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分割完了利益,各感得意,当下陈四命再摆酒席,请东门庆入座,又让人把欧阳艳艳取来,送到东门庆身边,东门庆惶恐道:“这…听说这是二当家的偏房,王四当时只是醉后胡闹,现在整个人都清醒了,可就不敢胡来了。”

陈四哈哈笑道:“一个偏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兄弟帮得我这个大忙,别说只是我二弟的偏房,就算是要我的爱妾也大可拿去!”

欧阳艳艳出身卑贱,自懂事开始便被卖来卖去,但她所遭遇的大多是士绅斯文之家,纵是交易也没把话说得这么露骨的!这时听了陈四的话忍不住全身发抖,但陈四等哪里去理会她?自顾与东门庆饮酒说话。

眼见日已西斜,庆华祥那边派了人来催,东门庆忙道:“石坛寨真是好地方,乐得我都忘了时辰了!我得赶紧回去,免得舅舅起疑。”却又望了望欧阳艳艳,故意露出不舍之意。

陈四心道:“这个少年也算有几分计谋,可惜心地太野,大事临头还这样贪图美色,将来成不了大事!”便对他看轻了三分,口中笑道:“王兄弟尽管先去,这女子我会替你存着,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了再享用。”说着便命人先将欧阳艳艳送去水寨西所,对东门庆道:“自今日起,这水寨西所就是王兄弟你的别苑!你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说着放声大笑。

东门庆也是一脸的喜色,便要告辞,忽又停住道:“这隐形舶主的人选,还有派去日本做生意的人,请寨主早日选定,并预先知会我一声,也好让我配合。”

他人虽走了,但最后这句话却像留下了一串魔咒,让陈六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问:“四哥,王四说的不错!这派往日本的人选,你决定了没有?”他问的是“决定了没有”,但满脸的殷切,分明是在说:“你就指派我吧!”

陈四看了他这个弟弟一眼,心道:“说起来这件大事多亏了老六牵线,若不派他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他处事不够沉稳狠辣,只怕到了日本那边不是小尾老的对手!”心里实想派陈五去,但陈五却不在身边,心中暗暗后悔:“早知道老天会送这条门路来,就不让老五去双屿了!”

令狐喜见他没即时答应陈六,心道:“看来寨主还是不太信任三当家!这事悬了!若这件大功被二当家截去,那之前我们种种辛苦就都变成为人做嫁衣!”便盼陈五在外耽搁,不要回来才好!

不想他才一动这念头,便听属下来报,说二当家在双屿事情不顺,已经打算回航,先行船只已经进入港口,首领崔光南正在外面候见。陈四闻言大喜,忙命让崔光南进来,令狐喜见这形势忧色暗藏,而陈六则整个人呆住了,抿着嘴唇,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不甘!

第一零七章 云变之一

东门庆离开石坛寨时,隐约看到一个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没想到是谁。回到庆华祥后他将在寨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几个核心属下,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吴平笑他真贪心,东门庆道:“不是贪心,只是事情去到那份上,顺水推舟而已。若不这样,事情反而难成!”

周大富等均想:“如果这件事能成功,那可不止是救人,还能得到一大笔财物呢!”身上的积极性便又多了两分,为义气冒险,他们还要斟酌斟酌,现在前面有一大笔钱在等着他们,便个个奋不顾身,见危不辞了!

众人正在兴奋,突然杨致忠道:“舶主,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今天我盯了一整天的风向云色、鸟踪鱼迹,觉得天气在几天之内可能会有变,所以这边的事情得抓紧,若是拖到五天之后,我怕风向大变,不但去不了双屿,而且连出海都有很大的风险!”

“五天?”沈伟为难道:“这么急?那怎么够!”

