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天家公主不愁嫁,这位长公主年已及笄,驸马人选至今未定,都中年岁相宜的世家子弟间已是暗潮汹涌——本朝没有驸马不能执钧当轴的规矩,若是有幸尚主,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洛京士庶简直将清河长公主的婚事当成自家事来操心,街谈巷议之下,连原本自觉希望渺茫的寒门士子也不由心生微澜,天子这两年屡次拔擢寒素,说不得选驸马时也来个不拘一格青眼相加呢?

朝秦暮楚的洛京百姓大多已经忘了,还有一位长公主今年已二十一了仍未把自己嫁出去,夜夜枕冷衾寒,并无传说中的面首暖床。

***

那禅院外头看着不起眼,院墙和门扉都是竹片编的,不同于一般北方宅院的厚重,倒有些江南的风韵。他们轻轻推门而入,里面却是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数间精洁的屋舍在葱茏草木间若隐若现,叫人难以一窥全貌。

竹墙围了三面,另一边却是依着天然的峭壁,一道山泉顺崖壁蜿蜒而下,注入五尺见方的弦月形小池中,池边一丛疏淡的绿菊色如碧玉,此外再无别的花卉。

钟荟正在仔细端详那株珍贵的青心玉,却见一个身着朱红色斑纹锦衣裳的少女提着裙子急步向她走来,木屐磕着地上青石板,声音颇为悦耳,可入钟荟的耳朵里就像催命钟一般:“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好等!”

武元乡公主一把将钟荟袖子拽住,满怀希冀地盯着她双眼问道:“西北有消息么?”她母亲是胡人,一双眼睛比中原女子大一些,深邃一些,浅淡一些,像盛在金杯中的琥珀酒,眸光一闪便漾起浅浅金色。

她这么直勾勾地一看,钟荟觉得自己像是叫一头母花豹盯上了,心虚道:“最近未曾收到西北的书信……”见她一脸要吃人的神情,赶紧找补,“恐怕正在路上,大约不出几日就到了。”

司徒香这才松开手,失望地垂下眼睛,抚了抚脸颊,悠悠地叹了口气,她的睫毛也比中原女子更长更翘,脸颊上有层细细的金色绒毛,看起来像个可口的桃子。

钟荟仿若劫后余生,将皱巴巴的袖子捋捋平,心里道了声孽债。想当年她和司徒香还结下过不大不小的梁子,以为日后相见即便不至于大打出手,少说也得恶语相向,谁知她二叔姜景仁当年领兵回京,骑着马招摇过市,司徒香一见之下芳心暗许——其实不能算暗许,不出半月她自己已吆喝得洛京城里尽人皆知了。

司徒香人不坏,就是有点傻,也不知道那心眼子比筛孔还多的汝南王如何生得出这样的女儿。若单论相貌品性家世,配她二叔这大龄光棍尽够了,只是牵一发动全身,姜景义若是娶了司徒香,整个姜家,连同宫中的姜太妃母子、远在封地的司徒锴,与汝南王府便再也撇不清了。

当年姜景义前手交了兵符,后脚西北的胡人就乱了起来,天子先后派了三个将领前去平叛,统统铩羽而返,最后只得把姜二郎这把藏起的良弓又请了出来,隔日就下了一道诏书遣了他五弟琅琊王司徒锴之国,君臣之间已有了嫌隙,姜家这几年又树大招风,姜明霜入宫算是安抚手握重兵镇守边疆的姜景义,反过来也是安天子和韦太后的心。这个节骨眼上再与出镇荆州的汝南王扯上关系?那可真是嫌命太长了。

这其中的关窍钟荟明白,姜景义明白,汝南王更是一清二楚,惟独司徒香不明白,她白得像牛乳一般的脸颊上泛起桃红,扭扭捏捏地袖子里掏出个粗制滥造的香囊:“记得替我交给他啊……”

钟荟接过来一看上边的图案甚是纳闷:“这只鸡是何意?”

