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素馨最后面带微笑十分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英夫人,谢谢…英少爷。”

英皓冬这个名字,从此不是她能够亲昵去唤的了。

5、

是夜,蓝素馨在房间里默默地收拾东西。所有英家给她准备的衣服鞋袜,她全部留下了。依然只是来时那一个小小的简单的行李袋,身上穿的也是自己的旧时衫。

要离开这里了,尽管刻意地舍下与此有关的一切东西,蓝素馨心里还是丝丝缕缕地浮出不舍,如剥茧抽丝般细而绵长的一缕不舍,一圈又一圈地缠缚在她的心。

最初她选择留下时,是那么的不甘不愿。如今要离开了,却又有丝丝不舍。人有的时候真像一棵树,只要在一个地方扎过根,适应了那一块土壤,一朝要连根拔起时,很难走得云淡风清。

当初会来英家,是一个意外的偶然。如果那晚她走进珠宝店时只需迟上一两分钟,周太就已经取了首饰离开了。可是偏偏就那么不早也不迟的,她在她离开前进了珠宝店。偶然中,是否蕴含着必然呢?所以,她才会在离开过英宅一次的情况下,又再次跟周太走进了英宅,最终答应了英夫人,做英皓冬的特别护理。

在英家呆了不过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现在要走了,蓝素馨发现自己对这里产生了一种近乎依恋般的感情。然而再依恋也没有用,英家于她只是驿站,她始终是要离开的过客一名。

窗外是很深很深的夜,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一切,模糊了所有的边界。只有一点微明月色,将邻窗的一株凤凰木影子明明暗暗地投进来,映在蓝素馨床前的地板上。她看着那些明暗树荫,一颗心也同样明明暗暗着。

次日清晨,阿泰开车送蓝素馨去叶家。英夫人礼貌地跟她告别,周太送她出屋,真诚地说:“本来该说一些以后有时间欢迎你来做客之类的话,不过你去的是叶家,恐怕他们不会再希望你跟我们这里扯上关系。所以素馨,以后见面的机会大概不多了,自己多保重吧。”

蓝素馨微微一笑,她也知道这一点,以后,她大抵不会再跟英家有任何往来了。在英家的生活戛然而止,如果人生是一幕幕的舞台剧。这一幕已经落下帷幕了。

提着行李上车时,英皓冬意外地下来了。一双眼睛像这个秋天浮动着浓雾的早晨,带着苍茫的雾气。

“我也送你一程。”

蓝素馨眼观鼻鼻观心,非常客气:“谢谢英少爷,不必麻烦了。”

英皓冬却听若未闻地径自上了车。

并排坐在车后座里,狭小的空间中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因为长年累月的吃药,他身上始终带着药的气息,是他独有的味道,蓝素馨已经闻熟闻惯。不过,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一念生,胸口就无端端觉得气闷。

转过头,蓝素馨摇下车窗,让清凉的晨风吹进来。车里的药香顿时就淡了,她的头发也一下被风吹乱了,她用手一捋,把吹乱的鬓发理顺地挽到耳后。突然,手被身旁的英皓冬一把握住了,愕然地一扭头,她对上他的眼睛,一对漆黑的眸子异样幽深地看着她。

却很快,他又松开了她。垂下长睫遮住幽深眼眸,他避开她询问的眼睛,低声说:“对不起。”

蓝素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英皓冬不解释,她也不便问。她不知道她刚才下意识的那个动作,是叶幽昙以前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叶幽昙喜欢披着一头顺直黑发,时不时地用手将发丝抚到耳后,非常女性化的一个妩媚动作。

默默地缩回自己的手,蓝素馨只觉手腕处方才被英皓冬握过的地方,一阵阵的火热,如被烙过一般。她不知不觉两腮微红。以前被他抱被他吻,她也羞涩过。但那时候,不安与紧张更多过羞涩,而现在,却唯有羞涩了。

车子开到叶家楼下了,他们住在一栋公寓楼的七楼。英皓冬下车抬头一看,指出了七楼最右边挂着白色窗帘的一扇窗就是叶家。

蓝素馨不由问:“你记得这么清楚?以前经常来吗?”