杨致忠道:“我明天继续看看,希望不会有事。”

到了晚间,于不辞悄悄上船来见东门庆,说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众人让他先说好消息,于不辞道:“陈六现在对我越来越信任,我出的很多主意他都听。寨里那些可靠的兄弟也都已经联络上,随时候命。”

“那就好,那就好。”杨致忠道:“我看陈六是很想去日本,如果能办成这件事情他在寨中的地位就会大大不同,而且若是由他来做去日本的头儿,我们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了。”

于不辞叹道:“可现在看来,陈四好像不太愿意让他接受这件事情呢。今晚就是他派我来找王公子,希望王公子能和他里应外合,帮他接下这件事。”

杨致忠眉头一皱道:“要去的不是陈六,那确实有些麻烦了。你说的坏事,就是这件?”

于不辞道:“这还只算是一件难事。”

杨致忠问:“那坏事是?”

于不辞道:“陈五快回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舱内几个人惊叫着跳了起来,吴平奇道:“怎么了?”

陈百夫道:“这个陈五是知道我们底细的!他未必认得我们中的所有人,但王公子他肯定是认得的!而且他一回来,张益兴张益盛他们肯定也会跟着回来,这些人和我们都是有过节的!事情一被戳穿,别说救人,我们自己都得陷进去!”

周大富道:“舶主,要不我们赶紧开船,连夜走吧,别耽搁了!”

于不辞脸色微变道:“现在走?那寨里的弟兄怎么办?”

周大富道:“寨里的弟兄寨里的弟兄!你有没有想过船上的弟兄怎么办?我们走了,你们只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还可以活下去,但要是不走,事情一被戳穿,大家都得死在这里!”

他这么一说,舱内所有人无不动容,于不辞要反驳时,眼光从各人脸上扫过,竟找不到支持自己的人,有两三个已在为周大富的话点头,其余的人则保持一种克制的平静,但也没有露出驳斥周大富的意思,于不辞心中大为恐慌,忙叫了东门庆一声:“舶主!”他没说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乃是希望东门庆能主持正义!

周大富则叫道:“舶主,你可千万不能心软啊!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啊!广昌平的人是你的故人,我们更是一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弟兄啊!”

东门庆脸色也颇凝重,因问于不辞陈五大概多久会到,于不辞道:“多则十日,少则五日。”东门庆嘿了一声道:“看来老天爷是催着我们上路啊!”于不辞一惊,周大富一喜,谁知东门庆却一拍手掌,道:“这件事情,继续!”

于不辞转忧为喜,周大富则叫了一声:“舶主!”这一声颇为恳切,但意思却与于不辞方才的叫声完全相反!

东门庆道:“当初我们没答应不辞也就算了,既然答应就不能半途而废!若有人不想跟着冒险,请先站出来,我会想办法先送他离开!”周大富脑袋缩了缩,舱内亦无一人出列。东门庆道:“好!我就知道大家还是很有义气的!”又将声音放缓和了,道:“其实大家也不要太过担心,这次天象有变,陈五又将回来,乍一看对我们大大不利,但仔细一想,未必不是一个机会!若没有这两件事情,我们也许还要再拖几天——这里是龙潭虎穴!越拖只会越危险!”对于不辞道:“你去告诉陈六,让他尽量争取成为这次日本之行的首脑,我会想办法让船队赶在陈五到达之前出发来配合他的行动。”

于不辞道:“若是那样,他也会很感激舶主的。”

东门庆又对杨致忠道:“明日一早我就入寨去见陈四,安排他和叔叔明天下午见面,到时候叔叔可答应他一件事,但又要提一个条件。”

杨致忠道:“你是说答应给他带货,但要尽早出发?”

东门庆道:“是。”

杨致忠道:“海上往来,看的是风向,恶风一来,想走也走不了,善风一起,不想走也得走了!这是惯例!日本的海路风向他们不熟,所以什么时候出发都得听我们的,这算不上什么条件。只是三五日之间要他筹办完货物、人手、船只,他们未必来得及啊!”

东门庆道:“这就要看陈六的了。若是他们赶不及,那我们也得走!”

于不辞连夜回到寨中,告诉陈六“王四”已经说服了“小尾老”接受石坛寨的货贷,形式也和“王四”之前讲好的差不多,但由于海上天象有变,他们的船得赶在三日之内启航。陈六愕然道:“三日?这么短!只怕来不及!”

令狐喜却笑道:“三日好!三日好!越短越好!那样二当家就赶不及回来了!”