司徒香脸涨得通红:“你眼瘸么?这是鸿雁!鸿雁!”

钟荟无言以对,只得默默将那只酷似阿花表亲的鸿雁收起来,反正不管是鸡还是雁,它都无缘飞去西北传情,等待它的宿命是在暗无天日的木箱子里与诸多鸡零狗碎一起慢慢终老:镶了银圈和松石的虎牙、永宁寺求来的平安符、一绺栗色的头发……本来按她二叔授意是该付之一炬的,可钟荟对着一个怀春小娘子的心意实在下不去手。

司徒香又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常山长公主等了许久不见人进来,遣了侍女来问,司徒香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屋子里施了罗帷和锦帐,帐前一张十四牒织成屏风,一看便是宫中匠作的手笔,个叫人屋子四角各置一个纯金银凿镂香炉,以石墨燃着青木香。

清河长公主端坐帐中旁若无人地抚着琴,见姜家姊妹进来也未抬头,只微微颔首,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也不知算不算笑。她生得清丽,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宝光绫衣裳,青碧色罗裙,薄施粉黛淡匀胭脂,眉心一点银钿,看起来不似金尊玉贵的天家公主,倒像是误入凡尘的神女。

常山长公主却是站起身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先拉起姜明霜的手夸赞道:“第一回 见你穿鹅黄,很衬肌肤,这璎珞也很别致。”

大娘子与长公主也算常来常往了,仍旧叫她夸得很不好意思,飞红脸道:“长公主谬赞,衣裳是二娘替我选的。”

同姜明霜寒暄了几句,常山长公主这才掐了掐姜二娘的脸颊道:“你这白眼狼,不下帖子请你从来想不到来看我!”

钟荟连连告罪,长公主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一身半新不旧的大红双丝罗衣,头发还像女童似地绾成双挂髻,发上的红宝石金簪和手腕上的金跳脱本来就是西市上金银铺子的货色,还都是前几年的款式,不满地教训道:“打扮起别人来倒是有模有样,自己如何穿得跟个烧火婢子似的?小时候倒还知道打扮,倒是越大越不修边幅起来,真真白瞎了你这张脸!”

清河长公主闻言钟荟晃了晃手腕上足有五两重的金跳脱道:“那是您府上,放眼整个洛京城还有哪家的烧火婢如此阔气?”

清河长公主冷冷淡淡地向她瞟了一眼,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手底的琴声突然激昂起来,只见她勾挑猱吟一气呵成,指法令人眼花缭乱,琴声如百尺飞泉万斛倾珠。

正在叙旧的几人不由被琴声吸引,停止了交谈,都专心致志地听清河长公主抚琴。

清河长公主一曲奏毕,余韵绕梁,姜明霜已然看呆了,半晌找不出什么词去赞她,只能道:“殿下技艺超绝。”

常山长公主却道:“有些浮躁了,琴之道在宣和情志,若没有淡宕的心境,即便技艺臻于化境,却仍然入不了一流。”

也就是这位敢说这话了,清河长公主眼中微有不豫之色,咬了咬唇笑道:“阿姊说得是,妹妹受教了。”

姜家姊妹忙上前见礼,清河长公主矜持地与姜明霜叙了叙寒温,却把姜二娘晾在一旁,末了仿佛突然发现这么个大活人似的,笑着道:“常听阿姊称赞姜家二娘子琴心高旷,有林下之风,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闻?”