英皓冬却摇头:“不经常来,只是我记得有一天晚上送幽昙回家。她当时指给我看说那扇窗就是她家,那时有一弯月亮升在中天,从楼下的角度望上去,正好挂在她家窗边。她上楼后,就从那扇窗里向我挥手。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很美。”

他的话里带着深切的怀念、惆怅与伤感,看着那扇窗脸上的表情如同朝圣般肃穆。蓝素馨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来送她,其实他是想来看看叶幽昙曾经住过的地方。当晚的情形他居然记得那么清楚,她有些讶异,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那出事那天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英皓冬陡然一震,蓝素馨顿知失言,一时悔得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很多事情我都想起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想,就是想不起那一天发生过什么事,一点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就不要想了,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想也无益。”

英皓冬眼中却是满满的痛苦与困惑:“可是…我总觉得一定要想起来,我总觉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

他边说边用力揉着眉心,蓝素馨知道这是他头疼的前光。连忙岔开话题说:“你是来送我的,能不能送我上楼?”

英皓冬微微迟疑,最终还是一点头,领着她上了公寓楼。他是第一次来叶家,以前只到过楼下,在七楼准确地找到叶家的大门时。他对她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吧,他们不会想看见我的。”

话虽如此,他却极为留恋地看了看叶家的门,她知道他应该是很想进去看看的,却也同样知道叶氏夫妇一定不会欢迎他。于是朝他点头致谢:“谢谢你送我,现在你回去吧,再见。”

英皓冬转身离开,步伐缓慢而迟疑。然而再怎么走得慢,近在咫尺的电梯还是很快就走到了。

电梯正好升到七楼停住,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和他照面相见,两个人同时脸色一白,从电梯里出来的人正是拎菜篮的叶太太。乍见英皓冬,她手里的菜一下子撒了一地。一怔之后,她如同一头暴怒的母狮般地朝他咬牙切齿扑过去,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杀人凶手,你居然还敢在我家门口出现。”

叶太太虽是个子不高身形纤弱的一个中年妇人,但那一巴掌却拼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英皓冬挨了这个耳光后,踉跄后退着直到背抵住墙壁才站稳。血色全无的一张脸上,迅速浮起几道红肿指印。

而叶太太还想继续扑打他,蓝素馨惊得把行李袋一扔,慌忙几步跑过来拉住她:“姨妈,你别这样。”

看见蓝素馨出现,叶太太怔了一下:“素馨,你也在?”

“嗯,是英少爷送我来的,你别冲他发火了。”

拦住了叶太太后,蓝素馨抬头看向英皓冬,目光中满是关切:“你没事吧?”

英皓冬一声不吭地摇摇头,转过身,脚步凌乱而虚浮地进了楼道间,他不等电梯了。蓝素馨不放心地追出两步,却被叶太太一把拉住。她已经看见了扔在一旁的行李袋,目光又惊又喜:“素馨,你是来我家住吗?”

“是的,姨妈,以后要给你添麻烦了。”

蓝素馨郑重地对着叶太太弯腰一躬,从这一天起,叶家就是她可以暂时停憩的港湾。虽然说来也是寄人篱下,但她知道他们会对她好。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你能来我实在太高兴了。走,咱们回家。”

被叶太太拉着朝叶家门前走去时,蓝素馨不由自主地又回头朝着楼道口张望了一眼,英皓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走了,她心里陡然一丝失落: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他吗?