陈六一听也乐了起来:“不错!不错!我这就去见大哥!”

令狐喜拦住道:“且慢,去见寨主可以,不过咱们得把说话的顺序调一调。”

陈六问怎么调,令狐喜道:“咱们这么来:待会三当家你先过去,就说王四那边捎来消息,小尾老听已经答应了帮我们贩货生息,方式也如我们先前所言,明日就会入寨来商谈相关事宜,这三日时限的事,则暂时不说——这是报喜,寨主知道了,必然高兴;我却等一炷香之后再过去,跟寨主说澎湖那边连夜派人过来,说他们的火长观察到海上天象有变,要提前出发,明日就要来告辞!合作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便是报忧了。寨主经过这一喜一忧,必然心有不甘,定要我们去做王四的工作,想办法挽回这件事。虽说咱们已经和王四谈妥,但也要假装派个人去,以示我们有在做事,等我们的人回来,咱们再去告诉寨主,说王四在我们的敦促下已经说服了小尾老,但最多再拖两日,两日之后就说什么也得启航了!这样一来寨主没有办法,等不及二当家回来,就只能启用三当家了!”

陈六哈哈大笑道:“妙计!妙计!”看了令狐喜一眼道:“我一个人去,四哥可能会不放心,但若有五当家帮我,那就万无一失了!”

令狐喜大喜道:“多谢三当家提拔!多谢三当家提拔!”

陈六笑眯眯走了,待他离开后,于不辞凑上前来道:“恭喜五当家了。”

令狐喜笑道:“只是跟着三当家到倭岛走一趟罢了,没什么。”

于不辞道:“哪会没什么!这一趟若是走成了,回来就大不一样了!到时候五当家的座位,只怕就得往前挪一挪了!”令狐喜笑而不答,于不辞又道:“这件事情若是由三当家主持,人手安排怕就得劳五当家了,不知道五当家可想好要选派那些下手没?”

令狐喜瞥了他一眼,笑道:“你不用担心。三当家最近待你不错,想必会带上你的。”

于不辞道:“我一个人去,用处不大。不过这次我们是去做生意,和我一起由广昌平入伙石坛寨的兄弟,在做生意上大多有一技之长。如果三当家、五当家肯启用我们,我们一定戮力以赴!尽心尽力报答寨主、三当家、五当家的知遇提携之恩!”

石坛寨是海贼起家,寨中会做生意的不多,令狐喜号称军师,平时在陈四身边很说得上话,手底下却没有私人可用,所以听了这话颇为心动,很想就将于不辞这伙人招揽过来,但又想到于不辞等入寨之初有过抗拒的行为,摇头道:“不行不行。”于不辞问:“为什么?”令狐喜道:“寨主对你们印象不好。若只是你一个人跟去,那没什么,但要是带走这么多广昌平的人…只怕有些不妥。”

于不辞愤愤不平道:“不妥?有什么不妥?难道就因为我们出身广昌平?若是说出身广昌平就有嫌疑,寨主又为何重用崔光南呢?”

令狐喜道:“寨主重用崔光南,那是因为他精通商务,而我们石坛寨眼下又急需这样的人才!”

于不辞哼了一声,不服气道:“说到精通商务,崔光南未必及得上我!他也就是嘴巴油些、舌头滑些!说到底寨主和几位当家对我们印象不好,还不是张益兴兄弟闹的?只因我们还在广昌平的时候就有过节,所以他们就在几位当家面前说我们的坏话,在我们面前又激我们造反——其实都是想要搞得我们永世不得翻身!”又道:“五当家,不是我说,你在别的事情上自然胜我百倍,但要说到生意头路,怕还是不如我的。这几个月来二当家那边搞得风生水起,还不就因为有我们广昌平的旧人帮他做成了几单大买卖么?五当家若肯给我们这帮兄弟一个机会,将来我们就是你的人了!对我们来说是不用再干那些粗重活,可以做回老本行,而对三当家、五当家来说也大有好处!”