果然在这儿等着呢,钟荟心道。说起来冤得很,她至今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金枝玉叶,其实清河长公主在先帝诸女中算是难得的好性子——常山长公主对丑人毫无耐心,比不得清河长公主一视同仁,知书达礼。

自司徒锴之国后,姜太妃时常召姜家姊妹三人入宫作伴,彼时清河长公主还未出宫建府,也是时常往来酬酢的,虽说不上相交莫逆,却也相处得甚是愉快,可约莫一年前,这位长公主却似变了个人,对他们姊妹突然冷淡起来。

连司徒香这种漏光大眼都看出不对劲了,她这堂姊是有些清高,不过也正因为清高,从来不屑与人论什么短长,如今她地位超然,按说更犯不着与个臣工家的小娘子过不去,可她偏偏每回见了姜明月都要找点不痛快。

姜明霜总是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认定了是因自己要入宫才惹得清河长公主不高兴,这才带累妹妹受迁怒。

“承蒙殿下抬举,民女献丑了。”钟荟心知躲不过,也不推诿,大大方方地在案前坐下,左手轻轻搭在十徽处,用右手勾了勾弦,怡然自得地弹起《绿衣调》来。

清河长公主脸色顿时有些发绿,《绿衣调》是五六岁的孩童初学琴时的入门曲,几乎全是右手指法,左手只需按按弦,而学琴到了一定境界,几乎是靠左手见高下的,她令姜二娘弹琴,自然是存了较量之心,她拿《绿衣调》唬弄她简直就是当面讥嘲。

“姜明月,”她冷冷地将琴音打断,“你这是何意?”

“殿下恕罪,”钟荟无可奈何,低声下气地赔不是,“民女不学无术,只会弹这么一首曲子。”

常山长公主偏偏一本正经地火上浇油:“越是简单的曲子越见功底,你很不必妄自菲薄。”说完还趁着旁人不注意朝姜二娘挤眉弄眼。

“殿下说笑了,民女实在是小时候叫先生训怕了,见了琴便发怵,故而学完这一首便搁下了,横竖民女生得蠢笨,再怎么勤学苦练也无济于事的。”钟荟气得直咬牙,不就是上回请司徒香过姜府,没给你下帖子么,至于这么落井下石?

外人不知道姜二娘受伤的事,姜明霜却是知道底细的,《绿衣调》是她能弹的唯一一首琴曲了。

姜明霜眼中噙着泪,上前一步道:“请殿下恕罪,民女身体不适,就此告退了。”说罢屈膝对着几位天家贵女一一行了礼,拉着目瞪口呆的妹妹小声道,“咱们走!”

钟荟左手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她牵着走,清河长公主涨红了脸,不知道是愤怒多些还是羞愧多一些,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如此作派可笑又粗鄙?她从来不觉得美貌有什么值得艳羡,她自小在宫中长大,眼睛里最不缺的便是昳丽的姿容。其实她原先并不讨厌姜家二娘子,甚至还有些喜欢她,喜欢她口舌便给说话讨喜,也喜欢她身上鲜活的市井习气,直到那一日在钟家花园中偶然见到卫琇与姜明月说话时的模样。

卫十一郎待谁都温文尔雅,与她交谈时也带着彬彬有礼的笑意,却让她觉得遥不可及,仿佛有一座冰砌的高墙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而姜明月在墙里。

清河长公主的失望难以言喻,她以为她的卫十一郎是不同的,然而他终究是个被美色障目的人罢了,与世间万千俗男子并无不同。

明知道不对,她还是忍不住迁怒姜明月。

第98章

姜明霜是个脾气好到让人恨铁不成钢的滥好人,刚回姜府那阵子,即便是奴婢也能挤兑她两句,三娘子挑她的刺她更是不放在心上,最多笑眯眯地自己开解几句。

钟荟这么些年没见她与人红过脸,不成想不鸣则已,初出茅庐就开罪了天子唯一的胞妹,也是她未来的小姑子——全是为了护着她,钟荟自然是领情的,然而受用之余,不免更加担心她的将来。

依她之见,姜明霜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嫁到人口复杂些的大家族都叫她放心不下,莫说入宫了,她这么铁了心要进宫,一来是被司徒钧灌了迷魂汤,二来恐怕也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姜家势必要送个嫡女进宫的,曾氏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女儿走这条路,那就只有从他们姊妹中选了,得知大娘子对司徒钧有心时,她自己不也松了一口气么?

