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看向榻上的任广,询问道:“他是何病症?”

“原是中毒,此时体内仍有余毒未解, 性命暂时无忧。只是他又被人施术,封了六识,所以一直在昏睡之中。”银钩如实道, “解毒不难,但要解封六识,就需得有施术的咒引才行。”

丹青上前,把任广的眼皮扒拉开看了看, 见瞳仁溃散,眼底隐隐有黯色。而且长针就扎在水沟穴上,既人中所在,任广尚无知无觉,确是像被人封了六识,完全没了痛觉。

有银钩姑娘的话在前,加上自己的查验,丹青方才信了晔云起的话,瞥了他一眼,后者正低头揉着手腕,想是方才疼得有些狠了。

“咳咳…”丹青轻咳两声。

晔云起抬眼,很是无辜地望向她。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说?偏要行那等鬼鬼祟祟的宵小行径!”丹青问道。

晔云起艰难一笑:“令兄正是不愿任广醒来,才封了他的六识。我想将军可能也…”

“以为我和他一样!”丹青略挑了挑眉,探询地看他,“你倒是说说,你为何想要他醒过来?是担心他若不把事情说清楚,珉水疫灾的黑锅会落到你头上,墨珑会来报复你?或者是还有别的缘故?”

“此事牵扯到司药台,我自然是想要查清楚,该是司药台的责任,即便发生于叔父在任之时,我也一分都不会推诿;但若不是司药台的责任,我也不愿稀里糊涂地被牵扯进去。”晔云起顿了顿,皱眉道,“令兄不让他醒过来,就是想让此事混沌下去,到最后无解。可珉水那些百姓怎么办?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任广虽然只是名小医吏,但也是条人命,难道就让他糊里糊涂成了个活死人?”

丹青望着他。

意识到自己言语似有些过激,晔云起深吸口气,接着道:“我并非有意要针对令兄,只是…”

丹青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然后转向银钩:“银钩姑娘,你用我的血试试为他解封吧。”

万万没想到丹青竟肯帮忙,晔云起简直不可置信:“将军,此事令兄…”

“我不说你不说,他就不会知晓。”丹青斜睇他一眼,“你不会去多嘴吧?”

“当然不会!”晔云起连忙道,只是并不明白丹青为何要帮自己。

银钩用长针飞快地在丹青手指上采了一滴血,长针中空,将这滴血吸入针体之中。然后她用这枚长针刺入任广眉心正中,手指在针尾一控一放,将丹青的这滴血注入眉心,口中默默念解封之诀…

片刻之后,任广全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显然是解封之术有了效验,晔云起见状一喜。

丹青亦是在旁密切关注着任广的状况。

紧接着,任广的手足不受控制的痉挛抽搐,像是想要挣脱什么,却又被无形的绳索所束缚,越是挣扎就越是动弹不得。

银钩颦眉,迅速拔出长针,用手心抚在他眉心之上,过了好半晌,任广才算平静下来,重新恢复无知无觉的状态。

“不行,同源血脉虽然可以刺激到他,但始终差了一点,冲不开封术,还是需要施术之人的血才行。”银钩将长针收好,看向晔云起。

丹泽的血,谈何容易,晔云起暗叹口气。

“这事我来办,今夜晚些时候我把东西带来。”丹青朝银钩施礼,“银钩姑娘,我先行告辞。”

银钩还礼:“将军慢行。”

丹青也不理会晔云起,更不理会一旁的叶景,自顾出门去了。晔云起怔了一瞬,才连忙出门,快步追上丹青:“将军,这个…那个…”一时之间,他竟也不知晓该说什么。

丹青停步,转头瞥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晔云起这才问道,即便丹青与自己有婚约,可她与丹泽毕竟才是亲兄妹。而且以丹青的性情,他不可能相信丹青是本着出嫁从夫的想法,所以来帮自己。

“你以为我是在帮你?”丹青微微挑眉,反问道。

晔云起一楞,不知晓该怎么接这话。

丹青未再理会他,接着快步往前行去,经过外堂时唤了一声:“天罗!”

天罗应声从偏堂快步出来,口中鼓囊囊的,见到丹青,三口两口就咽了下去,又飞快把嘴边残余的糕屑都擦干净。

丹青盯了她一眼,淡淡道:“走吧。”

待她主仆二人走后,晔云起踱进偏堂,看见白察察口中也是鼓囊囊的,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前,桌上尚摆着几碟子糕点。

“公子…”白察察刚开口,糕点屑屑就从嘴里往外头掉,他连忙端起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把糕点尽数咽下,沮丧道:“公子,我不喜欢她们,这个什么将军和侍女,我都不喜欢!”

