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她这辈子身强体健,要是换了钟十一娘的身板怕不是要哭出个好歹来。

卫琇长到那么大没见过这样的哭法,几乎吓懵了,一个劲给她顺气,钟荟从他胸口抬起头来,鼻尖通红,眼睛肿得跟胡桃似的,鬓发被眼泪糊在脸上,还在止不住地打哭嗝,想说话,嘴一张又瘪了:“我就不走……”

卫琇心疼地抱住她:“不走了不走了。”

***

面对大军压境,没有什么投机取巧的方法,惟有把所有兵力收束到城内,坚壁清野、严防死守,以待援军。

战报到京城,天子再召集群臣商议,扯上一阵皮,到调遣兵马来解青州之围,少说也要个把月,要是把宝押在司徒钧身上,恐怕刺史夫妇的坟头草都有几尺高了。

卫琇好容易哄好了夫人,也到了拔营入城的时候,钟荟吃了一次亏,眼下万分警觉,生怕卫琇故技重施,在他营帐里连口水都不肯喝,直到太太平平入城驻守下来,这才放下心来。

卫琇本想让钟荟回刺史府,她坚决不愿意,她在刺史府,卫琇便要分出部曲侍卫来守卫,以他的性子肯定是要把最好的留给她,他身边便没了高手护卫。

钟荟又是哭又是撒泼,折腾了大半夜早已经疲惫不堪,汝南王的大军还未渡过济水,于她而言没什么切实感受,只要卫琇不送她走,她便安下心来,有备无患地拿婚事威胁了阿寺一通,便躲到帅帐里补眠去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卫琇忙着分派将士把手各个城门,在城墙上架设床弩,布置狼牙拍和檑义夜,他未雨绸缪,一早便作了最坏的打算,数月前便命人加紧囤积粮草、赶制弩机、飞钩等守城之具,不至于临到头捉襟见肘。

卫琇骑着马在各个城门间来回巡视,待一切安排妥当,副将也带着前去援助齐国下军的一千兵马并借来的八千王国军回城了。

***

汝南王的大军背靠水源驻扎,连营十里,司徒徵本来打算趁着城中空虚派遣前军马不停蹄攻下临淄,得知在齐国的部署失败,青州城中有重兵把守,索性先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只等着养足精神再行攻城。

翌日晌午,钟荟与卫琇并肩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济水远看犹如一条织银腰带,闪着粼粼的光,汝南王的兵马像黑色的潮水在天尽头汹涌,逐渐漫过平原。为首的车阵发出隆隆的声响,像夏夜的滚雷,听得人心里直打鼓。

“那是轒辒车,”卫琇一一指给钟荟看,就像在钟氏家学中授课一样耐心,“看到车上载的云梯么?”

钟荟知道他是故作轻松安她的心,默默地点点头,心却慢慢下沉。

这些攻城之具她在书卷上看到过,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列重砲,一切侥幸到这时已是消失殆尽,汝南王比她料想的更志在必得,竟然为了攻打一座临淄城出动了数十架重砲,这场仗比她想的更艰险。

“下去吧。”卫琇轻轻拍拍她的肩道。

“嗯。”钟荟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他往城楼下走。

沿途的守城将士见了他们纷纷行礼,得他们一个颔首便满脸欣喜,钟荟看着那一张张容光焕发的年轻脸庞,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难过,一场恶战下来,不知此时城墙上这些兵士能剩下几人。

卫琇陪她走了一段,叫侍卫和婢子送她回营,自己则回城楼督战,钟荟顺着石阶往下走,回首遥望,只见她的郎君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氅衣在风中掀动,露出的银色铠甲闪着耀眼的光。

钟荟自小在歌舞升平的京都长大,从未经历过战祸,卫琇不让她上城楼观战,可是捂不住她的耳朵,她坐在营帐中,各种可怕的声音不停歇地往她耳朵里灌,地狱的声音像铅水一样慢慢把她吞没。

