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毛黄鼠狼拿了一小罐子药油挤过来,面上满是歉意:“这是提神醒脑的药油,一抹就好,我给这位客官用用?”

东里长先接过药油闻了闻,点了点头。黑毛黄鼠狼用手指挖了药油, 涂抹在夏侯风鼻端, 片刻之后, 夏侯风果然悠悠转醒。

火炕旁, 墨珑一手捂着口鼻, 一手替任广推拿后背。他在军中曾专门受过训练,这等味道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任广正是体弱之时, 也是被熏得不轻,朝黑毛黄鼠狼也讨了点药油。

“能不能给我也来一点!”缩在叶景袍中的白察察可怜兮兮道,他觉得自己好像也随时会晕过去。

黑毛黄鼠狼忙给白察察鼻端也抹上了药油。片刻之后,药油将白察察熏得涕泪横流,全无形象可言,他后悔也无用了。

叶景幼时曾在草原上与黄鼠狼相处过,对于他们的习性甚是熟悉,就在褐毛黄鼠狼涨红了脸时,他就飞腿踢开窗户,同时将晔云起一把拖到窗边,两人皆将头探至窗外。

寒风凛冽,卷着雪片从屋内呼啸而过,火炕里的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也很快冲淡了屋内的那股陈年臭鸡蛋味。黄鼠狼们又等了一会儿,待味道更淡一些,这才关门关窗。

众人皆松了口气。

“我说…”夏侯风皱眉刚想开口,就被东里长拐杖敲了一下。

“你不许再说话,闭嘴!”

“这事怎么能怪我!”夏侯风甚是冤枉。

“不怪你怪谁啊!”东里长没好气道。

褐毛黄鼠狼忙陪笑道:“怪我怪我,都是小的不好,没见过世面,一时现眼了,叫诸位客官笑话。”

白曦安慰地拍了拍褐毛黄鼠狼肩膀:“不能怪你,他那德行,搁谁见了都得吓着…掌柜的,药油也给我使使吧,头还有点昏。”

黑毛黄鼠狼将药油递给他,招呼众人道:“天色不早了,这屋的味道要完全消散且得一阵子。只是小店简陋,只有大通铺,好在炕已是烧好的,和暖得很,诸位客官若不嫌弃,就到隔壁歇一歇如何?”

众人各自都赶了许多路,身上自然都乏力得很,加上这屋中残存的气味还是让人难以忍受,即便是大通铺,也没人嫌弃。

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墨珑对晔云起等人依旧不放心,只让东里长、夏侯风和白曦等人都歇着去,自己则仍留在火炕旁守夜。

晔云起这边,则是叶景守夜,让公子、任广和白察察去歇着。与墨珑不同的是,叶景不放心公子与穷奇同处一室,设结界的话又恐被人讥讽为小人之心,反而堕了公子的颜面,他干脆就在大通铺上盘腿打坐调息。

两头黄鼠狼平素就睡在大通铺上,现下自然不好和客人们去挤,便在外间大火炕旁盘成两团茸茸的毛球。火炕之中偶尔迸出几点火星子,撩着他们的毛,他们也无知无觉,径直睡得又香又沉。

墨珑坐在大火炕旁,听着外头风雪交加,静静地在脑中从头梳理一下所有关于珉水县疫情的信息,眉头越皱越紧,对乌交鼓的恨意也愈发深重。他也是玄狐族人,身为大司马,尸位素餐,沦为公良家的走狗,对于族人不闻不问,任由他们死生,他怎能如此?!

回想起今日见到乌交鼓的情景,前后态度判若两人,怪异之极,墨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灵犀的哥哥灵均,心底升起一丝寒意——灵均是东海龙族中人,因被幽冥界的昼晦附身,一体两人,最后宁可自尽,也不愿让昼晦伤及姐姐清樾。

难道乌交鼓与他一样?

不对,幽冥中人何等强势,若是附身于乌交鼓身上,断然不甘心当一个尸位素餐的大司马,更不会甘心成为公良家的走狗…

三足巨鼎中的玄色火焰,在脑中忽又腾起,墨珑甩了甩头,捏捏眉心,暗暗告诫自己须得慢慢来,他离开这三百余年,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已不复从前,很可能处处都有深坑和漩涡,他不能着急冒进。