晔云起看着桌上的盘碟,猜测道:“你和人家比吃东西?你输了?”

“她不让喝水。”白察察朝他奔过来,委屈道,“只让干嚼,我咽都咽不下去。”

丹青的这位侍女,好胜心还真强,连察察这样的小孩都不肯让一让。晔云起摸摸察察的脑袋:“你们吃了多少?”

“新做的酥油饼,一碟子六块,她吃了三碟,我…我才吃了一碟。”白察察打了个嗝,不服气道,“我觉得其中肯定有古怪,她怎么可能连水都不喝,就能连着吃这么多。公子,她连嚼都不嚼,直接往嘴里倒。”

府外,刚刚翻身上马的丹青看着天罗摇头叹道:“你这好胜心也太强了,连个孩子都要和他过不去。”

“小归小,不知天高地厚,样样都想争个高低,我不过是逗他玩玩而已。”天罗满不在乎道,“我若当真想和他过不去,现个原形就行了。”

“你还是消停点,这是拓城,比不得咱们边塞。你若敢现原身,以后我可不敢带你回来了。”

说罢,丹青策马朝前行去,天罗忙跟上。

“我知晓,不过是说着玩玩而已。”

月光如水,照在苍苍茫茫的青丘大地上。

瀚东城中,残雪如霜,瘸腿的老豚鼠在昏暗的油灯下敲敲打打,修补破旧的桌椅。

自古原流向拓城的古拓运河依旧奔流,顺河一路飘忽而下的巨木群也已到了距离拓城不远的水库附近。飒飒寒风中,成百个穿着单衣的漕运汉子们,拿着长长的铁钩,合力拨弄巨木,将巨木牵引进水库之中,然后再打捞上岸。

距离水库不远的荒山之上,墨珑听着巨木相互碰撞发出的轰鸣声,皱紧眉头,望向黑压压的拓城。

“明日就是冬至。”东里长站在他身旁,也望着拓城。

“身为大司马,乌交鼓肯定会去祭天台,我们正好可以一试。”墨珑从怀中掏出一物,盯着看了片刻,不放心问道:“你确定这东西还管用,可有数千年没用过了。”

“这是当年老族长亲手交到我手里的。”东里长道,“老族长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他是要你回来接任族长。”

墨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如今的青丘比不得三百年前了,只要我振臂一呼,就有千万族人追随而来。现下族人分崩离析,连墨陆离都变成那种样子,你还能指望其他人来拥护我么。”

“少主…”

墨珑摆摆手,以示自己无碍:“回来本就不容易,我事先想到青丘变化甚大。你特地筹了那么多银两带回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你也知晓我们接下来不容易。”

东里长叹了口气,便不做声了。

“明日是冬至祭天礼,人都会聚齐,我们正好可以投石问路。”说到此处,墨珑眸光幽暗,“乌交鼓,就从他身上下手。他们轻松自在了三百余年,当年的事情也该掀一掀了。”

东里长仰头望向夜空,星光清寒,从星象上看,究竟是归位之相,还是相争之兆,竟叫他也看不分明。

位于拓城最高处的观星台,公良律裹着貂皮大氅,望着天际,一径出神。旁边随侍的执事们,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但丝毫不敢表现出来,个个低眉垂手而立。过了良久,公良律才总算收回目光,缓步回到观星台的阁室之中,不耐这些执事们跟着,让他们都散了。

阁室之中,错金铜制熏笼升腾出袅袅清香,他行至案前坐下,复拿起案上的画轴,缓缓展开——正是晔云起所绘制的风雨神像,原该在塑像匠人处,不知何故到了他的手中。

大司徒府中,晔云起在后院厢房的廊下一面踱步,一面冷得直搓手。丹青走时,曾说过晚间会过来,眼下已近三更,却依然不见人影,他不由心中暗暗忐忑。

白察察不经冻,天才擦黑便窝在屋内火盆旁呼呼大睡。叶景抱剑靠坐在廊下栏杆上闭目养神,也算是陪着晔云起。听着外头远远的梆子声一慢两快敲过,他才睁眼,忍不住开口劝道:“公子,我瞧她是不会来了,您去歇着吧。”

“…我再等等。”晔云起反劝他,“你先去歇着吧,不用陪着我。”

说话间,银钩从厢房中缓步出来,朝晔云起轻施一礼。

晔云起歉然道:“银钩姑娘,对不住,让你熬夜等着。”银钩明日便要启程走了,所以今夜是最后救醒任广的机会。

银钩微微笑道:“丹将军既然说晚间回来,想必就快到了,二公子不必忧心。”

听她语气间对丹青颇为信任,晔云起诧异问道:“姑娘莫非以前认得丹将军?”

