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素馨完全忘了拦出租车的事,只怔怔地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马路那一端。一丝怅然若失正从心底冉冉升起时,却见车子又从马路那端绕过来,笔直地朝着她驶近。马路中间有栏杆隔分左右车道,所以他的车只能自前头的转道路口绕行过来。应该是看到她在风雨中拦车,所以他专程绕来想送她一程吧?

可是,叶太太就在身后的商场门口,不方便见面的。看着很快驶近的车子,蓝素馨拼命摆手,再指指身后,示意他们不要停车。可能他们也看到了商场门口的叶太太,车速一缓却没有停,徐徐地从她身边滑过去。她看到车窗降下一半,英皓冬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眼神飘渺地望向她,似看,却又非看,恍恍惚惚的神情。

四目相交,只一瞬,车就从身边开过去了。蓝素馨看着车子远去,心中的怅然若失更甚之前。

蓝素馨继续冒雨在路边拦车,没多久有辆私家车在她身边停住,驾驶座上一个老成的中年人探头问她:“请问是蓝小姐吗?”

“是,你是…”蓝素馨只一眼就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我为英氏机构服务,二少爷让我来送你回去,雨天这里很难叫车的。请叶太太过来上车吧,你就告诉她我是你同学的父亲,顺路送你们一程。”

英皓冬如此细致的安排,蓝素馨没有拒绝,她叫了叶太太一起上车。她真以为是遇上了她同学的父亲如此热心载她们一程,路上反复道谢,还要请他上楼坐一坐,他当然客气地谢绝离去。

上楼时,叶太太才问蓝素馨:“你同学的父亲真不错,不过这个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呀?”

蓝素馨信口答道:“姨妈你放心吧,是女同学。”

叶太太满意地点头,不再说什么。蓝素馨回到房间,放下大袋小袋的衣物却不去整理,只是拿着那把伞出神地看。她猜想,隔着遥遥数十丈,烟雨蒙蒙中,英皓冬却会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她,一定是因为这把伞。那一瞬,他是不是以为自己看到了叶幽昙?

3、

细雨绵绵多日,马路上是雨伞的世界。而英皓冬从大厦出来,一抬头,就在满街流动的无数把色彩缤纷的雨伞中,一眼看到街对面那把蓝底白花的小花伞。

温婉的蓝,素洁的白,蓝白二色干净又清雅。伞下的少女,一身朴素服饰,同样的干净清雅。擎伞立在车流那端,仿佛一朵芙蓉在水之湄。

英皓冬怔住了,嘴唇一动,一个名字正欲唤出口,突然醒悟。那不是她,那只是一个与她相似的人罢了。却不能自控地,定定站住隔街遥望。她似有察觉,一扭头也看见了他,礼貌地点头微笑。

她笑起来更像她了,英皓冬突然不能再看下去了。匆匆上了车,想了想却又让阿泰把车开到马路那边去。她拦不到车回家,送她一程好了。却没料到叶太太也在,只能不露痕迹地驶过离去。

与蓝素馨擦身而过时,英皓冬忍不住摇下车窗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瞬,他突然不能确定自己看见的究竟是谁?蓝素馨?还是叶幽昙?雨雾朦胧中,她似乎就是她…他的头突然如同遭人猛击般的一痛,他咬紧牙关抵御着这无人知晓的痛楚。

返家后,英皓冬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深秋阴雨天,天光格外昏暗,屋里没开灯,家具只模糊地露出一线轮廓影子。他走到卧室,哗的一声把窗帘拉上,整间屋子陷入黑暗中。他在床头蜷坐,闭上眼睛,再一次试着让自己去回忆,想回忆起那些被他遗忘的事情。

却终是记不起来,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疼痛如锯齿般在他的脑子里锯来锯去,锯出他一身冰冷的汗。最终他筋疲力尽地睡着了,梦里叶幽昙的脸无限凄楚地看着他,低柔地轻唤:“皓冬…”