蓝素馨在叶家受到非常真诚的欢迎,叶先生叶太太对她的到来欢喜极了。当下叶先生又拎起菜篮去菜市场买菜,因为叶太太之前买回的菜式太简单了,他觉得不足以招待初来乍到的客人。而叶太太则忙着给她收拾房间,是叶幽昙以前的闺房,四四方方一小间,布置简单雅致。

叶太太给床铺换上全新的被褥枕套,再替蓝素馨把行李袋中的衣物一件件整理出来挂进衣橱。一个劲地说她的衣物太少了,要带她去多买几件新衣服。

蓝素馨百般谢绝:“不用了,我的衣服一向够穿就行了。”

“素馨,你不要跟姨妈客气。”叶太太顿了顿,又说:“你放心,我并不想用你来代替幽昙,你是你,她是她,这我很明白。但我一定会像照顾亲生女儿那样照顾你的,如果你不见外,也把我当成亲生妈妈好吗?”

蓝素馨看着叶太太,她有一张酷似她母亲的脸,而她的容貌又那么相似她的女儿。在她失去母亲,她也失去了女儿之后,她们多像两个半圆,彼此弥补着对方失去的那一半。

第四章 他是不是以为看到了叶幽昙?(上)

雨绵绵细细如流苏般挂在天地间,他们被雨帘隔在街的两端。雨丝飘摇,车来车往,对面的容颜在烟雨车流中时隐时现,看得不太真切。蓝素馨却一眼就认出了英皓冬,他穿一件深棕色大衣静定立着,眼光清透又幽深地凝视着她。

叶太太心口如一,真正是把蓝素馨当成亲生女儿来爱护。每天一大早起来为她准备早餐,换洗衣物全部替她洗净熨平放进衣橱里。叶先生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话不多,待她却非常和蔼可亲。他们把对逝去女儿的爱全部转移到了她身上。

叶太太时常像个母亲般地叮嘱蓝素馨:“求学期间好好用功读书,别理那些来搭讪的男同学。知道吗?”

蓝素馨知道她这句话的由来,乖巧地点头不语。事实上,她也不太理会学校那些刻意来与她搭讪的男生,总是一个人独坐一隅,专心功课,她是班上最安静最用功的女生。

叶太太不希望蓝素馨跟男生太接近,却有一个人是例外——邝远。

蓝素馨住进叶家后,发现邝远是叶家的常客,他来叶家就像来自己家一样出入随意。时日一久,她知道了邝太太和叶太太原是手帕交,婚后也依然来往密切,她们的一双儿女从小就认识,可谓青梅竹马。长大后的邝远对叶幽昙十分钟情,两家父母也很希望他们能走到一起,可是叶幽昙在大学认识英皓冬后,却一头栽进了他的情网。邝远成了失意人。

叶幽昙死后,邝远的伤心毫不逊于做父母的叶氏夫妇。她的后事都是他协助着叶先生全程办理的,他在叶家,仿佛半个儿子一样。

蓝素馨住进了叶家,邝远也和叶氏夫妇一样高兴:“你能离开英家真是太好了!听叶伯母说,你最初没有答应她离开,是因为你和英家签了四年服务合同的缘故。我就说英家一定是用什么法子约束住你了,否则没理由你明知英皓冬是个杀人凶手还要会留在他身边。”

蓝素馨来到叶家后,曾大致地对叶氏夫妇说了自己如何会住进英家的经过。并着重说明了一下如果不是英皓冬让英夫人解除合同,她是没办法来叶家的。下意识地,她想尽量化解叶氏夫妇对英皓冬的憎恨。却无济于事,叶太太重重一哼:“他这样做分明是想赎罪,不过你从英家出来我虽然很高兴,但我却不会领他的情。”

蓝素馨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情知说了也无用。叶太太的丧女之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化解得了的。

邝远和叶太太一样对英皓冬满怀恨意,他口口声声说他是杀人凶手,蓝素馨却没办法把英皓冬和‘凶手’这个冷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因为她认识的英皓冬——她永远记得他的眼睛,那双没有丝毫杂质的眼睛,如婴儿般的晶亮透明。是,英皓冬是错手杀了叶幽昙,但她暗中颇为认同周太的话,这桩悲剧从客观的立场来看,叶幽昙本人也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全部怪到英皓冬头上,未免太不公平。

但失去女儿的叶家不会这样立场客观地看待问题,倾心于叶幽昙的邝远也不会。所以蓝素馨也不去反驳邝远的话,观点不同就保持沉默好了,何必起无谓的争执。

蓝素馨现在每天自己等公车去上学,邝远知道后说:“等公车多不方便,干吗不骑自行车,幽昙不是有辆自行车在楼下储藏室里搁着吗?”