“并不算是认得,但听过青丘有位女将军,驻守雁行关上百年,银钩心中很是佩服,神交已久。”银钩笑道,“想不到今日有幸能在二公子府上遇见。”

骤然间,叶景拔剑出鞘,纵身跃出,长身立于院中,牢牢盯住屋檐之上——一个人影从屋顶轻飘飘地落下来,瞥了眼叶景,皱眉道:“你们这院里头连道结界都不设,就靠你一人在这儿守着?”

原本她背着月光,晔云起还看不甚分明,待听见她的声音,便知晓正是丹青,心下立时松了口气:“丹将军!”

丹青转过身来,月光正洒在她身上,肤光胜雪,望着他似笑非笑道:“大司徒,我这么晚未来,你可是疑心我爽约,或是向家兄告了密?”

“没有没有。”晔云起还真就这么想过,但自然不会承认,迫不及待追问道,“东西拿到了?”

丹青挑眉道:“那是自然,若是没拿到我来这里作甚,专门来让你取笑我么?”

“我怎么会呢。”

晔云起心中大喜,自是不会计较她的言语犀利。

丹青也未再为难他,行上前来,朝银钩施礼:“银钩姑娘,劳你久侯,因为不想走漏形迹,所以特地等到夜深人静才过来。”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玉匣,递给银钩。

银钩打开小玉匣,见里头悬停着一枚通体晶莹的水珠,水珠裹着一滴殷红的血。她谢过丹青,拿着小玉匣,快步进了任广的厢房。晔云起等人也忙跟了进去。

长针刺破水珠,水珠溅开,仅留下血滴顶在针尖之上。

与此前相同,银钩用长针刺入任广眉心,手指在针尾一控一放,口中默默念解封之诀,血缓缓渗入眉心之中…

晔云起紧张地注视着任广,没留意丹青在旁瞥了他好几眼。叶景倒是都看在眼中。

任广身体并未动弹,眼睛也未睁开,但呼吸声却明显加重。银钩拔出中空长针,从针包中复取出另一枚三菱针,依次刺破任广的指尖,挤出黑血,待刺到第八个指头时,任广终于因为吃痛而哼出声来。

晔云起心中自是长松口气。

银钩并未停手,直至将十个指尖的黑血后放尽,才收针起身,朝晔云起道:“他的六识已恢复,过一会儿就会醒来,只是体内余毒还需再吃几日汤药才行,待会我开个方子。”

“姑娘此番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晔云起深鞠一躬。他身后的叶景也跟着朝银钩施礼。

银钩盈盈欠身还礼:“二公子言重了。”

丹青对银钩一直很是尊敬,当下也郑重施礼,银钩亦还礼。然后,晔云起吩咐叶景陪着银钩去开方子。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榻上, 任广还未醒来,既然银钩说过他过一会儿就能醒,晔云起便在旁坐下, 安心等着。

丹青上前把任广的眼皮扒拉开看了看, 瞳仁已聚,眼底的黯色也褪去了不少。眼皮被翻开, 任广不适地挪了挪身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她只得收回手, 慢慢等他醒过来。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晔云起忽地想起一事, 心中好奇, 不由转向丹青问道:“令兄的血,你是如何取到的?他可有察觉?”

丹青斜睇他一眼:“你以为,我会用你那些笨法子?”

