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我,舅舅。”舒妙烟紧抿的唇角渐渐柔和,握着宇皇子的手用了用力,眼底闪过一丝坚定之色。

宇皇子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舒妙烟神情略缓,侧身指向沈玠,淡道,“这是子瑜,左相之孙。再过两个月,我会与他成亲。”她语气极为平淡,完全听不出任何喜悦之情。

沈玠心里一凛,苦笑着走上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成亲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点憎恨的意味。

“见过舅舅。”沈玠走到宇皇子的面前乖顺地行礼。

“左相之孙?”宇皇子黑玉似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紧紧地盯着沈玠看了许久,眉间渐渐漾起一层难抑的激动之色,“你是……路辰的孩子?”

这孩子的眉目像极了当年与他齐名的辰公子,那路辰正是嫁给了沈相之女——

“你爹可好?”不待沈玠回答,他又急切地追问了一句。

沈玠清亮的眸子立时染上了一层雾色,声音里有明显的颤动,“爹亲尚好,不过我娘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长相随了父亲,能够这样一眼就认出他,眼前的人肯定是宇皇子没错了。

自小他父亲没少向他提到这位风华绝代的宇皇子,语气感慨良多。可言语间再多的渲染,还是比不上眼前真人的风姿。

如果爹亲知道他一直惺惺相惜的人尚在人世,也该是喜出望外的吧?

“舅舅!”舒妙烟忽然开口,几乎有些蛮横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子瑜,回京这一路上舅舅就交给你和小雪两人照顾,我不希望他有任何闪失。”

每次面对沈玠她总有些难以控制自己情绪。当听到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她心里就有些莫名的不舒坦。当年,小竹笋告诉她他母亲早逝,那时她是满心怜惜的,可如今对着沈玠,明显是同一个人,她却连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你……”沈玠忍下满腹疑问,转头看了看樱雪,认真地点头,“将军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舅舅。”

“好,马上就要启程了。因为急着赶路,这一路上肯定颠簸辛苦,你们注意照顾好自己。”舒妙烟匆匆交待了一句话,就和千安两人掀帘出了马车。

樱雪自进马车起就一直沉默,此时忽而轻声一笑,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

她如此郑重地将舅舅交托给他和沈玠,到底算不算是对他真正的信任呢?

而他,却一直不敢去要那个答案。

“等等!且慢!”远远的,马车外传来一阵急锣密鼓似的马蹄声,响亮的声音瞬时就移到了车门外,“烟儿,你怎么说走就走!”

赶来的人正是郑初鸣,她神情疲惫,衣袂沾满了灰尘,明显是仓促追过来的。

舒妙烟已经坐在了玉狮子身上,见她脸有愠色,只淡淡地颌首解释了一句,“姑姑,我有急事回京,就不多留了,过几天我会派人送信过来。”

“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郑初鸣一脸愠恼,伸手急急地抓住玉狮子的缰绳,“不说清楚不许走!”

“军中要务,无可奉告。”舒妙烟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啪’地一声甩下疆绳,率先便向前冲去。

军中要务?郑初鸣一怔,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眉头渐渐拧成了一团。

舒妙烟身后的数名安亲军见状,立马策马跟上了去,整个队伍随之启动,浩浩荡荡地驶出蓉城。

一路上舒妙烟出奇地沉默,连往常嘴角常挂着的那抹浅淡的笑意也消失不见,神情凝重中带了些阴沉。

“将军。”沈绯瞅了个机会凑了过去,低声道,“有什么事不妨告诉下官,也好有个准备。”

舒妙烟眸子沉了沉,淡道,“抱歉,原本不想将你们沈家牵扯进来,但现今形势所逼,不得不牵连你们了,”说到这里,她回头看了眼车内偶尔传来低语的马车,又道,“子瑜他是我的人,如今想要撇清也不可能了。”

沈绯有片刻的怔忡,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霍然笑道,“下官相信,将军不会做任何不利玠儿的事情。”

