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忽然听闻一道淡淡的声音,道着:“慢着!”

淡淡的两个字,似乎有叠音,像是两个人同时说出了的似的。

绣芝一回头,便瞧见身后的春生正缓缓地朝着她走来。

而春生走了几步,忽然抬着眼,直往那绣芝身后瞧去。

面色微微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一时,停住了步子,立在了原地。

只见不远处,那人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衫,面色白净,生得眉清目秀,瞧着年纪约莫二十几岁,五官干净舒服,不过面色却是淡淡的,微微透着些许疏离。

那人乃是曾经的在元陵的故人,后来在游历途中又遇到过几回的···小徐大夫。

猛地一时瞧见了他,春生面色微微诧异。

却见那小徐大夫慢慢的走了过来,只朝着苏夫人行了个礼。

嘴上冲着众人淡淡的道着:“在下徐清然,乃是济世堂的东家,恰好当年与元陵沈家走得近,恰好又识得眼前这位春生姑娘,她曾乃是沈家的奴才没错,不过早在几年前便已经被赎身离府了,还是当年江南巡抚江夫人做保,沈家老夫人亲自放行的。”

说到这里,这位徐大夫面上淡淡的笑了笑,道着:“这位春生姑娘眼下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左右,早几年前离府的时候怕是只有十岁出头吧,尚且还是名不知世事的小丫头片子,如何懂得勾引人呢?我本不是个爱管闲事之人,不过方才瞧着眼下这个唤作绣芝的丫鬟说话有些信口开河,委实不符合实情,这才一时没忍住出来说了两句公道话——”

说到着这里,只抬着眼,淡笑着朝着苏夫人道着:“今日这般重要的宴会,却不想竟然被这么一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丫鬟给破坏了,苏夫人,看来,贵府这教导下人的规矩——”

第216章

徐清然话语说到一半, 便适时止住了。

这济世堂乃是江南有名的老字号了, 早在两年前, 徐家长子徐正卿,也就是这徐清然的父亲, 已被考核通过,被正式提拔进入了太医院。

是以, 这济世堂的声望一时水涨船高, 愈加受人拥戴。

众人一听原是那济世堂的少东家, 所说道的话便也凭添了几分信服。

而此番这徐清然之所以出现在扬州苏家, 原是家姐将要生产, 便特意过来探望。

徐清然的长姐便是那这苏府的长孙媳妇, 也就是这苏夫人的长媳, 只是这长子却并非出自苏夫人的肚子里,而是原先苏将军的原配夫人所生。

这世家大族里,关系往往错复杂,盘根错节, 算不得稀奇。

苏夫人见徐清然这般说着, 相交握在腹部间的手微微握紧了几分。

半晌, 面上却是扬着笑,道着:“清然说的极是, 今日倒是令诸位见笑了, 看着咱们府里的规矩怕得改一改了···”

说到这里,只微眯着眼,冲着一旁的贴身嬷嬷使了个眼色。

只见那嬷嬷立马会心的点了点头。

于此同时, 苏夫人忽然之间朝着春生走了过来,一把拉过春生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

嘴上笑着:“丫头,方才那些话我是半个字也不会信的,你也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的人品我如何信不过,你放心,这样满嘴胡言乱语没得一点规矩的奴才,我定不会轻饶了她去···”

说到这里,话语却是顿了顿,停了片刻,却又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着:“只是你表姨,我的媚儿,那个可怜的孩子,当年确实是遭了罪的,不过——”

苏夫人面上的表情忽而又是一喜,只转忧为喜的道着:“所幸啊,你表姨现如今总算是熬出头咯,现如今她与那姑爷关系已经和好如初了,自从几年前他们搬到京城以后,便愈发的亲近了,上个月你表姨来信还说来着,说咱们那位姑爷还亲自请了宫里的太医来为她调养身子呢,若是早些为我添个宝贝外孙,那我可就了却一桩心事咯···”

苏夫人这般说着,便瞧见旁边的些个夫人立即随之附和着。

谁让人家的女儿争气,嫁了个显贵的人家呢?

