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也看见了墨珑等人,心中戒备之意大增。白狐族与玄狐族毕竟有世仇,虽说今日在祭天台上墨珑并未为难晔云起,却并不表示墨珑心中对晔云起没有敌意。白察察看见墨珑倒还好,但看见夏侯风,立即认出他就是那头穷奇,周身发僵,鼓足了勇气才没让自己恢复原身躲起来。

任广并不认得墨珑等人,但也能意识到室内气氛有些莫名的紧张…

炭火灶旁还有空地,倒是足够晔云起等人坐下来烤火,但是那样的话,便与墨珑一行人挨得太近了些。黑毛黄鼠狼不知他们两拨人之间的罅隙,只管热情招呼:“客官,这边坐吧,暖和。”

墨珑只管用手撩着袍角在炭火边烘烤,面上无甚表情,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东里长只管低头慢慢地喝米酒,也不去看晔云起一行人。夏侯风凭着本能,意识到叶景是最具威胁性的敌手,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叶景,直至被白曦往嘴里塞了块饼才算暂且消停。

晔云起犹豫了片刻,若是不坐,未免显得自己太过胆怯,但就这样坐下,似乎…

“公子,不如我们要个火盆,坐到那边去。”出于安全考虑,叶景也不愿与墨珑等人挨得那么近,更别提近旁还有一头虎视眈眈的穷奇。

闻言,墨珑微微挑眉,瞥了晔云起一眼,目光中多有嘲弄之意。

自是不愿在墨珑面前失了晔家的脸面,晔云起暗吸口气:“不必麻烦,就坐这里吧。”他让叶景先扶任广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来。

白察察犹犹豫豫的,最后才紧挨着公子,尾巴谨慎地盘在脚边。

“客官吃点什么?”褐毛黄鼠狼殷勤问道,“我们这儿有烙饼,还有炖得烂乎的羊肉汤。”

一听羊肉汤,白察察立时振奋起来,这天气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该有多舒服呀!“公子,咱们喝羊肉汤吧。”他轻咬晔云起的衣袖,悄声建议道。

晔云起本待应承,却看见墨珑等人吃的都是烙饼,连那头穷奇吃的都是烙饼,并无一人在吃羊肉。他怔了怔,目光扫过墨珑、东里长等人,最后落在白曦身上…

“只要烙饼就好。”晔云起朝店家道。

白察察失望之极,心中虽然不解,但也未敢多言。

墨珑倒是未曾料到晔云起行事这般周全,他并不认得白曦,更不知白曦原身,即便在此间吃羊肉也无可厚非。当下最为感动的自然是白曦,虽然素不相识,但已对晔云起平添了几分好感。

褐毛黄鼠狼见任广面色苍白,试探问道:“我看这位客官身子不大好。我们这儿还有些自家吃的粟米粥,客官若是不嫌弃,我盛一碗?”

“甚好甚好,多谢店家。”晔云起连忙道,“盛四碗吧。”

黄鼠狼应了,便忙活吃食去,不一会儿便把烙饼和粟米粥都端了上来。任广便把烙饼撕成小块,在粟米粥中泡得更软乎些,然后慢慢嚼下去。瞧他病怏怏的样子,又不知他身份,墨珑与东里长心下皆有些疑惑:若说晔云起是一路跟着他们,为何要还要带一个病怏怏的人同行,着实奇怪。

原以为这样风雪天不会有客人,想不到一来就来了两拨,将这个本就狭小的小店塞得满满当当。褐毛黄鼠狼见晔云起是个好性情的模样,遂攀谈道:“客官冒雪赶路,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晔云起道:“往绛山郡去。”

褐毛黄鼠狼微微一惊,劝道:“我听说那带正在闹瘟疫,死了好些人,客官若是没有要紧事,还是莫去的好。”

“死了好些人?”墨珑眉头一皱,疾声问道,“死了多少?都是玄狐族人么?”他此前听丹青提起过此事,但未料到事态这般严重。

被他的眼神骇了一跳,褐毛黄鼠狼连忙摇头道:“我也是听人说起,详细情况也并不知晓,也许…也许没死那么多人。”

任广看向墨珑,忍不住问道:“阁下也是玄狐族人?”

墨珑点头。

“绛山郡内的珉水县…”任广话才说了一半,叶景便重重咳了两声,声音中的警告意味明显之极。任广停口,愕然望向叶景。

墨珑冷笑道:“怎么,晔二公子莫不是以为他不说,此事我就无法知晓?”