拉弓声,机簧声,车轮滚过的隆隆声,战鼓声,呐喊声,厮杀声,惨叫声,她不敢分辨,但止不住想象。

黑潮一样的兵士沿着云梯往上攀爬,箭如飞蝗,有人中箭从半空中栽倒下来,有人被密布尖刺的撞竿扎成蜂窝,血从密密麻麻的小洞里涌出来,扭曲的脸容,凄厉的惨叫,人像蝼蚁一样一批批死去,墙下尸体越积越多,更多人前赴后继地踏着尸体往上攀爬。

有人爬到了城墙上,短兵相接,到处是血和残肢,分不清哪些是哪些,有人栽下城墙,有人被抬进城里,更多人补上,杀戮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直到太阳看不过眼沉了下去。

攻城的军队鸣金收兵,他们来时像潮生,去时像潮退,留下满城弥漫的血腥气和死寂的夜。

钟荟睁着眼睛仰卧在床上,她没有射一支箭,也没有杀一个人,只是这么躺着,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出几日,她的耳朵便习以为常了,哪怕是砲车将巨石投到城墙上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也只是让她的心轻轻颤一下,她也习惯了为精疲力尽回到帐中的卫琇解下满是血污的铠甲和衣裳,用洁净的水和绵布细细擦拭他的身体,像缝补一件衣裳。

坚守近一个月,守城将士死伤过半,朝廷的援军还未到,城中的存粮快告罄了。

第177章 受伤

九月十九, 青州一整天愁云惨雾,到了黄昏时终于飘起细雨来。

营帐门口挂的毡帷动了动, 钟荟眼角的余光瞥到,像被火燎了一下,立即从书案前站起身。

帐门一开,一股夹杂着血腥和腐臭的雨气扑进帐中, 饶是钟荟早已经熟悉这股气味,腹中仍是一阵抽搐。

原来是阿枣, 看清来人, 钟荟不由有些失望。

阿枣走进帐中,赶紧放下门帷, 皱着眉头用袖子扇了扇, 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案上,先往榻边的金博山香炉里添了些甘松,这才走上前, 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对钟荟道:“娘子,奴婢煮了些肉羹, 您多少用一些罢。”

盖子一揭开, 一股热腾腾的肉香弥漫开来,钟荟却不由自主地捂住口鼻,摇了摇头道:“我等郎君回来一块儿用。”

又对阿杏道:“你们先去吃吧, 目下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阿杏早已经饥肠辘辘,就等着主人这句话,当即用探询的目光看向阿枣, 被阿枣狠狠地瞪了回去。

“娘子,郎君每日不到亥时回不来,您好歹先用一些垫垫肚子,待他回来再陪他一起用便是了。”阿枣苦口婆心地劝道。

有句话她没说,郎君每次回营都是一身血,娘子总是亲自给他擦洗,折腾完如何还有胃口?只是拣几样清爽的菜蔬配着薄粥略微用点,郎君问起来便推说已用过晚膳,还软硬兼施地勒令他们俩帮着隐瞒。眼见主人越来越瘦,原本圆润的双颊已经有些往里凹了,一双眼睛大得有些骇人,连阿枣自己也焦躁得茶饭不思。

阿杏被阿枣瞪了,想着将功补过,也劝道:“是啊娘子,郎君今早出门前特地嘱咐咱们好生伺候您用膳,您这样瘦下去郎君打仗也要分出心来,刀剑无眼,万一有个……”

“呸呸呸!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阿枣赶紧上前捂住阿杏的嘴,咬牙切齿道,“再说蠢话把你的肉割下来贴娘子身上!”