令狐喜心道:“石坛寨的老人,抢掠是专长,做买卖可不大会!如今寨中会做买卖的,除了已被二当家带走的人以外,也就剩下他们了。这次的事情来得急,我们也确需要这样一帮会做生意的人在身边,要不去到倭岛也拿不下商路!”又想:“这次的事得启用他们,但不能答应得那么快!”便道:“你说的倒也在理,不过这事等我和三当家商议过后再说。放心,我会帮你多说几句好话的。”算算陈六已离开有一阵了,便道:“这会三当家应该已和寨主谈完了,该我过去了。”

他说完便走,留下于不辞在那里等着,他心知事情能不能成,关键就在今夜,因此颇为焦虑。约过了有半个时辰,才听门外响起了陈六的笑声,跟着陈六与令狐喜一起进来,进门后陈六还在道:“哈哈,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帮我们说话。”

令狐喜不屑道:“他哪里是帮我们!他是见寨主重用三当家,也想靠过来分一杯羹!”

于不辞心想:“不知他们在说谁?”却先问要紧问题道:“三当家,五当家,事情怎么样了?”

陈六笑道:“放心放心,一切都在我们计算之中!你这就按原定计划,到王四那里跑一趟吧,让他配合我们行事。”

于不辞又问:“那这次都让那些兄弟去,三当家想好没有?”说这句话时看了令狐喜一眼。

陈六还没说话,令狐喜抢着道:“经三当家和我据理力争,寨主已同意让你们跟去了。这是你们的大好机会啊!等上了船,到了日本,都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了寨主的期望和三当家的栽培!”

陈六一愕,但也没说什么,于不辞则松了一口气,口中道谢,心中狂喜,又问:“刚才三当家说‘没想到他会帮我们说话’,是在说谁啊?”

令狐喜挥手道:“你问这么多闲话干什么?时间紧急,快拿了放行牌出港去吧!别误了我们的大事!”

第一零八章 云变之二

于不辞回到庆华祥,告诉东门庆陈四已决定由陈六挂帅前往日本,众人均喜。第二日起来但见海上云色变幻,杨致忠、于不辞等忧色均深,这忧不为人事,而为天气!

才用过早饭,陈四便派了人来邀,东门庆当即下令开船入港,以示诚意。入港后杨致忠又率领东门庆等登岸赴宴,杨致忠坐了首席,陈四率领陈六、令狐喜两个当家作陪,说话之际,已是“林老哥”、“陈老弟”的兄弟相称了。

席间杨致忠微露急于启航之意,陈四好言安抚,道:“两日之内,我这边就能把船和货准备好,请林老哥再等两日。”

杨致忠道:“货物倒还在其次,石坛寨的水手想必也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只是石坛寨素来只是近海来往,不知这次准备的船只能否耐得越洋远航。”

陈四微笑道:“我准备好的这艘船不是新船,但打造得十分结实!曾航行过上万里也没半点损耗!却是当初一伙商人来投靠我时带进来的,船名十分好听,所以我也没改过,就叫福致隆。”

他还没仔细介绍,杨致忠已经大吃一惊,脸上忍不住露出异色来,陈四问:“怎么?”亏得杨致忠人虽老,脑筋还算活,干笑了一声,敲着脑袋道:“我好像听过这名字…”

东门庆在旁接口道:“舅舅忘了?那是闽南那个姓杨的船,和广府的张昌毅一起来寨里求过水道航标,那船还从我们上寨不远处经过呢,你也见过那船的。”

杨致忠哦了一声,说道:“是了!记起来了!”又连声道:“好船,好船啊好船!”

陈四笑道:“没想到林老哥和这艘福致隆还有这等缘分!”

杨致忠因他提起福致隆,心里想念,便没了喝酒的心情,只是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东门庆见状怕他心情激荡露了马脚,忙道:“舅舅醉了?”杨致忠叹了一声,道:“老了,不中用了!要是十年之前,这点酒我只当水喝!”