晔云起尴尬道:“误会误会,在下并无此意。”说着朝叶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多言。叶景亦是暗自懊恼。

见墨珑仍盯着自己,晔云起犹豫片刻,心中清楚,此时就算自己不说,待墨珑到了珉水县,事情自然一清二楚,到那时候恐怕会认为自己刻意隐瞒是出于做贼心虚…

“任医官,这位是玄狐族的少主墨珑,珉水县多为玄狐族人,所以他也颇为关切。”晔云起朝任广道。

自然是听说过墨珑从前的事情,得知眼前此人便是玄狐少主,任广很是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朝着墨珑行狐族跪拜之礼。墨珑大惑不解,伸手便要将他扶起。

任广这才解释道:“家师是玄狐族人,亦是墨氏中人,论起来少主也算是卑职的半个家主。请少主受我这一礼!”

墨珑问道:“你师父是何人?”

“澜北墨辛。”

“原来是他!”墨辛从前是玄风军中的军医,医术甚好,墨珑与他颇为熟悉,听到故人名字,心中欢喜,这才受了任广一礼,赶忙扶起他忙问道,“他如今在何处?”

“玄风军散了之后,师父被调到了太医丞,就是在那时节收了我当徒儿。只可惜太医丞中为了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又因师父是玄狐族人对他多有压制,师父受不得他们的腌臜气,早些年便离开了拓城。刚开始我还能得到些许他的音讯,但这些年已音讯全无,想来已经离开了青丘。”任广叹了口气。

山海大陆上,青丘狐族对故土的依恋是出了名的,即便在青丘大旱十九年时,狐族也从未起过迁徙的念头。墨珑虽然早就料到,爹爹交出族长之位后,玄狐族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但此刻得知墨辛也被迫离开了青丘,心下不免黯然神伤。

“珉水县的事情,你可否仔细说一说?”墨珑接着问道。

想起珉水之事,任广肃容开口道:“绛山郡的珉水县确实多为玄狐族人,县里的男子大多数去了绛山的深山之中挖矿,经年不归,县里以老幼妇孺居多,人手不足,体质偏弱,所以这次鼠疫蔓延地特别快,加上药材…”说到此处,他迟疑地望向晔云起。

“无妨,你如实说便是。”晔云起勉强笑道。他万万没想到任广对墨珑这般尊敬,眼下若拦着,墨珑必然认定自己有意弄鬼,可若不拦…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任广此人是个直肠子,见晔云起这般说,不疑有他,便将他在珉水县内所见所闻皆说了出来,毫不掩饰或隐瞒:“珉水县的疫情上报到太医丞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按这样程度的疫情,至少应该派出十名以上的医官,可太医丞却认为是珉水县为了减免税收,故意夸大疫情,故而只派了我等四名医官前往。我等一到,才知晓疫情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地药材短缺,补给的药材迟迟才到,且多数霉变,根本无法入药。我们呈报之后,司药台不承认药材霉变,只说要仔细调查清楚,导致疫情被严重延误,日日都有人不治而亡,连与我一同前往的其他三名医官相继染上疫病。”

墨珑听得眉头深皱,双手攥拳,强制按捺住心中痛楚。东里长寻思着霉变药材背后的主使之人,暗暗心惊。白曦旧日里吃过官官勾结的苦头,不由唉声叹气。夏侯风狠狠往火炕上砸了一拳,两只黄鼠狼眼睁睁看着火炕塌了一角,也不敢吭气。

“我也是到拓城之后才知晓此事。”晔云起连忙解释道,以防墨珑将这个罪过尽数归到自己身上。

“晔二公子此番前往绛山郡,是为了此事?”墨珑冷冷望向晔云起。

晔云起点点头。

墨珑仍望着他:“据我所知,晔二公子到拓城也有些时日了,掌的又是司药台,莫非也是刚刚知晓此事,所以才前往绛山郡?”

“我…”晔云起也知此事不好解释,而且丹泽对任广施咒一事也不能说,只得道,“因为任广此前一直昏迷,直至昨日刚刚才醒。”

“昏迷?”墨珑看向任广。

任广解释道:“有人对我下了毒,幸而被大司徒所救。”

“…这么巧!”墨珑微微勾起唇角,淡淡一笑,瞥了眼晔云起。

因这事里头还裹着丹泽,如今晔丹两家结着亲,晔云起也不能把丹泽卖了,明明知晓墨珑对自己起了疑心,还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啊,此事确是凑巧了。”

旁人倒罢了,东里长心中思量着:看任广言行举止倒不似作伪,晔云起身为大司徒,掌司药台,将霉变药材送往疫区,此举与持刀杀人无异。若任广所言为真,此事便是晔盛所为,晔盛也是晔家的人,为保住晔家清誉,那么最有可能对他下毒的人恰恰正是晔云起。

墨珑所想已比东里长更进一步:此事显然太医丞和司药台都有问题,且不问究竟是谁对任广下的手。此刻晔云起随身只带了这两、三人,除了任广,其他人都不是医官,且连药材都没有带上,显然不是去救灾的。那么他冒雪匆匆赶往绛山郡,只剩下一种解释——想要将珉水县的事情粉饰太平,只是他没想到,途中会恰好遇见了自己!

