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以眼神询问:“?”

月陇西淡笑,走到两人面前,向卿母道,“远远瞧见伯母,过来问声好。”

伯母?

伯母??

别说卿如是,卿母自己都愣了愣,她隐约记得,几日前世子来府中时还唤她“卿夫人”。

“世子身份尊贵,这般委实客气了。”卿母笑道。

“伯母不留下来看完灯会再走吗?”月陇西明知故问,一派天真,“那如是呢?可要留下来?”

卿母笑着婉拒。顺便替一旁话都不想说一句的卿如是婉拒。

月陇西表示无法和卿如是一同赏灯游湖实乃遗憾,并诚邀卿如是常来府中作客,“听闻如是甚喜看书,巧得很,我也爱极了,且平生最喜与志同道合之人探讨书中真意。”

卿母若有所悟。

待到卿如是面上应承,月陇西方礼貌一笑,“那便不耽搁伯母和如是回府了。待这两日忙过,我还有些公务上的问题想要与卿伯父讨教,届时再来府中叨扰。还望伯母转告伯父,他可千万莫要仗着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德高望重,就嫌弃陇西愚钝才是。”

卿如是:“……”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一口气显摆多少个词。

他的话说得漂亮,谈笑时有礼有度,不失谦和,哄得卿母心情愉悦,当场答应下来。

临了临了,他还要再和卿如是告个别。不愧是君魁。卿母想来想去,世子这边不该就这么松手。

卿如是彻底服了。上回跟他讲了道理,让他小小年纪行事不要轻浮、不要轻浮,偏是不听,而今又这般德行。

她走时幽怨的眼神就快要直穿了月陇西。后者无辜地摸了摸鼻尖,仿佛碰了一鼻子灰,继而又负手朝她浅笑。

回到府中,卿如是记挂着清晨那封倚寒寄来的信,没空多想月陇西的事,随即抛之脑后。

她坐在书桌后,拆了信,扫过两遍,总结出了个大概。

倚寒问她上回在斗文会上写的那篇文章,是如何将崇文的思想理解得那般透彻的,以致于和其他人所表达的中心主旨完全不同。尤其那句“今日之势,方兴未艾”,与采沧畔给出的原句一字之差,意思却截然不同。

这信,得怎么回?

她知道倚寒当时是因为理解了她文中真意,所以才赠她信鸽。可倚寒一直都没有追问过她,为何会觉得崇文想要表达的意思并非修复者所想的那样。

她也就一直以“那是自己重新理解的”为理由,现在被刨根问底,还真不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就和别人理解得完全不同。

思忖半晌,她决定跟他扯犊子搪塞过去:倚寒兄可相信鬼神托梦之说?小弟自幼通读崇文遗作,十岁时偶与崇文梦中通灵,得他真传,后来也常与其梦中相见。此事小弟从未告知旁人,还望倚寒兄紧守秘密。

若是倚寒能理解她这般搪塞实是不方便透露,便会就此打住不再追问。

落笔卷好纸条,卿如是喂了会鸽子,没待将鸽子放出去,卿母进来了。

“你近日在与哪个往来?这般频繁。”卿母端着碗羹汤进来,“你酒席不曾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羹汤,你垫垫。”

卿如是接过汤碗,“是前些时候认识的笔友,随意探讨些话本子玩罢了。”

卿母沉吟着,忽然拉住她的手,苦口婆心道,“若有了心仪的男子,定要告诉为娘,你爹官大,咱们不用藏着掖着。”

卿如是:“……”好嘞。

“我们方回来,乔家那边就来人了。”卿母另起话头,同她通气,“说景遇明日要来府中拜访你父亲,琢磨着你和景遇若是明日临着他上门拜访时见第一面的话,会有些不妥。”

稍作一顿,等卿如是自己想明白这些礼数后,卿母再道,“索性安排你们今晚先见上一面。趁着廊桥那畔的灯会,泛舟游湖,赏灯解谜,倒是挺有趣的。我已经应承下来了,你觉得如何?”

