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风时,担心他衣裳带得可够;下雨时,生怕他忘了带伞;落雪了,则忧心起北面的风雪厉害,他会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又或是犯了冻疮。如此牵肠挂肚地想了十来日,明鸾才猛然清醒过来,暗暗唾弃自己的小儿女之态。朱翰之又不是没在北方生活过,他年少时一个人只带着一两名随从来回走上千里路都只是等闲,如今有一堆人护送着,凭他身份在路上也不会遇到胆敢怠慢他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她真真是太闲了。

从此她就正了心态,除了仍旧时不时想一想朱翰之外,就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到照顾祖父、小堂弟们,以及帮助母亲照管家务上来。这是她穿越后头一次面对公侯之家在大年节里的事务。前几年在流放地,没那条件,所谓过年也就是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顿有鱼肉的饭,然后向长辈磕头,并跟着长辈们出门给柳家、李家等拜个年罢了。如今章家起复,又是公侯门第了,过年自然没那么简单。幸好今年章家尚在孝中,要准备的事没有别家多,因此她还算应付得过来。只是做事时,听母亲说起从前南乡侯府过年过节时的纷繁杂乱,亲友间往来走礼、家中备的大宴席、祭祖的仪式等等,心里就忍不住犯愁——两年时间够不够她学会全部礼数规矩呢?

她一边跟着母亲学习,一边帮忙打些下手,但偶尔也会因为不懂而给人添点乱。还好林氏身体有了好转,也能搭把手,陈氏总算能松口气。在这充实的学习中,明鸾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好象她送走了朱翰之后,只来得及给四叔写一封信,送一回年货,再来长房送了几车年货回来,一个月就过去了。

先前皇帝大婚时,章敬就没回京,他毕竟是在任的武官,还是掌管一省军政的一把手,没事自然不会离开岗位。不过沈氏也没有回来。章文龙送了喜姨娘去杭州,回来时提起沈氏病了,大概是水土不服,先是上吐下泄了几日,接着虽有所好转,但整个人的身体已经垮了,没一年半载都养不回来。为此他特地上书向皇帝解释过,并且告知自家老娘是没办法亲自回来参加皇帝的大婚了。皇帝担心之余,并未追究,只是赐了许多补药,让姨母留在杭州好生休养,还叫她不必担心自己。

明鸾不知道沈氏收到这份旨意后的心情如何,只是觉得沈氏不过慢慢走了几百里路,仍旧在江南地带,就能水土不服,可见她身体弱成什么程度,偏还不安分地到处蹦醚。幸好老天有眼,没让她继续出来惹事,她如今远在杭州养病,也不知要养到什么时候,不过至少这几年里她是没计么机会回京龘城碍人的眼了。

明鸾就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尽快说服祖父离开京龘城,只要他们走了,就算沈氏回来,也跟他们没关系了。可惜章寂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这个孙女说,只在这忡事上保持沉默,一直不肯表态。明鸾若不是想着不可操之过及,免得引起他反感,早就忍不住了。

由于沈氏在丈夫任上病倒了,连回京参加皇帝大婚都不能,沈昭容迟迟得不到助力,皇帝又给她赐了婚,她觉得自己怕是真的没希望了,若不是临国公府忙着给世子续弦,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小孙子的婚事,她恐怕早就被接进石家大门了。

但石家也没因为暂时办不了她的婚事就把她抛在了一边,从皇帝赐婚的旨意下达那日开始,石家三五天就派人给沈家送东西来,有时是些进补的药材,有时是做冬衣的料子或皮子,有时还会送了石家长孙的文章过来,请沈儒平品评一二,好让他知道未来的女婿才学出众,非一般勋贵子弟可比。来送东西的长随或婆子还会跟沈儒平说他家大爷最近都做了什么,或是与几个学子吟诗作对,或是和三五好友出城打猎。虽然不知道这大冷天的他都能打什么回来,也不知道京龘城里的大家子弟怎么还有人愿意跟他混在一起,但这些话至少能让沈家人知道,石家嫡长孙是能文能武,才貌出众,绝对是个黄金单身汉。

这样时间长了,沈儒平就把皇帝朱文至给抛在了一边,真当石家长孙是自个儿的女婿了,见女儿费尽了心思准备新年入宫的衣裳首饰,极尽精巧华贵之能事,便忍不住劝她:“石家那孩子不错,你也不必成天哀声叹气的。即便是从前我们沈家最富贵之时,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也很不容易。你没瞧见你三姑姑能嫁进李家嫡支,就已经费了你两位大姑姑九牛二虎之力么?以你如今在外头的名声,即便进了宫,也要从低位嫔妃做起,熬上十年,也未必能做成个妃子,还不如在国公府里做个嫡长孙媳来得自在。你也别总是想着皇上了,他若真的念沈家救他性命、又教养他多年的情份,我们父女何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我瞧石家的孩子比他也不输什么,虽然出身不大好,但只要你日后多帮衬着他,未必就没有好前程。”

