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沈玠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我来看看你,把衣裳披上。”门外沈绯语气极其平淡,听不出任何异样。

沈玠微微一怔,随即坐起身,朝千柳吩咐道,“你去泡壶茶来。”

正常来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事情,沈绯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找他。

“是。”千柳眸光闪了闪,恭身退下。

不一会,沈玠就披好了中衣,裹上厚厚狐裘,坐到桌前软榻上,唤道,“小姨,你进来吧。”

“吵醒你了?”屋内空气随着沈绯踏入清冷了几分,凉嗖嗖夜风吹在脸上,沈玠立马就去了大半睡意。

“不吵醒能坐在这儿吗?”沈玠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眯着眼睛。在车上颠了一天,又悄悄跟去了两生涧,他实在是很困。

“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太勉强自己。”沈绯若有所若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我想问你点事。”他一直在马车上,她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有些事情还是得问清楚。

“问吧,快点问完我要去睡。”沈玠眯着眼睛趴在那里,头差点就要埋到狐裘里去。

“好好,我长话短说。”沈绯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身旁坐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你说她为什么这么着急着回京?”

“这个……”沈玠依旧半阖着眼睛,眉尖却轻轻地蹙了起来,“妙泉虽然一直在暗中跟随,却也没有什么动作。据我所知,她们今晚已经连夜启程回京,应当不会针对她。她赶着回京原因,多半不会与妙泉有关。”

“可她为何连郑都统都来不及告辞?”沈绯语气不无担忧,“今天一路上她都在注意一个古怪暗号,那暗号极为古怪,我以前从未见过,应当不属于安亲军,更不属于皇上那里……”

“这倒确实奇怪,或许是她人吧?”沈玠眼里闪过一丝深思,思忖了一会,又道,“我觉得她急着回京也属正常,毕竟那假冒怀王人已经抓到,她必须回京向皇上复命。况且,兵部也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处理,出来一个多月,也是该回去了。”

“更何况她还带着宇殿下,据我所知,宇殿下与安亲王感情最深,她兴许是急着带他去见她娘。”

“但愿如此。”沈绯沉默,隔了一会,她抬眼将沈玠上下打量了一番,叮嘱道,“你蛊毒发作时日就近了,要小心一些。那樱雪不是普通人,周家那里……如果有必要,别对他客气。”

沈玠白她一眼,笑容有点苦涩,“他救了她舅舅,我能将他怎样?就算是天大事,那也当让她去处理,不然她又得恨上我了。如今我唯一庆幸是,现在妙泉并没有和她动手打算,若不然话,周家那里必然是有麻烦。”

“三殿下和太女之间正在紧张时候,据我估计现在还顾不到这边。至于樱雪,我觉得他极有可能是周家送出一枚棋子。你想,以周将军能耐,恐怕早就知道樱雪在她面前私揭面纱事情了吧?到现在都没有反应,想必是有了别打算。若在正常,周家早就去求皇上下旨赐婚了,哪怕做个侧室,也是体面。可如今这么个情况来看,周家必定是要和三殿下一路走到底了,绝不可能将儿子嫁到安亲王府。”

沈绯说完又笑了笑,“这样也好,免得你日后多个劲敌。那樱雪可比邵含雨麻烦多了。”

“那倒未必。”沈玠淡淡地垂下眼睫,“她这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待樱雪未必有多怜惜,反而是邵含雨,才是最麻烦。”

“邵含雨……”沈绯一愣,“你不说我倒忘了,那人不是和那个假怀王在一起吗?都失了清白了,不会再成气候了吧?”

沈玠冷冷一笑,“妙泉今晚找过她,还和她立下八月之期,只要她成亲后半年不碰我,就会将邵含雨双手奉还。这样看来,邵含雨清白必然是留着。”

“那假怀王幕后之人是三殿下?这点倒并不奇怪,可她是怎么找到邵含雨?难不成她就是控制邵含雨人?”沈绯十分震惊地张了张嘴,沉吟了一会,又道,“你和三殿下……”

“小姨,我知道你意思。”沈玠轻哼一声,“妙泉这些年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我并非全都知晓。但她对付太女那些手段,我大致都是知道。”