“阿姊,”钟荟被满心激愤臂力过人的姜明霜一路拽到院子里,估摸着屋子里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这才小声劝道,“让她说几句罢了,何苦为这点小事将人得罪死了……”

“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要是看着她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你,这声阿姊我岂不是白受你的?”大娘子义愤填膺,饱满的胸膛起起伏伏。

“长公主身份尊贵,叫她说两句又不值什么,我脸皮厚你还不知道么?还怕人说?”钟荟一边抚她背替她顺气,一边好言相劝。清河长公主虽说已经出了宫,可谁都知道天子疼这个妹妹,有她说一句好话比韦太后还管用。

故而发现这位要命的祖宗看自己不顺眼时,钟荟便打定了主意一味伏低做小曲意逢迎,不是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

小娘子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无非就是那些小心思。她知道清河长公主是个恃才傲物的清高才女,便把自己往俗气艳丽的路数打扮,可谁知这么一来她越发不豫,钟荟只得另辟蹊径,素面朝天穿旧衣裳出门,以今日的遭遇看来也是收效甚微。

姜明霜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有些小题大作,外人并不知道二娘子手伤的事,清河长公主自然也无从得知,方才她也不过是仗着身份压一压二娘子,甚至说不上刁难,可是如今妹妹的手伤就是她的痛处,不管有意还是无心,谁戳她肺管子她就得炸,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成。

“哪个怕她了!今儿就算她阿兄在这儿,我也照样这么着!”大娘子梗着脖子红着脸道,其实她小时候养在济源时脾气倔在邻里间是出了名的,有什么不顺意可以三更半夜嚎上两三个时辰,表婶说是因为她乳母生病那阵子喝过驴奶的缘故。

“阿姊你这可是恃宠而骄,要不得要不得。”钟荟见她气消得差不多了,免不了又打趣她两句,叫她不知轻重地掐了两下。

有脾气也未必是坏事,与其叫人觉得你柔顺可欺谁都能踩上两脚,还不如明火执仗地骂回去,说不得还能吓退几个比较怂的。

姊妹俩出了禅院,正要顺着石阶往下,身后却有个熟悉的声音道:“这就要走啦?好容易见一回,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却是常山长公主追出来了。

长公主亲自出马,姜家姊妹自然不好拿乔,只是这时折返回去见到清河长公主未免尴尬,好在常山长公主也不耐烦当这个和事佬,如男子一样伸了伸腿脚道:“闷在里头怪无聊的,正好出来走走。”

钟荟还记着她方才那一手落井下石,也不接话,光皮笑肉不笑地乜她,美人薄怒就跟胡饼撒了孜然一样,风味更与平日不同,长公主叫她这么带嗔地看一眼便认了栽,摇摇头,伸手向院落里一指,对近身伺候的侍婢道:“一会儿同住持说一声,将里头那株青心玉挖出来给你姜姊姊府上送去。”

姜二娘不屑地勾了勾嘴角,显然是在说一株花就想打发我么?

常山长公主在心里暗骂自己,叫你嘴贱招惹这丫头,吃了那么多回教训还不知她是蚊子投胎么?咬咬牙道:“回去拿东汉越窑青瓷罐栽上再送去,对,新得的那只,绳纹带开片的。”

“啊呀又叫殿下您破费,多不好意思,”钟荟这才展颜,露出个如三春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亲切地问候道,“崔太妃的身子好些了吗?有些日子没进宫了,下回瞧瞧她去。”

美人总算肯对自己假以辞色了,常山长公主心里别提多美,把先前的怨愤忘了个一干二净:“还算旺健,只不能劳累,前日她还同我说起过你,想是惦记你家的藤花蜜了。”见姜二娘额头上沁出薄汗,颠颠儿地从袖中掏出洒金扇子替她扇风。

“幸好窖里还藏了两罐子,今年园子里新收的槐蜜也好,下回带些给她尝尝。”钟荟笑道。

姜明霜见常山长公主有些欲言又止,知道她有话要同妹妹讲,便体贴地装作停下赏花,落在俩人后头,与他们拉开十来步的距离。

常山长公主感激地向她点点头,这姜家大娘模样虽比不上妹妹,性子可比她好太多了。

“这琴曲是怎么回事?”不着边际地扯了几句风花雪月,长公主总算切入正题,“几年前我明明听你弹过《幽兰碣石调》,司徒婵同你争锋是她不对,可她身份摆在那儿,连我都要让她三分,你何苦为了一时意气将她往死里得罪呢?”