陈四在旁见了,心想:“他确实老了!人虽有些气度,不过没什么霸气,不如传闻中那么厉害。看来李大用之败对他影响极大。老六有两个精干的臂膀辅助,又有王四做内应,料来可以对付他。”便道:“今日本希望不醉不归,但既然老哥累了,我也就不强拉老哥喝酒了。”

杨致忠致歉离席,陈四给他在寨中安排了好房间床铺,杨致忠却道:“我在海上久了,登岸都觉得地皮晃荡,要想在陆地上睡得舒坦,通常都要过个三五天,我还是到船上去吧。”

他说的也是常有的情况,陈四便不阻拦,却又挽留东门庆,杨致忠亦不阻拦,他走了后陈四对东门庆道:“王世侄,多亏你出了大力,才办成了这件事。我曾说过,只要你帮得上我的忙,石坛寨便不会亏待了你。这句话,也不用等你从日本回来再兑现。”手一挥,便有两个日本武士走过来,一个是新六郎,另外一个是经过新五郎新六郎训练过的日本武士,陈四继续说:“世侄曾说喜欢倭国的武士,这事我惦记着呢。如今世侄也无须远求,这一对武士便送给你防身吧。”

东门庆大喜,陈四又笑道:“还有一份礼物呢!”像新六郎打了个手势,道:“让他带你去。”

陈六令狐喜在旁都挤眉弄眼的,令狐喜还笑道:“恭喜王兄弟,艳福齐天啊!”

东门庆不敢推辞,跟着新六郎等两个武士走,走出了一段路见左右没人,新六郎打个眼色让另外一个武士落后数步,凑近了低声对东门庆道:“公子,他们派了我们来,是要我们来监视公子,你得小心!”东门庆道:“我省得!”又问:“后面那人可靠么?”

新六郎道:“我们兄弟一共训练了十四个人,大家对石坛寨只将我们当摆设都感不满,其中十二人更愿意与我兄弟二人赴死蹈难!不过有两个意志动摇,不可信任。后面这人叫次夫,为人纯直,是可以信任的人。”

东门庆道:“这三两日间,我便要发动大事。到时候你们跟我一起走吧!”

新六郎大喜道:“是!”

东门庆又道:“至于那两个可能会泄露机密的,怎么样方便,你们就怎么样处置!”

说话间已走到石坛寨西所东门庆又问:“陈四要送我什么礼物?”

新六郎道:“听说是个女人。”

东门庆闻言失笑,道:“原来如此。要早知道我就不问了!白白少了一份惊喜!”

进了西所,只见房间摆设得颇为整洁,一个女人身着日本服饰,匍匐在地上,东门庆讶异道:“怎么多了个日本人?”那女人抬起头来,不是欧阳艳艳是谁?东门庆失笑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欧阳艳艳眼眶颤了颤,脱口道:“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人家要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往我身上套什么衣服,我也没法拒绝!”

东门庆听她说得凄凉,倒是一呆,不好再笑,挥手让新六郎出去候着,脱了鞋袜进了里屋,又拉上了门,跪在榻榻米上将欧阳艳艳拉起来,道:“莫要这么悲观,人生际遇,往往出人意表。今日受苦,明日未必没有转机。”

欧阳艳艳道:“转机?我没遇上过,但转手倒是遇上过几回!从这个人手上,换到另外一个人手上,主人是变化着,但对我来说,换来换去都一样!”

东门庆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在青楼混得久了,妓女买卖的事也见多了,他虽有怜香惜花之心,但也不会因此就动了真情乱了分寸,勾起她的下巴,道:“我和陈四陈五也一样么?”

欧阳艳艳低了低头,忽然偎依过来,头埋在他怀抱中,道:“虽然也没什么不同,不过跟你总好过在他们手里受苦!跟着你,好歹有些快活。”

东门庆随手抚过她身上的日本宽袍,根据手感便判断她的袍子底下已无一缕,微微意动,便猜是陈四让人布下的香艳局面,笑道:“会跳日本舞么?”

