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那个官军怒道:“如果你真是大明漂客,又怎么会说朝鲜话?”

佐藤秀吉谔谔道:“这…我是为了要做生意…”

“胡说!”那个官军怒道:“你一定是个倭寇!会说朝鲜话只是为了做奸细!”横了东门庆一眼道:“这家伙身穿倭寇的衣服,也一定是个倭寇。”

李纯惊得大叫道:“不!不是!他不是!”

那官军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听到这里佐藤秀吉心中一凉:“他们不是看穿了我的谎言——他们是故意的!”

第二十五章 五岛奴市

东门庆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摇晃着的小房间内,他要动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捆了起来,双脚脚踝也被绑住了,他挣扎了好几下发现没法挣脱才暂时放弃。

这个小房间似乎是密封的,只有顶上有一个孔透露了一些光线下来,东门庆在眼睛逐渐黑暗之后才发现房间内似乎还有其他人,又过一会,渐渐分辨出是四大一小五个人。东门庆用头轻轻撞了撞墙,发现那墙也是木板,并起脚往地面敲了敲,也是木板,心道:“看来这是个船舱。”

“主人!你醒了!”那个身形比较小的人听到声音挣扎了一下,一个东门庆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东门庆马上就认出那是李纯,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跟着,另外一个他也十分熟悉的声音道:“你醒了?”却正是佐藤秀吉。

东门庆喉咙嗬嗬作响,正要回答,因觉喉咙痛,忽然想起自己哑了,便嗯了一声。

李纯叫道:“主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听不懂东门庆的话,但东门庆是否在说话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东门庆却听不懂他讲什么,只是又重重用了个鼻音,跟着又滚到了他旁边,身边有了个可以信任的人之后东门庆才算宽了两分心。他很想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出口却是嗬嗬、嗬嗬的声音。

佐藤心中奇怪,心想:“他做梦的时候不是说了很多话么?这会怎么又不会说话了?是真的哑,还是在装?”便冷笑道:“可怜啊可怜,居然变成了哑巴。”见东门庆没有反驳,便知他可能真的说不了话。

而东门庆被他这么一说也是心中黯然,过了一会,他发现膝盖还能伸缩,便想到了一个办法,将脚伸到那个光孔映射下来的那一圈比较光亮的甲板上,一伸一缩写起字来。他脚上没蘸墨也没蘸水,所以只是虚划,甲板上并没有显出什么字来。

佐藤看了好久才猜出是“何故”二字,问道:“你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东门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以示没错。

佐藤嘿了一声道:“简单得很!他们说你和我都是倭寇,所以把我们都抓起来。”

东门庆一呆,又用脚指了指船舱中其他人,写道:“倭寇?”这两个字也是来来回回写了好几次佐藤才看明白,但他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东门庆的意料:“不是,他们好像是别的漂客。我们进来时他们已经在了。”

漂客?怎么会是漂客?东门庆不明白,又写道:“何故?”

因为虚划不便,所以他用词都甚简单,但佐藤已猜到他要问的问题,愤愤道:“何故!何故!就因为这群朝鲜官军也不是东西!我在被困在这里之前曾听一个军官对另一个说:‘这个倭寇首脑可以拿回去交差,至于这几个,不如运五岛去…’他们话没说清楚,但我一听就明白了——你也明白的,对么?”

东门庆也忽然想起了他被倭寇拘禁时听到的一句话:“过些天五岛的奴市就要开了,到时候一转手,又是一笔钱!”心道:“不会这么倒霉吧?”便写道:“五岛奴市?”

佐藤看明白后冷笑道:“没错!没错!就是要把我们运到五岛当人奴卖掉!”

东门庆一听心也凉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松懈得太早了!当日发现倭寇首领就擒,朝鲜官军已至便放下心来,却没料到会陷入更加麻烦的境地!

一般来说,与对盗匪的戒备感不同,人们对政府人员、官兵都会有先入为主的信任感,就是东门庆也不例外,尽管东门霸曾教过他对公门之人要更加警惕,但这种不是靠自己的经验而是靠别人的提点的感觉总是不能渗入骨髓的。

“我还是太嫩了!老头子不是经常说么?兵匪兵匪,兵往往比匪更加可怕!”

他自责了一会,但很快就抛开了这无意义的反思,心道:“其实我当时就算不松懈,不晕倒,也未必能改变现在的情况。”东门庆可以依靠夜色与运气歼灭一伙倭寇,却未必对付得了几个官兵,这不一定是因为官兵比盗匪更厉害,而是因为官兵比盗匪拥有先天的道义优势,在这种优势下那些朝鲜平民都很可能会站到东门庆的对立面。盗匪要杀你你反抗了还是一种正义行为,但官兵要杀你你反抗了就变成了贼寇!

东门庆冒着性命危险歼灭了一伙倭寇,但到头来却还是同样的下场——当初若不逃走不反抗,一样是被倭寇运往五岛卖,与今日似乎并无区别。想起自己费了这么多功夫,到头来都成了无用功,东门庆忍不住发出一丝自嘲的轻笑来。

“我后悔么?”东门庆问自己,但很快就否定了:“后悔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明知道会失败也该拼命试试!难道还能从一开始就逆来顺受不成!”忽然看见李纯,心道:“他可不是倭寇,连漂客也不是,怎么也在这里?”便又写了“何故”二字,而将头往李纯努。

佐藤秀吉似乎很能理解东门庆的心思,说道:“这小子是自己跟来的,嘿,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跟来干什么!”