阿杏最是心宽,只头几日有些心神不宁,过了几天见城中无事,便仍然像往常一样好吃好睡,仍旧是皮光肉滑的圆胖模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话,赶紧赔罪:“娘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郎君有神佛护佑,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钟荟也不想叫身边人多些无谓的顾虑,尤其不想让卫琇挂心,便点点头,用了几筷菘菜和芸苔,又细嚼慢咽地吃了半个蒸饼,便撂下了银箸。

阿枣一脸忧色:“娘子,您这些时日一直茹素,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呢?您尝尝这肉羹吧,奴婢炖煮了一整日,还加了桔叶、橙皮、紫苏和枣,一点都不腻的。”

阿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是啊娘子,奴婢闻着就香,您好歹用两口,要不郎君问起您今日用了些什么,奴婢都不知咋说。”

钟荟看见阿枣期待的眼神,不忍心辜负她的心意,忍着胸中的不适拿起汤匙喝了一口,不想刚入喉腹中便是一阵翻江倒海,赶紧拿起茶碗饮了一大口强压下去。

阿枣见她难受得脸色都泛出了青白,赶紧把肉羹端起来放回食盒中,盖上盖子,拍她后背给她顺气。

钟荟又饮了几口梅子茶,那种胸口堵得慌的感觉总算消退了些,钟荟缓过一口气来,抱歉地对阿枣道:“肉羹味道很好,只是不知怎的,这些天丁点肉味也闻不得。”

“要不明日奴婢弄些鱼虾?”阿枣心里盘算着,也怪不得娘子,一想起城上血肉横飞的情景,连她这等粗人也觉肉味有些噁心,水族好歹和人差远些,那气味不至于叫人瞎想。

钟荟向来嗜食鱼虾,刚想点头,猛地想起水族的腥味,刚刚消停的肚腹又闹起幺蛾子来,连忙摆手:“不用麻烦,煮两个鸡子便好。”

“娘子,您有哪儿不爽利么?”阿枣越发放不下心来,“要不要找大夫来诊诊脉?”

钟荟想了想摇摇头:“过几日再说吧,眼下兵荒马乱的,城中的大夫个个忙得焦头烂额,我只是胃口差些,又没有旁的不适。”

“要是吕嬷嬷在就好了。”阿杏叹了口气。

“是啊,”阿枣也遗憾道,“吕嬷嬷经多见多,可惜年纪大了不能和我们一道来青州,咱们两个又是没用的……”

钟荟拍拍她的手背,正要安慰她几句,帐外突然骚动起来。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退得一干二净,刚想起身,只听帐外传来阿寺焦急的声音:“启禀娘子,仆等抬郎君回帐中医治,还请娘子暂且回避。”

钟荟哪里肯避,不管不顾地扑到门口掀开毡帷,只见两名侍卫一前一后抬着张担架,卫琇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脸色灰败,嘴唇发白,沁出的汗将鬓发浸得透湿,总是脉脉望着她的凤目如今紧紧阖着。

钟荟战栗着把目光一寸寸往下移,落到他腹上的断箭上,只觉耳边轰得一声,眼前黑了黑,想叫一声阿晏,可是喉咙好像突然被人卡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枣赶紧将她扶住,可钟荟还是觉得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滑,小腹莫名地痉挛起来,如同有一只手在里面翻搅,接着有什么东西顺着腿根缓缓往下淌,像虫子在爬。

第178章 有孕

钟荟面如金纸, 摇摇欲坠。

阿枣叫她吓得不轻:“娘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钟荟一手勾着她脖子,软软倒在肩头, 凑到她耳边,用微弱的声音道:“好像是葵水来了……”

“娘子您忍忍,奴婢这就扶您到里头去。”阿枣说着,和阿杏一起把她搀扶到屏风后面, 让她平躺在眠床上。

钟荟躺了片刻,觉得腹中好受些, 便要起身去看卫琇。

阿枣赶紧把她按下:“娘子您躺着, 奴婢去外头看着。”

“无妨,你扶我起来”钟荟挣扎着坐起来, “让我先看一眼郎君……”

话音未落, 腹中突然一阵抽搐,眼前天旋地转,这回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对劲了, 以前来葵水虽然偶尔也会坠坠的胀痛,可从来没有这种疼法的, 她痛得闭上眼, 大口大口抽着冷气。

她想吩咐阿枣煮碗姜汤,莫要惊动外面的人,刚要开口, 那婢子就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来人啊!”只听她扯着嗓门喊道,“阿寺!快找个大夫来,娘子疼晕过去了!”

