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娥脸上露出既欣然又伤感的神色来,有些哽咽,却还是竭力保持平静,道:“我知道。”见丈夫已经用完膳食,便收拾了碗筷,回来偎依在他怀里。

东门庆抚摸着她的脸道:“这胎记好像淡了。”

提起这个,张月娥有些不太高兴,道:“可惜遇到娘亲晚了,敷药不及时,这胎记去不尽。”

东门庆在她脸上胎记处轻轻吹着气,说:“去不尽也好。我就爱你有这胎记,没有了反而不习惯。”

这件屋子不大,但在夫妻二人的轻声悄语却充满了温暖,东门庆在澎湖一住就是半个月,每天晚上都竭尽所能,希望能让张月娥再次怀孕。

半个月后夫妻作别,场景又如当日南澳离别之际,张月娥知道丈夫要去日本,先一日已到妈祖宫求了平安符,让他贴身带着,以保平安。

开船之前,东门庆忽将徐海唤来,表他功劳,升他为副管带,职位与李承泰相捋矣!

许夫人听说此事后,笑容溢于颜面,小红道:“那个徐海又不是咱们亲戚,夫人你干嘛替他高兴?”

“我哪里是替他高兴!我是替月娥高兴!”许夫人道:“女婿升了这徐海,说是功劳也没错,但依我看,更多的还是当着大家的面给你小姐的面子!好好好!这个女婿还算有良心,咱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了!”她虽有个儿子在南澳,但因许栋的缘故,已决定依女儿女婿过日子了。

东门庆在澎湖的这段日子里,众部属已经将船只安排好了一支比从日本回来时大一倍的船队!这次吴平从满剌加回来,不仅带回了满船的香料,还带回了七门佛朗机大炮,十二门小炮,火枪二百支,弹药无算。香料准备到双屿卖了再购入生丝诸物,至于枪炮弹药则在内部消化——在卡瓦拉布拉帕等的训练下,此时庆华祥内部能熟练操枪者已达二百五十余人,抽出其中善射者,亦足以组成两支百人火枪队了。

这次前往日本,人事安排与来时颇不相同。吴平、于不辞、安东尼、唐秀吉等仍然随行。考虑到杨致忠年纪有些大了,东门庆也不让他前往,而命他继续经营内陆的入货渠道,张维则继续巩固福建沿岸的近海接济,不过中心则由月港移向石湖。

东门庆又让东门康着手整理东门家和庆华祥商号在人脉与渠道上的对接,尽管东门霸还不肯原谅东门庆,但以当前的形势论,东门家要想发展已不可能不驳接上庆华祥的势力。实际上除了东门霸一人比较顽固之外,无论是东门度还是东门序都认为两者应该结合,东门度甚至已经明确告诉东门庆他愿意进入庆华祥接受节制,只是此事东门霸始终不肯点头,所以事情便有些阻滞,最后在东门度与东门序的努力下,双方各退一步,由东门康来作为中间枢纽,将东门一族的陆上势力与海上势力连接了起来。

除此之外,东门康还负责着与浙江谢家的联系工作。他本身也是一个秀才,论斯文胜东门庆多矣,论气质亦更近一个书生,性子又够柔顺,且是东门庆的至亲胞弟,由他代表东门庆去应付谢家正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人选了。

双鲤船队先到石湖停了一停,一是送东门康、杨致忠、张维上岸,二是让东门庆与谢素素道别。谢素素在石湖望眼欲穿,才盼到丈夫回来,原打算作长厮守,不料东门庆说只住一晚就走!谢素素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舍,嘟哝道:“这才成亲多久,你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抛下人家一个人孤零零的…”说着就伏案哭了起来。

东门庆才从张月娥处回来,半个月来习惯了张月娥的宽容,这时见谢素素使小性子,眉头大皱,心道:“说到通情达理,素素可比月娥差多了!月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对我可也没一句重话!更没让我心烦!”心又向澎湖那边偏了偏。

谢素素哭了好一会,见东门庆也不来劝慰自己,忍不住骂道:“你…你没良心!”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我不去日本做生意,怎么维持这个家!又不是去玩,什么叫没良心!”

谢素素道:“不去日本难道这个家就维持不下去了?我们谢家从来没人去过日本,还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无理取闹!”东门庆别过头去不管她,谢素素发起嗔来,性子使得更狠了,开口闭口均以阁老派系、方伯嫡传自居,东门庆最烦的就是谢家自居尊贵,怒道:“我知道你家出过个阁老,出过方伯,可你们也不用整天放在嘴上!哼!阁老方伯的子孙?嘿嘿!靠祖宗过日子的,算什么好汉!你丈夫我靠自己闯出来的天下,那才是真本事!”