晔云起无奈一笑:“事出突然, 确是莽撞了些,还请将军多多原谅。”

这人还真是好性情,怎么说都不会着恼,丹青低首微微一笑, 才道:“我拔了他的一根头发。”

“呃?”晔云起一时没听懂。

“我骗了他,说他头上长了根白头发,”丹青偏头看他, “我帮他拔头发的时候就拿到了。”

晔云起不由想了想那个场面,笑道:“果然是好法子,令兄也不会生疑。只是这法子,我在你身上却不能用。”

“他眼下是不会生疑, 但只要任广醒来一事被他知晓了,他就一定猜得到是我。”丹青淡淡道。

倘若因此而害得他们兄妹反目,实在不是晔云起的初衷,他不安道:“…你把事情推我身上,尽数推我身上。”

“推你身上?说是你逼我的?”丹青挑眉,好笑道,“那我哥肯定得说我,人还未嫁出去,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晔云起正不知该说什么,听见榻上任广虚弱地唤了一声:“…大司徒…”

“你醒了!”晔云起喜道,上前扶起任广,让他靠坐起来。

“我这是在…”任广望了望四周,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看见丹青更是楞了楞,“丹、丹、丹将军!”连忙就想要下榻施礼。

丹青制止住他,简要道:“你被人下了毒,昏睡多日,大司徒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有我和大司徒在此间,你不必害怕,有什么事尽管都说出来。”

听她言语中瞒下了丹泽封他六识之事,晔云起倒也能理解,遂不说破,倒了杯水递给任广,温颜道:“丹将军说的对,那日你拦我车驾时未说完的话,尽管都说出来吧。”

抿下些许茶水,润润了嘴唇,任广慢慢地叙述他在珉水的所见所闻,直至此时,晔云起与丹青才知晓珉水疫情之严重,状况之凄惨…“当地以老幼妇孺居多,太医丞一接到传书,就即刻派了我还有其他三名医吏一同前往珉水。去了珉水,查明是鼠疫,当地药材不足,所以即刻派人向司药台调配药材。”任广声音虽虚弱,但仍透着忿忿,“倘若药材没有问题,至少能多救回三成人。”

晔云起问道:“会不会是运送途中,药材出了问题?”

任广摇头:“送来的川穹、当归、芒硝等药材都是霉变三个月以上,一看便知。”

晔云起沉默不语,再想到李补中和高益气曾经提过存储药材的库房翻修一事,难道他们明明知晓药材霉变,却还是故意送往珉水。

“药材出库,司药台和太医丞的人都需在场查检,若是如此明显的霉变,他们怎得看不出来?”丹青皱眉问道。

“卑职不知,卑职也不敢妄加揣测。”任广抿紧嘴唇,目光炯炯地望着丹青。

丹青与晔云起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其实都有数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司药台和太医丞早已串通好,是故意将这批霉变的药材送往珉水。

“后来呢?发现药材霉变之后,你们应该上报,让司药台重新调配才是。”晔云起问道。

“上报了,但司药台不肯承认,将责任推给太医丞,太医丞派人下来调查原因。下来的人慢悠悠地查,药材始终没有再送来。若是当时就能立即再送一批新的药材,也不至于…”说到此处,想起无辜死去的百姓和同僚,情绪激荡,任广胸膛起伏甚是剧烈。

生怕对他身体有影响,晔云起紧皱眉头,伸手轻拍他肩膀,安抚道:“你身体尚弱,莫要激动。你且安心歇着,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大司徒…”

扶他躺下休息,晔云起与丹青一同出了厢房。行至廊下,看月华如霜,落在庭中,竹柏影交错,两人皆心中沉重,彼此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丹青才问道:“你打算怎么查?”

“我还没想好…”

丹青刚想翻个白眼,便又听他道:“我想我该去一趟珉水。”

她望了他一眼,没做声,过了半晌才道:“你以为你去了就能查清楚?”

“我若是不去,那就更弄不明白了。”晔云起苦笑,只觉得胸中一口郁郁之气,难以抒怀,缓步走下台阶,转身望向丹青,“你知晓么,我本不想来拓城当大司徒,这事原也不该落在我头上,应该是我大哥。可我大嫂有了身孕,大哥一时不便远行,所以才让我来充数。我爹也知晓我这个人闲散惯了,难堪大用。他安慰我,说等孩子落地,便让大哥把我替回去。”

“恭喜你啊,还有退路。”听不出丹青是在嘲讽还是羡慕,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晔云起轻叹口气:“然后我就这么来了拓城,时至今时今日,都是一步一个坑。晔家药材铺那些事儿,都是家丑,我就不提了…你知晓司药台闹了多大的亏空么?药材短缺,置买的银两也没有。前阵子送往你曒山军所需的四百丸祛风丸,是我好不容易打了欠单,从自家药铺调了货,才算是勉强配置齐了。接下来还有黑齿国的岁贡,需要三万两采买白矾,可这些银两早就被他们拿去重修库房,更不用提其他林林总总各项亏空…”