“晔二公子冒雪赶往珉水县,心系百姓,确是令人敬佩。”墨珑朝晔云起微微一笑。

晔云起讪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

“不过…”墨珑语气一顿,盯着他,“晔二公子既然知晓疫情严重,怎得连药材都不带?不知到了珉水县,打算如何治病救人?”

提起药材这事,晔云起真真是心里苦,如今司药台捉襟见肘,根本调不出药材来。他原想再到晔家的三大药材铺去调用一些,但因上回已经调过一批要送往军中的麻黄和怯风丸,让司药台打了欠条,至今也没还上。虽说他是晔家二公子,但三大药材铺说到底是生意,是生意就要赚钱,可经不得他这么亏空。一听说他还要调用药材,三个大掌柜皆声言要告老还乡,他们都是店中的老人,药材铺要在拓城继续经营下去离不开他们,晔云起实在拗不过他们,只得作罢。

“药材这事…司药台最近药材短缺,实在是…”晔云起又不能说司药台闹亏空,“…我主要是想亲自看看情况,然后看是不是能让官府从临近的郡县调些药材过来。”

“哦…”墨珑沉默了片刻,眉头一挑,忽道,“公子如此行事,就不怕被人说是草菅人命吗?!”

“我?!”

晔云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面露尴尬之色。

白察察在旁听了这许久,终是按耐不住,张口道:“我家公子才不是这种人?你莫要构陷他!”

“察察,不可胡言!”晔云起忙喝住白察察,又朝墨珑歉然道,“他一直随我呆在乡野之中,不懂规矩,还请珑公子多多见谅。察察,快!陪不是!”

白察察委委屈屈地站起来,他心下对墨珑不满,但又不能违背公子的意思,只得曲了前腿,朝墨珑拜了拜。毛茸茸的猫尾因不服,高高直立着,未有服帖之势,墨珑看在眼中,心中有数,也不过一笑了之,不会与他当真计较。

任广也是在此刻方才知晓晔云起想从临近郡县配调药材的意图,皱紧眉头,朝晔云起道:“大司徒,想靠当地官府来调配药材,只怕不易。此前在珉水县,官府中人对疫情避之不及,我几番恳请县令设立疫病隔离区,县令都以乡民彪悍,难以控制为由拒绝,导致更多人染上疫病。”

晔云起吃了一惊:“县令竟然也不管?!”

闻言,白曦不解道:“不应该呀,这些当官的一要财二要权,再者就是要考绩。就算他不在乎人命,可县里头死那么多人,也会影响他的考绩,没道理做这等事情啊!”

墨珑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寻思着是不是有人故意对付玄狐族人。

听到此处,夏侯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朝任广喝问道:“岂有此理!这般草菅人命,难道就没有人来管管?!”

他这一吼,响如惊雷。

任广原本就面色苍白,被他一吼,更是面如土色。白察察也顾不得颜面了,虽然没往晔云起身上扑,但缩进叶景衣袍下摆中。两只黄鼠狼呆若木鸡,动都没敢动一下,愣愣看着夏侯风,其中褐毛黄鼠狼脸涨得通红,像是在极力憋住什么——

随着一声“哧…”,一股浓烈的臭鸡蛋味充斥了整件小屋,熏得众人昏昏欲吐。

第三十八章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褐毛黄鼠狼一叠声地陪不是, 和黑毛黄鼠狼忙活着开窗开门透气,“我、我一时没忍住,对不住、对不住!请诸位客官千万见谅。”

“这是什么…”

夏侯风头昏眼花, 强撑着说了半句话, 便栽倒在地。白曦一手用衣袖捂着鼻子,一手去拽他, 用尽气力也拽不动,不由大为焦急。东里长捂着口鼻, 伸手替夏侯风探了探脉, 皱眉朝白曦道:“没事, 被熏晕过去而已。”

闻言,白曦立即松了手,鄙夷地瞥了眼一动不动的夏侯风:“还是穷奇呢, 闻闻味儿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