这时李纯也不断用肩头蹭他,似乎在说些什么,佐藤道:“这孩子跟你说,无论到了哪里他都跟着你。”

东门庆听了这话大为感动,他流落海外,遇上梁方那样卑鄙的人、倭寇那么凶狠的人、佐藤这么狡猾的人他都觉得是应有之义,凡是遇到李纯这样讲义气的人让他感到意外。

舱中不易分辨日夜,只记得吃了三顿比猪食也不如的饭以后船便靠岸了。东门庆等被押到岛上,被交给了岛上的经办人,一群人被驱赶到一个篱笆之内,脖子后面各插一根签以标明所属。插标待卖者在篱笆内有一定的活动空间,但手脚仍然被绑住了活动不便。幸而只是绑手没有绑脚,而且也只是将两只手绑在一起而没有扭到背后,所以他们可以走动和自己吃饭。

东门庆等在岛上呆了三天仍没被卖出去,心里慢慢变得颓丧,甚至对未来产生绝望,他看看身边的佐藤竟没什么懊恼,便在地上写字,问他“不担心么?”佐藤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左右不过是被卖出去,除了死,事情还会比现在更糟么?”

想想自己像牲口一样被圈禁在篱笆内,东门庆心道:“他说得对。事情不会更糟了。”便放开了心情。

这天下午篱笆里忽然不断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东门庆和佐藤都竖起了耳朵,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久消息传到了他们这一边,原来是有一个大明商人将要来这里赎买乡亲。

在这个时代,驰骋于东海之上的中国人,无论是海商还是海盗,成分与行为都极为复杂,其中有一部分是唯利是图,但也有一部分能兼顾义利,有一部分数典忘祖、通番卖国,但也有一部分能心怀故土、自重护国,有一部分是鼠目寸光之徒,但同时也存在目光长远之辈。比如就人奴一事,中国人中也有作恶多端者参与其中,将国人甚至乡人骗到海外当猪仔,但又有部分义商竟承担起了政府也没有承担的责任,自掏腰包赎买沦落为奴隶的同胞、同乡,帮他们回归故土!

东门庆本来已经放开了,对自己将遇到什么买家不再在意,但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忍不住热心起来!他还没出海前,海外对他来说是象征着自由,象征着财富,但真正出海之后才发现了海外的另一面:陌生、危险、不可掌握!在这个最低谷的时候,有什么比回归中华更具诱惑力呢?毕竟那是他最熟悉的环境,到了那里哪怕是进了监狱也可能比流落海外安全。

不但东门庆,佐藤秀吉也动起了心思。在这个时代中国——尤其是经济发达的东南地区绝对是全世界最适合人居的地方,如果能去中国那当然是上上之选,就算只是上了中国人的商船,对佐藤秀吉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

整个奴隶市场上,存着这种心思的人着实不少,不久各种各样的信息便陆续传来,佐藤打听到下午将来到的那个赎主是福建人不由得大乐,口里用福建话念叨着求救的话来——却是在作练习要冒充福建人。东门庆听他的口音绝似泉州口音便知道他是从自己这里偷学的,心想:“原来我偷学他倭话口音的同时他也在偷学我的泉州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佐藤秀吉却不理会他,继续练习他的福建话。

佐藤秀吉为什么要练习福建话?原来东海上中华义商赎买奴隶有一条不成文的惯例,那就是先亲而后疏。要知道大部分商人毕竟能力有限,赎买流落海外的同胞虽是好事却也得量力而行,根据先亲后疏的原则一般是赎买认得的人,其次是赎买有关系的人,再次是赎买乡人,再次才是外乡、外省同胞。佐藤秀吉因听说这次前来赎买的义商是福建人,所以加紧练习福建话希望能优先中选。

东门庆白白看着佐藤秀吉利用自己的口音意图脱困,心里不忿,眼珠一转,向李纯连使眼色,李纯猜了好几次,便跟着佐藤秀吉的话练习起来。他这几日已跟佐藤秀吉学了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不过毕竟为时日浅,口音不正,那句求救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一听便知道是外番土音。东门庆听见不免失望,心道:“这样没用。再说李纯还只会说主人、吃饭等几句话,若是到时一被盘问也得露出马脚。要想让来赎买的人知道我是福建人可得另想办法才好。”一边动着心思,一边动着耳目,忽然见不远处一个中年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木板和一支炭条,在木板上写字,东门庆伸头望去,见那中年人写的是:“小人福州侯官人氏某某”,想来是准备到时候举起来引义商注意的,心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他便挪了过去,要问他借时,忽然想起东门霸的教诲来,东门霸告诉他,利己利人的事情在某些场合下不一定人人都肯干。比如就当前的事情而论,这个中年人将炭条借给东门庆虽然于己无损,但考虑到东门庆如果用这个炭条增加了被义商赎买的机会,那中年人自己成功被赎买的机会便相对降低,所以如果东门庆直接开口说借对方有可能会拒绝。想到这里东门庆便改了主意,瞥眼见他不但字写得极丑极歪,而且“福”字和“侯”字写错了,便叹了一声,在沙地上写道:“错了错了。”说着指了指他木板上的字。

那中年人抬起头来,讶异道:“错了?”见东门庆点了点头,又见他写在沙地上的字端正漂亮,便向他请教。

东门庆从他手里接过炭条帮他改过,那中年人大喜,但看了看东门庆写的那两个字着实漂亮,夹在自己其它字里面显得极为突兀,便请东门庆帮他全部重写,东门庆也不推辞,一挥而就,那中年人更是高兴。东门庆这才指了指那炭条,在沙地上写道:“借此物一用。”抓住那炭条的手却握得极紧,若那中年人不肯答应他也不会交还。那中年人犹豫了一下,却是答应了,过了一会道:“看兄台是读过书的人,若能中选,船上还请互相照应。”便又取出一块木板来送给东门庆。

东门庆喜出望外,作揖为谢,挪回来后略一沉思,便在木板上写道:“望八闽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无奈苦淹留!”