“不错。”舒妙烟紧紧抿住了唇,不再开口。

近暮时分,队伍赶到了海棠谷。

舒妙烟勒马停步,举目四下打量着眼前景如仙境的海棠花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讽笑。

“将军,今天可还是住在福来?”千安策马上前询问。

“不错。”舒妙烟点点头,微微眯起了眸子,“你去安顿一下,我出去走走。”

“是!”千安应声,犹豫了一下,又道,“将军去哪里,属下派几人随行方好。”

“不必,我今晚有约。”舒妙烟勾了勾唇,回头深深地看了眼正小心扶着宇皇子下车的沈玠。

她其实很想知道,如果得知今晚她要与舒妙泉见面,他会站在谁的一边?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沈玠轻轻抬起了头,朝她浅浅一笑。

直待她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在暮色的尽头,他才收回了视线。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到底在她心目中,他有多重要

正文 八月之期

添了几分朦胧美,淡色月光柔柔地洒下,像是漫步在绝妙人间仙境。

四周花林在月色下显得迷离又神秘,枯草气息随着冬日微风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令人茫然间就陷入挣脱不得沉沦。

不过,此时舒妙烟没有什么欣赏景致雅兴。

舒妙泉将见面地点定在两生涧这个地方,不得不说是煞费苦心,甚至是带了绝妙讽刺。

身凤阿剑隐隐散发着铿锵之意,想到之前邵家在此举行那场别开生面葬礼,她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如果邵家幕后之人是怀王也就罢了,可那藏匿在蓉城邵家别院中女人,明明是个冒牌货,那人背后,又是谁在费尽心思引她入局呢?

一阵细碎草叶悉索声在身后响起,有零乱花瓣顺着风向过来,带了些并不友善气息。

“出来吧!”舒妙烟转过身,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是一会,那空茫景致中,缓缓走出了一道深色人影——三皇女舒妙泉。

舒妙泉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模样,脸部深邃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分外优雅,“妙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舒妙烟眼角余光四下略略一扫,眸底漾起一抹微微讽意,“妙泉,你还是那么虚伪。这段时日你在蓉城默默‘保护’我,何曾有别来无恙之说?”

“呵……”舒妙泉神情一顿,不以为意地轻笑,“其实虚伪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至于针锋相对,不是吗?”

“那倒也是。”舒妙烟淡淡睨她一眼,“不过虚伪是一种境界,适可而止就好。至于你,我觉得还不配和我针锋相对。”

舒妙泉脸色微微一变,眸底有沉沉怒意积聚而来,却隐忍不发,“哼,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

“不过,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敢单独来赴约?”

舒妙烟风轻云淡地笑了起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单独来?我和你虽说自小相熟,却并不投缘,我又何至于完全相信你?”

“哦?”舒妙泉轻蔑地转开了视线,“原来你也是个胆小之辈。”

舒妙烟讥诮地勾了勾唇,“此言差矣,用兵本就讲究虚实之道,和你这种肖小之人讲论义气,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后有愤意抽气声传来,舒妙泉未以为意地摆摆手,反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来?”

舒妙烟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我来,不过是让你死心罢了。”

舒妙泉倏地变了脸色。俊秀脸庞青白相交,像是被人揪住了最痛地方却无法挣脱。

“你凭什么让我死心?”忽而,她深深吸了口气,似是做了一个极为重大决定,沉声道,“子瑜和那个位置,你二选其一。”

“你做梦!”舒妙烟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一字一顿,清晰绝决,“哪一样,我都不会让给你。”

舒妙泉顿时就火了,那张白皙脸庞在暗月下显得阴戾又狠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你又何时留过情面?”舒妙烟冷冷地扬唇,视线不经意地扫向她身后绰绰黑影,眸底闪过几许冷诮之色,“若不是为了你那点龌龊小心思,怕是早就将我置于死地了罢?”

“你……”舒妙泉像猫被踩到尾巴般跳了起来,气得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不错,我是为了子瑜,如果不是怕他日后怨我一世,我何于于留你到今日!”