英皓冬睡了约半个钟头后,房门被人轻敲两下推开,英维夏脚步轻捷地走进来。见他已经蜷在床头睡着了,他把脚步放得更轻。

英皓冬是倦极而眠,就那样随便地蜷在床头睡着了,没有盖被子。虽然屋子里有中央空调,窗外是薄薄初冬,窗内却满室温暖如春,但这样不盖东西睡觉还是会有感冒之虞,何况他的身体状况也一直不佳。英维夏赶紧几步走近床边,用尽量轻的动作先把他不自然的睡姿舒展成平躺,再替他盖上被子。

英皓冬回屋后就脱掉了大衣,只穿着一件白衬衫坐在床上。蜷来蜷去睡熟后,衬衫下摆不觉卷起半截,露出腰际一线苍白的皮肤。而英维夏小心翼翼地把他的睡姿调整成平躺时,卷得更高的衬衫下,柔软的腹部有一道鲜红狰狞的疤痕醒目地露着,伤口平整如切,那是刀伤留下的痕迹。

仿佛被火烙了一下,英维夏的手陡然一颤。很快,他接过被子盖上英皓冬的身体,转身走出了卧室。站在起座间的落地长窗前,他点燃了一支烟,抽得非常缓慢。淡蓝轻盈的烟,袅袅飘满一室,千丝万缕辛涩而辣的气息。

窗外夕阳的余晖越来越黯淡,夜色潮水般四面八方涌过来,迅速地淹了天光,黑暗模糊了一切。

*********

买回来的新衣轮流更换着穿,一周后,蓝素馨才发现有条崭新的长裤售货员拿错了尺码给她。裤子大了一码根本没法穿,幸好商标牌还没剪掉,忙趁着休息天拿了去商场换。顺利地换完出来时,她下意识地看了马路对面的那幢大厦一眼,上次就在这里偶遇了英皓冬,惯性使然地又作张望。

大厦门口自然不会再有英皓冬的身影,哪有这样一而再的巧遇。但她掉过目光正准备离开时,却发现大厦门前的泊车位上泊着一辆眼熟的黑色小车。心里一动,是英家的车吗?这种款式的车在都市中并不独一无二,隔得远她亦看不清车牌,是与不是一时弄不清楚。稍作迟疑,她的脚步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这一条马路中间都有分隔栏,她必须走到前头百余米处的人行横道上才能穿过马路到街对面去。那一会她要回叶家,又得重新绕回马路这边的公交站台等车。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持续了很多天,马路上处处积水,不适合来回步行。这么麻烦的事,她却不嫌麻烦地去做,只为想知道泊在对面的那辆车是不是英家的车。

蓝素馨走到马路对面的大厦时,半截裤脚和鞋子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但她终于可以确定那辆车确是英家的车,熟悉的车牌号码是她一直没忘的。

英皓冬在车里吗?应该是不在吧,看样子阿泰似是停着车在等他。那他在这幢大厦里了?蓝素馨忍不住抬头朝着大厦张望,这是一幢十几层楼的商业大厦,每一层都挂着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招牌。她一个个招牌细细看去,在看到一家心理医生诊所的招牌时定住了眼睛,她想她知道了英皓冬在哪。

收起雨伞进了大厦,蓝素馨在底层仔细看了整幢商业大厦的楼层格局分布图,陈亦池心理医生诊所在第十层楼。随着人群走进电梯,她按下了十楼的按键。

电梯一层层逐渐上升,蓝素馨的心失重般渐渐飘浮起来。电梯在十层楼停住时,门一开她就看到了陈亦池心理诊所的接待台,却迟疑着没有走出去。电梯门又叮一声缓缓合上,她茫然地继续随之上升,直到升上顶层,她才梦游般走出电梯。顶层是餐厅,主要为大厦内诸多工作机构的人员提供服务,当然也接待散客。随意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她叫了一杯热柠檬茶,捧在手心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方才慢慢元神归位了。

喝完整杯柠檬茶后,蓝素馨决定直接乘电梯下到底楼离开。她根本不该进这座大厦,她来干什么呢?英皓冬在不在这里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不过曾经受雇英家做他的特别护理,如今早已卸任。他在哪?在做什么?已经根本不是她该关心的事了,她为什么还要惦念他?