改的却是闽籍大词人柳永的词句,这几句词在几百年间传播得甚广,稍有文化的人大多听过。东门庆题罢觉得自己诗引得当,字也漂亮!心道:“我们福建商贾,多爱读书人,待会若那义商来了,看见这木板断不能无所动!”得意四盼,却见左手边李纯满脸的钦佩,右手边佐藤秀吉却是满脸的妒火!显然他也觉得东门庆的这题诗之举比他学几句福建话成算更高。

东门庆却不管他,收好炭条,护住木板,只等那义商的到来。

第二十六章 番船

“来了!来了!”

未时时分,那个义商终于出现,藩篱内的插标待卖者都涌动起来,人人希望赶紧被相中,因为若被这个义商赎回那就不是去做奴仆而是恢复自由身了。不但所有的中国人都很积极,就是一些属国岛民也都用上各种手段意图冒充。

但是事情却不像大家一开始想的那么容易,那个义商显然也不是一个随便花冤枉钱的傻瓜,奴市的组织者在义商的示意下先喝令所有插标待卖者安静下来,然后由义商带领他的手下从北往南巡过来,若是中国人则出列举左手,若是福建人则出列举右手,义商的手下一个个地面对面质询,以确定举手者到底是不是中国人、是不是福建人。

东门庆和佐藤他们的所在地是东南区,所以轮在后面,佐藤秀吉有些担心,怕那个义商还没到达这一区用于赎买的预算就用光了。但很快就有一个消息传来:北区有个倭奴冒充福人被识穿,惹恼了那个义商,当场决定断绝和那个倭奴所属奴主的一切生意来往,那个奴主大怒之下竟将那个倭奴杀了!

消息传来,所有意图冒充中国人的化外之民无不毛骨悚然,绝大多数人当场就打了退堂鼓,还有奴主特意跑来叮嘱所有插标待卖者不许冒充,否则下场将向那个被识穿了的倭奴看齐!

佐藤秀吉心里也嘀咕起来,他虽然会说福建话,而且和福建人交涉过,知道很多福建的事情,但要说做到绝无破绽他自己也没把握。而且他对自己的尊容也有自知之明,那副丑相一看便会引人怀疑,若是对方细心盘查,自己恐怕很难把谎话说得圆。

东门庆却半点也不慌张,他本来就是大明子民,纵然说不来话,但自信一笔字写出来足以让人信服,但李纯却有些担心,东门庆望了望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抛下他的。

眼看着那个义商在手下的拥簇下渐渐走近,佐藤秀吉忽然对东门庆道:“王公子,你能不能帮个忙?”

东门庆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说,佐藤秀吉道:“你能不能说我和李纯都是你的手下,一起流落到这里的?”东门庆笑了笑,在地上写道:“他乡遇故人,不好说谎话。”

佐藤秀吉大怒,就要抢他的那块写满了字的木板来砸烂,东门庆也不示弱,嘴上挂着冷笑准备迎接佐藤的挑衅,李纯更是挡在前面和他怒目相视。佐藤秀吉自忖不是东门庆的对手,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终究不敢强来,加上这时已有奴主过来喝问,三人这才罢了手。

便听一个漳州口音的老者叫道:“有没有福建的老乡啊?有没有漳州的老乡啊?”东门庆施施然便要站起来拿那块木板去应赎,人还没站直,忽然瞥见篱笆墙外人群中的一张胖脸,当场吓得缩了回来,木板倒过来遮住了脸,蜷曲在角落里不敢出头。

佐藤秀吉和李纯都大感奇怪,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应,机会之来真是转瞬即逝,这一区因没有一个人出列,所以这伙义商很快几转到别的区去了。等他们转身走了以后,佐藤秀吉忽然想起人群中的那个胖子似乎甚是熟悉,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忽然跳起来大叫道:“洪迪珍!是洪迪珍!”

原来这次前来赎买同乡的这个义商正是东门庆的仇家、漳州的大海商洪迪珍!洪迪珍之所以被人称为龙宫弥勒不仅由于他的长相,与他在东海海面上多行善事也是分不开的,但他和东门庆却有杀弟之仇,当初还在船上时东门庆就被梁方出卖了,所以东门庆很怀疑洪迪珍已经知道“王庆”就是“东门庆”,这时若是出头应赎很可能会自投罗网。

但东门庆害怕的事情却正是佐藤秀吉所期盼的事情,他一看是洪迪珍便赶紧跑了过去大叫:“洪老板,这里有个你想要的…”那个“人”字还没出口,早被东门庆从背后一脚踢到,翻滚在沙地上,佐藤秀吉要高叫把东门庆卖了,却被他掐住了脖子,李纯也过来帮忙。那群义商看到藩篱里起来骚乱稍稍驻足,叫来奴主询问,待知道这是一伙落网的“倭寇”后便没了兴趣。这等赎买奴隶的事情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许多奴隶为求被赎用尽各种各样的抢眼球手段以博取他的青睐,这种事情洪迪珍也经历得多了,这时也以为两个正在打闹的人也属此类,因此不屑一顾,在东门庆和佐藤秀吉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之前就扬长而去。

洪迪珍等离开以后,东门庆和佐藤秀吉失去了殴斗的目标才停下了手,但事后自然少不了挨奴主的一顿鞭子。

佐藤在殴斗中吃亏比较大,肿着脸对东门庆冷笑道:“可笑啊可笑!虽然写得一笔好字,虽然遇到了同乡,可也没用!姓王的我告诉你!你注定了一辈子回不了大明的!”