那京城的沈家,可谓是权势滔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姑姑乃是当朝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姑父乃是当今的九五至尊,那可是天家的近亲。

这扬州苏家虽是世家,可倘若不是与那沈家结了亲事,如何会在这扬州城有这般的威望呢?

只见众人争相巴结着。

春生听了那苏夫人的话,双目微闪着,许久,嘴里只淡淡地附和着:“表姨能如此,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苏夫人闻言,面上的笑意愈深。

春生虽是在与苏夫人说着话,目光却是在注视着一旁的动静,见方才苏夫人授意一旁的嬷嬷,派了两个婆子过来,欲将绣芝拖下去。

春生见状,嘴上只立即道了一声:“且慢!”

说着,便又抬着眼看着苏夫人问着:“夫人,春生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她?”

苏夫人只面带疑惑的瞧着春生。

春生唇上扬着淡淡的笑意,未待其回答,便自发走到那绣芝跟前,双目紧缩在她的面上,一字一句地问着:“你是说你三年前便随着你家小姐在沈家的揽月筑伺候么?”

那绣芝被两个婆子搀着,闻言,面上不由有些慌乱,双目微微躲闪。

见春生直勾勾的盯着她,目光中却是带着一丝审视,又紧缩着她,双眼微微的眯着,竟一时让人无处逃似的。

绣芝目光微闪,许久,这才结结巴巴的道着:“这···这是自然,我一直随着咱们小姐在那个···那个揽月筑伺候来着···”

春生闻言,却是勾唇一笑:“哦,瞧我这记性,许是离开沈家好几年了,方才一时嘴快竟然说错了院名,这会儿才想起,那揽月筑可是那沈家林姨娘的院子,你家小姐原来是住在凝初阁呢,只是——我这个外人一时记不清倒也情有可原,莫非,连你也记不清自家小姐住在那座院子么?”

春生的语气虽淡,可是最后一句反问却带着几分凌厉的味道。

那绣芝见状,面上一慌,不由抬着眼偷了一眼春生身后的苏夫人,只忽然脖子一缩。

春生见状,面上扬起了一抹淡讽,嘴上道着:“如此,倒也令人生疑,你到底是否真的随着你家小姐去过那元陵沈家呢?我在沈家待了好几年,也曾被你家小姐派到那凝初阁当过差,与院子里的每一个丫鬟都打过交道,可是,却从未瞧见过有你这么一号人。”

春生话音将落,便见周围的夫人小姐纷纷对视了几眼,面上露出了几许意味深长的表情。

苏夫人只朝着那位嬷嬷瞧了一眼,那嬷嬷便立马吩咐将那绣芝给拖拉下去了。

苏夫人只忙朝着春生道着:“这名丫鬟原先确实是随着媚儿去过沈家,不过,因着她扬州家里出了些事儿,媚儿开恩,便许她回扬州了又留在府里了,平日里瞧着皆算是规规矩矩的,只不知今日缘何瞧见了你便一时变得这般神神叨叨的呢?”

说到这里,话语猛地一顿,苏夫人面上立即带着几分尴尬,只忙讪笑着,道着:“瞧我这都在说些什么,罢了罢了,不说了,这些不愉快的事儿咱们今日不说了,今日乃是特意过来赏荷的,咱们别被这桩不愉快的事儿冲散了兴致,各位夫人说是也不是?”

便有夫人在一旁附和着说去继续赏花赏诗。

苏夫人见状,只拉着春生的手,道着:“来,春生,难得今日各府赏脸,来了好多与你一般大小的各府千金,你也随着诸位小姐一道去做做诗,绘画,一道去玩玩罢···”

然而却见春生收回了自己的手,只朝着那苏夫人福了福身子道着:“夫人倒是见笑了,春生原只不过乃是一名奴才出生,如何会作诗绘画,又如何能与诸位小姐相提并论?还是不要打扰了诸位的雅兴才好,夫人,我身子忽而有些不适,我便不陪着您了,春生便先回了——”

苏夫人细细打量着春生的脸色,只忙道着:“怎么那么着急回呢,身子不适,那便到后院去歇一歇,你今日头一遭来我这姨姥的府上,我怎么着也得留着你在府上多住几日的!”