隔着门墨珑也能听见夏侯风和白曦此起彼伏的鼾声,他不用看,用尾巴上的毛也猜得到,晔云起皱紧眉头难以入睡的样子。相较晔云起,墨珑对晔驰和晔直会更加熟悉一些,晔驰自然不必说了,老狐狸一只,事事皆精心考量,未料到机关算尽,末了被丹家排挤到了林泉谷,对此墨珑倒未感到惊讶,爱算计的人往往最后会把自己算计进去。至于晔直,可以说就是一个算盘珠子,他不像他爹爹那么喜欢算计人心,他只算计一件东西,就是钱两,听说这些年他在林泉谷把药材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这父子二人倒真是天生的一对,相比之下,晔云起便显得有些无用。

其实墨珑不难从晔云起的态度中感觉到他的求和之意,从祭天台上他说出墨交鼓并非自己所伤,再到方才连羊肉汤都不肯吃。他的这份求和之意甚至算得上小心翼翼了。按墨家和晔家的关系,这样小心翼翼与无事献殷勤一样让人心生警惕。

被鼾声吵了许久,后来晔云起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待他醒来时,天色已大亮,雪也停了。因外头白雪反射着日光,透过纸糊的窗子映照进来,屋里显得更亮堂。

周遭很安静,他揉揉眼睛,看见原先躺着东里长等人的铺位上空荡荡的。任广在另一边依然在熟睡之中,他身旁的薄被被拱成一个大包,晔云起不用看也知晓是白察察拱在里头睡觉。

在外间用过黍米粥的叶景轻轻推门进来,看见晔云起醒了,忙上前扶他。

“公子,”叶景一夜未眠,精神倒是仍是抖擞得很,“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走了。珑公子留了句话,说…”他顿了顿。

晔云起坐直身子,有些许不安,猜度墨珑会不会故意留言警告自己。

“他说,无论晔家和墨家从前有何恩怨,百姓是无辜的。”

晔云起愣了愣,没想到墨珑所留的是这样一句话。

“他们也往泯水县去了…”晔云起像是在自言自语,片刻后拢拢外袍,吩咐道,“把他们都唤起来,咱们也得赶紧赶路。”

叶景应了,连忙把任广和白察察都唤了起来。因晔云起心急,众人只草草喝了些黍米粥便出发。两只黄鼠狼一来见晔云起人温和,二来给的钱两也富余,三来对昨夜的事颇感歉疚,便把自家早起烙的红薯饼包了好些几个,送给他们在路上吃。

先让任广上了马车,当晔云起刚要登上马车时,忽听见不远处官道上有人朝他大声疾呼:“大司徒!大司徒!”

他循声望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牵着马匹,正在雪地中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他奔来。

李补中和高益气?!

晔云起只得立在马车旁等着他们,一会儿功夫后,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到了他的面前:“大、大、大司徒,我们终于、终于找着你了!”两人气都喘不匀,大冷的天,面上倒起了一层薄汗。他们两人其实昨夜便曾经路过这间破旧的小客栈,当时认定晔云起不可能在此间落脚,便继续向前直追到前头的官驿,在官驿中找不到晔云起,思前想后,只得再折返回来寻找。

“你们找我有何事?”晔云起以为是司药台有要事。

高益气忙道:“卑职无能,一时未能将绛山郡的药材欠款讨回,但无论如何,这等小事也不能让大人亲自出门啊!所以卑职等连夜赶路,就是为了请大人安心,这笔欠款我等一定会要回来。”

晔云起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甚好。”

“所以…”李补中陪着笑道,“大司徒还是回去吧,天寒地冻,路又难行,出行多有不便,大司徒还是回去为好。何况,司药台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大司徒您决断,您不在,我们这都六神无主啊。”

原来这两人追上来是为了劝自己回去,至于是何人命他们来追自己,要么丹泽要么就是公良,晔云起心下有数,面上不动声色,仍是温和笑道:“我出来这趟也正是为了司药台,两位且回去吧,待我办妥了会尽快回拓城。”

此时,马车内的任广认出李补中的声音,掀开车帘,皱眉看过来。李高二人之前便与任广打过数次交道,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任广。三人照面,六目交投,各自不满。

“大司徒,这是…要往珉水县去?”李补中明知故问道。

晔云起道:“既然要去绛山郡走一趟,珉水县又有疫情,自然应该去看看,顺便把药材发霉一事查清楚。这事,司药台可不能背黑锅,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对…”李高二人笑得颇为尴尬。

片刻之后,李补中又赶忙道:“大司徒身份尊贵,亲自前往珉水县恐怕太不安全了,卑职觉得还是另外派人前去为好。”

“不妨事,任广是医官,我随身也带了些药。”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大司徒,您听我们一句劝,千万去不得啊!”