叶太太说:“我问过了,素馨她不会骑自行车。”

蓝素馨不会骑自行车,因为没有人教过她骑。从小丧父,后来她跟着母亲改嫁到申家,申乐良绝不是一个好继父,不会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耐心地扶着车子教女儿骑自行车。他只是每天自己开着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四处载客。生意不好臭着脸回来,生意好也臭着脸回来:“老子辛辛苦苦赚的钱倒替别人养老婆孩子。”

他是因为不能生育才娶了带着女儿的寡妇为妻,却又没办法做到心平气和地对待她们。常常有如此诸般的抱怨之辞。蓝素馨从小听到大,真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离开他的家,不再花他一分钱,如今这个想法终于实现了,虽然实现得如此辛酸。

“自行车都不会骑,素馨,要不要我教你?”

叶太太满口赞成:“好哇,素馨,就让邝远来教你骑车吧,他骑得很好,教得也很好,以前幽昙学骑自行车就是跟他学的,几天功夫就学会了。不过邝远,你不是说最近工作比较忙嘛,有没有时间呀?”

蓝素馨一怔:“邝远已经工作了吗?你不是A大的学生吗?”

邝远莞尔一笑:“其实我今年上半年已经从A大毕业了,在校时我曾是A大校足球队的队员,那天A大跟英才商学院比赛时因为临时缺了两个主力队员,所以就打电话叫我去客串一下。当时我还不想去,又却不过老校友的情面不好不去。幸好我去了,否则就见不到你了。这也算是缘分吧。”

原来如此,蓝素馨忽然觉得世事真是奇妙。一个校足球队缺了两名主力队员,本来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一件事,最后却间接影响到了她的命运。她因此认识了邝远,认识了叶太太,叶幽昙不再只是她最初从英夫人嘴里听来的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她现在住进了她的家,享受她父母的关爱,填补着她离世后留给家庭的空白。

“素馨,你星期五下午应该没什么课吧?我来接你放学,然后教你骑自行车。星期五学一个下午,星期六星期天再连续加强学习两天,如果你身手够灵活,应该很快就能学会了。”

蓝素馨还没来得及张口回答,叶太太已经先一迭声地说:“可以可以,星期五下午素馨的课程表只有一堂课,邝远你去接她吧。”

蓝素馨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

星期五下午,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蓝素馨心想邝远应该不会来了,打算自己冒雨去公交车站等车回家。

在校园中她遇见了沈美琪,撑着一把天蓝色的漂亮洋伞经过,见到蓝素馨冒雨行走时,她快步走过来用她的伞遮着她一起走,友善地问:“回去吗?”

蓝素馨感谢地一笑:“是啊,你也下班了?”

“嗯,怎么你一个人冒雨就走,英家的车没来接你?”

蓝素馨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她:“沈小姐,我已经不住在英家了。”

沈美琪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英皓冬不需要你了?”

“是,他已经接受了叶幽昙去世的事实,不需要我再以叶幽昙的身份陪着他了。”

沈美琪深吸一口气:“这个心病他总算是除了,那他记起了出事当天发生过什么事吗?”

蓝素馨摇头,沈美琪还想问什么,突然听到前头有人叫蓝素馨的名字:“素馨。”

蓝素馨抬头一看,邝远还是冒雨来了,左手撑着一把朴实无华的黑雨伞,右手拿着一把蓝底白花的绸布小花伞。她认得这把伞,本来挂在她房间的壁橱里,亦是叶幽昙的遗物。看来他是由叶家而来,特意来给她送伞的。

蓝素馨朝他点头一笑,正想打招呼时,身边的沈美琪却满是惊讶地先开口:“邝远,怎么你也认识蓝素馨?”