蓝素馨再一次进了电梯,毅然决然地按了一楼。电梯逐层下降,停停走走,楼层中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也陆陆续续地有人出去。在十楼叮一声停住时,门一开她本能地抬眼一看,顿时怔住了,英皓冬站在面前。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眼神朦胧迷茫如同起着大雾,模样很憔悴也很动人。看见她,他也明显一怔。

离开英家后,如果不算那日在细雨连绵的街头惊鸿一瞥,那么这一次,才是离别后的初遇。他咫尺之遥地立在眼前,黑色的眉毛,眼睛和头发,被楼道顶的橙黄灯光下打上柔和的微光,那光芒闪进她的眼瞳时,一瞬间,她似乎失了明。

怔仲着,双双无语。蓝素馨有些慌乱地低下头,英皓冬呆了片刻才走进电梯。他们没有交谈,像电梯里素不相识的其他人那样,沉默地各自肃立着。她却分明感觉到,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眸深深如海。她同时还嗅到了他身上的淡淡药香。

电梯降到八楼时,其他人都出去了,小小的电梯间里只剩下他们俩。蓝素馨觉得再不出声就很没礼貌了,尽量自然地跟他打招呼:“英少爷,你好。”

英皓冬没有即时回应她,他垂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一绺乌黑的发搭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蓝素馨一眼瞥见,忽然想起自己的手指曾经怎样捋过那绺柔软的额发,在他熟睡的时候。蓦地红了脸,忙扭过头去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蓝素馨的问候说了有好几秒钟,英皓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你好。你…在你姨妈家生活得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顿一顿,蓝素馨想起来,“上个星期天多谢你让人专程送我和姨妈回家。”

那天她回家后曾想过要不要打电话去向他道谢,英家的电话号码她是一直牢记于心的。想一想又还是算了,因为太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跟他有什么联系。

“不客气。”

简单的几句交谈中,电梯又在六楼停住了。有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士一边谈话一边抬足走进来,当前一人本是笑容满面,却在看到电梯里的蓝素馨和英皓冬时,脸色陡然一变。是邝远。

蓝素馨的脸也一下子变了颜色,她没想到邝远也会在这家大厦出现,难道他就在这里工作吗?不由自主地,她朝着英皓冬的方向迈上一步,挡在他面前。她怕邝远会冲动得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他拔拳相向。

英皓冬看着挡在身前的纤秀身影,眼光片刻恍惚,然后他悄悄地移开两步。

然而邝远虽然脸色大变,却没有像蓝素馨所想的那样马上发作起来。他依然尽量维持着笑容与他同行的男士交谈。从他们的交谈中,蓝素馨听出他原来是来这幢大厦办事的,代表他服务的公司来这里一家公司呈交策划书,现在被该公司的一位部门经理客气地送出来。难怪他可以克制得住,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

电梯抵达一楼,门一开,那位经理热情地一直把邝远送到大厦门口。蓝素馨和英皓冬随后走出来,乘机飞快地对他说:“你快点上车吧,不然邝远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弄出事情来就不好了。”

谁知她不说还好,一说英皓冬倒定住了脚步不走了:“他想打我的话就让他打好了,我也实在该打。”

“你别这样说,”蓝素馨急了,“叶幽昙的死不能全怪到你头上,这件事情你们双方都有责任,你不必自己一个人扛。”

英皓冬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这样认为,她可是你的表姐。”

“她就是我的亲姐姐我也还是这样认为,如果不戴有色眼镜立场客观地来看整件事,你们双方都有错,事实就是如此呀!”

英皓冬却缓缓地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不懂,是我对不起她。”

蓝素馨一怔:“为什么?你记起什么来了吗?”