“用邵含雨来牵制妙烟,与其说是为了皇位,不如说是想让我死心。那么点小心思,我若是看不出来,又何至于能撑到今日。”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她那么精明一个人,怎么就老是堪不破呢?”沈绯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两个总有一天会对决……”

“这件事我早就想过。”沈玠声音有点冷,“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好吧。”沈绯叹了口气,“既然你不担心,那就算是我多虑了。不过,乔安眉突然没了影子,我并不觉得事情是表面这么简单。”

“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养好身子应对蛊毒。”沈绯瞥了一眼窗外浅淡月色,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凑过来低声道,“那千柳倒是明白人。”

沈玠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

此时,舒妙烟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盏热茶,端凝着眼前那副精制羊皮军机图。

六年前,在她接手安亲军那一天,安亲王就将这副军机图郑重地交到了她手里。

她依稀记得,那时谨帝眼里曾闪过一丝奇异光芒,转瞬即逝,却非比寻常。

这张军机图制作极为精妙,每一道标注都是用鲜艳绢丝绣制,可见制作之人用心良苦。

至今六年多,这图中版地已经一扩再扩,朝中专职撰制史官也赶制了新图送过来,她却一直没有舍得将这一卷搁下。

这图中兵力、粮草、联络点等各处布置算不上是完美,甚至有些大意,但仔细研究下来,却很是耐人寻味。

原先她并不明白为何安亲王会将安亲军进行这样编制,之前找机会问了一次,都被安亲王不着痕迹地带过了,明显不愿意去提。

时隔多年,在这个淡月无星夜晚,当她再一次拿出这张图,却觉得图中一切不再是记忆中虚有其表。

图中对各偏营兵将实力分布,看似随意,甚至有些分散实力,但实际上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棋最有备无患防局。

一方面懈怠了维皇派视线,另一方面,却可以在最有利最隐蔽位置里发展壮大。

“娘亲……”许久之后,舒妙烟低低地叹了一句。

忽而,眼前烛火一晃,传来极淡麝香味,似有还无,若隐若现。

舒妙烟眉头一紧,身形却没有动,左手依旧握着茶盏,右手却抚上了身侧凤阿剑。

“是属下,请少将军摒退左右。”一道极细嗓音如同蚊呐,缓慢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舒妙烟眉头一动,朝案边正凝神戒备千安吩咐道,“你去对面问问,沈绯去找他做什么。”

“是。”千安目光四下检视了一圈,转身出去,谨慎地将门带上。

待窗外轻细脚步声渐渐走远,那床边原本灰暗角落突然出现一个穿着黑色衣衫女子,全身上下都用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眸子,闪着敏锐光芒。

“少将军。”黑衣女子悄无声息地走到舒妙烟旁边,跪地行礼。

“张姨不必多礼。”舒妙烟点头示意对方起身,“找我可是有事?”这个黑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多年来一直追随安亲王副将张畔之,在救回宇皇子第二天,她就这样形如鬼魅地出现在了舒妙烟面前。

而令舒妙烟意外是,自从六年前安亲王受伤卧病当日,张畔之就被派到了她身边贴身保护。她一直知道张畔之武功神鬼莫测,却不料竟已经到了如此可怕地步,以她武功修为,居然从未察觉到她存在……

“少将军有所不知,主上听说宇殿下消息,连夜就悄悄出发,结果还是被皇上发现了,如今被困在府里出不来。”张畔之声音轻哑晦涩,明显是多年极少说话所致。

“皇姨……”舒妙烟眉头一紧,低头沉吟了一会,“那娘亲那里什么意思?”

“主上别没说,只关照要好生保护宇殿下。”

舒妙烟愣了愣,眸光转冷,“娘亲是不是还说,不要把她被困消息告诉我?”

张畔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张姨,我知道你意思了。”舒妙烟轻轻叹了口气,“明天我会让队伍再加快速度。”

“少将军也不必太着急,皇上至多也就是困着主上,不会对她怎样,倒是身边那些别有用心人,已经不能再留了。”

“好,张姨放心,不该留人,我一个都不会留。”舒妙烟微微眯起了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第二天一早,正当天色微亮队伍整装待发时,却突然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事。

随行安亲军包括沈玠身边青龙卫,突然遭了暗算,孙书敏极力抢救之下,发现竟是有人在水源中投了毒。

舒妙烟等人则因为尚未起身,这才免遭于难。

这毒倒并不算稀奇,但下毒之人极为用心良苦,竟然是算好了毒发时辰下手。

孙书敏查明状况之后,苦于随身所带药草并不多,不得不对中毒最深一部分人放弃救治。

沈玠坐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是冲下去找舒妙烟,脚才挨着地,他却又顿住了动作,眉头一纠,拽着千柳泫然欲泣,“将军真没事吗?”