她真是无法不惊讶,一个酷似叶幽昙的女孩子,居然同样认识叶幽昙生前来往密切的两个男生,世事居然这么巧?

蓝素馨也很惊讶,因为她没想到沈美琪也认识邝远。她曾是英皓冬最新一任的女友,怎么会认识他前女友的爱慕者呢?

邝远也怔了:“沈美琪——你怎么会在这?”

“毕业后我应聘到这所学校工作。”沈美琪简单地一语带过,然后紧盯着他又重复地问上一遍:“怎么你也认识蓝素馨?”

邝远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是,因为素馨是幽昙的表妹。”

沈美琪双眉一扬,无限讶异地看向蓝素馨:“是吗?”

蓝素馨点点头。

“这可太让人意外了,不过我不明白,既然你是叶幽昙的表妹,之前你家人又怎么肯让你去英家安抚英皓冬呢?”

邝远没料到沈美琪知道得这么多,吃惊极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无意中看到了蓝素馨的学生档案,最初她的入学文件都是英夫人签的字,再看她一张酷似叶幽昙的脸,就不难猜出这一点了。”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如今素馨已经和英家没有关系了,她现在住在叶家。”邝远显然不打算跟沈美琪解释太多,话一说完,就扭头对蓝素馨说:“素馨,我们赶紧走吧,我打车来的,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不能等太久。”

蓝素馨撑开那把小花伞和沈美琪告别,她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看他们离去。

出租车上,蓝素馨忍不住问邝远:“你怎么认识沈美琪?”

“哦,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同届不同系,平时在校园里也只是点头之交,毕业后就再没见过面。今天见到她还真是意外,没想到她在你们学校工作。”

犹豫了一下,蓝素馨还是问出口:“那你知道,因为她英皓冬才要和叶幽昙分手吗?”

邝远的脸一僵,眼中迅速浮出一丝痛苦,他似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良久方低声说:“我知道,幽昙曾经跟我说过。所以刚才,我不太想搭理她。”

蓝素馨不再说话,两人都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车窗外一幕幕飞快游走的街景,匆匆一如人生倥偬。

2、

这场雨一下,就连绵不休,正是深秋时分的细雨蒙蒙天气。邝远一直没有机会教蓝素馨骑自行车,而这种天气她也不愿骑自行车去上学,于是天天打着那把蓝底白花的小花伞去乘公交车。虽然伞是叶幽昙的遗物,但她对此没有一丝害怕或抵触的心理,可能是因为她曾经扮演过叶幽昙的角色吧?她还很爱惜这把伞,每次到了学校后,一定要找通风处晾干它再小心翼翼折叠起来。

有一天,一位女同学借了她的伞外出,说好去趟邻街的邮局寄封挂号信就马上回来还她。结果回来时一脸歉意:“不好意思素馨,伞我不小心弄丢了,我另买了一把赔你,真是对不起啊。”

“什么?你怎么弄丢的?”

那位女同学说是进邮局时,把伞随手搁在门口盛伞的桶里。结果出门时就发现伞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没带伞的人顺手牵羊拿走了。

蓝素馨蹙眉半响,没有要她递来的一把新伞,而是跑去那家邮局,怀着一线希望反复问在场的工作人员有没有看到谁拿走了那把伞?当然没有人会注意这种小事。

从邮局出来后蓝素馨没回学校,她冒着绵绵细雨跑遍大半个城,想要买回一把同样的伞。因为丢了叶幽昙的伞,她怕叶太太知道后会难过。可是从一个商场跑到另一个商场,处处扑空。天色渐暮,最终她只能沮丧地坐公交车回叶家。

在叶家楼下,蓝素馨意外地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小车静静泊着。那是英家的车,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自从离开英家后,蓝素馨再没有遇见过任何英家的人,突然间看到英家的车停在叶家楼下时,她又意外又吃惊:是谁来了呢?英皓冬吗?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是来缅怀叶幽昙?可是如果被叶先生叶太太看见了,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正迟疑着要不要去过去打招呼时,却见车窗已经摇下来,阿泰探头礼貌地对她打招呼:“蓝小姐。”

蓝素馨走过去,眼光往车窗里一溜,别无他人。奇怪,阿泰自己开车跑到这里来的吗?不由问道:“阿泰,你怎么在这?”