钟荟不知怎么与她解释,只得一口咬定:“真是撂下许多年,旁的曲子早忘光了。”

“那真是可惜了,”常山长公主惋惜地感叹道,“多少人学了几十年的琴也没你这悟性,我一直好奇你这琴是跟哪个大家学的,倒有些卫家的影子,莫非有什么师承?”

“是家里请的女先生,不是什么大家。”钟荟心里一虚,她五岁时同卫七娘、卫六郎一起学琴,是卫昭手把手领进门的。

说起卫家,不免又想起那一家子风流秀逸的人物,两人俱是默然。

过了一会儿,常山长公主突然没头没脑地道:“我记得听你提过,你二兄数年前曾入钟氏家学附读过一年,是自己上门投文的么?”

钟荟点点头,随即有些纳闷:“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咳咳......”常山长公主脸一红,心虚地把眼睛往旁边瞟,“替一位表亲打听打听......”

“表情?”钟荟如何看不出她的反常?当即毫不留情地将她戳穿,“莫非是殿下那位远在江南的表兄苏晢苏小郎君?”

常山长公主顶着这位苏表兄的名头招摇撞骗已成惯犯,叫姜二娘说破了也不恼,嘻嘻笑着装模作样道:“啊呀,叫你猜中了,的确是这位表兄,他仰慕钟公高才,不远千里来京拜师,这不是托我打听打听消息么。”

“殿下这位苏表兄这回又看上了哪位小郎君?”钟荟没好气地道,钟氏家学里大半是钟家子弟,都是钟荟的堂弟,十一到十五岁不等,一水儿的青葱少年郎,无论哪个叫这色迷迷的长公主荼毒了都够糟心的。

“这是说的什么话,把苏表兄当什么人了!”长公主叫屈道。

钟荟冷哼一声,歪着头眯缝着眼睛瞅她,显是唬弄不过去。

“好吧好吧,”常山长公主只得缴械投降,“是钟蔚......你做什么这副鬼样子?”

钟荟一脸惊恐:“你看上他什么了?”

“谁说我......苏表兄看上他了!”长公主矢口否认。

钟荟的神情越发像是见了鬼,她发现常山长公主竟然脸红了,这简直比她看上钟蔚还叫人震恐。

不过初时的震惊过后,她就慢慢觉出这事儿的好处来了,常山长公主和钟蔚都是老大难,能一次解决自然是最省心了,免得去祸害旁人。不过想起自家阿兄的德性,她对着长公主仍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从五六岁上就暗暗认定了这阿兄八成是娶不上媳妇儿的,哪家的小娘子能受得了这么混的人啊?那真是尖酸刻薄到了骨子里,十丈开外都能闻到那股子酸气,连他亲娘钟夫人都说了,大约是她怀钟蔚时吐得厉害,吃了太多酸梅子和腌酸菜,这才生出这么个酸叽叽的东西。

钟荟就像是西市上的奸商,好不容易碰上个眼瘸的冤大头,只盼望着尽快把这桩生意敲定了,好把那筐烂茄子尽快脱手。不过方才收了人家的东汉瓷罐和绿菊,她此时还剩一点良知并未全部泯灭,到底还是旁敲侧击道:“听我二兄说,这钟家公子一把年纪未娶妻室,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那不能够吧......”常山长公主回忆道,“我......苏表兄上回在清言会上见着他,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不像是个疾患。”

“啊呀,那可更不妙了,”钟荟大惊失色道,“若是身子没毛病,那八成是人品有问题,要不怎么二十三了还没说亲呢?”