“主子真没事。”千柳脸色也不太好,安慰道,“属下侍候公子起身。”

沈玠明显神不守舍一直在早膳碰到舒妙烟时,才略微正常了一些。

“将军,你没事就好。”也不管周遭紧张凝重人群,他一头就扎进了舒妙烟怀里,紧紧地揪着她衣裳,死都不撒手。

舒妙烟被他搂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好一会,才腾出只手拍拍他背,柔声道,“放心,我没事。”

听她语气宽柔,沈玠埋在她怀里嘴角微微弯起,再抬头时,那一汪深瞳中流转着满满忧虑之色,“将军,舅舅没事吧?”

低软‘舅舅’两个字明显触到了舒妙烟软肋,她微微颌首之后,反手将他揽在了怀里,声音带了一丝莫名情绪,“子瑜,你记得一直要跟在千柳身边,不管发生什么意外状况,都要和我确认之后才能私下结论。”

“恩。”沈玠乖顺地应下,眼中闪过一丝深色。

他正在说什么,忽而眼尾扫到樱雪正款款走来,不由警告地眯起眼睛,对其投去不善一瞥。

樱雪触到他眼神后略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他视线在舒妙烟以及她怀里沈玠之间转了一圈,眼角微微弯起,挑起一抹莫测高深笑容。

“烟烟,此地不宜久留。”樱雪短短地扔下一句就离开了,旁边沈绯则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千安已经清点好了人数。除却正好轮值在沈玠和舒妙烟等人身边几名青龙卫以及安亲军之外,余下人手已经不到两成。

舒妙烟思虑之下,下令将死去安亲军厚葬,并将受伤人安顿在客栈中休养,这才吩咐队伍继续前进。

为避免节外生枝,她一面派人去邻近最近安亲军营卫调派人手,一面下令加快行程,务必在十天之内赶回京城。

失去了青龙卫保护,沈玠柔弱态势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所有时间他几乎都寸步不离地跟在舒妙烟身旁,连如个厕都要她守在门外。

舒妙烟对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干脆向沈绯交待了几句后就上了马车,直接守在他和宇皇子身边。

眼看着沈玠靠在怀里睡着,她才缓缓吁了口气,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其实,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心软之人,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她算得上是冷血无情。

但对于他,她确实是狠不下心来。特别是在这么多年旷别重逢之后,她已经输不起了。

别人怎样都没有关系,他一定要安好。

当天中午午膳时分,队伍停在了一个热闹市集小镇上。

沈玠在睡梦中被千柳叫醒,有点不情不愿地抬了抬眼皮。

感觉到身边熟悉气息不在,他倏地睁开眼。

果然,舒妙烟已经不在车内。他视线飞快地在马车里扫视了一圈,发现连同她一起不在,还有樱雪。

几乎是立刻,他掀开车帘一看,正瞧到不远处一棵松树下,那两人正在喁喁低语。

正文 接风盛宴

对于一醒来就看到这样画面,沈玠差点没气得吐血。

但想到今天早上才发生事情,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绝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她还有闲情逸致去和樱雪谈情说爱。

那两人确实靠得很近,看上去在说着什么私密话,但细看之下,其实还是保持了一定距离。

樱雪正微微仰着头,因为侧面对着这边,他表情有些模糊。

对面舒妙烟含笑睇着他,不知说了句什么,樱雪激动地跺了跺脚,一把拽住她就往更远地方走。

舒妙烟表情在一瞬间错愕之后,倒也没拒绝,两人一直走到更远一块半人高巨石旁才停了下来。

也不知那两人说了多久,直到身后宇皇子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沈玠才猛地回过神,转头时正对上一双湛亮柔和眸子。