见晔云起油盐不进,高益气有些急了,不由自主上前了一步,欺近晔云起,叶景立即靠上前,冷冷盯住他。被武者周身气势所震慑,高益气不由气短,只得往后退了退。

晔云起温和笑道:“我去去就回,两位不必再劝了。”

李补中与高益气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李补中下定决心般,朝晔云起道:“既然如此,我等愿随大司徒一同前往绛山郡。”此话一出,高益气显然是吓了一跳,盯着他瞧。

“你们…也要去?”晔云起怔了怔,“我看就不用了吧。”

李补中热诚地将他望着:“大司徒如此不辞辛苦,我等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说,绛山郡的一些状况,我等也比较熟悉,大司徒有事只管问,若有事需要跑个腿什么的,我等也可以代劳。”他又扯了扯高益气,示意后者快说话。

“不是说司药台好多事儿么?你们二位不在,岂不是更糟。”晔云起道。

高益气抻了抻脖子,言不由衷道:“不不不,还是大人说得对,珉水县一事,司药台可不能背这个黑锅,这事才真是大事。我等愿协助大人,查明此事。”

知晓这两头狸猫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他们在司药台日久年深,很多事情可以从他们这里探得口风。晔云起沉吟片刻,遂点了点头,微微笑道:“那么此番就辛苦二位了。”

“我等为大司徒领路。”见他应允,李补中陪着笑,牵着马匹行到马车前头去,翻身上马。高益气也连忙跟上。

瞧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叶景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等舌甜嘴滑之辈向来无甚好感,与他们同行,路上必是又呱噪又烦人。

晔云起刚上马车,任广便皱眉朝他道:“大司徒,在下曾与这两人打过交道,他们惯是两面三刀阴奉阳违,绝非什么良善之辈,”

叶景在外头听得分明,掀帘低声问晔云起,道:“公子,何必要他们同行?”

晔云起轻叹口气:“你还看不出了么?他们俩就是想拦着我去珉水县。若不与他们同行,他们也会在暗中阻挠。既然如此,不如把他们摆在明处,咱们也容易防范,看看他们究竟能耍出什么花招。”

听了这话,叶景和任广才明白他的用意,各自无话。白察察往晔云起身旁挨了挨,蜷起身子接着睡觉。马车踏着一路的乱琼碎玉,迤逦而行。

自听了任广所言,墨珑心系族人,天才蒙蒙亮,便将东里长等人皆唤了起来,施展神行诀,背上东里长,朝珉水县疾奔而去。夏侯风与白曦虽然不会神行诀,但夏侯风身为穷奇,是以速度快如飓风而著称的凶兽,当下他背上白曦,在雪地中追着墨珑,丝毫不以为难事。

绛山郡内多山多水,道路曲折往复,加上雪地难行,即便用上神行诀,墨珑等人也直到第二日黄昏时分才到了珉水县。

此前,墨珑曾经想过如今玄狐族人的境况,他也知晓定然是大不如前,可是当他真正来到珉水县,看见此间的景象,心底还是重重的一震…

整个珉水县就坐落在山中,起伏的山势中零乱错落着一座座屋舍。放眼望去,夕阳余晖中,除了积雪,便是一块块的石头,路是石头铺的,台阶是石头砌的,屋子是石头垒成的。一块块灰白的石头,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灰蒙蒙的,死气沉沉。

墨珑等人沿着石头路往前走,始终未见到人影。周遭空空荡荡,只有风从屋舍间呼啸而过,穿过大大小小的石缝,声音呜呜咽咽。

就近就有一座屋舍,唯一一座关着门的屋舍,墨珑试着叩了叩门,无人来应,用手轻轻一推,老旧的木门吱吱嘎嘎地开了,一股森森凉意扑面而来。这种凉意与雪的冰冷不同,因为没有沾染人气,没有烟火气的暖意,这种凉意透着些许阴寒,会让人从心底打寒颤。

墨珑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屋,好奇心颇重的白曦和夏侯风已经先行挤入屋内…

石头盖起来的屋子,屋子里也都是石头。石头叠成灶头,大石打磨平整了当床,小石头打磨出凹处当枕头,幸而没有用石头当被子。还有石桌、石椅、石凳等等,这些石头冰冷而潮湿,叫人看一眼,便浑身生冷。

“这种地方也能住人?跟睡在石头缝里头似的。”白曦怕冷,只看着就想打哆嗦。

夏侯风对那张大石床甚有兴趣,摸来摸去,又试着抬了抬:“这玩意怎么搬过来的?”

墨珑缓步进屋,看着屋内简陋的陈设,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墙面上挂的一副小小的粗布挂毯上。挂毯上绣着一只展翅的玄鸟,与屋中的简陋不同,玄鸟刺绣地极其精美,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