常山长公主似乎叫她说服了,沉吟了片刻,突然收起扇子往手心上重重一敲:“那就更要想办法混进钟家去一探究竟了!这事儿你只做不知,莫对旁人说起啊!不然坏了苏表兄的名节我可不饶你!”

“那也不是不成,”钟荟狡黠地笑道,“不过苏表兄得带上我。”

“胡说八道,小孩子凑什么热闹!”长公主一口回绝,“苏表兄又不是去玩儿的!”

“我给苏表兄当书僮,”钟荟顿了顿威胁道,“你说钟家人要是知道苏表兄是个女郎,他们会怎么样?”

“好你个......你个快及笄的小娘子天天往外跑,如何同家里交代?”常山长公主假意替她考虑。

“长公主府下的帖子,民女是生了十个八个脑袋么?敢不从?”钟荟一句话就将路堵死了。

自与阿翁阿兄相认后,每次回钟家都得绞尽脑汁,有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如何能放过?再者有钟蔚的好戏不看,岂不是白长了这么大的眼睛?

第99章

钟荟从死而复生开始便在盘算着寻机与前世家人相认,只是苦于不得其门而入,直到姜悔前去钟家读书,这才寻得了契机。

钟荟没让他直接带信,虽然姜悔的人品信得过,可借尸还魂这种事毕竟荒诞不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言辞难以尽意,单凭一封书信取信于他阿翁也难了些,钟老太爷尽管生性洒脱,本质上还是个儒生,钟荟也拿不准他对那些个怪力乱神是什么态度。

好在传递消息不是非得靠书信,钟荟思来想去,最后缝了个书囊送给姜悔,中间绣了一小幅松鹤图——寓意很寻常的吉祥图案,只是那鹤丑得不同凡响,头大身小,只有一条腿,两只眼睛还生在一边,饶是姜悔收到这么个礼物也默然良久,没能昧着良心夸出什么来。

钟荟太了解她这二兄了,她熬夜绣的书囊他一定会用,别说是只瘸腿鹤,就是绣个姜昙生上去他也照背不误,若是换了旁人她还真没那么笃定。

果然,姜悔去钟家第三天,钟家十五娘就下帖子请她去赏荷花了——这只鹤就算化成灰钟熹也认得,孙女十一娘六岁时给他做的第一件绣活就是这么个玩意儿,现如今还在他书房里搁着呢。

钟荟去见她阿翁的时候心中略微有些忐忑,大致上还是有恃无恐的,谁叫她阿翁脾气好又疼她呢,小时候她一犯事就拔腿就往阿翁的书房跑,闯了再大的祸也没事,他能以十五娘的名义下帖子请她过府,至少已是信了一半了。

钟熹见了她果然和颜悦色的,钟荟便放下心来,将自己如何起死回生,如何成了姜家二娘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生怕口说无凭,又提笔写了几个字。

她这些年来一直在摹写姜二娘原身的笔法,字迹与前世有些不同,然而钟熹是书法大家,自然能从笔意中看出端倪。

钟熹捧着绢纸端详了半天,渐渐红了眼眶,末了缓缓道:“是咱们家十一娘的字……”

钟荟心中大恸,一声“阿翁”还未唤出口,钟老太爷冷哼一声,撂下纸,从案旁提起笞杖便打。

钟荟从未见她阿翁动过这么大肝火,登时傻了眼,躲都不晓得躲,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子,背上火辣辣得疼,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知道疼了?”钟熹一肚子的怒气未消,只是举起的笞杖迟迟不忍落下来,拿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你身上这点疼何曾及得上你耶娘心疼之万一?”

这一句话仿佛鞭子抽在她脸上,比挨了一百下笞杖还疼,多少情非得已的理由都成了借口,钟荟愧悔难当,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钟熹见她如此反倒没了脾气,背着手踱了几步,瞥见案上的书袋,又不痛快起来,心道当初说得好听,什么普天之下独一份,只绣给阿翁一个人的,转头就给旁人也做了一只,真真是只白眼狼!