谢素素这时尚未悟出丈夫所忌所恼为何事,手指指着他不住地颤抖,叫道:“你…你…你忘恩负义!”她这句话,分明是内心深处仍以谢家肯招东门庆为女婿为一种恩惠,以自己肯嫁给东门庆为一种俯就!

站在她的立场,这么想倒也正常,但东门庆却从不这么想,听到“忘恩负义”四字倏地站起,冷笑道:“我忘什么恩?你谢家对我有什么义?你谢家是很尊荣,可惜都是虚架子!哪比得上我东门庆有钱有势来得实在!”一拂袖,全不管谢素素伏案大哭,竟然就走了!第二天已要出发,当晚竟也不回来休息!

谢素素被撂在那里,整个人呆住,直到墨儿进来,她才又哭了起来,连骂东门庆没良心!晚饭也不肯吃了,墨儿知道若不是东门庆来软语相求她定不肯动筷了,就来寻姑爷,东门庆这时正和戴天筹杨致忠等议事,水虾蔡和牛蛙守在门外,将她拦住,墨儿自以为出自谢府,对牛蛙等从来不放在眼里,见他们敢拦自己,不悦道:“我是来寻姑爷的!”

水虾蔡道:“什么姑爷,这里只有当家,只有总舶主!没什么姑爷!快走快走!里面正在议正事呢!”

墨儿叫道:“我们家小姐不肯吃饭了,你知道不?要是饿坏了我们家小姐,你担当得起不!”

牛蛙笑了起来说:“她又没病没痛的,自己不肯吃饭,关我们什么事?”又对水虾蔡道:“这种千金小姐,就是娇气,哪有嫂子大方!”

墨儿虽然气嘟嘟的,但心思灵巧,闻言问:“什么嫂子?”

牛蛙道:“就是月娥嫂子…”忽被水虾蔡打了一下,才赶紧住嘴。

墨儿还要问时,屋内东门庆喝道:“外头什么人再吵闹?”墨儿赶紧叫道:“姑爷,是我,墨儿!小姐不肯吃饭了,你快去看看!”

东门庆在屋内怒道:“胡闹!没见我们正议正事么!水虾,把她赶走!”

水虾蔡和牛蛙便来赶她,墨儿犹不肯走,一边推开水虾蔡牛蛙来赶自己的手,一边叫道:“姑爷,姑爷…”

忽然房门打开,墨儿才一喜,但走出来的却不是东门庆,而是徐海!他微露刀刃,轻喝道:“走!”

墨儿被他的煞气吓得一个哆嗦,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来?赶紧走了。在余姚时谢府上下对东门庆都十分傲慢,谢素素主仆二人也都受到了影响,以至没弄明白这场联姻中双方真正的位置,直到徐海亮刀,墨儿才有所醒悟。

她回到房里后将事情跟谢素素说了,谢素素怒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他这么待你,分明是没将我放在眼里!我这就去找他!”

墨儿赶紧牵住了她,道:“小姐,别去!”

谢素素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啊了一声,道:“对!我干嘛要去找他!我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他来求我!他这次若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吃饭了!”

墨儿经过了刚才的事,想法都与之前大不同了,心道:“咱们这个姑爷好大的霸气,小姐这样做,未必行得通…”只是口中却不敢说出来。

谢素素忍着饥饿,以气恼填肚子,谁料东门庆根本就不去揣摩她的这些小家子心思,第二天一早直接前往码头,祭了妈祖后便扬帆出发,竟连个口信也没留下!

第二一一章 东门庆的科举

东门庆这一走,谢素素登时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凭恃!当她被祖父厌弃,整个人曾因绝大的痛苦而保持清醒,遇到东门庆后境遇渐顺,成亲后整个人又都沉陷于幸福状态中,昔日的小姐脾性故态复萌,这时见丈夫弃自己而去,暗中伤心之余更感恐慌!痛定思痛,忽想:“我究竟是凭什么这样对他?”

她重新想起了被祖父接纳的原因,重新想起了自己成亲之后风光的原因,猛地很痛苦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皆因东门不因谢!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东门庆的婚姻中,掩盖在奇缘与爱情之下的乃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人情皆势利,庆华祥内部也不例外,众人见她被东门所弃,言语神色间渐渐也都荒淡了,谢素素的触觉又在这个时候恢复敏感,登时倍感难受!