祁源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 冷冷道:“郎君身受重伤,大夫正在救治,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阿枣被他呛了声,待要发作,看到躺在担架上不省人事的卫琇,把到嘴边的刻薄话咽了下去。

阿寺先前蹲在郎君身边盯着军医用刀割开卫琇伤口周围的衣裳,冷不丁听见祁源那厮挤兑他的阿枣姊姊,赶紧站起身上前还把阿枣挡在身后,瞪着眼睛冲祁源道:“就你长嘴是不?姓祁的,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郎君多着紧夫人你不晓得?”

祁源最烦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同他们掰扯事理他们听不懂,打又打不过,只好冷哼一声移开视线,袖着手不管了。经此一事,他对这个只会添乱的卫夫人越发反感了。

主帅受重伤,在场的军医自然不止一个,阿寺立即指了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道:“苏大夫,劳烦您先进去看看我家夫人。”

阿枣先绕进屏风里放下了床上的幔帐,然后请那姓苏的老大夫入内。

钟荟从帐中伸出一只手来,没等老大夫把出什么来,先急切地问道:“大夫,我家郎君如何了?为何不省人事?”问着问着眼睛一酸,气促起来。

苏大夫号脉被打断,心里不太舒坦,不过碍于身份悬殊,还是耐心回答:“使君中的那一箭应该未曾伤及要害,只是方才饮了麻沸散,要把箭头挖出来。”

钟荟仍是不放心,对着帐外道:“阿枣,我这里无事,你去外头盯着,郎君有什么事赶紧回来禀报。”

“娘子您莫急,大夫都说了郎君无碍,等大夫给您诊完脉奴婢就出去。”阿枣劝道。

“老夫几时说过使君无碍?”老大夫看了一眼阿枣,摇摇头,执拗地纠正道,“你这小娘子,说话好生武断,那么大个箭头扎进腹中,你说有碍无碍?虽说未曾伤及脏器,可取出箭头后数日最是凶……”

阿枣恨不能把这没眼色的老头推出去,赶紧岔开话题:“大夫,我家娘子到底如何了?”

“夫人您莫要动来动去,老夫这脉号不准了……”苏大夫不满地将钟荟颤抖的手腕摁了摁,悠悠地道,“虽说有些凶险,不过有老夫在,使君大抵能化险为夷。”

钟荟对着帐顶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她现在腹中痛得没力气计较,真想把这老翁骂一顿。

苏大夫本来就是从城中医馆征来的,平常也时常看妇人科,经验很是老道,号了片刻,面露讶色,急忙问阿枣:“这位小娘子,敢问夫人是什么时候察觉有孕的?”

“什么?”阿枣和阿杏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娘子来了青州数月,因为水土不服气虚血寒,葵水一直不怎么正常,有时候快两个月才来一次,起初他们也怀疑是有孕,请了大夫来才知虚惊一场,这回葵水四十多天未至,他们也只当是又迟了,谁知虚虚实实突然来了一次真的。

钟荟刚刚一阵绞痛,疼得神思恍惚,那老大夫的话听得断断续续,突然听见“有孕”两字,呼吸一滞,心跳停了半拍,然后疾速狂跳起来,也顾不得避嫌了,伸手将幔子撩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问那老大夫:“真的么?”

苏大夫见他们主仆几个都这么懵懂,一时间忘了尊卑,没好气地教训起刺史夫人来:“寸脉沉,尺脉浮,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老夫行医大半辈子,还不至于连个喜脉都把不出,夫人自己的小日子难道都没数么?竟然连自己有孕都不知?且夫人脉象不稳,应是有体虚之症,更加需要仔细小心。”

“不对啊,”阿杏愣愣地道,“娘子刚来葵水……”

苏大夫两道长长的白眉拧得快打结了:“这是滑胎之象啊!你们这儿就没个经事的嬷嬷么?”

钟荟一听滑胎两字,差点一口气没续上来,只听那老大夫不慌不忙地接上一句:“还好遇到老夫,不然啊……”

“大夫,”连阿杏都看不下去了,“您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这样说半句藏半句真是吓死人了!”