“子瑜,先陪我去用膳罢。”宇皇子身体尚未复原,步伐明显无力,几乎大半重量都搁在了孙书敏身上。

沈玠在他柔润眼神下没有半点抗拒能力,当下恭顺地回答道,“是,舅舅。”

“子瑜,那位樱雪公子救我性命,况且他是周将军儿子,必定是不能怠慢,”宇皇子一边缓缓挪着步子,一边慢声道,“昨天听他无意中提到周将军正四下搜寻他下落……”

说到这里,宇皇子语气顿了顿,温和地看着沈玠,“周将军要找到这里并不难,但如何去应对,还需要你多多思虑一番。”

沈玠顿时明白了,他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远处两人,轻轻点了点头。

很快,午膳刚摆上桌,舒妙烟就回来了。

樱雪跟在她身后,那双漂亮眸子微微有点红肿,显然是哭过所致。而他袖中小狐也恹恹地趴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样子。

这样情形倒叫沈玠有点意外,也不再多问,只低头默默吃饭,。

舒妙烟从坐下后就一直默不做声,神情是从未有过肃重。

午膳用完后小憩了一会,正打算出发时候,离此处最近沐城安亲军主将岳岚赶了过来,近百骑快马疾速驰骋而来,卷起一阵狂沙,吓得客栈小二半天没反应过来。

“拜见将军。”岳岚生得虎目精锐,铿地一声拜在了舒妙烟面前。

“岳将军辛苦了。”舒妙烟对她到来显然并不意外,转头朝旁边千安等人交待了几句,就将岳岚拖到一旁,低声交待了一番。

沈玠无声地看着这突如其来一幕,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这岳岚来时间实在是玄妙,从一早安亲军出事到现在,她就算是收到消息马不停蹄,也该再过上半个时辰才能赶到。

如此只有一个解释……她早就已经出发,所有一切都是一早就布置好计划。

而布这个局人,肯定是舒妙烟。

在一早青龙卫都遭到暗算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事情不简单,也十分配合地开始示弱。可照眼前情形来看,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将岳岚招到身边,不过是她计划中极小一部分罢……

而旁边沈绯神情格外平静,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

有了岳岚人马护送,再加上一路上陆续抽调过来安亲军精英,整个队伍行进得非常之迅速。

九天后中午,在谨帝和安亲王府派来人马赶到同时,舒妙烟队伍也抵达了京城东大门。

刚走进城门,就见谨帝身边苗总管亲自候在了路旁,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圣旨,说是请舒妙烟即刻带着贵人进宫面圣。

贵人——这队伍中能被谨帝称为贵人,也只有宇皇子了。

想来谨帝也是姐弟情深之人。

舒妙烟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

仔细地看了又看,她神情渐渐变得有点迟疑,却一直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渐渐周遭跪着百姓中传来压抑议论声,显然对她这举动很是不理解。

苗总管等了一会有点不耐,又是一扬手,身后一辆六轮马车华丽丽地驶来,“将军一路辛苦了,皇上特地为您备了接风宴洗尘,这就随臣进宫吧。”

“总管大人,我离家多日,很是挂念家中病重母亲,不如等我回府换过一套衣衫,再进宫也不迟。”舒妙烟脸上表情淡淡。

“将军说得极是。”苗总管深深看她一眼,“安亲王最近身子好转,一早皇上就将她接进了宫,并嘱咐臣见到将军务必要转告让您知道,也好放心才是。”

“既如此……”舒妙烟略觉意外,起身拂了拂衣衫,“有劳公公了。”

“还有沈公子和周公子,沈相和周将军也都在宫中候着,皇上说顺便接上他们一起进宫热闹一番。”苗总管含笑朝马车内瞥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舒妙烟眸光闪了闪,没再吭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接由清直门驶进了皇宫,下车后便有几顶软辇前来接应,直接将所有人一并送去了凤仪殿。

凤仪殿是专门用来举办家宴地方,舒妙烟见谨帝特地将接风宴定在这里,当下脸色略微沉了沉。

大殿内丝竹悦耳,言笑晏晏,时不时有轻松欢腾笑声传出,显然气氛十分和谐。

这样情形对于向来严肃冷厉谨帝来说,实在是极为罕见。

进殿行完礼之后,沈玠和沈绯直接去了沈相身边落座,而樱雪也乖乖地走到了周将军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