再接着,她从墨儿口中得知了有“月娥嫂子”这样一个人存在于澎湖,心中更是惊骇,一加打听,才知道那个月娥竟是东门庆的发妻!上次东门庆去澎湖就是为了去见她!知道这一些后谢素素的心更凉了!

若是张月娥陷入此境又无母亲开解,这会说不定便沉沦于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当中,但谢素素却比张月娥独立得多,运势跌到谷底,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心道:“就算那个月娥先和她好,那也是无媒苟合,怎么能和我两家联姻、明媒正娶相提并论!夫君只是一时恼我,待他从日本回来我稍加和颜,他定会回心转意!”

这日忽报舅老爷谢敏学来探,谢素素大喜,墨儿道:“好了好了,孙少爷来了就好了!小姐,你就将这边的事情与孙少爷说知,让他替你出头!”

谢素素略一沉吟,心想:“夫君不是肯服硬的人,若让哥哥去压他只怕会适得其反,何况哥哥还未必压得住他!”便喝令墨儿不得对此间之事稍露口风,否则就赶她回乡下去,吓得墨儿不敢不噤声。

东门康正在督建石湖城,听说谢敏学来赶紧出迎,两人见面彼此都有好感,东门康心道:“余姚谢氏,果然名不虚传!”谢敏学则想:“不意赖之还有这么个弟弟!”

再入内与妹妹相见,谢素素虽是一肚子的委屈,这时却不敢流露半分,强颜欢笑,宛如在余姚时。但他们究竟是兄妹,谢素素此时的演技又还嫩,胸中愁苦毕竟隐瞒不过,谢敏学便问何故,墨儿忍不住,叫道:“孙少爷!你不知道!姑爷他…”

还没说完,已被谢素素斥道:“放肆!退下!”墨儿很少见谢素素这般疾言厉色,心里害怕,赶紧退了下去。

谢敏学更是奇怪,问妹妹:“赖之究竟怎么了?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没有。”谢素素泣道:“墨儿不懂事,哥哥别理他。”

谢敏学道:“墨儿素来聪慧,怎么会不懂事?你别瞒我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素素心中眨眼间绕了七八圈,才道:“哥哥,你有办法将他留在大陆,不要出海么?”谢敏学一愕,不知此言何故,谢素素泣道:“我不想他出海,我想他多留在我身边。”

谢敏学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我道是出了什么事,原来她是怪赖之在外面跑。”谢敏学是谢家子弟中眼界较广者,又出过两次海,与海商们打过交道,见识与谢敏行之流不同,比之乃祖谢亘的泥古不化更若云泥,他又不像他妹妹一般陷入婚姻盲目之中,对这场联姻从一开始就明白其间的利害关联,这时略一沉吟,道:“妹妹,你要赖之不下海,那是不可能的!”

谢素素忙问:“为什么?”

谢敏学道:“海上有大利!赖之因此而富!再说他在海上已有了根基,如何抽身得出来?”

谢素素道:“难道就完全没办法了么?”

谢敏学笑道:“若为利而往者,亦将为利而还!你若能寻到比海上更大的利,或者能将他留在大陆,否则的话,单靠柔情亦属难能。我看你就看开些吧,毕竟他只是到日本赚钱,又不是不回来。”

谢素素哦了一声,却不受乃兄劝告所左右,又问:“庆郎在海上的根基有多深,获利能有多少?”

谢敏学道:“如今东海匪患多如牛毛,这些恶贼连朝廷的诏令也不顾,但我持赖之昔日所赠信物,便能在闽浙之间畅行无阻,你说他的根基如何?至于获利,你看他给你操办的婚礼还不明白么?咱们谢家也算见识不浅,可赖之迎亲时的盛况,你见过没?你听过没?可叹咱们家那些食古不化之辈还总将他当作倒插门而轻他蔑他,当真可笑之极!”

他这句话本无刺谢素素之意,但谢素素却被伤了,心下大感惭愧,忖道:“一子错,满盘输!”这一局输了,下一局可当如何扳回才好?

谢敏学离开后,谢素素沉下心来,忖道:“那女人在海,我在陆,从墨儿所述情状看来,夫君的那些海上部属,大多都向着那女人,我若要夫君心向于我,除了戒我之骄,羁縻他以柔情外,还得设法将夫君留在大陆才是!”因想起兄长的分析,心中不断地盘旋:“大利,大利!比海上更大之利!却有什么?”忽然灵光一闪:“是了!天下大利唯有钱,比钱更大唯有权!夫君在海上虽然豪富强盛,但说到底,不过是亦商亦盗,终非正途!官正而盗邪,士尊而商卑!若我能让夫君改邪归正,离卑归尊,则他自然不会再下海去!”想到这里,计谋已定:“归正归尊之道,唯有科举!”