东门庆铁青着脸不理他,过了一会,附近那个借给东门庆笔的中年人挪了过来,问东门庆:“这位公子,刚才怎么不应赎?”东门庆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也没写字作答。佐藤在旁冷笑道:“来赎人的是他的仇家!他哪里敢去?”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便大叫道:“这里有一个洪迪珍洪舶主的仇家啊!谁拿了他去见洪舶主,那不但赎身有望,而且还能得到大笔的赏金!”接连用大明官话、福建话、倭话、朝鲜话叫了几遍,把东门庆叫得慌了。

许多人听见那话都望了过来,那中年人也有些讶异地问东门庆:“真的?”

东门庆心里虽慌,脸上却不动声色,含笑摇了摇头,将木板上的字抹了,写道:“我等虾蟹,何能与蛟龙结仇?”又指了指佐藤秀吉道:“此人方是我仇家。”

那中年人一听便信了,又问:“若是如此,小兄弟为何不上去应赎?”

东门庆落笔反问:“兄台又为何不上前应赎?”

那中年人苦笑道:“我实为流求人氏,不是福建人,只是懂得几个字而已。本想冒充,不料他们查得这么严,就不敢出头应赎了,免得脱困不成反赔了性命。”

东门庆也是跟着苦笑,写道:“彼此彼此。”

那边佐藤秀吉不断呼喊,终于又引来了奴主,那奴主过来把他骂了两句,佐藤秀吉便鼓动簧舌,说东门庆在洪迪珍眼中如何重要,并说有“一万两赏金”。佐藤秀吉形象极差,所以他说出来的话也没多少人信,但因这一万两赏金实在太过诱人,所以那奴主便有些心动。这时那中年人插口道:“若真有这么大笔赏金,我们早该听说了,怎么大家都没得到消息,就你这个浪人听说了?”原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洪迪珍这些日子来并未在海上公开悬赏搜寻王庆。那奴主想想也是,便认为佐藤秀吉在撒谎,又打了他两鞭子,收紧了他手脚上的绳索,将他的嘴也塞了。

东门庆心中对那中年人颇为感激,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只是淡淡一笑,跟着与那中年人通了姓名,知道他叫陈百夫,东门庆仍自称王庆。陈百夫懂得手语,见东门庆哑了,便教他和李纯以手语沟通,东门庆知道笔谈过分依赖书写工具,不如手语来得方便,若遇上不识字的人如李纯者更是干脆没用,就认真学了起来,进步甚快。

又过数日,岛上来了一群佛郎机人,这群人有两条船,都是三桅帆船,一条是欧洲式样,一条是中国式样。这两艘船到达五岛时那艘中国式三桅帆船损毁颇重,似乎刚刚打过一场硬仗,而且两艘船都已面临粮尽水绝的境地。他们取出了剩余的货物,在五岛和别的船队交易,除了买粮买水之外,还需要招募水手补充缺额,佐藤秀吉、陈百夫和东门庆都被挑中。东门庆是个哑巴,他们也不计较,这时奴市已经接近尾声,奴主为求脱手,便将李纯也半卖半送,免得留着糟蹋粮食。一行人便上了这艘佛郎机船,在番鬼的驱役下干杂活。

东门庆没想到自己不但没法回中国,反而上了一群番鬼的船,不禁暗暗叫苦。佛郎机的情况他在泉州时也听一些海客说起过,知道那是九万里之外的一个国家,这时上了他们的船,万一他们是要回国,那自己再想回泉州就更渺茫了。

但看看这些佛郎机人手中远胜倭寇的武装,东门庆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反抗余地的。

第二十七章 假番鬼

买下东门庆等人的这支佛郎机船队一共有两艘船,所以也有两个船长,第一船长叫门多萨,第二船长叫加斯帕,是两个幸运而又倒霉的冒险家。

说他们幸运,那是在里斯本的时候,门多萨得到了一艘不错的三桅帆船,而加斯帕则刚好继承了一笔遗产,这时环球航海之路已经开辟,东方香料贸易之风正盛,中国和香料群岛对西欧人来说简直是遍地黄金的地方,于是这两个家伙便纠集了十几个地中海无业者,乘坐了被他们命名为金狗号的帆船,用加斯帕得到的那批遗产作为启动资金,办集了航海、劫掠所需的武器、粮食和一些欧洲的低廉商品,扬帆来到了中国南洋海面。他们袭击了南洋群岛上的一些村落,得到了一些黄金和肉桂、豆蔻,又奴役了三四十个南洋人,而他们的幸运的顶峰,是在潮州、吕宋之间的航道上,袭击了一支广东人的商船队。

在那次袭击之前,他们其实已经是这一片海面上臭名昭著的外来海盗了。不过他们袭击的一般都是抵抗力甚弱的南洋村落,这次袭击中国人的大商船,对他们来说却是一次颇为冒险的行动。不过,那次冒险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而他们夺到这艘大商船后又被这艘大船上的货物惊呆了!

上帝啊!这艘五桅大商船,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宝藏!船舱里除了水银、硫磺和一些他们不认得的药材之外,还有在大量精美的瓷器,此外还有六百担的生丝,以及不少丝织成品。而另外一艘三桅商船上,则是大量的棉布。

“啊!门多萨,我的兄弟!我们发财了!”加斯帕说:“把这艘船开到里斯本去,我们便会成为一个神话!”