老大夫性子虽然有点别扭,医术似乎还算可靠,从包里拿出银针给钟荟扎了几下,效果立竿见影,腹中的痉挛立时缓解了。

钟荟插着针时苏大夫也没闲着,提笔写了个安胎的方子叫阿杏去抓药,嘱咐了一些饮食起居的忌讳,最后叮嘱道:“夫人这段时日多卧床休息,切勿多思多劳,若有异状立即遣人来叫老夫。”

“有劳大夫,您赶紧去看看郎君吧。”钟荟领教了这老翁的本领,对他多了几分信赖。

“哎,有什么办法,我这把老骨头哪日散了也就闲下来了。”话虽这么说,却是立即收起银针快步走了出去。

绕出屏风,军医刚把烈酒洗过的银刀在烛火上烫过,正要去割卫琇的伤口,苏大夫急忙喝止:“慢着!哪有你这样下刀的!”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趁那军医愣神的当儿从他手里夺过银刀:“老夫今日教你们两手,都仔细看着!”

那几个军医也是行医多年的老手了,生生叫他的白须和气势慑住,在一旁当起了学徒。

老大夫一大把年纪,眼不花手不抖,一刀下去,鲜血立即涌出来,苏大夫安之若素,一手用洁净的吴绵吸去血,另一手沉稳地用刀割开伤口,片刻之后换了铁夹,又快又狠地将箭镞拔出来,“铛啷”一声仍在银盘上。

一旁的军医看到那箭头的形状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支箭并不是寻常的形状,箭头是倒钩状,还有两枚倒刺,若是按他们平时的法子来割伤口,使君恐怕是凶多吉少,这老翁说话虽然酸溜溜的,确实有一手。

虽然有麻沸散镇痛,这一下还是让卫琇疼得抽搐起来。

苏大夫镇定自若地指着一旁的军医:“你,把他给我摁住,还有你,把他伤口的污血挤出来。”

自己则打开药笥,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一只,打开塞子,往伤口上敷了一些黑乎乎的药粉。

阿寺在一旁看得后背发冷,用帕子替主人拭去额头上沁出的虚汗,焦急地问苏大夫:“郎君没事吧?”

“老夫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苏大夫扫了一眼卫琇,见小郎君生得那样好,也是有些不落忍,破天荒地一次说完了整句,“能挺过五日便能安然无恙。”

说着便开始匆匆忙忙地整理药笥。

祁源对他行了个礼道:“老先生还请留步。”

“老朽不是麻沸散,也不是二八小娇娘,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苏大夫硬生生地道,“晚膳用到一半叫你们劫了过来,还不准老夫回去睡觉?”

祁源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壁,一时语塞,卫琇堂堂一州刺史,换了旁的大夫,就算不上赶着巴结,至少也不会把送上门的机会往外推,莫非号称神医的都有些怪癖?

那苏大夫却不管他如何困惑,收拾起东西,朝众人拱拱手便往外走,走了几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回卫琇跟前,在他耳边道:“卫使君,你家娘子有身孕啦!”

麻沸散的效力还未过,卫琇四肢瘫软,只有眉心微微动了动。

苏神医又道:“想见令郎吗?那您可要加把劲熬过去啊!”

说完站起来捶捶膝盖,对祁源道:“与其把老朽扣下,莫如让他和夫人、小郎君待一块儿,叫夫人在他耳边说说话,比我这鸡皮鹤发的老头儿管用多了。明日老夫再来替他换药,记得戌正时来医馆接我,千万莫要早到。”

第179章 黎明

卫琇当夜发起了高烧, 麻沸散的效力早过去了,他烧得浑浑噩噩, 唯一的感觉就是腹部尖锐的疼痛,止疼的药粉根本是杯水车薪,他疼得嘴唇哆嗦,牙关打颤, 额头上不断冒出豆大的冷汗。