便让墨儿去请东门康来喝茶,东门庆曾对东门康说自家人不用见外,常拉他穿堂入室,但东门康性子与乃兄绝然不同!虽然东门庆对他亲昵,但他每次到内堂见到嫂子都是谨礼自持,半分不越份。

叔嫂茶毕,谢素素便问起东门庆的功名情况,东门庆是生员一事她本知道,只是不知东门庆入海之后功名可曾被革除,东门康忙道:“哥哥入海一事,我们如何敢禀官?幸亏有外公在上遮荫,我们兄弟几人内外奔走,泉州府衙县衙,识与不识均代为遮掩,故哥哥的功名自今犹存。”

谢素素是大官宦家出身,对科举之事所知甚明,又问:“可夫君他出海三年,料来无法到府学读书,不知府学教授是否见怪?”

东门康道:“这倒也无大碍,咱们东门家在泉州颇有些人脉,只要使些钱,很容易就混过去了。”

原来明代科举与学校制度并行,士子考中为生员之后还需到府、州、县学学习,由学校中的教官管理教导,月有月课,季有季课,岁有岁考,学业成绩过劣者甚至可能被取消参加乡试的资格。这套制度在明初执行得甚是严格,但每下一代,管理便松弛三分,时至今日,许多管理条例都已形同虚设,生员不守规矩乃至作奸犯科者比比皆是。东门家在泉州吏门的势力盘根错节,只要不是遇到一个像海瑞那般执拗的现管官,要在此事上蒙混过关真可谓轻而易举。

谢素素颔首道:“这样说来,夫君是可以参加这次的大比了。”

她所说的大比,就是乡试,大明乡试三年一科,逢子、午、卯、酉年举行,因举行时间在秋季,故又称秋闱,八月初九第一场,八月十二第二场,八月十五第三场,三场下来,胜者便为举子,有资格去北京参加会试了!时值丙午年,正有一场乡试。

东门康听到这里甚是吃惊,讶然道:“嫂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谢素素道:“我希望夫君能参加这次秋闱,夺一个举人回来!再参加会试、殿试,就算做不得状元,至少也要做个进士,正正经经地进入仕途!我谢家甲第如云,夫君若只是一个生员,就算再豪富,我回余姚归宁时也总抬不起头来!”

东门康面上不敢嘲笑她,心中却笑她异想天开,道:“嫂嫂,哥哥在八股文章上用功不深,当年虽然过了童子试,但也过得有些勉强,加上这三年在海上颠簸,只怕早把文章之事都丢荒了。再说,他现在去了日本,等回来也要冬季,来不及了。嫂嫂正要让哥哥去考,那也等三年后再说。”

谢素素哪里等得三年?执意不肯,道:“这科考之事,我也知道一些,并非一定要本人去考的。”

东门康大骇道:“嫂嫂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谢素素道:“乡试场规虽严,但如今不比洪武、永乐年间,只要关节上适得其人,瞒天过海也不是没人做过!也不是没人成过!以夫君的财力,以谢、林两家的巨荫,以东门家在福建布政司的能耐,我就不信做不成!此事不在能不能,而在叔叔肯不肯!”

这科考上瞒天过海之策,东门康也不是不懂,实际上东门家当初本有准备过此事,只是三年前变故陡发,形势大变,这才没有进行,东门康虽不甚愿意去做这事,但遇上一个深知此事诀窍的嫂子,却又难以糊弄,又道:“关节上要打通,内帘、外帘诸吏方面倒也不难,花钱罢了。只是宗师那边,却难掌控!”他说的宗师,便是主考官了。

但这也唬不倒谢素素,她想也不想,便道:“那请叔叔先去打通内帘、外帘诸吏!宗师那边等委任下来再想办法,叔叔办不到时,我请我哥哥想办法去!”

东门庆要参加乡试那也是在福州,东门家在福建办事却要去求谢家帮忙,那不把东门家连同林希元的脸都丢尽了?当下东门康也不提这个了,又道:“宗师那边也还好,只要不遇上一个过分仔细、过分执拗的,料来无大碍。只是这代考之人却难了。”

既是要请枪手,所请的自是科场高手,以图必中!但中举一事本身获利极大,若其人本有夺举之本事,除非是有特殊原因,否则轻易不会自己不考而去做枪手。此外,枪手的外貌与本尊也不应差别太大,因试卷必填年貌,以东门庆的容貌而言,试卷上的年貌描述大致是“身中,面白,无须”,虽然甚是笼统,但也不能找个戴天筹般的人去考,否则科场外帘诸吏会很难做。故科考作弊,藏文夹带者易,而雇佣枪手难。

谢素素将东门康瞄了两眼,道:“叔叔与夫君年貌相当,不如请叔叔代劳如何?”