“二少爷刚刚上去了。”

蓝素馨听得怔住,真是英皓冬来了,他还上楼去了?他为什么要去叶家?叶氏夫妇不会给他好脸色的。想起上回叶太太给他的那一巴掌,她一颗心顿时就悬起来了。无暇与阿泰多说,她马上转身急忙奔进了公寓楼。在电梯外看着楼层指示灯一层层缓慢下降时,一颗心焦急如焚。

终于乘电梯到了七楼,楼道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蓝素馨预想中叶太太的怒斥声。叶家的房门开着,难道英皓冬被允许进屋了?这不可能吧?纳闷地三步并作两步,她飞奔过去一看,屋里只有叶太太一个人,她正打开一把雨伞往客厅一角放,好完全晾干潮湿的伞面。

蓝素馨一下就呆住了,这不正是她被同学弄丢的那把花伞嘛,怎么会在叶太太手里?

而她还没来得及问,叶太太一转身看见她站在门口,已经先笑着说:“素馨呀,你跟姨妈捉迷藏吗?按了门铃我来开门只看到伞挂在门把手上,人却看不到。等我把伞收进屋你才跳出来,真是小孩子心性。”

叶太太的话,蓝素馨一时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突然往外跑,没跑几步又折回屋里,奔到客厅的窗边一看,楼下的黑色小车已经缓缓开动,很快游鱼般融入机动车道的车流中,消失在马路拐弯处。

“你怎么了?跑来跑去,看什么呢?”叶太太不解地问。

蓝素馨含糊以对:“没什么,姨妈,我先洗个澡去。”

蓝素馨在浴室里怔怔地发了半天呆,很明显这把弄丢的伞是英皓冬送回来的,但她却想不明白伞怎么会到了他手里。她急急赶上楼却没有遇见他,他应该是从另一部电梯或是楼梯间下去了。

失之交臂,蓝素馨深深地吁出一口长气,心中油然生出一缕无限遗憾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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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皓冬是无意中瞥见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那把伞,温婉的浅蓝底色上绽满细细碎碎的白色花朵。他陡然一震,语音急促:“阿泰停车。”

阿泰不明就里地踩了刹车,车还没有完全停稳,英皓冬已经急忙打开车门下去了,脚步匆匆地追上前头那个撑伞的人。

那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烟,看着拦在他面前的英皓冬一脸莫名其妙:“干吗?”

“先生,你的伞…”英皓冬突然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了,他记得叶幽昙有一把相同花色的伞,所以一瞥之下马上就下意识地追来,是留恋旧时人与物的本能所驱。但看到伞下的人后,他顿然清醒,说了半句话后就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个男人听了他半句话,脸色却非常不自然:“我的伞怎么了?”

“没什么。”英皓东闷闷地转身让开路,“对不起,打扰你了。”

那男人赶紧加快脚步走,英皓冬看着那把伞渐渐远去,忽然又追过去:“先生——”

那男人再一次被他拦住,满脸不自然之色更甚:“喂,你到底要干吗?”

“先生,我…想跟你买下这把伞可以吗?”

“你要跟我买伞?”

那男人怔了怔,不相信地看了英皓冬一眼,他忙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非常恳切地说:“请你卖给我吧,谢谢你了。”

那男人看看英皓冬,再看看他手里的百元大钞,怔了片刻后马上一把接过来,把伞塞给他:“卖卖卖,卖给你了。”

然后他一溜烟地跑了,跑的速度之快,似乎是唯恐走慢了英皓冬会反悔。

英皓冬拿着那把伞慢慢走回停在马路边的汽车,没走几步他顿住了,伞柄上刻着三个小小的英文字母YYT,是叶幽昙的姓名拼音缩写。这把他一瞥之下就情不自禁追过去的伞,不仅仅只是与叶幽昙那把伞花色相同,根本就是她的那把伞。奇怪,怎么会到了那个男人手中呢?