欧阳艳艳道:“不会!水磨调我都还没学好呢,学什么日本舞。”

东门庆说:“那就给我唱一段水磨调吧。”

欧阳艳艳道:“没心情,莫地把魏先生的杰作糟蹋了。”

东门庆叹道:“我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但到现在还是不大明白你们女人的心思。你要是不喜欢我嘛,为什么要一头栽到我怀里来?你要是喜欢我嘛,怎么连段曲儿也不给我唱唱。”

欧阳艳艳道:“我唱了曲儿又怎么样?”

东门庆道:“我会高兴啊。”

欧阳艳艳道:“你高兴了,会带我离开么?”

东门庆一怔,不好回答,欧阳艳艳道:“你不会带我离开的,对么?哼,我早料到了!看看这屋子,看看他们的安排,我就料到了!我不知道你们是在做什么交易,也不知道你们在斗什么心机!但我看出他们是要我来牵绊着你。这往后的日子,我大概就要日日呆在这屋子里,等到你来了,就伺候着你,讨好着你,直到你走了,又得朝朝暮暮守着这空屋,这便是我后半生的日子么?”

这几句话把东门庆听得呆了,欧阳艳艳又道:“不,不会这样的。我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或者还没到年老色衰,你就不要我了,或者还没等到你厌弃我,你和石坛寨的关系就变了。那时寨主就用不着拿我来牵绊你,那时候他就会赶我走,或者是随便赏给他一个手下,或者干脆就卖了…然后…然后我又得过上被卖来卖去的生活,或者是嫁给一个海贼,忍受他的体臭和拳脚…”说到这里,忍不住在东门庆怀中啜泣了起来。东门庆又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她的头发一拍,想要安慰,又自知空言无用,能落实的话却不敢轻易开口。

欧阳艳艳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眼泪,把妆也洗坏了,人也更显可怜,说道:“求求你,带我走吧。”

东门庆道:“我也是个海贼,味道也臭,脾气一坏,说不定也要打人。”

欧阳艳艳道:“不!至少你听得懂水磨调。我愿意跟着你,就算没名分也好,就算只是做你的下人,给你端茶倒水、洗衣服扫地都好…我不想留在这里。”

东门庆却还是摇了摇头,道:“再过几日,我就要到日本去做生意,海路遥遥,很危险的。”

“我不怕!”欧阳艳艳道:“我宁可明天就死在海里!也不想不死不活地呆在这里,天天忍受着煎熬!”

东门庆眉头一皱,放开了她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能带上你了。海上行走,女人本是一忌,何况你又说出这等犯忌讳的话来!”说着站起来就要离开。

欧阳艳艳猛地抱住了他的脚,哭道:“别走,我不说了!”

东门庆犹豫了一下,复又坐下,欧阳艳艳轻扯衣带,又靠了过来,东门庆但觉软体入怀,亦不抗拒,这回却不用什么手段,尽兴而已,眼见到了要生要死的关头,欧阳艳艳呻吟着道:“带我走…好么?”东门庆在精关开阖之际,差点就要答应,但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连嗯也没嗯一声。

事毕之后,欧阳艳艳躺在污秽了的榻榻米上,默泣道:“你可真狠心!”

东门庆微觉歉疚,道:“若在别处,我但力所能及一定帮你,但这次真的无法。”

欧阳艳艳以衣蒙头,在衣服里痛哭起来,东门庆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到外屋休息,忽听啧啧道:“果然是好狠心的人!”声音似曾相识,东门庆喝道:“谁!”

那声音道:“这房间是我布置的,王公子还满意吧?”

角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东门期见到了这人大吃一惊,却已被那人扯住了道:“王公子!你可当真大胆!要把广昌平所有的人救走也就算了,居然还顺手捞了一船的生丝!可笑陈四居然还上了你的当!可惜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他这几句话声虽低,却将东门庆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道:“崔光南!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一零九章 云变之三

东门庆看到崔光南的那一刻闪过许多念头,甚至就想招呼新六郎进来将他杀了!然而后来还是忍住了,沉着脸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崔光南道:“这句话,该我问王公子你才对吧?”见东门庆不答,又道:“王公子你还没回答我:这房间的布置你还满意不?”

东门庆有些讶异:“这房间是你布置的?”