东门康苦笑道:“嫂嫂太看得起我了!虽然我和哥哥童子试同科中了,但这三年来也与哥哥一般早将举业荒废了。且我资质平庸,就算这三年日夜苦读,也无必中之信心——若非如此,我也不待嫂嫂提醒,自己就去参加乡试了。”

谢素素道:“也只是要叔叔去走一遭,真要必中时,可用‘蜂采蜜’之法。”

所谓“蜂采蜜”者,乃是科举作弊之一法。明代乡试设有誊录所,负责在考试结束后将考生的墨卷用朱笔誊写一遍,抄作三份,然后再送考官处阅评——所以考官阅卷,读的都是誊抄员抄写过的文字,而不是考生本人的字迹。誊录所的设置是为了防止考官作弊,以字迹认出自己的门生而加以提携。

但既设此所,神通广大者又能在这一环节上行弊,大致方法是:预选一个精通八股之人,充作誊录手,未入场前,先由门房将黑墨以及偷印卷子藏于誊录房中地下,等目标卷子一到,此誊录手即参照众考卷中之佳作,将各卷最优秀的部分加以综合,另写成一墨卷,再誊成朱卷三份,而原卷则付之一炬。此法便叫“蜂采蜜”。

东门康听谢素素竟然连这都懂,一时也无法再用别的话来推诿,只是面露难色。

谢素素见状生愠,怫然道:“叔叔不肯帮忙就直说!何必推三阻四?实在不行时,素素唯有易钗而弁,自己代夫君考去!只是夫君待叔叔如此之厚,叔叔却如此以报兄长,未免令人心凉!”

东门康被逼不过,只好道:“嫂嫂息怒,此事我这就去安排,只是哥哥能否秋闱高中,却要看运气了。”

谢素素这才转愠为喜,道:“这个自然。做与不做在人,成与不成在天!不过夫君运道甚佳,我有预感,今科他必能高中!等他从日本回来,就不是区区生员,而是举人老爷了!明年再往京城走一遭,取个进士回来,以后为官为宦,尊荣无极,便无须再到海上营生冒险了!”

第二一二章 萨摩岛津家

谢敏学从石湖出来,走海路回余姚,经过双屿时忽想:“妹妹和妹夫似乎有些疙瘩,不如我去探探口风。”

这段日子里东门庆在闽浙近海势力渐大,声望渐高,门路渐广,加上王直徐惟学等大力帮忙,戴天筹从中推动,轻而易举便买到了足够的生丝。他在双屿出了半数香料,留一半囤积居奇,正要前往日本,忽闻大舅子谢敏学来,就在船上相迎。

东门庆与谢素素之间只是夫妻闹了别扭,两家关系并未见恶,谢敏学是谢家子弟中最看得起东门庆的人,所以东门庆对这个大舅子也比别人不同。

谢敏学见他对自己亲热依旧,心想:“妹子和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又问起日本之事,东门庆详为叙说。

谢敏学听说前往日本顺风不过一旬半月,船只若是坚牢、水手若是熟练,就是遇上大风也能确保安全,忽然心动,忖道:“我此刻回余姚也无事,不如也往日本走一遭,长长见识!”

东门庆听他要往日本,不免有些讶异,道:“子文你要去日本?祖父肯么?”

谢敏学笑道:“我这次跟家里说了是要往福建寻妹妹,顺便游山玩水、结识朋友,加上福建浙江之间道路难走,我又没和家里人说会走海路,祖父他们都道我会走陆路呢。因此便是跟你去趟日本,几个月后再回去也无妨。”

他既开口,东门庆也不好拒绝,何况他与这位妻舅相处甚欢,也乐得与他同行,当下满口答应,第二日看看风向好便启航。

就在谢素素筹谋如何将丈夫拉回大陆时,东门庆等已经到达五岛。这一次庆华祥的火长是算准了好天气才出发,与上次在石坛寨时顶着大风冒险出港不同,一路顺风,直抵五岛,前后花了不到半个月。谢敏学也没想到这么快,心想:“原来日本比京城还近!”