舒妙烟嘲弄地睥了她一眼,“说吧,你今天又有什么目,我可不觉得你特地找我,是为了让我在江山和美人之间两选其一。而且,以你我性格,永无共存可能!”

“好!好你个舒妙烟!”

“既然你说到这里,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舒妙泉抑下满腹怒火,冷冷道,“我原本打算留着邵含雨再派点用处,却不料他也被你迷了心智,我想你也不是个寡淡薄情之人,为今你打算拿什么来交换他性命?”

舒妙烟神情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一切和她估计差不离,邵家幕后之人居然是舒妙泉……

怀王绝不可能死而复生,一切不过是舒妙泉伎俩罢了。可她这么做目又是什么?凭借那个假怀王,又能成什么大事?

“就算你如今对邵含雨已经没有情意,但到底他也曾是你救命恩人,情义不在恩情在,你镇南将军总不至于对将自己恩人弃之不顾吧?”

舒妙烟沉默,蹙收到思忖了良久,淡淡道,“你想怎样?”

“别紧张,我要并不过分。”舒妙泉微微一笑,转头凝向天边一边如水月色,声音渐渐变得荒凉,“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和子瑜成亲之日。”

“我会在你成亲当天将邵含雨送到你身边,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和子瑜圆房,半年为期,半年之后,约定作罢。”

舒妙烟怔住。沉吟了一会,她有些好笑地反问,“我凭什么同意你?而且你既将含雨送回,又凭什么再要挟于我?”

“妙烟,你原本就欠了邵含雨,不是么?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初时受制于人可能与你无关,但他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时日,却迟迟没有催发命咒,难道不是对你情深意重?他对你感情并不假,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之人。如今你不过用半年隐忍换来他安好,这情义两全之事,何乐而不为?”

“当然,我既能将他送到你身边,便能再控制他半年,这一点,你懂。”

“又用蛊么?”舒妙烟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深沉,“舒妙泉,你是想让我有负沈玠罢。还是说你有把握在半年之内拿下所有,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不错,你果然懂得我意思。”舒妙泉丝毫没有心思被戳穿狼狈,她眸光饱含深意地扫向林中一角,又加重了语气,“怎样,敢不敢和我赌这一把?江山美人,你我八个月后见胜负!”

舒妙烟嗤然一笑,“你倒是把激将法运用得淋漓尽致。”

沉默了一会,她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如烟似画景致,淡淡道,“舒妙泉,其实你现在很想杀了我吧?”

舒妙泉一怔,脸闪过尴尬之色,“你放心,我带人来不过是随身所备,并不为了对付你。这件事我既约了你来,那就是作好了要让你心服口服准备,这么多年我都忍住没杀你,又怎么会在乎这一时?”

“你总算说句真心话了,想杀我很久了吧?不过,就算我站在这里让你杀,你也未必有那个能耐呢。”舒妙烟挑眉直直地看着她,眼中有毫不掩饰嘲弄,“今这一出,想必是你要对沈玠交待,看来你们之间……还真是有趣呢。”

“这么有趣事,我若是不同意,岂不辜负了大好良辰?”

“我便给你八个月时间又何妨?”舒妙烟莫测高深地看了舒妙泉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主子!”黑暗中立时有愤然声音响起,那几颗如霭似雾树下,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几道人影。

“为何不趁此机会杀了她永绝后患?主子,那沈氏毕竟是一介男子,还请主子不要太过纵容。”

“放肆!”舒妙泉不耐地扬手,冷声道,“我此时若是放弃他,岂不是让沈老狐狸逃脱了?我倒要看看,舒妙烟还有没有命撑到八个月后!”

几人相顾噤声,其中一人前又道,“那邵家怎么办?”

“邵家……留着也没太大用处。”舒妙泉眉间闪过一丝森然之色,“本王现在对虞家比较感兴趣!那个虞三……帮我奏请母皇,将他纳来做个侧君也好。”

“可是——那虞三心高气傲,侧君之位他多数不会同意……而且,沈公子那里……”

“哼!”舒妙泉冷笑,“他虞家势力再大,还能翻了天去?再说他虞三意思并不代表虞家意思,除非虞家连母皇都不放在眼里!”