当日下午就去家学里溜达了一圈,以书袋太丑影响仪容有碍观瞻为由罚姜悔炒了三遍《尔雅》,这才稍稍解气。

***

钟荟丝毫不怀疑常山长公主为了美色赴汤蹈火的决心,平心而论,钟蔚只要能忍住不出声,那张脸还是能看看的。

只是钟氏家学若是那么容易进,也就没有“登龙门”之说了。

常山长公主出了名的不务正业,一半时间用来看美人,另一半时间用来骄奢淫逸,小时候在宫里跟着女官正经读过几年书,也是多亏了她阿娘崔淑妃逼着,十多岁出宫建府之后就彻底放任自流了——不是没有负责管教的女官,只是天子都放话不用拘着她了,下面的人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

正经做学问不比清言会还能耍耍小聪明,常山长公主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当即以重金聘请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名儒,外面秋光晴明,她一反常态,也不设宴,也不冶游,镇日关起门来读圣贤书。

钟荟耐心等了两个月没动静,正想着要不要替她捉个刀——按理说是不成的,即便文章做得再好,当面一考校就全穿帮了,不过她去和祖父通融通融,兴许能将标准放宽些。

就在她摇摆不定的当儿,长公主府的下人来送帖子了,帖子上押了朵金海棠——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代表成事了。

长公主邀她去府上小住几日,连个理由都不需要找,这就是地位悬殊的便利了,不过钟荟还是得去禀明曾氏和姜老太太。

常山长公主与姜家姊妹是常来常往的,姜老太太也很爱她大方爽朗的性子,只是听说孙女要去长公主府住,心里有些舍不得,拉着她絮絮叨叨了半日:“你阿姊过了年就要出门子了,接着就得轮到你,在家里也待不上几日啦,怎么还往外头跑啊!”

当年府上遭贼人偷袭,姜老太太勉力相抗,拉伤了筋骨,这些年身子大不如前了,头发也斑白了,人一老,自然越发地渴望子孙在跟前陪伴,钟荟看着她这模样也心酸,奈何分身乏术,阿翁那头尽孝的机会就更少了,只得笑着宽慰她:“我可不像大姊这般急着嫁人,我不嫁了,在家里陪着阿婆。”

姜老太太一听这还得了,当即跳了起来,虎着脸教训道:“休得胡说八道,花朵似的闺女不嫁人留着陪我这死老婆子,叫人戳我脊梁骨吗?”

钟荟说这话倒不全是哄姜老太太,她对嫁人着实没什么期待,一来姜家的门第高不成低不就,若是留在洛京嫁人,只有别人挑她的份,没有她挑别人的理,若是远嫁到别处去,又要和家人天各一方,何况这世间的男子像她阿翁阿耶这么专情的终究是异类,倒是像姜景仁这样的铺天盖地,一想到要与某个面目模糊妻妾成群的男子共度余生,把大半辈子耗在与舅姑妯娌妾室周旋,安排庶子庶女的起居婚姻前程上,她就有股子说不出的腻味。

年纪大了特别容易较真,钟荟和三老太太刘氏好说歹说劝了半天,钟荟满口答应一定把自己嫁出去,老太太这才将此事放下,又开始叨念窝在西北讨不上媳妇儿不算,还拐带走她一个孙子的姜二郎。

曾氏就不像姜老太太那么好说话了。

钟荟才走到如意院门外,就听里面接连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呵斥咒骂和孩子的哭声,忍不住皱了皱眉:曾氏又在发作八郎了。她在门口站了会儿,等婢子进去报信,训斥声戛然而止,八郎还在哇哇哭个不住。