沈昭容听着,并不说话,小心将准备的华服首饰推到一旁,眼泪才开始答答地往下滴。沈儒平看了直皱眉:“你这样是做什么?难不成父亲还能害了你?石家不错了!你两个姑母也没能嫁进国公府里,就算进了宫又如何?你二姑母做了十几年太“展翅印”子妃,差一点就成了皇后,咱们沈家也不过是这么着,还不如你大姑母帮衬娘家多呢!你就死了进宫为妃的心吧!”

沈昭容抽泣道:“女儿不甘心…若是从未有过婚约也就罢了,女儿明明能做皇后的,为何会被弃如敝履?!他连个妃嫔的名号都不愿意给我,反而将我赐给旁人为妻。若那人是个好的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仇人的外孙!父亲以为国公府的孙子就真是什么好人选不成?他本就不招皇上待见,如今他父亲马上就要续娶,等那继母过门后生下了嫡子,这国公之位铁定落不到他头上。我嫁过去,不过是陪他做一对可怜虫罢了。明知道前头是个坑,您还非要女儿去跳,叫女儿如何甘心?!”

沈儒平皱眉道:“再不甘心又如何?皇上都已经下旨赐婚了!”

“我们家好岁对他有大恩的,即便下了旨难道就没有收回的时候?!沈昭容深吸一口气,“皇上金口玉言,女儿会成为谁的妻子,也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沈儒平听得直跺脚:“休得胡刺若是你再闯祸,把这门亲事也给弄没了,日后还能嫁给谁去?!”

“女儿除了皇上还能嫁给谁?”沈昭容痛哭失声,“如今外头流言满天飞,若女儿真的嫁了旁人那才真是个死呢!”

沈儒平叹息不已直道:“蠢材!糊涂!”又见女儿执迷不悟也懒得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上个月大姐在病中命人给他送了封信来,说是先前外甥在杭州时说起的,她也觉得有理,只是因为病情严重,拖到如今才给他写信,信中让他早些寻个填房,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把沈家的香火再传下去。

他心中颇为意动。他年纪不小了,膝下只剩一女若再不生儿子,只怕就看不到儿子生孙子的那一天了。趁如今家里境况还好,有石家帮衬着,原本有些窘迫的生活又好过起来,正是该为自己办喜事的时候。况且女儿的婚事就在明年了,到时候家里没个有体面的女人操办事务,未免不成个样子,落到亲家眼中,也要叫人家国公府看不起。只是这种大垩事,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做得来的,少说也得是个大家闺秀。

他如今虽落魄了,但也是正经翰林家的公子,从前又做过官,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哪怕是续弦,人选也不能马虎。于是他便让下人寻了京中最有名气的几个媒婆过来,让她们帮忙打听合适的人选。

只是差事派下去有十来天了,银子也打赏过,怎么也没见那些媒婆来回话呢?难不成她们寻不到合适的人选?

沈儒平叫了杜大过来,让他去寻那些媒婆,都快过年了,无论找没找到人,好歹也来说一声才是,否则叫他如何安心过年?

杜大心中为难,想起那天几个媒婆走的时候还在门口埋怨:“年纪一大把了,又是个残废,虽是皇亲国戚,名声这般难听,哪个正经人家敢把女儿嫁过来?还眼界这般高,打赏又小气,这差事实在难做,随意敷衍他几句得了,等过了年,就给他说几家破落户的姑娘来,若他看不上,正好推了他。”可惜杜大不敢当面跟沈儒平说实话,领了命出来,一脸的愁容,忽然想起小贤哥最是足智多谋,也许有法子应对,忙又寻他去了。

且不说杜大如何跟小贤哥说,小贤哥又给他出了什么好主意,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新年。

大年初一这一天,皇帝在大朝会上正式宣布改无,新年号是“昭宣”。这是由几位老臣和礼部官员一起想出来的,说是建文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改无后,新年号就得往“正小往“大气”上靠,又因为历史上有“昭宣中兴”,正是一段休养生息的时期。将新年号改为“昭宣”,正是盼着大明社稷值从此恢复元气的意思,云云。

明鸾听到家人来报新年号的事,只觉得这年号挺顺口的,还算不错,但要是燕王上位,不知会不会再改年号?这样也太麻烦了些。不过她只来得及腹诽这么一小会儿,就被母亲打断了思绪。大年初一,文武百官、宗室勋贵都要上朝去,章寂也不例外。而女眷们也不能闲着,她们要去后宫给皇后娘娘拜年去。