卿如是顿时明白了卿母为何吩咐厨房给她做羹汤先垫肚子,原是盘算好了她晚上还有一场相亲宴,不得多吃。

她还能觉得如何,应承了就去呗。

“行,灯会得要请帖,我这就唤人将你们的名字添过去,你自己好生收拾打扮一番,鞭子就莫要带了。”卿母斟酌道,“你坐咱家马车过去的话不大方便,万一晚些时候景遇想要亲自送你回府呢,你说是不是?”

“……”这想得也忒周到了些,卿如是乖顺地点头,反握住她的手:“娘,您真是为了我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辛苦了。”

“娘也不图什么,你能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卿母走前嘱咐道,“记得穿得鲜亮些,一会景遇会乘着马车来接你。”

哦。

目送卿母走出房间,卿如是先将鸽子放了,转身唤来皎皎,吩咐她好生为自己拾掇拾掇。

皎皎别的方面瞧着傻,梳妆倒是一绝。当即郑重其事地放下手里的活,浴手擦净,为她上妆绾发。

这一拾掇,晃眼入傍晚。

衣裳回来前换的,卿如是不打算再换,只将长鞭解下。

卿母携着丫鬟仆妇将她送到门口,思及自己在场两人恐会尴尬,于是没有露面,吩咐卿如是自己上马车去。将人推到门外,卿母立即唤小厮关上了门。

两马并辔,车厢奢靡,织金绣银,外配上四名小厮。乔府也是气派。

卿如是提裙上马车。

一掀帘,月陇西。

风轻云淡喝着茶,闻声抬眸笑吟吟……的月陇西。

卿如是惊了惊,以为自己踩错了马车,“打扰了。”下意识将帘子放下,四下张望一番。

没别的马车了。

卿如是又迅速撩起帘子:“???”脚下一趟趔趄,险些摔了,被面前的人扶好站稳,她蹙眉:“你来做什么?”

月陇西气定神闲道:“你不是去相亲吗?我来送送你。”

卿如是以为自己耳朵不大好,“送我?去和人相看?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去和人相看?还有,乔景遇呢?”

“瞧把你给急的,坐下来喝口茶。你一个个问,路上我慢慢给你解答。”月陇西的语气仿佛是在诗朗诵。

此时没别的法子,卿如是也不矫情,靠着车壁坐下来,撩起帘子看窗外,“走罢。”

马车驶得四平八稳。

月陇西把玩着一把闭合的折扇,唇畔抿着若有若无的弧度,谜一般的气氛下,他开口搭话,“我下午清点观赏灯会的名帖时,看见了你的名字。”

卿如是转过头听他说话。

他拿折扇敲敲心口,却分明噙着笑,“心中回味着你毫不留情拒绝我的邀约时那冷漠的神情。你同我说不喜欢看灯会,转过脸就背着我偷偷加上了名字,彼时我心都要死了,那疼痛的滋味余韵悠长,我到卿府门口都还十分难受,见到你才稍微好些。”

卿如是被膈应得耸了下肩。

他继续道,“紧接着,我派人向你们府中的小厮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你今晚要去和乔府那位游子乔景遇相亲。”顿了顿,郑重地说,“你们两人相亲,却约在我家的灯会?”

卿如是挑眉,等着他说下文。

月陇西挽了个扇花,笑道,“我一听,也顾不得计较别的,毕竟我作为灯会主方,有义务让来观赏灯会的客方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于是,我派了一辆马车去乔府接乔公子,又派了一辆马车来接你。最后考虑到若是去坐乔府的马车,届时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场面将会很尴尬,所以我坐了来卿府的这一辆。”

卿如是漠然收回视线,撑起下颚欣赏外面的风景,“你是找不着熟人跟你逛灯会。”

“说得是,我唯一相熟的便是你,但你冷性薄情拒绝我拒绝得很干脆,所以我便找不到人了。好在你要去相亲,一想到晚上可以亲自来送你去相亲,我小睡时就辗转反侧,激动得难以入眠。”月陇西将折扇敲在掌心,悠悠道,“卿卿不领这个情吗?”