门多萨知道加斯帕没有夸张,别的不说,光是那几百担生丝和那些瓷器,运到欧洲去就足以让他们从此过上贵族的生活。“你看,你当初还担心亏本呢!现在怎么样!你从你姑妈那里继承来的那点遗产,在里斯本只能买下十个中国碟子!”

不过他们并没有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就回欧洲,而是在贪婪的驱使下继续向北游弋,企图再袭击一些中国商船。不过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的运气似乎就用得差不多了,在漳州附近他们受到了中国海商的逆袭,死了两个葡萄牙人和二十几个南洋人,虽然他们在大员附近又俘虏了十几个渔民作为补充,不过由于在漳州一役中丧失了一个熟悉东海海面的导航水手,所以他们的船漂入大员以北的东海海面之后就迷路了。而且在漳州遭受的失败也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产生了心理阴影,不敢轻易靠近西边的大陆。

就在这片位于福建与日本之间的海面上,门多萨和加斯帕发生了分歧,门多萨建议不管一切向南,回到他们比较熟悉的南洋去,但加斯帕却认为应该向北,因为这时还吹着南风,向南的话是逆风,他估计如果掉头南下,可能没找到补给的地方他们就完了,东海虽然陌生,但如果能顺利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倭岛的话,一切都会有转机。

“倭岛?可我们船上谁知道那个地方啊!我们也只是听安东尼提过那个地方的大概位置而已。”

门多萨所说安东尼是他们在满剌加(后世又译为马六甲)招募的中国人,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小时候被卖到满剌加为奴,之后又被辗转卖到印度的卧亚(又译果阿),在那里受了洗礼,成为了一个可怜的基督徒,之后又被另一个传教士带到了满剌加。这个可怜的基督徒因为从一个老乡口中听说老母病危,急于搭船回福建,竟然误上贼船,上了金狗号,成为门多萨、加斯帕的翻译官兼会计长。安东尼的父亲是泉州府一个穷秀才,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写汉字,懂得官话,当然也懂得福建话,流落到满剌加后又学会了一些南洋话,去到卧亚受洗之后又从传教士那里学会了葡萄牙语和一些西学知识如算术、地理以及浅近的天文等等,所以对门多萨来说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尤其在翻译这一项上少不了他。

这时门多萨和加斯帕吵了一阵,最后决定掷银币,由于上帝来决定去向。

“上帝一定诅咒他们!”安东尼在旁边看见,心里想。这个既聪明又胆小的年轻人其实也很痛恨这群强盗,但却摆脱不了他们的控制。他害怕见血,当初门多萨斩下他的同胞——那位厚重而富有同情心的广东舶主的头颅时,他吓得连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

“上帝啊!请你宽恕我。他们…他们一开始不是那样和我说的!”安东尼祈祷着,因为在那次劫掠广东商船的事件上,他其实是作了帮凶。

银币从空中落到甲板上,上帝指示了他们继续往北走,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决定将那些不听话的中国水手丢进海里喂鲨鱼。

安东尼听说后很害怕,把这个消息写在纸条上偷偷传递给了一个看起来识字的中国水手,由于纸条写得简略,所以这个消息在传播过程中产生了某种扭曲,不过这种扭曲无碍于中国水手起事,然而很可惜,中国水手的行动失败了,于是安东尼又看见了不少同胞被杀害。

“呜呜呜…上帝啊!为什么你还不降下天火来惩罚他们呢?”

失望中的安东尼几乎是在盼望着这艘船永远也找不到陆地,直接驶入地狱算了!但和他的希望相反,在粮食和水用光之前,他们就看见了船!

“哈哈…上帝在保佑我们!”门多萨非常得意,下令进击,可惜这次他们遇到的却是许栋的手下李光头,一场激战下来,李光头丢了两艘帆桨双用双桅船,而这群葡萄牙海盗则丢了他们俘虏的五桅商船。在死亡的威胁下,门多萨和加斯帕绝望地撤退。不过,他们所崇拜的上帝似乎还没有因为他们的罪恶而抛弃他们,在饿死之前,他们进入五岛一带水域,这时他们不敢再乱来了,强盗一定要被教训过,才开始懂得守规矩。他们在五岛交换了一点货物,买了粮食和水,又买了一些奴隶补充人手,可这样一来他们的积蓄也就差不多空了。若要去平户,因为没货物了,没法去交易,而且他们听说李光头现在也在那里便不敢去了。这时季风已转为由北而南,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到南洋方面去,洗劫吕宋群岛上那些没用的土人,然后到中国沿海交换生丝,然后再到日本来换白银。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修好船。

在这个时代,航海的生态链的分工有时候精细,有时候模糊,一支能进行远航的船队上,熟练水手中必然有人同时也是木工,船队的水手在这些木工的带领下不但能修船,甚至能造船。

佐藤秀吉木工活十分了得,只显了两手马上就受到了重用。东门庆读过书,理过事,杀过倭,包过女人,就是没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使唤干杂活,所以上船以后事事都不顺手,还不如李纯好用。那群佛郎机人见他如此没用,动不动便手打脚踢,此时人生船陌,孤立无援,东门庆也只好含愤忍了,不敢发作。佐藤秀吉在旁看见哈哈大笑,陈百夫看不过去,悄悄对他说:“王兄弟看来是读过书的人,为何不自荐己能,或许能在船上谋份不费力的差事。”

东门庆沉吟片刻,打手势兼虚划文字,表示自己精通的是中国学问,对这些番鬼来说未必有用,陈百夫道:“这两艘船除了那十几个真番鬼外,还有一个假番鬼,我看这人长得眉目良善,说话也有些文质彬彬的,或许也是个读过书的。而且我听一些老水手说他常常帮着底下的人说话,那些番鬼有时候也会听他的。要不我们找他试试?”