丹青望着他,只是不作声。

“还有就是…”晔云起顿了顿,还是苦笑,“你我的这桩婚事!我知晓你心里不情愿,我也都是被我爹逼的。”

丹青没吭声,但挑了挑眉毛。

“我不是说你不好,”晔云起连忙解释道,“你是大将军,威风八面,是我高攀了才是。我只是不喜欢连亲事都被当成利益交换,大家都在彼此算计。你说可以帮我们晔家打通北境的商路,前提是我们晔家要拿银贝出来资助曒山军…”

丹青挑高眉毛。

“其实这是件好事,本来嘛,边关安稳对整个青丘都是好事,打通商路对于晔家更是长远有益的事情,其实都是好事。可就是、就是…怎么就弄得…”他摇摇头,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虽未说,丹青却已明白,晔云起的这些内中苦楚,这些年她也曾一一承受,并且还将继续承受下去。她步下石阶,仰头去看天边弯月:“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我初掌曒山军时,比你现下更难。但既然已到了这步,便已无闲工夫考虑自己的心境,什么喜不喜欢,难不难堪,再谈这些就矫情了。事情来了,总得解决。至于能做成什么样,只求问心无愧四个字。”

她转身望向晔云起:“既然都已说到这里,咱们俩索性就把话都说开了。这桩亲事,并非你我所愿,但眼下的形势如此,丹家和晔家联姻对于两家而言,确是有好处。反正现下只是定亲,又不是成亲,你我就只管拖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晔云起喜道:“我也正有此意,与将军不谋而合!”

丹青抬手,示意他先别着急:“亲事是假的,但丹晔两家的利益往来必须是真的,若还像我们父辈那般相互猜度算计,最终也还是个两败俱伤。”

晔云起知晓她想说的是让晔家拿出银贝资助曒山军,然后她帮忙打通北境商路,但此事…他面露为难之色:“我知晓将军的意思,但说实话,要晔家这边先掏银两,恐怕不太可能。不是我对家父不敬,家父行事缜密稳妥,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要他掏这么大笔银两出来,太难。除非将军肯先打通商路…”

“没银贝重修城墙,置换兵刃,边塞尚且不稳定,我怎么可能出兵华注山。”丹青道。

晔云起想了想,她所说确是实话,边塞未稳,怎么可能再分兵出来。

“你爹信不过我,你呢?”丹青忽问道。

晔云起怔了一瞬,才道:“我…我自然是信得过将军。”

这话多少有点言不由衷,丹青自然听得出来,但也不计较,接着问道:“你身为晔家二公子,应该也有些家底吧?”

“我在家不管事,来了之后又接二连三被坑,现下我比你还缺钱。”晔云起老实道。

丹青无言以对,长叹口气,发觉自己与他除了都是身不由主,还同病相怜。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人如你我二人。”晔云起叹了口气,诚恳看着丹青,“不过,只要我能弄到足够的银两,我也会想着这事的。既然说好,亲事是假,但利益往来是真,我这边若有事,你也会帮我吧?”

“帮!”丹青很爽快,“只要有银两,我肯定帮!”

虽然只是利益的关系,但眼下,丹青已是晔云起在拓城之中唯一的盟友了。莫名的,他还觉得她应该是个很牢靠的盟友,呃,只要有银两!

府墙之外,远远传来象鸣之声,这般动静,晔云起已有许多年不曾听过。“是冬至节的仪仗队?”他迟疑问道。

吟唱之音,隐隐传来:“…迁于圣贤,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在青丘,冬至是一年之中最为要紧的节日。即便是最贫困的人,平日省吃俭用,甚是借贷,也要在这日置办新衣,置办像样的饮食,祭祀祖先。

拓城之中,除了老百姓过节以外,大司徒、大司马和大司空也要在这日前往狐族祭台,祭祀狐族祖先。子时二刻,铁骑开路,仪仗队便相继出发,按惯例,最先出发的是象队——二十七头大象,披着绣各色花卉的锦缎,金莲花座安放在象背上,金辔缠络在象的脑门上,身穿锦衣之人跨坐象背,各持骨埙,吹奏上古流传下来的曲调。吟者数十人,行在象队之后,绕城而行,合着曲调,边走边唱,要一直延续到天明时分。

多年不曾在拓城过冬至节,丹青侧耳细听:“是,他们正在吟唱卿云行歌,应该是为贺你接大司徒印。”

这么快就到了冬至,当真要正式接大司徒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