是......回不了洛京呢?”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

“回不去便罢了。”卫琇用树枝拨了拨火堆道。

另外半句话他虽未说出口,钟荟却瞬间明白了,她急着回家,是因为城中有她牵挂的家人,钟家和姜家诸人都生死未卜,而对卫琇来说,回洛京也罢,去别处也罢,四海之内已经没有他的家了。

卫琇见她脸色凝重,眼中似有悲恸之色,反而笑了笑宽慰她:“在下有一舅父在齐郡为官,若是不能回京便去青州,女公子毋需担心。”

钟荟一想便明白了,卫琇的母亲出自河间毕氏,外祖几年前已经过身,母亲只有一位胞弟,任齐郡太守,他去投奔舅父也是理所当然,便不再多问了。

卫琇却是撒了个谎,他确实要去青州,却不是去投靠舅父,而是冲着齐王去的,齐王妃卫澜是他隔房的姑母。

宣帝当年专宠田夫人,有意传位于其所出的幼子,诏书都已拟好,终因一干重臣极力劝谏而作罢,立了嫡子为太子,是为景帝。与大位擦肩而过的那位便是老齐王,如今这位齐王的祖父。老齐王为人庸懦,虽有万般不甘,却不敢有所作为,幽愤成疾,年纪轻轻便在封地郁郁而终。他的儿孙却都不是省油的灯,卧薪尝胆,暗暗经营自己的势力,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当今早疑心齐王有不臣之心,无奈对方滑不溜手,至今仍未抓住他的把柄,不敢轻举妄动,他祖孙三代经营,在青徐一带的势力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世人都谓天子忌惮汝南王司徒徵,却不知那只是个幌子,在西北那么些年,天子兵权说收便收,他只能双手将兵符捧上去。

这些事卫十一郎自然不会与姜二娘和盘托出,因缘际会,萍水相逢,他们同行了一段路,姜悔于他有恩,他便要尽力护她周全,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仅此而已。

阿杏的心大约是个漏斗,什么事也装不住,吃饱喝足了困意上来,眼看着倒头便要睡,钟荟赶紧将她推醒,阿杏这才想起她家小娘子的嘱咐,对卫琇道:“劳烦卫公子回避片刻,咱们家小娘子要洗洗那个那个......”

卫琇有何不明白的?尴尬地欠了欠身便逃也似地夺门而出,不过那婢子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即便他无意偷听,那语声仍旧不屈不挠地往他耳朵里钻。

“哎哟......小娘子你作甚么捅奴婢,奴婢又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哎哟哎哟......小娘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那婢子一边笑一边哀嚎。

姜二娘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阿杏又带了哭腔道:“小娘子,您怎么不同奴婢说啊,奴婢可以背您啊,这好好的一双脚磨成这样,往后叫郎君嫌弃可如何是好!”

这婢子倒是未雨绸缪,卫琇心道,随即有些动容,两日相处下来,这姜家小娘子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八九岁的小女童,突逢巨变,离开家和亲人,在这荒山野岭中辛苦跋涉,可从头至尾没有哭过一回,也没有叫过一声苦,甚至还时常反过来操心他,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姊姊。

卫十一郎正感佩,阿杏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没味道啊,哪里臭了,奴婢闻闻看,挺香啊,跟鱼鲊似的......哎哟娘子莫掐莫掐......好好好,咱们洗咱们洗,奴婢去烧水......”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阿杏扯着嗓子喊道:“卫公子,咱们完事了,您请进来吧!”

卫琇回到屋里,觉得有些口渴,去找水喝,发现吃得苦耐得劳的姜家小娘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有机会便要故态复萌骄奢淫逸一把,几乎将满满两个水囊都倒空了,不知拿去洗了什么,只给他留下了两口。

卫十一郎倒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姜二娘自己似乎很心虚,裹着狐裘抱着膝坐在火堆边,时不时偷偷地觑他,一双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亮,那乖巧的模样让他想起四叔家的十四妹,心里蓦地一软,旋即想起十四妹已经死了。

第85章

尽管茅屋主人多日未至,三人为防万一,还是在每日破晓前收起行囊,将屋子里的什物归置原位,仔细清理留下的痕迹,赶在天亮前离开,白天他们躲避在密林中,日落后再回到茅屋中过夜。