东门庆耸了耸肩膀,牵动得背部被鞭打的地方隐隐生疼,也不愿这样下去,觉得陈百夫说的或许也是一条出路,便托付他帮自己牵线。第二天修陈百夫觑一个空隙,找到那个假番鬼哈腰道:“安东尼大人。”

安东尼这个名字是陈百夫听船长门多萨叫的,但这个年轻人听到他这么说却摇手道:“我不是大人,你叫我安东尼好了。”

“安东尼先生真是平易近人啊。”陈百夫赞叹道。

安东尼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个聪明人,见他来找自己就知道有事,因问他:“是有什么要我帮忙么?”

第二十八章 佛郎机书手

陈百夫去找安东尼的时候,东门庆就在不远处干活,但他的心思却是放在正交谈着的两人身上。

“喂!你干嘛!又偷懒!”不知什么时候,佐藤秀吉注意到了东门庆的举动便走过来呼喝着。

这支船队存在着佛郎机人与东方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那十几个佛郎机海盗自然是高高在上,并不怎么把其他的东方异教徒当人看。当然,已经皈依天主又懂得葡萄牙语的安东尼算是勉强可以得到他们的认同。佛郎机人万里远来,为了各种需要,沿途不断招收各地水手进行层级统治,众佛郎机之下,是一些像安东尼这样到南洋谋生的中国人,中国人以下,是另外一些印度、南洋土著,最新投降的那艘广东商船的水手虽多是中国人,但因为最晚被役,所以地位便最低。在佛郎机人与东方各族水手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团体,那就是一群对这些佛郎机海盗比较忠心的中国人和南洋人,这些人的一个普遍特征就是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葡萄牙语,所以能和门多萨等人直接沟通。佛郎机海盗正是靠着这个二鬼子团体来维持他的统治。

佐藤秀吉十分聪明,加入这支船队没两天就搞明白了这层关系,他深知在这个环境下只有挤进二鬼子团体才能出头,而他很快就有了机会,那就是靠他出色的木工技巧赢得了主管木工活的那个佛郎机海盗拉索的赏识,虽然他还不懂葡萄牙语,所以还没能进那个二鬼子团体,但拉索的赏识已让他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东门庆等拉开了距离,这为他带来了一点自尊。但这日他忽然看见常和东门庆搅和在一起的那个琉球人陈百夫忽然去找在船队中地位最高的华人安东尼,心中隐隐感到不妙,再看东门庆正密切注意着安东尼与陈百夫的交谈,便赶忙过来喝骂。

东门庆横了他一眼,不理睬他,继续干他手中的活。佐藤秀吉在一旁连声指责,说他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对,李纯走过来道:“王大哥做得好不好,轮得到你来管!”这几天有懂得些朝鲜话的陈百夫居中交流,东门庆已让李纯不要叫自己主人而改叫大哥了。

佐藤秀吉听了李纯的话之后大怒,就要打他,东门庆横过来拦在两人中间,举足刷刷刷在沙地上写了四个字:“狐假虎威”!佐藤秀吉怒蓄胸口,就要发作,忽然一个人道:“好漂亮的字啊。”他一转头见是安东尼,赶紧躬身退开了两步。

安东尼看看东门庆随脚写下的四个字,问他:“你读过书?”见东门庆点头答应,便道:“这边的活别干了,跟我来。”又对远处监工的佛郎机海盗说:“拉索,这个人我要用。”便带着东门庆往主船走去。

这时陈百夫已经回来,佐藤秀吉瞪着他道:“你去跟安东尼大人说什么了?”

陈百夫微笑不答,李纯笑道:“你害怕么?其实你这么激动干什么的。你知道无论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只要一有机会,王大哥总会压过你的!”

佐藤秀吉听了这句话满脸变得铁青,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李纯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佐藤秀吉很在乎东门庆,但东门庆却好像不很把佐藤秀吉放在心上,他一离开工地就将对方抛诸脑后,跟着安东尼来到主船的会计室。

安东尼取出一套笔墨纸砚来,让东门庆写几个字,东门庆随手便写了一首《静夜思》,安东尼看了这笔字后啧啧称赞,知道他确实是个读书人,又问他会不会用鹅毛笔。

会软笔者再用硬笔易,会硬笔者转毛笔难,东门庆家里又多时西洋货,以前也贪新鲜玩过几天的鹅毛笔,这时拿起来试了试,写了几个极漂亮的汉字来。安东尼见了更加赞赏,便拿出一张写满番文的文件来让他抄。那些拉丁系文字东门庆是半个也看不懂,不过他就当是画画一般照着描,竟也描得像模像样。

安东尼大喜道:“咱们船上不缺有力气的,就缺拿得动笔的。许七斤佛郎机话说得溜,却拿不起笔;周大富能算能写,可惜他的字太丑了。你这么聪明,只要练一练,就是拉丁文也一定能写得很好看的。”

东门庆见他有抬举之意,便在纸上写道:“以后还请安兄多多指点。”

“安兄?”安东尼哈哈一笑,随即有些黯然,道:“我不姓安,安东尼是个名字。嗯,我姓黄,华名汝霖。这安东尼是牧师给我起的名字。”他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有空我给你说说我主的教诲,让你进入真理的世界。”