英皓冬回想起那个男人在他问话时的百般不自然,以及在他提出要买伞时他马上拿了钱就跑的行径,顿时有所知晓:莫非这把伞是他自哪里顺手牵羊得来的?

阿泰把车开到他身边,开车为他打开车门说:“二少爷,快上车吧,约好了陈医生三点钟准时见面的。”

英皓冬最近在看一位姓陈的心理医生。这是汪医生向英夫人建议的。他的身体已经逐渐康复,头脑也不像以前那么思维混乱,那场意外造成的心理创伤是时候进行疏导与缓解了。英夫人于是马上着手联系了一位业内声名甚隆的心理医生。

可是那位医生那里,英皓冬只去过一次后就再不肯去了。因为那次他感觉非常糟糕,医生让他在一张舒服的沙发椅上躺下,躺下没多久他的头就猛烈地疼起来,疼得像被人用锤子锤裂了一样,很快他就晕过去了。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头依然晕晕沉沉地疼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本能地不肯再去看那位医生。

英皓冬不知道,他的痛苦源于那位心理医生为他进行了催眠治疗。他想通过这个办法来找回他失去的记忆,然后对症下药地打开他的心结,以此说服了英夫人同意他一试。但是治疗失败了,英皓冬的记忆刚被触动就开始剧烈的头疼,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就昏迷了。

汪医生转而介绍了另一位姓陈的心理医生,采用温和的治疗方案对英皓冬进行心理疏导。每周去三次,英皓冬已经去了两周了。还有些效果,他渐渐不再像以前那么自闭了,英夫人大感欣慰。

英皓冬先去看了心理医生,从诊所出来后,他拿着伞在手里摩娑良久,然后让阿泰把车开去叶家楼下。他想这把伞一定是叶太太拿出去用时不慎遗失的,她一定会很难过,毕竟是她已逝女儿的遗物。虽然英皓冬很想自己留下这把伞,却最终还是决定送回来。

把伞悄悄地挂在门把手上,英皓冬按响了门铃后,转身飞快地跑进了楼道间,他知道叶太太不会想看见他。

失而复得的伞,蓝素馨更加爱惜了,再不肯轻易借人。

时令由深秋走向初冬,天气越来越冷。蓝素馨从继父家仓促离开时,一件行李袋里没装几件御寒的衣物。星期天,叶太太带她去商场给她买衣服。不顾她的反对,里里外外买了好几套新衣,才大袋小袋地从商场出来。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大了,蓝素馨让叶太太在商场门口的遮雨檐下等着,她撑开伞到马路边上拦出租车。

雨天的出租车不好拦,求大于供,一辆又一辆驶过来的车里都是有客的。蓝素馨举着伞朝马路开过来的出租车逐辆细看有无载客时,忽然有第六感般,一扭头,看见街对面一幢大厦的玻璃大门前,英皓冬正遥遥地看着她。

雨绵绵细细如流苏般挂在天地间,他们被雨帘隔在街的两端。雨丝飘摇,车来车往,对面的容颜在烟雨车流中时隐时现,看得不太真切。蓝素馨却一眼就认出了英皓冬,他穿一件深棕色大衣静定立着,眼光清透又幽深地凝视着她。

雨点密密麻麻地打在伞上,仿佛一片鼓点急骤,蓝素馨的心跳突然也随之急骤起来。竭力定住自己的心神,她遥遥朝着英皓冬点下头,浅浅一笑。她曾经受雇于英家,他是旧主人,遇见时打个招呼,是礼貌上应尽的本分。不是吗?

遥遥地,英皓冬也朝她缓缓颔首示意。随后,蓝素馨看见大厦门前不远处泊着的小车里,阿泰撑着一把大伞出来迎他。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上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