英皓冬眼中神色变得极痛苦:“我记不起来,但我就是这样觉得,是我对不起她。”

“好了,这件事先不提了,你快点回去吧。”

蓝素馨急着要他离开,因为不想看到邝远与他发生冲突。眼角一瞄,看到邝远已经被那位经理送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蓝色小车离开时,心里顿时为之一松。还好,他先走了。

英皓冬也看见邝远走了,扭头看向蓝素馨:“你一个人吗?顺路送你回去吧?”

蓝素馨迟疑一下:“不用了,我搭公交车很方便的。”

英皓冬看得出她的刻意回绝,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回绝,理智想就此算了,但明明人都已经转身走开了两步,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还是送你一程吧,下雨天很不方便的。”

那样温和周到的口吻,蓝素馨有心想再次回绝,却话到嘴边时,一个个字都在打架似的推搡着不肯说出口。最终她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迈动脚步,她对自己说:坐一程便车而已,没什么的。

走出大厦,漫天流苏般细密的雨丝斜斜飘着。蓝素馨撑开手中的伞,遮在她和英皓冬的头顶上,一起双双走进雨中。伞下的空间不太,所以他们站得格外近。她又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夹着雨的清凉。悄悄地,她深呼吸了一下。

却忽然听到,身后尖锐的急刹车声。她有所察觉地回头一看,看到邝远的车子竟然逆行着开回来了。他跳下车咬牙切齿地冲上前:“英皓冬,你又想干什么?”

蓝素馨情知不妙,还想竭力拦住他。但男人的力气实在不是女人可以抗衡的,尤其是高大强壮的邝远。他的手只轻轻一拔,她就被推到一边去了。然后她看见他扬起粗大的拳头朝着英皓冬重重挥去。

“邝远——”蝦@米@录@入

第四章 他是不是以为看见了叶幽昙?(下)

4、

一别经月后,蓝素馨没想到她还会再重新来到银沙湾的英家。本来,她以为自己走出这幢白色洋房后,就再不会有来这里的可能了。

英夫人在客厅里接待了她,一目了然的目光:“素馨,你是为那个邝远来的吧?”

“是的,夫人,您真的一定要告邝远吗?”

“那当然,他打伤了皓冬,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那天邝远当街打了英皓冬,两拳就打得他倒在泥泞的雨地里呕吐起来。若不是蓝素馨惊得扔了手中的雨伞去拼命拉他,再加上阿泰及时跳出车阻拦,他不知会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他的模样活像一只愤怒的公牛,红着眼睛暴跳如雷:“英皓冬,你害死了一个还不够吗?你还想害死几个呀?”

英夫人对此愤怒之极,她报了警,要控告邝远故意伤害罪。邝远被带到警局问话,惊动了邝叶两家。得知事情的由来后,叶太太震惊又难过:“素馨,你怎么会和英皓冬在一起?你是不是经常跟他私下见面?”

蓝素馨解释道:“姨妈,我是很偶然地遇上英皓冬。我在那幢大厦乘电梯时正好他中途进来,完全是碰巧见的面,真的。”

“你不是去商场换条长裤吗?怎么会跑到那幢大厦去了。”

蓝素馨一呆,突然想起电梯逐层停靠时,曾经看到有层楼是芭蕾舞蹈学习社。便说:“我在商场门口看到有人派送舞蹈学习社的宣传资料,我一直很喜欢芭蕾舞,小时候想学却没有条件。看到舞蹈社的地址就在马路对面时,想着时间还早,就好奇地过去看一看。”

叶太太仍有怀疑:“如果你只是偶然遇见了他,为什么会跟他撑同一把伞从大厦出来,邝远说看到你还想上他的车。”

蓝素馨默然半响:“我确实是偶然遇见他的,他见天在下雨要送我回家,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好意?素馨,英皓冬根本就不是好人,他哪会有什么好意。你和幽昙模样相似,他分明是故意想办法来接近你。你年龄小不懂事,别像幽昙那样又被他害惨了。”

“姨妈,”蓝素馨实在忍不住要替英皓冬说句话。“如果他不是好人,存心要害我,当初他完全可以不让我离开英家,何必把我送来叶家后再那么困难地又想方设法接近我,你说是不是?”