东门庆以前也听过海外有个十字教,其教之祖是佛郎机们拜的神,这时一见安东尼摸十字架,微微一笑,也不拒绝,心中却不太感兴趣。

往后的日子,东门庆便跟着安东尼行走,在安东尼的指导下学习那些扭扭曲曲的番文。

掌握一门文字非十天半月之功,不过语言文字要想学得快,除了学习者本人的天赋以外,环境与需要也非常重要。东门庆在语言能力上实有过人之天赋,而且东南熟吏向来重视各种方言番语以便欺上瞒下,所以东门一家对此也很重视,加上东门府常年有各色人等进进出出,东门庆自幼与这些人打交道,南方各省方言对他来说已如家常便饭,倭话亦甚精通,就是流求之语、暹罗之言也略知一二。

但葡萄牙语却和东门庆以往所学所知的各门语言完全不同,这不但在发音上、语法上,就是在书写上也完全是另外一个体系。东方汉文化圈诸国承继汉唐遗产,无论日本、越南还是朝鲜所用文言皆是汉文。尤其是在东门庆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些国家的知识分子在书面语上与中国本土知识分子更是接近。东门庆学习倭话主要是学口语,在他看来,学习倭话和学习广府方言也差不多,通晓口语之后书面语几乎就不用学了,只是知道一些关键的规则变化就行。

但这时学起欧洲语言却又是另外一番情况,其间之苦乐难处微妙难言,唯学者自知,但就进度而言却比东门庆学倭话要慢得多。而且此时东门庆学习佛郎机话还有一重大障碍,那就是他哑了。语言学习,说和听都十分重要,说不但是表达的手段,而且也是记忆的手段,很多时候,用口记住的比用大脑记住的还要来得快、来得深、来得久。东门庆这时没法用口来重复安东尼告诉他的单词,仅靠默读用大脑硬记便显得困难重重,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他学习佛郎机话反而没佐藤秀吉与李纯来得快,尤其是佐藤秀吉,加入这支船队的三天后就知道了至少几十句简便的话,虽然他经常以日本语言习惯来说葡萄牙语,就语法来说是错谬百出,但众佛郎机海盗哪里计较这些?只要能大致听懂他说什么就行了。

虽然东门庆尚未通晓葡萄牙文和拉丁文,但安东尼仍然安排了一些抄写工作给他,东门庆只是依本照描而已,根本不知是什么意思,但由于书法基础较好,练习了十几天之后一笔拉丁文字已描得似模似样。加上他也是有心人,所以在这段时间内还记住了一二百个出现得比较频繁的单词,其中几十个已能默读其音,剩下的一些则是依靠死记。

说来真是讽刺,在这个时代,东方与泰西对彼此的语言文字研究都不深,但双方学习起彼此的语言文字来,反而常常比几百年后来得快。这固然有数百年间词汇不断丰富的原因,但后世学习方法上走了弯路恐怕更是关键。

东门庆本来只是船上一个地位甚低的哑巴,就是在东方人***里也没人关注他。在跟随了安东尼成为这艘佛郎机船的书写手后,他身份地位一下子变得不同起来。他虽然哑了,但几次笔谈之后安东尼就觉得这个王庆年纪虽然比自己小了几岁,但文化水平却比自己还高,不但能写会算,而且对新的知识接受力甚强,所以对他也尊重起来,并不将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

有空的时候,安东尼又常常向东门庆讲耶稣,东门庆对这套怪力乱神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安东尼那么积极地向他布道,他也不好露出恶感来。不久安东尼又送了他一个十字架,因见他身材与自己相似又送了他一套佛郎机衣服,东门庆将那衣服穿将起来,再戴上那十字架,在对东方人的脸孔分辨能力不高的佛郎机人眼中活脱脱又是一个安东尼。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给你介绍一位牧师给你洗礼!”安东尼觉得,像东门庆这么优秀的人一定能很快地接受福音,投入天主怀抱的。

但东门庆对他的话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西面,安东尼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也知道船队这时已经接近福建海面,那个地方正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故乡。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安东尼在这一刻忽然忘记了传道,犯上了乡愁。这时福建还没有教堂,也没有天主教的牧师,不过故乡的召唤也许比这些更加重要。

第二十九章 李大用的袭击

门多萨和加斯帕在福建海商和浙江海盗手里吃过亏,所以对靠岸劫掠心怀戒惧,这时他们又没有多少中国人感兴趣的货物可卖,所以接近浙江海面时没有靠近,接近福建海面也没靠岸,打算直接穿过大员海峡(即台湾海峡),趁着季风到他们比较熟悉的南洋海岛上做买卖。

安东尼上船之初本来就是要回福建,这时船已近乡,当然又去请求门多萨让他下船,但门多萨哪里肯放他走?安东尼性子软弱,人又没主意,所以既不敢强求也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去。

在经过大员海峡中部时,他们遇到了两艘双桅近海船只,这两艘船也正在南行,因为速度较慢所以被门多萨的金狗号赶上,门多萨眼看着这两艘船武装程度不高,贼性又发,竟下令攻打。其中一艘船闻风逃逸,另外一艘却被俘虏了。

这艘船只装了一些不太值钱的货物,但净水却不少,粮食极多,显然出海未久,投降时船上共有二十五名水手,门多萨见此船破旧,和加斯帕商量了一阵,决定要东西不要船,而且他们在五岛已经募到了足够的水手,所以决定连人也不要。

佛郎机人的决定,东方各族的水手谁也不知,就连安东尼也不得与闻,至于那些被俘虏的水手就更不用说了。

当天晚上,当被俘虏船的货物、食水都搬到金狗号以后,加斯帕忽然下令放火,当金狗号上的中国籍水手们发现时,被俘虏的船只上已经烟火冲天,船上几十个中国人奔走呼号,有的甚至情急跳海。