春生闻言,却是抬着眼静静地看了那苏夫人一会儿,忽然似玩笑般的道着:“还是不必了,夫人,我今日乃是头一回到这苏府,却不想,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倒是遇着了不少稀罕事儿,譬如:方才与那名丫鬟不小心撞到了一块儿,我还未曾发话,她便忽然没来由的跪地求饶,又死命磕头磕得满头是血,引得众人争相相望,只不知究竟是何居心,此乃第一桩。”

见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春生瞧来,春生面上只淡淡的笑着,道:“至于这第二桩么,便是方才,夫人也瞧在了眼里的,又一连着平白无故的遭受到了连番指控,我若是在待下去,指不定待会儿还会遇到什么更加稀罕的事儿呢?”

春生边说着,边将帕子捂在嘴上笑着,言语中有几分天真娇憨的姿态。

一抬眼,便瞧见苏夫人面上的笑渐渐地凝固住了,虽是笑着看着她,但是那眼里,却是透着一抹寒意。

而一旁的夫人小姐,面上明显有些尴尬,只装作没有听到似的,面上讪笑着。

四周便一时静了下来。

她这番话明显是别有深意,这在场的皆乃是高宅大院里的厉害主,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一眼瞧不出里头的门道来,不过到底是旁人家的事儿,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却不想,竟被这般活生生的给点了出来,倒是有些尴尬了。

过了片刻,只见春生忽地笑出了声儿来,只笑着对着苏夫人与众人道着:“哎,春生可是说的玩笑话,夫人切莫往心里去啊,您也知道,我原先不过就是名丫鬟的身份出生,打小便不懂规矩,这现如今啊还是赶上了造化才攀上了苏家这门亲戚,往后春生定会多学着规矩的,还望苏夫人,与在座的各位夫人小姐莫要见笑!”

那句“苏夫人”三字,倒是显得有几分疏离了。

说着便朝着诸位福了福身子,可无论是言语谈吐,还是教养礼数,分明是极好的,竟令人挑不出一丝出错的地方。

苏夫人面上挤着笑,这才对着春生道着:“好吧,既然你身子不适,那我便也不强留了——”

只吩咐一旁的嬷嬷亲自送春生。

春生点了点头。

一旁一直不敢作声的蒋钰瑶,忽而对着春生道着:“那个···春生姐姐,我陪着你一道回吧···”

说完,只忙朝着苏夫人行了个礼,便立马走到了春生跟前。

春生对她笑了笑,便与蒋钰瑶一同先行离去了。

只走了几步,复又回头瞧了一眼,瞧见那徐清然也不动声色的离去了,许是,感应到了什么似乎,亦是忽而回过了头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相视一笑。

春生与蒋钰瑶便在众人的目光中先行离开了,而后头的赏荷宴仍在继续,只是,设宴的主人,或者参宴的客人是否还有没有原先的兴致,便不得而知了。

第217章

自那日从苏家回来后, 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春生一直待在了蒋家陪着家人, 未曾离过府。

苏家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了, 原本说是为她挑选夫婿想来亦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不过是想要趁机膈应敲打她罢了。

如此, 倒也落得个清净了。

她不喜欢那苏夫人,委实不想再与之周旋。

这高门大院到底深不见底, 不过才待了小半个时辰, 便已觉得难熬得紧了。

春生忽而庆幸自己算是幸运的, 打小生活在村子里的庄子里, 没得那些个繁琐的规矩, 从小可随着自己的心性生活。

只觉得这苏府比以往那沈家还要觉得错复杂几分, 许是那沈家却也不见得多么清闲, 不过是因着她在书房里伺候,便要比旁的地方清幽几分罢了。

一时,便又想起了现如今住的地方,相比之下, 去过的那些府邸, 忽然只觉得那京城的静园, 倒算是个最为幽静简单的地方了。

想到那静园,自然避免不了想到了那园子的主人。

春生坐到了梳妆台前, 只抬着眼, 瞧着铜镜里的模糊的面容,一时,脑海中便又想起了曾经那人替她描眉梳发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喜欢腻歪着她,不像现如今这般、这般冷若冰霜——