叶太太被她的话说得一时无言,蓝素馨索性一口气接着说下去,把自己的想法立场如实说来:“姨妈,我知道因为幽昙姐姐的死你恨英皓冬。但是我穷途未路时曾经被英家收留过,某种程度他们可以说于我有恩,所以我不可能像你们一样恨英皓冬,我做不到。”

叶太太听得脸色一白,她突然抖着声音问:“素馨,你…你不会也喜欢上了英皓冬吧?”

蓝素馨浑身一震,却飞快地摇头否认:“姨妈,你怎么这么说。我不恨他,不代表我就喜欢他呀!”

叶太太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就好。我不要求你跟我同仇共忾地去憎恨他。我也知道如果不是英家,你现在可能还在街头流落,而我也不可能会遇上你,所以你念英家的情我能够理解。但是你千万不能喜欢英皓冬,幽昙喜欢上了他,结果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如今我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如果你也走上她的老路,我再没办法承受第二次打击了。”

“姨妈,我知道了。”

蓝素馨答得模棱两可。她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英皓冬那份千丝万缕的牵挂,虽然离开了英家,但她始终还在下意识地挂念他。这份挂念…是否就是喜欢?她突然不愿意去细想深思。

英家控告邝远故意伤害罪一事,邝家专程请律师去协调,希望能够销案和解。因为他当街动手伤人的证据确凿,如果一定由警方落案公事公办的话,那就很麻烦了。但是英家方面却坚持不肯,邝太太急得眼泪汪汪地数落邝远:“你怎么就这么冲动啊!打人能够解决问题吗?幽昙又活不过来你还要把自己赔进去了。”

蓝素馨一看事情弄得这么僵,这天下午特意提前离校,专程来到英家,想请求英夫人高抬贵手,不要追究邝远的法律责任。他还这么年轻,落下案底以后就前途堪忧了。

英夫人却不肯松口:“那个邝远,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对皓冬无礼了,前面两次的推推搡搡我都容忍了,可是这次他实在太过份了。你知道他那两拳打得皓冬整整两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吃就要吐。”

邝远那两拳全部击在英皓冬柔软的腹部。腹部是内脏最集中的地方,却没有骨骼的保护,遭受外力袭击时会令人感觉特别痛苦。英皓冬回家后在床上蜷成一团,喂什么都吐光了。脸苍白得隐隐发青,满额冷涔涔的汗。英夫人心疼极了也气愤极了,咬牙切齿地一定要让邝远为此付出代价。

“夫人,邝远他只是一时冲动。你能不能销案不告…”

“素馨,”英夫人客客气气地打断她的话,“我很抱歉,这件事情实在没办法答应你。我还有其他事,你也该回去了,我让阿泰送你吧。”

英夫人婉转地下了逐客令,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蓝素馨只得知趣地告辞,正转身准备朝外走时,突然听到二楼传来一个低而嘶哑的声音:“妈,您告邝远了?”

蓦然回首,蓝素馨看到弧形楼梯的最上端,英皓冬不知几时悄悄地站在那里。他逆光而立,削瘦身形如一道轻飘的剪影,越发显得单薄如纸。

英皓冬不知道英夫人要控告邝远故意伤害罪。近两天他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发起了低烧,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天下午,朦胧中忽然觉得叶幽昙的声音响在耳畔:“皓冬,皓冬…”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有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她就近在咫尺。梦游般下了床,脚步虚飘地走出房间,走到楼梯口时,他睁大眼睛看着楼下客厅里的少女,完全怔住了。真的是她?她来了?她正在和他的母亲说话,满脸恳求之色:“夫人,邝远他只是一时冲动。你能不能销案不告…”

她的话,蓦地让英皓冬清醒过来。错了,弄错了,她不是叶幽昙,她是蓝素馨。默默地旁听完她们的对话,他明白了她是为何而来。愕然发问:“妈,您告邝远了?”