钟荟一夜没阖眼,不停地将他额头上的帕子取下, 放进凉水中漂过, 绞到半干,再敷上去, 滚烫的体温很快将帕子捂热, 不过片刻又要重复这些步骤。

趁着换帕子的间隙,她同他并肩躺着,一手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 一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 躺着的时候甚至有些往下凹, 可里面竟然有他们的孩子,她直到这时仍然难以置信,她和阿晏的孩子啊,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钟荟把卫琇冰凉的手心搓搓热,然后微微侧过身,让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肚子:“阿晏, 我们有孩子了,你说这一个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我想要个小郎君,最好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又可以给他穿裙子,梳小鬏儿……待他大一点,你教他弹琴,我教他习书,他一定像你,什么都学得特别快。就是手笨最好别像你……也不是,手笨也挺好的……”

她絮絮叨叨的时候,卫琇断断续续能听到一些,不过他整个人就像浸在水中,耳边是水流嘈杂的声音,她的声音在外面,听不真切。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告诉她自己没事,可喉咙像被锁住了一样,怎么也打不开,越心急越无能为力,腹部的伤口一阵抽痛,太阳穴突突直跳,疼得他不由自主关闭了所有感觉,晕死过去。

一直到第四日清晨,卫琇的烧才退了些,人也清醒过来,侧头一看,钟荟和衣蜷缩在床旁的竹榻上睡过去了,身上盖着的丝毯已经滑到了一边。

卫琇不自觉地想伸手替她盖好,冷不丁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阿杏正打了水进屋,看见这情形赶紧把铜盆搁在案上奔过来,压低了声音道:“郎君醒了?您莫动,莫动,让奴婢来!”

卫琇侧过头向她颔了颔首:“娘子怎么睡在榻上?”

“郎君您不晓得,”阿杏嘟囔着告黑状,“娘子一整夜没睡,刚刚才合眼,这还是为了肚子里的小郎君才肯睡的……奴婢请她去床上睡,她说自个儿睡相不好怕压到您,您说说……”

卫琇侧头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熟睡的妻子,最近过得不好,她的面容有些憔悴,一直都红润柔软的嘴唇有些发白,还起了皮,眼窝微微往下凹,眼下青影很重。他看着心里隐隐作痛,可是却舍不得挪开视线。

看了好一会儿,卫琇转过头问阿杏:“什么时辰了?”

“才卯时呢。”阿杏回答道,“郎君再歇会儿吧,娘子吩咐阿枣姊去煮熬米汤了,一会儿您喝一点。”

卫琇摇摇头:“你去外头和阿寺说一声,叫祁别驾来一趟。”

阿杏应了声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祁源进了帅帐,卫琇听到脚步声小声问道:“是祁别驾么?”

祁源在屏风前挺住,虽然隔着屏风看不见,仍旧毕恭毕敬地躬身行了个礼:“见过使君,使君的伤势可好些了?”

“好多了,有劳费心。”卫琇答道:“内子在歇息,劳烦别驾说话小声些,抱歉。”

祁源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答道:“是。”

“外头情形如何?”卫琇待一阵锥心刺骨的疼过去,方才问道。

祁源听出他声音里有一丝颤抖,眉间淡淡的川字纹越发深了,又顾忌里头有妇人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如实禀报。

卫琇猜到他的顾虑:“内子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遵命,”祁源作了个揖,“昨日一役,我们折损了七百多人,城中几近粮绝,百姓已经开始挖草茎剥树皮充饥,长此以往,恐怕会出当年凤城那样人相食的惨事……将士中有不少临淄人,士气难免受些影响……使君,实不相瞒,军中有人散播谣言,属下把那挑头生事的几个罚了军棍,流言蜚语算是暂时止住了,只是人心浮动……”

“谣言说什么?”卫琇问道。

“说……说……”祁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不是说我坚守不降是因为自己和汝南王有私怨?”卫琇淡淡道,人心的幽暗处,他少年时就见识了,围城一月有余,将士和百姓都快忍耐不下去了,迁怒他这守将也不稀奇。

他心底波澜不兴,本来就没什么期待,又何来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