那日,他那般待她,她竟会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这么长的时日过去了,原本有些无故的郁气倒也渐渐地消散了。

只心里仍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这才一直拖着,没有回去。

离开时走得那么理直气壮的,回去时倒是有些隐隐胆怯了。

此番不辞而别,默不作声的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知,那静园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想到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又想到那人苏夫人所说的那一番话,春生的心中到底有些波澜起伏。

目光往梳妆台上瞧了一眼,只忽而伸着手从妆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小的方形乌木盒子,打开,只瞧见里头躺着一只素净的白玉簪子,簪子中间隐隐有一道裂痕,似乎曾被摔断过,发簪的顶端,镌刻着一朵细致的春花。

这根簪子乃是春生十三岁生辰时,沈毅堂送给她的礼物。

曾被她一不小心摔断了,后来又被他私底下给修好了。

三年前,从沈家离开,她什么金贵的物件也没有带,只带了这支玉簪,与他临行前送给她的那枚玉佩。

这两年,无论是去了哪里,这两样东西始终随着带在了身旁。

春生伸着手,细细摩挲着玉簪上的裂痕,隐隐有些扎手的痕迹。

总归是断了,即便是修好了,也终究掩盖不了被摔断的痕迹。

只不知,人与人之间,是否亦是会如此呢?

这日春生与林氏商议,待林氏病好后,在过几日便要动身回京了。

林氏欣然接受。

倒也不是多么严重的病,许是这一段时日心思郁结,在加上林氏整日替过世的外祖母抄写经书,日日吃素食,许是身子有些羸弱,竟一时不甚感染上了风寒,有些咳嗽。

之前吃了几日的药,仍不见好。

这日春生带着素素出府替那林氏重新抓药,又预备备些回京时需办置的物件,蒋钰瑶见春生出府,便要缠着一道出去。

春生欣然同意。

坐在马车里,钰瑶问她,林氏病情如何了,要去哪个药房取药,春生只道着:“上回乃是去的那家德济堂取的。”

说到这里,春生隐隐皱眉,道着:“只一连着吃了好几日了,仍不见好转,我正寻思着要不要请名大夫过来瞧瞧···”

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现下瞧着倒像是越来越严重了。

钰瑶一听,只忙道着:“姐姐何不去那家济世堂取药,你不是与那济世堂的徐大夫相识么?我听闻那徐大夫的医术是极好的,再者这济世堂乃是百年的老字号,那德济堂哪里又比不上——”

春生闻言,面上微微一愣,这才想起了上回在那苏府遇到了小徐大夫。

想到以往在沈家时,他便已替她诊过病,算是故人了,又想到前几日在苏府还替她解了围,春生面上便泛起了淡淡的笑,也是,倒是可以请徐大夫替娘亲过来瞧瞧。

只是忽而想起这小徐大夫上回能够出现在苏家,身份还是不简单,怕是不一定会出现在药房里吧。

这般想着,便立马挑开了帘子,对着外头的方叔道着去济世堂。

到了那济世堂,一时便瞧见抓药的人竟排着长长的队伍,生意竟是相当的好。

春生本也算是个生意人,只连番感叹。

取药的排着一队,问诊的排着一队。

远远地瞧过去,便瞧见了那坐诊的竟是那小徐大夫本人,正坐在小几后,神色淡淡的在替着病人诊脉,虽面上表情极淡,却极为认真细致。

素素在一旁取药的队伍后排着。

钰瑶对着春生道着:“咱们去找徐大夫吧。”

春生瞧着那徐大夫一脸认真的在问诊,想了一下,便走到了问诊这边随着慢慢的排了下来,道着:“咱们还是依着规矩来吧。”

钰瑶双眼弯弯,嘴上忙说‘好’,凑热闹似的,也排在了春生的身后。

许是两人装扮与寻常百姓略有不同,一看,便知定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引得排着队的人纷纷张望着,只春生与钰瑶两人面上皆是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倒是叫人瞧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