英夫人这才发现本该在卧室里躺着的儿子不知几时出来了,听到了她和蓝素馨的交谈。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满面关切地快步走上楼梯,说:“皓冬,你怎么出来了?今天感觉好些吗?”

英皓冬听若未闻,只是定定地看着母亲又重复一遍:“您告邝远了?”

“皓冬,邝远蓄意伤人,法治社会一切鲁莽行为都有法律管束,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不是吗?”

“妈,”英皓冬说得很缓慢很艰难很低声:“法治社会,杀人更加要付出代价吧?”

英夫人脸刷的一下就白了:“皓冬——你那只是自卫。”

英皓冬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妈,可我一直觉得我对不起她,非常非常地对不起她。”

“好了皓冬,”英夫人突然慌乱地打断他的话,“别说了。你精神不好,别想太多,快回房间休息去吧。”

英皓冬却身形不动:“邝远打我,是我心甘情愿被他打。所以,妈,请您去警局销案。这件事我才是当事人,我不予追究,您也不能越殂代疱。”

英夫人没有办法,只有长长地叹一口气,点头答应他。

蓝素馨默默地立在楼下客厅,仰头看着楼梯上端英氏母子的交谈。她听不太真切他们的对话,但隐约可闻的一句半句也让她能够听出英皓冬在反对英夫人对邝远的控告。母子俩有过短暂的争执,最终,她看见英夫人点了头,她被儿子说服了。

尔后英皓冬扭头看向她,纯黑眼眸如夜未央的深潭:“你放心回去吧,明天我们就会去警局销案。”

蓝素馨深深一躬:“谢谢英少爷,谢谢英夫人。”

阿泰开车送蓝素馨离开时,她忍不住回头朝着英宅张望了一眼。二楼的落地长窗前,浅紫薄纱的窗幔后隐约可见一个瘦削身影静静伫立着。

他好瘦哇!这是蓝素馨由衷的感觉。算来她离开英家后见过英皓冬三次面,一次更比一次削瘦,这次尤其觉得他瘦,可能是几天来都吃不下东西的缘故吧?真正瘦得近似一竿修竹,骨架分明。那张苍白的脸,更是瘦得只剩下眼睛了。

英皓冬的眼睛现在不复从前的晶亮透明,仿佛山涧小溪般清澈见底。他一双眸子已经变的幽深如潭,不再清透,却也不浑浊,只是静静地隐藏了无数秘密,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探知的秘密。

蓝素馨一直隔着车窗遥遥地看着二楼那个人影伫立的窗口,直至汽车越驶越远,越驶越远,完全看不到为止。

5、

连月不开的雨终于停止了,多日不见的太阳金灿灿爬上天空,圆嘟嘟的一轮。雨后乍晴的天气特别容易让人心情愉快,而邝家得知英家主动销案的消息后,更是大喜。

邝太太满口的阿弥陀佛:“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邝远没事了,叶氏夫妇也松了一口气。叶太太说是英家自知对不住人所以才主动销了案,蓝素馨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没有跟他们提起她去过英家求情的事,也没有告诉他们是英皓冬坚持让英夫人销的案。说也没有用,他们不会领他的情。

说起来,邝远是因为叶家的事才差点惹上了官司,叶太太便张罗着星期天请他来家里吃顿饭表示感谢。电话打过去,邝远一叫就来了。吃完一顿丰盛的午餐后,叶太太看着外面的晴朗阳光,对他说:“今天这天气真好,你要是有空,就教素馨骑车去吧?都说了那么久了。”

蓝素馨忙道:“姨妈,我下午已经约了同学去逛街。”

“啊——你约了人啊!”