这群佛郎机海盗的作风,一路从印度、南洋一带跟来的东方各族水手早见识过了,但才从五岛招募到的水手望见却不免心寒胆裂,安东尼知道后找门多萨大吵了一架,连叫道:“上帝会惩罚你们的!上帝会惩罚你们的!”可是这个可怜的黄种人除了这样空洞的诅咒之外就再没其它能做的事情了。他面对着燃烧着的海船,望着或死于火焰、或死于海水中的同胞划着十字架,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安东尼没发现,这时东门庆正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在这件事之前,东门庆对安东尼也是十分欣赏的,因为这个虔诚的十字教徒不但聪明,而且善良,不但在东方各族的水手受到佛郎机人虐待时常常出面求情,还常常出言顶撞门多萨与加斯帕,这又让东门庆觉得安东尼颇为勇敢。但在这件事情以后东门庆看安东尼的眼神忽然变了,他忽然发现安东尼的善良对于解决东方各族水手的困境根本就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望着海面上的火焰,听着风中传来的哀嚎,东门庆猛地扯下了胸口上的十字架。

一个身影悄悄靠近,那是李纯。这些日子来他已从陈百夫那里学到了不少中国话,这时悄悄问道:“大哥,要不要…”东门庆却已经摇了摇头,打手势让他回去睡觉。

李纯走后,身后忽然有人冷笑起来:“你可真是有情有义啊!当初这小子被烧你就奋不顾身地跳了出来,现在几十个福建人被烧,怎么却吭也不吭一声?”

东门庆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佐藤秀吉,他也不理他,自回船舱中睡觉去。一些中国籍水手看见他这样无不切齿,认为这家伙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不过这些水手也只是空自愤怒、空自担忧而已。

这个船队的水手其实大部分是东方人,但东海各族与南洋土著之间颇有隔膜。两艘船的水手加起来超过一半有中国血统,但就是华人水手之中也因为各种原因被分裂为七八个小团体,比如从加入时间上,先一年加入的水手会自成一伙,后加入的水手又会另成一伙,又比如在地域上,南洋华人会自成一伙,大明本土华人又会自成一伙,新近从五岛募集的又会自成一伙。先加入的人看不起后加入的,已经懂得说佛郎机话、初步取得了佛郎机人信任的人又自认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还不懂说佛郎机话的同胞。加上佛郎机海盗从中作梗,更让这些小团体彼此难以齐心。而且之前这个舰队又发生过种族叛乱,叛乱被镇压之后,具有领袖气质的血性汉子已被屠戮殆尽,之后中国籍水手便更如一盘散沙难以团结了。更可怕的是叛乱中出现了无耻的告密者,这又让各个小团体之间互相讨厌,互相戒备,甚至担心别的团体会到佛郎机主子那里出卖自己,所以发生了这件事情后华人水手们连公开咒骂也不敢,只是暗中嘀咕而已,至于动手反抗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这支船队还是酝酿着不满和不安。因为东方各族的水手们闻着海风中飘来的尸臭不免会产生兔死狐悲之感,他们也不知道类似的情况在下一次会不会轮到自己!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不同的人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有人因此而激发了血性,重新萌发了叛乱的念头,有人却因此而更加沉沦,在淫威之下将膝盖弯得更屈以求成为与低级奴隶不同的高级奴才。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那十几个佛郎机海盗在船队中的地位才稳如泰山!不过,这支船队尽管内部没有产生危机,但当他们穿越大员海峡南部时却遇到了袭击!

“李!是李大用!饶平王李大用!”熟悉闽广海面情况的周大富上瞭望台张望后惊呼道。

东门庆听到消息时心中一凛,他知道李大用是出身于潮州饶平的大海盗,近几年横行粤东海面,声势极盛。李大用的根据地位于潮州附近的南澳岛,是大员海峡南端的西门户。

这支佛郎机船队此刻处于疲弱期,门多萨对中国东南沿海的形势不甚熟悉,这次目标既定在南洋,为了避免和中国近海的势力起直接冲突,便从大员海峡中线通过,没想到还是在这里撞上了。门多萨当即下令备战,不想没多久南边的海面上又出现了一支船队,这次的旗号却是一个“许”字!

“难道是许栋?”周大富再次惊呼。

当下东海、南洋共有两个许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北边的许栋是徽州人,因行二,所以也叫许二,他许家几个兄弟许一、许二、许三、许四都是纵横四海的人物,但眼下只死剩许二一人。南边的这个许栋是饶平人,和李大用都是老乡,根据地也在南澳。论势力,北许栋执浙、闽海面之牛耳,但南许栋也非泛泛之辈!

满南洋的人都知道李大用和许栋素有心病,没想到这时竟然会联手来夹击这支佛郎机船队!门多萨眼见对方势大,已打了不胜便逃、逃不掉就求和的念头。

李大用这次来攻用的是小船突进的战术,此时风浪不劲,大船转动不便,当两支船队一接近,中国海盗船队马上派出二十几艘轻便小船,先攻加斯帕所在的三桅帆船。这艘三桅帆船的载货量比金狗号要大,但武装程度却不及金狗号,也不如金狗号灵活,船上炮火也不够,金狗号放炮助攻,但那些小船行动极为灵活,在海面上就着海风海浪来回穿插,不久便逼近三桅帆船,门多萨看看形势不妙,赶紧加速靠近,三桅帆船也是情急拼命,硬生生压坏了其中一艘小船,但已有两艘小船靠近三桅帆船,以钩镰钩住抢攻甲板。加斯帕赶紧组织肉搏队伍防守反击,李大用的死士还没攀上甲板,已有五个点燃了的大火桶从天而降,砸在两艘靠近的小船上,其中一艘马上着火,另外一艘由于火桶砸在一个水手头上而被顶开,但那个水手也因此而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