“二娘子请进吧,夫人和娘子、小郎君在听事里。”那通传的婢子一脸尴尬,微微偏着头,钟荟往她脸上一瞥,便看到一条一指来宽的血杠子。

钟荟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跟着婢子穿过院落,跨过过厅,经过内院,步入厅事中。

曾氏面无表情地端坐在独榻上,八郎鹌鹑似地缩着脖颈立在一旁,清秀的小脸上泪痕叠着泪痕,显然是迫于母亲的威严强忍着不哭,实在忍不住了抽噎两下,曾氏便狠狠地剜他一眼。三娘子姜明淅眼圈微红,一脸疲惫地揽着弟弟的肩,轻轻拍他的背,见二姊进屋轻轻朝她点点头,曾氏察觉女儿的动静,便像看仇人一般冷笑着斜睨她一眼。

钟荟只做什么都看不见,向曾氏行了礼,又同三娘子和八郎打了招呼。

钟荟初至姜府时曾氏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少妇,不过五六年的光景已经面目全非,老态尽显,她脖子前倾,肩背已有些佝偻,两鬓斑白,肌肤黯淡无光,嘴边两道深纹如同刀刻,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杨家覆灭固然是一重打击,可也不至于叫人变得如此喜怒无常,想来其中定有蒲桃的手笔。

曾氏抿了抿鬓发,又垂眸看了看手指,冷冷淡淡地道:“你来有什么事?”姜昙生从学馆回来不久便被中正定为资品二品,姜明霜过了年便要入宫当娘娘,当年她因道士的一句“凤凰命”千方百计将她送到济源去,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进了宫,至于这个姜明月,生得这样妖妖调调,将来去祸害哪家却不由她做主了,她一见到这几个陈氏留下的孽种心里就烦闷难当,连面子情都懒得维系了。

钟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平铺直叙地说明来意,曾氏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今年都十四了吧,眼看着就要及笄的小娘子,三天两头抛头露面在外头晃荡也就罢了,如今连家都不着了,叫人家怎么说我们姜家女孩儿?你不顾惜自己的名节,也要顾着姊妹,莫说你底下还有那么多妹妹,光说你阿姊吧,明年就要入宫了,你叫她怎么立足?”

“既然母亲这么说,我便如是回禀长公主。”钟荟懒得与她理论,有一回长公主下帖子请他们姊妹,叫曾氏扣下,没几日姜太妃便将曾氏召进宫训了一顿,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曾氏一听果然软了下来,哼了一声道:“你要去便去吧,还来问我做什么!你只记着在外头别丢你父兄祖母的脸!”说着便不耐烦地将她打发走,又开始考校八郎的功课。

八郎刚满八岁,正在学《孟子》,曾氏便抽了《梁惠王上》让他背诵,八郎资质平平,比不得三娘子幼时早慧,又叫他阿娘打怕了,一篇文章背得磕磕绊绊,解释章句更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曾氏先时还耐心纠正,错处越来越多,便暴躁起来,抄起戒尺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像谁不好像你那没出息的阿耶!我看你不是读书的料,干脆子承父业去杀猪吧!”

三娘子以身护着弟弟,不免也挨了几下,顾不上疼,低声劝解道:“阿弟还小,慢慢教,越打越学不进去......再说阿耶如今在朝为官,您莫说这些话,万一叫人听见......”

“哈!那算个什么官呐?六品下才!为了他女儿进宫面子上好看些罢了!”

第100章

风入梧桐,秋露沁寒,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洛京蕣华楼里却是春暖香融,与一墙之隔的阑珊夜色宛若两重天地。

蕣华楼虽名为楼,其实是个三进的宅院。姜昙生一干人也曾来过几回,不过一直都在外院——他们这群小郎君中虽不乏家世显赫者,奈何自身并无一官半职,而这洛京第一销金窟最是个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的势力所在,六品以上清流才可入第二进。

前日萧九郎被定为二品,录为六品秘书郎,姜昙生和其余两人门第比萧家差些,有三品也有四品,吏部的任命还未下来,不过也算是有了眉目,几位小郎君顿觉扬眉吐气脸上有光,本来对这蕣华楼内院的风光觊觎已久,便怂恿萧九郎赶紧将他新得的权位善加利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