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没舍得让沈玠伤心,不管谨帝费了多少口舌,都没能让她对别男子多看几眼。

这虞米,倒是剂良药,对付沈玠,也许她该换种方式。

对男人来说,是不是越得不到就越好呢?

如果——她要娶虞三,沈玠会有什么反应?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一道黑影迅速闪开,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

福来客栈。

回房之后,舒妙烟马把客栈管事唤来了问话。

“你们三公子呢?”

“三公子……不在,请问将军有何吩咐?”

“叫他出来,做了坏事总是要负责,别以为躲着可以避一辈子!”

“这……小人真不知。”

“你去吧!”舒妙烟也不再多说,挥手将管事打发离开。

这虞三自从那夜给沈玠送酒之后就一直没敢出现,想来是心虚所致。可从舒妙泉对邵含雨态度来看,那人是极有可能就弃掉邵家,在这种情形下,虞家那里就必定会受到压力,这虞三……也该是时候出来收拾局面了。

“主子,这是沈公子为你备,说是等你回来了用。”千安拎了个食盒过来,将里面还冒着热气点心端了出来。

舒妙烟低头扫了眼桌精致点心,微微蹙起了眉。

这些都很对她胃口,可她这会却觉得有些食不下咽。

他能将一手点心做得如此精细,想必为舒妙泉做过不少吧……

她男人——居然为别女人洗手做羹汤!这口气叫她如何能忍?

“沈玠!”思绪间,她恨恨地咬了咬牙,竟不自知地将他名字唤了出来。

“叫我什么事?”沈玠几乎是立时就出现在舒妙烟眼前,那张俊脸带了点温柔笑意,轻轻,撩拨着人心。

“你怎么在这里?”舒妙烟愣了愣,随即虎下脸,“不是让你照顾舅舅吗?”

“我让青龙卫护着他了,不会有事。你一个人出去我不太放心,所以过来等着。”对她冷硬态度沈玠全然选择了无视,依然温言软语,态度恭顺。

可他越是这样,舒妙烟心里就越不舒坦。他也曾用这个样子对着舒妙泉吗?

“不早了。”她转身走到窗前,视线凝向院外那一地月色,声音清冷无温,“你去休息罢。”

“我……”沈玠犹豫了一下,脸漾起些赫色。好一会,他鼓足了勇气开口,“我前天贪杯醉了之后,可有做过什么伤害你事?”

“没有!”舒妙烟板着脸目无表情。

“哦……可是我牙好疼。要是不小心咬到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沈玠飞快地说完,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舒妙烟眸色一寒,淡道,“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比起你咬三殿下,已经不值一提了。”她记得很清楚,樱雪曾说过,以前他蛊毒发作时,舒妙泉陪在他身边,他曾差点把她胳膊给咬碎了……

沈玠脸色一白,无措地咬了咬唇,“将军,蛊毒发作时候意识不清,当时还以为是小姨在身边,所以才……总之,是我不对。”

舒妙烟瞥他一眼,低头哼了一声。

“以后,我只咬你,好不好?”沈玠委屈地弯起了嘴角,“要不然话,你拔光我牙好了。”

舒妙烟嘴角一抽,想要说什么,终是忍住。

“你回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隔了好一会,舒妙烟缓缓开口。

他手伤需要静养,这一路已经很麻烦,实在不能再添什么差乱。

“那我先走了。”沈玠心底里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这女人脾性没改太多,哄一哄,还是能哄好。

只不过,那八月之期……还真是恼人呢。

他可不想守六个月活寡。

而邵含雨,实在是个头疼问题,一日两日她或许无动于衷,时日久了,难免不会旧情复燃。

正文 谁明谁暗

夜半,月色如水。

整间客栈灯火渐渐熄灭,只余下稀疏几盏,掩在廊间走道角落里,泛出些昏黄光芒。

沈玠刚刚躺下,就听帘外传来千柳声音,“沈大人,公子已经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