船队在五岛停了一停,然后才到平户。这是东门庆第二次到达日本,经过半年多的经营,庆华祥在平户的店铺已成规模,货物入港后又直接入仓,杜国清早将商务、港务以及人员住宿事宜安排妥当了,吴平、唐秀吉分别指挥海上、陆上人马,不半日间便安顿妥当。崔光南本在界镇主持商务,因料东门庆会在这一段时间来倭,所以半个月前就到平户来等候了。

东门庆到达平户后第一个想见的自是松浦绫子,只是公务当前,不好先私后公,只派人先送丝绸、补品等物过去,刚好谢敏学来,见到这些礼品款式不俗,不像要拿去卖的,随口问是否要送倭国官员的,东门庆赶紧支吾了过去,心想:“这回失策了!还在双屿时怎么就忘了绫子的事情,竟然就答应带子文来日本!素素性妒,我在日本置了侧室的事情若是给她知道,怕又要大闹一番。”便想了个办法,送了谢敏学一大笔盘缠,派了个熟知日本各地情况的向导带谢敏学到博多、山口各地去游玩,以分其心。

送走了谢敏学后,东门庆才召集留在日本的重要干部,颁布新制,崔光南为大掌柜,杜国清、沈伟、陈百夫均为副大掌柜,新五郎、新六郎均领管带衔。众人早在先到埠的华商那里听说东门庆在东海那边发了达得了势,这时又得封赏,各感欢喜。

安抚了在倭部属后,东门庆才问起这边成效如何,崔光南取出一幅新的商路图来,却是这半年里他重新订制的,一一给东门庆说明庆华祥在日本各地的发展情况,其中成果有超过东门庆预期的,也有不及东门庆预期的,想想崔光南是独在异乡支撑局面,东门庆对超过自己预期的都加以赞赏,对不及自己预期的则予以理解。但有一件事,却让他大感疑惑。

原来庆华祥在日本有两大据点,一在平户,一在界镇,东门庆在上次离开日本之前,已开辟了一条新的航道,由平户向南,绕过九州岛南部,走外海,横过四国岛,经过纪伊水道直接到界镇,(航道与地理位置,参见本书《作品相关》中的《东海海商基地之平户地图》与《日本战国地图》,在外站看本书的朋友若寻不到相关章节,可到首发网站查阅)但东门庆这时听崔光南作述职报告,发现自己不在日本的这段期间里庆华祥两大据点之间的人员、货物往来,仍是经筑前、长门,或走水路途经濑户内海,甚至是走陆路才能前往界镇——这条路的自然条件也不是不好,相对来说内海的风浪还比外海小些,航路也安全些,只是这条路上大名林立、水寨盘结,比起外海来买路钱成本太大!而且层层叩关,节节买钱,花费的时间也更长。

东门庆一开始还以为崔光南这么做是因为打通了濑户内海的沿路关节,走内海可节约成本,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后,却发现走内海航道的运输费用比走外海航道的运输预算高出整整两倍,心下大是不满,便责问崔光南为何不走外海,而走内海,道:“日本人造船技术不行,所以他们怕走外海而选择内海,但这内外海航道对我们庆华祥的水手来说却没区别!我又不是没留船只给你!你为何舍廉就贵?莫非是为了吃回扣?”

崔光南一听抱屈道:“当家的,你这是什么话!我要吃回扣,也不会选这么愚蠢的吃法!不是我不愿意走外海,实是外海走不通!”

“胡说!”东门庆道:“外海是安德鲁探测开辟、秀吉绘制成图的海道,我从界镇回平户,走的就是这条路,怎么会走不通!”

崔光南仍是一脸的委屈,陈百夫在旁,忙帮腔道:“当家的,你还在时,这条航路倒也还通,但你回去后不久,这条航路便不通了。”

东门庆奇道:“这是为何?若说长门和筑前之间的海峡因地震塞了还有可能,但外海航路一片汪洋,还能整片汪洋都堵住了不成?”

“不是整片汪洋都堵住了!”杜国清道:“是有人在九州岛的西南角上,设立了水寨,又派战船巡弋,船只要绕过这片海角前往界,都得交一笔大大的买路费。”

东门庆一呆,随即冷笑道:“我开了这条航道,若有人跟风也走外海,也就算了,但居然还有人在我走通了的财路上设卡要钱?还要到了我头上来?”

崔光南又道:“若只是要交钱,那也就罢了,可恨的是他们对别家只是收过路钱,但对我们庆华祥却是片帆不许越过!”

“什么!”东门庆大怒道:“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崔光南取出一副九州的地图来,往西南角上一指,道:“萨摩,岛津家!”

第二一三章 卧榻之侧

对明贸易乃是东海第一大利!