“是啊,这是寨主交代下的活。”崔光南道:“我昨夜就回来了。在码头上还望见了王公子,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东门庆恍然道:“原来…我昨晚看见的那个背影是你!”

崔光南一笑,道:“我随陈五去了一趟双屿,但事情办得不顺,双屿那帮人根本不容石坛寨厕足商贸,陈五要凭武力横来,但偷偷溜到港口边望了望李光头的船队便吓回来了,没办法,只好回寨,我先行一步,昨夜就到了。”东门庆听他直呼陈五之名,心中一动,又听他道:“谁知道回到水寨,竟然会遇见王公子!当时我就知道寨里肯定出事了。”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奇…崔光南道:“王公子并非常人,非常之人所到之处必生非常之事!当初若不是你出现,广昌平福致隆船队的矛盾未必会激发得那么快!眼下石坛寨中有一帮和你大有干系的人,而你又在此出现,若说寨里一切安然无恙——那才是见鬼了!”

…书…东门庆嘿了一声,并不接口,他仍然摸不准崔光南要干什么,只听对方继续道:“果然,我回到寨中,先禀明了陈五要回来的消息以及预计会到达的时日,跟他说了这次去双屿、杭州湾的沿途见闻,之后他便跟我说了王公子和澎湖‘林寨主’来访的事,我一听就知道事情有古怪,再接着陈六和令狐喜相继进来,陈四容我在旁聆听,弄了半夜,我才算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哈哈!王公子,你果然是有胆有识——不!应该说胆大妄为才对!竟然驾一艘船就敢来探虎穴鲨窟!又设下这等匪夷所思的计谋,竟使陈四不但乖乖把你要的人完好无缺地交出来,还送了你一船的生丝!嘿嘿!厉害!厉害!当初王公子还开不了口时就已把广昌平闹得天翻地覆,逼得张益兴冒险弑叔!如今开了声,果然更加了不起!连陈四这等海上枭雄也被你耍的团团转!不过王公子你想过没有,陈四毕竟不是张益兴!你骗得他这么狠,就算这次让你侥幸得手逃脱,将来再遇上时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王公子,若论角力,你斗得过陈四么?”

…网…东门庆揣摩着崔光南的语气和言语透露出来的讯息,对他的意图已猜到了四五成,轻轻一笑,道:“我既敢算计他,便不担心将来遭他报复!陈四眼下闹得虽凶,在我看来,不过是一脚踏入死地而不自知的猛虎——只需再等些时候他自然覆灭,变成一头死老虎,我怕他作甚?”

这番话说得崔光南不禁动容,道:“请指教!”

东门庆道:“崔兄你是旧广昌平诸理事中较明事理的一位,到浙海这边也有一段路子了,想必颇知东海局势。小弟想请教一事:依你看,许二、王直的胃口,可已经满足了?”

崔光南道:“那怎么可能!他们双屿一派要独霸东海,这事谁不知道!嗯,你是说王五峰他们会先向陈四动手?”

“那还用说!”东门庆道:“我在南澳时,常听说王五峰对东海其它水寨其实也没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要别人低头,认他订立的规矩。别的水寨、海商都是含糊了事,唯有陈四公然不低头、不认账,如果换了你是许栋、王直,会先对付谁?”

崔光南道:“那也只是猜测而已!再说许、王以徽人而在吴越八闽的外海纵横,从南直隶直到闽南,大部分本地人都不太妥他们!他们眼下的势力虽然强大,但也有可能会随时倒塌!他们如今的势力已大到遭人忌,若再有什么大动作,只怕会惹得东海其它各寨联手抵制——双屿再强,也赢不了满东海的英雄啊!”

东门庆笑了笑道:“战国七雄搞合纵,到头来如何?还不都给秦国灭了?何况他们会搞合纵,王直就不会搞连横么?这些话我也不和你多说,总之等救得不辞他们出寨,这个陈四我就不怕他了!他就是要动我,也会有一大帮人抢着替我解决!若不是有凭恃,我敢进来?”

崔光南哦了一声,道:“看来广昌平一别之后,王公子另有奇遇啊。”

东门庆道:“奇遇也不算多,不过是帮了南澳下寨一个忙,林国显认了我做侄子,要不然那些不记名的航标哪里来?现在这艘大船又哪里来?”