卿如是顺着他插科打诨,“出门前我娘特意不允我坐自家的马车去,便是想让乔景遇接送我,好生促进我俩的感情,你这般做法,你问问看我娘和乔景遇领不领情。”

月陇西的自喉咙里滚出一声笑,端凝着她,不作回答。

仿佛方才的玩笑不是他开的。此时此刻,他的神情无端认真起来。

卿如是感受到他过于灼热的视线,抬眸与他对视。

两人默了须臾,月陇西先开口道,“这妆容有点难看。”并咽下了谎言的唾液。

卿如是这才明白他在看什么,摸了摸脸,皱眉道,“是皎皎给我上的妆,时间弄得太长,我都快要睡着了,弄完了我也没看。我娘说挺好看的。”

月陇西摇头,郑重道,“那是你们女子的想法,身为男子,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这般妆容并不会挑起男子的任何旖旎心思。我劝你还是在见到乔景遇之前,擦掉为好。”

“生不起旖旎心思?头回相看,我要他对我生旖旎心思做什么?”卿如是皱着眉头,笃定道,“如此甚好,那这妆便更不能擦了。”

“……”月陇西一时不知该喜该忧,顿了下,若有所悟道,“你……不打算与他好生相看?”

“倒也不是。只不过我平生最烦这些东西,懒得弄。况且,是去相看,又不是去见心上人,那般注重这些做什么。我也想不出自己会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卿如是蹙蹙眉。

忽而,她想起了月一鸣,便道,“有心上人的人,尤其是那种将心上人藏一辈子都没说的人,行事作风会……怎么说呢,就瞧着挺傻的罢。”

月陇西:“???”

诛心。杀人般地诛心。

月陇西气了。

不知挣扎了多久,方从这句诛心之言中挣扎出来,凝她片刻,终于狠下心还击,他慢条斯理地道,“我觉得,不知道别人中意自己,活一辈子都没看出来的人,更傻。”

卿如是想了想,竟然点头了。

她,竟然点头了??

她认真附和道,“那也要看情况的,若是另一方表现得不够明显,的确可能让人看不出来。我娘跟我说,以前我爹这人内敛得很,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些劳什子情情爱爱,她也就全然没看出来,若非被旁人戳破,他们也不会有我。”

月陇西笑得淡淡地,“对,也要看情况的。就还比如说,有些人天生就在这方面缺几根筋。”

卿如是再次附和。

两刻钟后,马车停下。月陇西先下了马车,瞥见不远处负手立在廊桥下的乔景遇,收眼,回身接卿如是下来。

卿如是不用他接,身手矫健地从车沿处跳了下来。

她张望一番,也不知哪个是乔景遇,便问月陇西道,“人呢?你送到哪儿去了?”

月陇西拉住她的手腕,“走罢,我带你去。”语毕,径直朝着乔景遇站的地方走过去。

乔景遇望着朝自己走近的两人,懵了:请问……我现在是要在和姑娘相看之前,先请个世子安吗?

第三十一章 三个人的相亲(?

一位是世子爷, 一位是姑娘家, 无论是哪个, 乔景遇如何都不能等着人走到自己面前来,只得先他们一步迎上去。

卿如是瞧见廊桥下有一名向自己走来的男子,便知是乔景遇, 她不动声色地去拂月陇西的手。

但没拂开。

她的不动声色瞬间就成了两人的拉拉扯扯。

最后月陇西松开了她。这一切也已然落入乔景遇的眼中。

月陇西淡笑看她,“人多, 怕你走丢了。我将你送出来的, 总要确保你的安全, 届时再平安将你送回去。”

卿如是:“不用你送,你回去罢。”

月陇西:“那怎么能行, 做人要有始有终。”

卿如是:“……”

语毕,乔景遇也走到了面前,先朝月陇西施礼,再朝卿如是见礼。

他本人生得比画像上的还要俊美几分, 一开口嗓音更是清朗,“许多年不见了。如是,可还记得我?”

卿如是回礼,想了想, 点头, “隐约记得些。也听母亲说过,幼时你来府中听父亲讲学, 我总爱抱着砚台给你磨墨。”

乔景遇的脸上浮起笑意,想要说些什么, 侧眸看见旁边还杵着一个月陇西,且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别有深意,却分明眉梢眼角俱是和善。

这眼神什么意思?他这么一琢磨,想说的话就又都憋了回去。

无人说话,月陇西就接了话,他故作沉吟一番,补充道,“我也记得你,比她要清楚些,一直知道扈沽有乔景遇这么一号人。”

乔景遇:我现在该说什么?要不要感谢一下世子爷的记挂?