九州一岛,港湾众多,沿海豪族无不盯着这块肥肉,打破了头也要从中分一杯羹!萨摩岛津家乃是九州西南强藩,无论地理位置还是港湾优势都不在肥前松浦家之下,论家族实力则远远过之。在对明走私贸易上,岛津家涉足的时间也甚早,当年王直的座船就曾被风吹偏到达种子岛,此后便与岛津家有了或直接或简介的联系。

可是庆华祥却从一开始就奔北九州去,且在那里扎了根。当东门庆尚弱小时,岛津家对之不入萨摩也不甚惋惜,及东门庆肥前大捷,威震九州,岛津家才知他不是寻常华商可比,等到东门庆周游日本列国,驱车上洛,结交公卿,经营界镇,数月之间商脉通达日本各地,岛津家才为错过了东门庆而扼腕。

王直在九州的生意,本是南北兼有,东门庆进入平户后屡有动作,把整个北九州的市场都炒热了。钱往热处流,集中在北部的资金、货物多了,分流到南部的就少了,因此岛津家的人对庆华祥便产生了敌意!只是东门庆在时他们不敢妄动,等东门庆一回大明,岛津家马上就在九州岛西南端筑起了坊津水寨,在庆华祥刚刚开辟的从平户到界镇的外海航路上安了一颗钉子。

杜国清一开始还不知道形势已变,继续派遣船只走外海航道与崔光南往来,结果船只到达坊津寨附近时竟被岛津家给俘走了!

崔光南获悉此讯息后,赶紧派遣使者前往萨摩交涉,岛津家的家督岛津贵久倒也客气,先将俘获的水手交还,又许诺说可以交出船只货物,但要庆华祥答应三个条件。

东门庆听到这里,问:“哪三个条件?”

崔光南道:“第一个条件是要我们补买这段水路的水道航标。”

东门庆哼了一声,又问第二个。

崔光南道:“第二个条件,是要每年向岛津家缴纳献金。”

东门庆听了哈哈一笑,唐秀吉等听笑声中透着寒意,都想:“总舶主有些火了!”

崔光南又道:“这前两个条件也算了,但这第三个条件却委实过分!岛津贵久竟要我们将在平户的据点移到萨摩!”前两个条件都只是要钱,若只是这样,崔光南多半还会和岛津家委蛇,以待东门庆回来再作处理,但这第三个条件却是触及到庆华祥在北九州的利益根本!崔光南如何敢代东门庆答应?他估摸着以东门庆的性子,听说此事后多半没好脾气,为避免殃及自己,对岛津家时连放低姿态都不敢,宁可选择多费点钱走濑户内海水路,也不敢堕了庆华祥的威风。

东门庆听完了这三个条件,脸色转归平静,目光环扫一周,见屋内尽是重臣与心腹,说道:“大家议议,这事应该如何?”

吴平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先搁着。”

唐秀吉眼珠转了两圈,不说话,于不辞见东门庆神色不善,李荣久跃跃欲试,担心他们一念之差又要打仗,赶紧道:“依我看,岛津家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对我们的人也没留难,可见他们也并不是要和我们为敌。我看我们还是先派人与他们交涉着看看,商量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主意来,大家和气生财,以和为贵。”

他说完了这话后,李荣久等便坐稳了下来,不再说话,东门庆对崔光南杜国清道:“光南,国清,你们俩是留在日本的,对此地发生之事最为清楚,你们觉得应该如何?”

杜国清来日本较早,那时华商在日势力上小,对本地豪族忌惮较深,这种记忆至今留存,便道:“商务总长的话甚有道理。买卖的事,从来都是漫天讨价就地还钱。我看岛津家提出这三个条件来,也并非不能松动的。再则满九州的大名豪族,对总舶主的威名素来惮服,听说当家的来到日本,岛津家的口气一定会更柔软。所以我的意思,也是先派遣使者,试探试探对方的底线。最好是能商量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款来,那就两全其美了。”

崔光南在广昌平上就认识东门庆了,广昌平时期的赌债事件、绑票事件,石坛寨时期的虎口拔牙,长岛圆岛时期的大破佛朗机,他都是亲身见识,眼看东门庆性子越来越坚忍,手段越来越老辣,就猜他在手段上可能会圆柔,但在方向上必然强硬!便道:“我却不这么认为!咱们在北九州畅行无阻,在山口、京都、界镇做起生意来也是事事通顺,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当家的威风?若是在这件事情上服软服低,折了威风,只怕会被人连带着看不起!我们若让萨摩岛津家收了钱,那么大隅肝付家、日向伊东家、丰后大友家一定跟风,以及土佐、记伊的豪族也定都来欺索,那时我们是给,还是不给?一旦被人看轻,商号的事情也会变得难以开展,那时只怕会得不偿失!”