崔光南道:“那么王公子这次北上,是奉了林寨主的命令了?”

东门庆不答,却冷笑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早投靠了陈五他们,和张益兴一般自甘堕落!此刻既识破了我的计谋,就尽管告诉陈四去!哼!我身上另有一桩秘密,抖出来管叫陈四不敢轻易杀我。不过可怜于不辞他们一干广昌平的兄弟,就都要被你害死了!”

崔光南脸色转得和脑筋一般的快,一听这话便掩面哭道:“王公子!你道我是真心投靠他们么?我也是不得已啊!这石坛寨完全是个贼窟!既进来了,轻易休想出去!我委身事贼,实际上时时想念着还在广昌平的日子。”

东门庆道:“那你也不该帮着张益兴兄弟迫害不辞他们!”

崔光南垂下了袖子,眼眶已经揉出泪来了,泣道:“王公子,这话可太委屈我了!我为保全广昌平的兄弟,暗中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只是不辞他们不知道而已!好几次我是赶在陈四、陈五暴怒之前抢上责罚了几个兄弟,可是王公子,如果当时我不抢上责罚而由陈四、陈五出手,那几个兄弟受的可就不是皮肉之苦,而是灭顶之灾了啊!这些事情王公子你或许不知道,但不辞他们若能静下心来,仔细回想,定能体悟我的苦心!”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当真如此?”

崔光南道:“哪里能有假!”

东门庆又道:“可听说陈四他们对你不错啊!你现在好像还是石坛寨的七当家呢。”

“那是因为他们刚好用得上我!”崔光南道:“陈四他们想学着做买卖,可满寨都是海贼,精通商道的是一个也没有。不辞等当初抵触得他们太深,张益兴兄弟又不成器,所以他们才选中了我。不过这次双屿之行让我彻底把石坛寨看清了:跟着他们没出路的!”

东门庆道:“那你准备怎么样?”

崔光南道:“王公子,反正你要救人,不争多救一个,就把我也带走吧。”

东门庆眉毛扬了扬道:“你肯跟我们走?”

崔光南道:“自然愿意!要不然昨夜陈四问起我时,我也不会大力赞成!”

“陈四问起你?”东门庆奇道:“你还大力赞成?”

“是啊。”崔光南道:“王公子忘了我方才的话了么?昨晚陈六、令狐喜他们向陈四禀告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当时虽已猜出这是王公子的计谋,却未道破。后来陈四又来问我的意思,我想王公子这番进寨来定是为了救人,这等大勇大义不可不助,便诡言了一番商家道理,连称此事行得!陈四见所有人都赞成,我说的又在理,才决定让陈六出海,我和令狐喜为左膀右臂。”

东门庆想起于不辞转述的疑惑,才知昨夜陈六那句“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帮我们说话”中的“他”乃是崔光南,暗中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知道昨夜若是崔光南一念之间作出另外一个选择,那结果便不堪设想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喜交加,道:“若是这样,那庆华祥百余弟兄、广昌平数十手足的性命,便都是拜崔兄所赐了!我代他们谢谢崔兄了!”

崔光南赶紧扶住了他,道:“我以前也是广昌平的人,这事理应尽力!”

两人四手相握,东门庆便觉事情又多了几分把握,崔光南道:“王公子,你是否准备等出海之后就设法擒服陈六、令狐喜,接掌福致隆?”

东门庆沉吟道:“等到了海上,我们以有心算无心,陈六、令狐喜如何是我对手?何况如今又多了崔兄帮忙?”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擒服他们二人后,这福致隆也得有一位有大能力的人方能主持,到时候这副重担就要劳烦崔兄了。”

崔光南惊道:“光南何德何能!敢接掌福致隆?说到海上之事,无论是航行还是经商不辞都在我之上,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有大功。何况我已看破这次的‘林国显’是杨致忠杨老哥所扮——他是福致隆的故主,既有他在,便是不由不辞为帅,也该由杨老哥掌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