思考片刻,他拱手回应道,“几年前离开扈沽的时候,景遇曾去拜访过月将军,见过世子。”

月陇西瞧他一眼,没理他。

乔景遇:做人好难。

登时,三人谜一般地沉默了。

月陇西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将折扇落在掌心敲了敲,“怎么?你们两人且继续聊啊,当我不存在就行。”

廊桥上传来公子小姐猜中字谜后的起哄声,几人同时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乔景遇默了默,没憋住,委婉地提醒,“世子难道是想要与我们一同游湖赏灯?”

月陇西仿佛听不懂他话中深意,故作惊讶,随即笑吟吟一叹,勉强道,“也好。今夜风凉,多个人同行,多一份温情。你们说呢?”

乔景遇:“???”

卿如是:“……”不想说。

华灯阑珊,渔火幽幽,江岸边传来悠悠琵琶声,随风送入耳。桥上人来人往,疏密有间,或嬉闹或低语,皆着艳裙华裳。周遭灯火迷离,五色琉璃瓦,金银镂刻钟,湖光相映,影色斑驳,贵而不俗的景气。

三人踏着琵琶声往廊桥上走,往来皆是官宦子弟,乔景遇和卿如是都没什么相熟的人,倒是时不时有闺秀隔着老远就朝月陇西问好。

月陇西一边颔首致意,一边与二人闲聊。左一茬右一茬,身旁两人搭不上话,唯有他一人插站在中间乐此不疲。

忽然,他指着桥下,问道,“卿卿你看那湖中的鸳鸯,像不像我们俩?”

卿如是蹙起眉,当真看了眼,纠正他道,“哪儿有什么鸳鸯?那是花的,明显是野鸭子。”

月陇西转过头,轻言细语地提醒她,“卿卿,这句话重要的不是有没有鸳鸯,而是像不像我们俩。”

乔景遇:“???”

乔景遇:我现在是不是该插句话说明一下这样比喻不太妥?

他一沉吟,卿如是已接了话,语调净是冷嘲热讽,“不像。你要像野鸭子你自己像去罢,我不像。”

说着,她不与他挨在一处,自顾自往乔景遇另一侧走去。

月陇西唇畔噙笑,见她不搭理自己了,便又与乔景遇闲聊,“乔公子往后可有打算入朝为官?”

乔景遇一听,忙回道,“此次归来便打算定居于此,为国敬忠,可惜离开扈沽太久,与这边缺少人际往来,所以还不知要走个什么门道,家中正愁着。不过,所谓成家立业,先成……”

不等他说完,月陇西径直打断道,“我这里,倒是有个门路。”

“世子请讲。”乔景遇嗅到机遇的味道,顾不得方才未尽的话,上前一步与月陇西走到了一处。

“陛下组织修建的国学府,再过几月就要建成。我听到些风声,近期陛下有一桩差事要交予国学府筹办,短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所以正着急四处收罗人才。我手里有三个推荐名额,届时为你写封推荐书,你可以去试试。”月陇西顺势插站到乔景遇和卿如是的中间,与前者谈笑风生。

“国学府?”乔景遇大喜,“我回来后便听父亲提到过,新国学府是可比翰林院的存在,听说翰林院不少学士都被调任至国学府,为即将到来的新一批弟子言传身教。在国学府待满三年可直接参与殿试,陛下亲自提选。现在不少官宦子弟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国学府。”

月陇西点头,“没错。不过,进了那国学府,便有三年都不得出来。你若要成家,怕是要等到三年之后去了。”

乔景遇一愣,下意识看了眼走在一边被干晾着的卿如是。

她倒是浑然没有被晾着的失落,也好似没听见他们的谈话,走到桥边小贩的摊子前,盯着一盏琉璃灯看。琉璃灯彩瓦碎玉,红烛光折出琉璃瓦上画着的两只顶好看的蛐蛐儿。

“姑娘,这盏灯好看,猜中灯谜,这盏灯就归你了。”小贩对她说道。

卿如是瞧了瞧画上的蛐蛐儿,笑了,“这有何难?”撸起袖子,正待要写,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接过笔杆子。

是乔景遇。

他颔首对她淡淡一笑,眉目温润,“这种事,还是我来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