于不辞不悦道:“按你的意思,难道就该打?崔兄,咱们来日本是求财来着,不是求威风来着。做生意的,哪能没有服软服低的时候?哪能时时威风占尽的?你说什么得不偿失,那是上次肥前一战的钱不是你来理!现在事情过去了,这里又都是自己人,我不怕告诉你,当时肥前一战虽然打出了威风,事后的财政危机却差点把我们整个庆华祥都搞垮了!打仗的事情,能免则免,能通过谈判做成的事,何必一定要打仗?为了威风丢了钱,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杜国清道:“是啊!岛津家如今已经统一了萨摩,势力比龙造寺家来攻打我们时强多了!真要打时,胜败暂且不说,至少这笔军费只怕得翻倍!”

安东尼也道:“我也不赞成打仗。一场仗打起来,浪费钱倒还是小事,但人命关天!死人总归不是好事。无论是敌人还是我们自己人,能避免伤亡,最好还是避免的好。”

两派观点一摆出,李荣久、陈百夫、周大富、沈伟等或支持开战,或支持谈判,或认为先谈后战,或认为先战后谈,各有各的道理。说到后来,倒是倾向于谈判的声音大一些。

东门庆见唐秀吉一直不说话,便问他:“你没意见?”

唐秀吉轻轻咳嗽了一声,问杜国清道:“老杜,你觉得我们在平户的基业能动吗?”

杜国清道:“当然不能动!”平户的店面是他经营起来的,是他在庆华祥内部的立身之本,无论是为庆华祥考虑还是为自己考虑,他都不容此事发生。

唐秀吉又问:“那我们若不答应将在平户的据点南移,岛津贵久肯答应和我们谈判吗?”

杜国清想了一下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整个儿南移,咱们可以考虑在萨摩再设一个据点。”

于不辞道:“不错,这是个好主意。”

唐秀吉一听,冷笑道:“好主意?这是个烂主意!”

于不辞问:“为何?”

唐秀吉道:“其实岛津家的这三个条件,前两个都不打紧,最后这个才是要害!他们之所以要争取我们的据点南下,就是希望萨摩能代替平户,成为九州的中心!九州地方不大,容不下两个中心,咱们也没功夫为了区区一个九州就来回跑。所以我料岛津家就算肯答应前两个条件都免了,在这一块也是不肯让步的。”

于不辞道:“其实若是萨摩比平户更好,未来将中心慢慢往那边移也无所谓。”

杜国清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了,唐秀吉冷笑道:“咱们是越洋远来的客军,又不是一年到头都呆在日本,不能自保时,就得找个强主来依靠,如今能够自保,无须求人,自然是要找个弱主来共处!松浦家势力小,我们离开个几个月,也不怕他乱来,岛津家的势力大,族内豪杰又多,我们若将据点移到萨摩去,而又没法制住他们的话,那么不用多久,我们的据点,就变成岛津家的据点了!这么久的经营都会变成为他人做嫁衣!”

于不辞道:“那你的意思,是要打了?”

“不一定要打。”唐秀吉转头对东门庆道:“但岛津家的气焰,一定要压一压,否则一定会威胁到我们在九州的利益!”

东门庆反问:“你认为该怎么压?”

唐秀吉沉吟了片刻,道:“那还是只有打了。”

东门庆问:“打得过么?”

唐秀吉道:“总舶主的话,一定打得过!”

东门庆呸了一声,道:“没用的马屁别乱拍!”

于不辞叫道:“当家的!唐秀吉的分析只是貌似有理而已!你千万要慎重!”

安东尼也道:“是啊总舶主,战争不可轻启啊!”

“好了好了,知道了。”东门庆道:“其实我也不想一到日本就打仗,毕竟我们是来赚钱的,赔钱的战争,打来做什么?何况还不一定打得赢。”

他这句话出口,便算是给这场讨论定调了,唐秀吉不免有些失望,于不辞安东尼等则大喜,东门庆道:“我们上回借了日本人不少钱,多亏妈祖保佑,顺利将货运回来了,得赶紧将货发给人家,要是耽误了,那些下单的豪族会扒了我们的皮,这是当前第一要紧的事,这件事不辞你抓紧些,尽量别出差错。岛津家的事,就先搁着吧。国清,你派个使者去萨摩交涉,看看他们的底线究竟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