如此过了两日,他们带来的食物几乎告罄了,钟荟和阿杏在山林中采集些刚冒出头的嫩蕨菜和野山菌,卫琇则削了根木棍,将短刀用草绳缚于其上,去溪边叉鱼,起初一无所获,逐渐摸索到窍门,当天夜里三人便喝上了山菌炖的鲤鱼汤。

“要是有盐就好了......”阿杏咂巴着嘴叹道。

“明日我去北边山坳里的村子探探消息,顺便拿银子换几身粗布衣裳和盐米。”卫琇轻轻搁下碗道。

钟荟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是刮鱼鳞时不小心被刀划破的,虎口也磨破了,手掌起了茧,手背和手腕在荆棘丛中刮蹭出不少细小的伤口,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卫十一郎这对手生得白皙修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公子的手,这样的手应该拈花抚琴执笔,从今往后却要披襟斩棘,钟荟看着看着,鼻根处便有些酸胀起来。

“不妥,”钟荟装作犯困揉了揉眼睛道,“卫公子前去太冒险了。”

“对啊,万一来抓公子的人没死心,叫人给认出来可就糟了,”阿杏也附和道,“还是奴婢去吧。”

“你一个小娘子翻山越岭岂不是更危险?”卫琇皱了皱眉,并不赞成。

“不妨事不妨事,”阿杏受宠若惊地摆摆手,“不过两个山头罢了,日落前就能回来,奴婢长得不起眼,穿得也不起眼,只有奴婢去最合适,公子还是留在这儿照看着我们家小娘子罢。”

钟荟和卫琇思忖了半晌,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无奈点头。

第二日清晨阿杏出发前,卫琇将自己的短刀给她防身,钟荟将他们仅剩的两张面饼和脯腊给她带上,再三叮咛道:“若有危险赶紧跑,打探不到消息也无妨,务必平安归来。”

两人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却始终不见阿杏的身影,天边的彤云黯淡下来,山色逐渐深浓,慢慢化作黛色的剪影。钟荟坐在林子边缘的大石头上,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山下,可阿杏仍旧无影无踪。

“起风了,回屋去吧。”卫琇在她身后道,让一个小娘子代他去涉险,他心里本就不好受,此时更不知如何安慰姜二娘。

钟荟轻轻点点头,转过脸扯扯嘴角道:“那丫头笨得很,指不定迷了道。”说着站起身拂了拂裙摆上的尘土,转身跟着卫琇回屋里去了。

阿杏走失了,两人都食不甘味,卫琇胡乱煮了锅杂菜羹,两人对付着填饱了肚子。外面山风呼啸,卷着寒鸦声声从茅草的缝隙中灌进来,将柴扉吹得吱嘎作响,火焰在风中狂摇乱摆。

到了该就寝的时辰,钟荟合衣躺在草堆上,将狐裘盖在身上,却心绪不宁毫无睡意,眼皮一个劲地跳,十分恼人,她用手心将眼睛压住,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疲惫终于还是占了上风,神思恍惚之间,只觉得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想睁开眼看看究竟是什么,奈何眼皮太沉,那响声持续了一会儿,似乎停了下来,她的心弦一松,接着便觉得颈侧有些痒,还有股难以言喻的凉意,她还没想明白就里,身体已经先一步警觉起来,不由自主地抬手一摸,触手软而凉滑,刹那间睡意烟消云散,“啊”得一声失声尖叫起来。

卫琇此时正醒着,闻声立即坐了起来,自卫家出事以来,他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总是在身心累到极限时才能阂一会儿眼,而睡眠于他而言不再是黑甜乡,只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梦魇。

“蛇!蛇!”钟荟从小最怕长虫,瞬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那条蛇早被她甩落到地上,可她仍旧一边哭喊着一边狂奔,一见卫十一郎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惊鹿似地蹿到他身后。

卫琇定睛一看,不过是一条约莫半指粗的草蛇,松了一口气道:“莫怕,是无毒的草蛇,你瞧,那蛇头是圆的。”说着拿起靠在墙边的棍子,小心翼翼走过去,突然举棍照着七寸猛地一击,那条蛇痛苦地抽搐一下便摊在地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