邝远看了蓝素馨一眼,也说:“正好我今天也有事,要不改天吧。”

叶太太非常遗憾。

蓝素馨其实并没有约同学逛街,但是她看出姨妈在刻意拉拢她和邝远,于是说句谎话来避开。既然说了要去逛街,就回房换了衣服出门,准备一个人到处随便走走。

她出门时,邝远也跟叶太太告辞:“我和素馨一起走,顺路还可以送她一程。”

叶太太自然是不会反对,蓝素馨也不便拒绝,只能跟他一起双双出门。她想他一定会问她很多问题吧?在他看见她和英皓冬在一起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她以为他一定会问她很多话。

却很奇怪,邝远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下楼后,用遥控车钥打开停在不远处一辆小车的门锁时,问了她一句:“约了同学在哪等?我送你过去。”

蓝素馨信口问道:“你买车了?”

“工作需要,买了一辆二手车代步。”

蓝素馨坐上车,报了市中心的某个地段:“到那把我放下就行了。”

邝远的车开得很快,蓝素馨坐得心里有微微的不安感。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她下车时先道谢,然后忍不住提醒他一句:“开车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你的车速太快了,很容易出事的。”

他眼光深深地看着她点头:“谢谢你的提醒。”

蓝素馨下了车,随意地进了路边某家商厦。在各个商柜前走花观花地逛,东看看,西望望,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高的身形,简短平头,是孙志高。她看见他时,他正好也看见了她,意外之极地过来打招呼:“蓝素馨,好久不见。”

蓝素馨没想到会遇见孙志高,含笑点头:“是呀,好久不见,还好吗?”

“还好,对了,你怎么突然转学走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蓝素馨便寻了一个说辞搪塞过去。正说着话,孙太太从一旁走过来,看见她,她和善地笑问:“志高,你遇上同学了?”

“妈,蓝素馨呀,她在我们家住过一夜你不记得了?”

孙太太一怔,飞快地把蓝素馨上下打量一番。以她的目力,很容易就能判断出站在面前这个衣饰整洁斯文秀丽的女生,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已经完全不同于当日那个满身汗酸满脸油腻的窘迫孤女了。

“哦,是蓝素馨呀!你现在住在哪呀?”

“我住在姨妈家。”

“看来你姨妈家的条件还不错,以前怎么说没有亲人呢?又怎么找到她的?”

孙太太的刨根问底,孙志高觉得不妥,带着嗔怪的口气叫了她一声:“妈。”

蓝素馨也不欲与她多说,当下微笑不语。孙志高怕他妈妈还要问出不得体的话来,忙道:“妈,你不是还要去三楼看鞋子吗?你快去吧。”

“那你呢?”

“我就不去了,我的运动服已经买好了,我跟蓝素馨在这聊聊天。”

“志高,你带素馨去那边的茶室坐着聊吧,别老让人家站着。”

蓝素馨浅浅一笑,笑容中大有感触。今时不同往日,孙太太愿意让她跟自己的儿子接触了,还那么体贴地让他请她去茶室坐下慢慢聊。

“你有空吗?不赶时间的话就一起去茶室坐坐吧?”

孙志高的邀请,蓝素馨没有拒绝。这个相貌平平的男孩子是个好男孩,因为太年轻,还没有学会像父母那样用现实的眼光去衡量人与事,所以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唯有他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她。可惜他却没有那个能力,他自己都还要仰仗父母才能生活下去,如何帮得了她?如果那时他有能力,她的下半生也许就要跟他连在一起了。

虽然他没能帮上她,但她还是对他心存感激。最困难的那段日子里,凡是对蓝素馨给过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的人,她都深怀感恩之心。

和孙志高一起走进茶室,才找了个座位刚刚坐下,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一道人影。片刻怔仲后,她抱歉地起身:“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蓝素馨没有去洗手间,她走出茶室后,走向不远处矗立着的一棵圣诞树。圣诞将至,商场里早早地装饰起了漂亮的七彩圣诞树。绕到树后,她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邝远。她的突然出现,让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狼狈。她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很显然,他送她到了目的地后并没有即时离开,而一直在偷偷地跟踪她。

邝远在她的注视下垂下头:“对不起。”

“为什么要偷偷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