本来明鸾与陈氏母女身有重孝,是没资格进宫去的,生怕冲撞了皇后娘娘。但不知怎的,皇帝皇后居然非常给面子地在几日前派内侍来下旨,特召她们母女入宫。而且由于章敞死的时候是个白身,连正经军户都不是,皇帝为了让陈氏有入宫的资格,特地追封了章敞一个从五品的奉训大夫之位,好让陈氏勉强搭上了诰命夫人的边。

有了这个名头,明鸾就不但是南乡侯的孙女了,她本身还是个五品官的千金,配个远支宗室,身份上也好看些。

明鸾对这件事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但消息传开后,武陵侯李家先郁闷了。他家大孙子李玖明明是个书生,却得了个武职的虚衔;章敞死的时候还是个军余呢,算来也是军人,耸被追封了个文职,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不管皇帝是怎么想的,明鸾因为在年前几日才知道自己要进宫朝贺的事,可手忙脚乱了好些天。她和陈氏母女俩虽是身上有孝,不能穿华服,但大过年的进宫朝贺也没必要穿得太素净了触皇后霉头,因此特地精挑细选了一套素雅中透出几分喜气的服饰,连戴的首饰也要精心选择。

可她这般忙乱,陈氏还要给她添麻烦!

皇帝封的是章敞的官职,而陈氏不过是沾丈夫的光才得了诰命的身份,可她自认为已经与章敞和离,若不是为了女儿,也为了侍候公公,是绝不会留在章家做媳妇的。这诰命夫人的光她不愿意沾。

明鸾只觉得头疼不已,只能劝她:“不沾就不沾,但您是打算违旨不入宫吗?要不您进了宫后再跟皇后说明缘由好了,现在说这话是打算要闹哪样?”

陈氏却道:“我能进宫,正是沾了这诰命夫人的光。若不然,凭我一个白身,又有什么资格瞻仰凤颜?这是天大的福气,但却不是我该承受的。”

明鸾跟她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往旁边重重一坐:“真是怕了你了。好吧好吧,反正皇宫也没什么好玩的,大冷天的跟别人一起下跪磕头,也无趣得紧。既然您不进宫,那我也不去了!”

陈氏吃了一惊:“这怎么可以?!你别任性,你日后是要嫁进皇家做媳妇的,未过门就得罪了皇上皇后,将来还怎么过日子?”

明鸾却道:“您不肯进宫,就已经得罪他们了,我还哪里管得了以后?我就不明白了,这种事有什么好闹别扭的?您就不能把他们当成是普通姻亲看待吗?”

陈氏抿嘴不语,这时细竹进屋来了,向她和明鸾行了一礼,便对后者道:“三姑娘,大姑娘派了个婆子过来给您报信,说是沈家姑娘初一那天也要进宫,好象就跟您安排在一处,让您多加提防。”

“什么?!”明鸾忍不住揉起额角。事情怎么都赶到一块儿了?!

【第四卷 宅门春】第六十六章 朝贺

明鸾郁闷得紧,忍不住抱怨起皇帝来:“明知道我们跟她不对付,怎么还要将我们安排在一处?!这也太不会体谅人了!”又说:“她父亲是个白身,凭什么进宫?还要跟咱们在一处?!”

陈氏这回反倒替皇帝说起好话来:“你别恼了,想来是皇上怜惜舅舅表妹清苦,才特地召他们进宫一起过年的。他素来就是个厚道的性子,有这么一位君主在,你也当惜福才是。”

明鸾不以为然:“表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是他表妹!他要是为表妹着想,怎么就只顾着沈昭容了?!”一时气头上,索性甩开手:“算了,我不进宫了,进了也没好事,何必找气受?!”

陈氏哑然,知道女儿是在耍性子,只得打发细竹下去,好言好语地劝说起明鸾来。只是明鸾不乐意,一直不肯改变想法,直到章寂听说了这件事,才叫了她母女二人过去相劝:“三丫头在这时候闹什么别扭?皇上虽是个厚道性子,待沈家也宽仁,但大体上还不至于失了分寸。你大姐姐这消息也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是否准确,你还没弄清楚就生起气来,若是到时候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岂不是白白气坏了身体?依我说,你只管进宫去,若瞧着她跟你在一处,只不理她就是了。她如今名声败坏,正经姑娘家都不爱理她的。那一日进宫的还有你大姐姐和姑太太一家子,你尽管跟她们说话,难道还有人让你理会沈家女不成?”

明鸾听得心情好过了些:“祖父说得有理,只是母亲不肯与我同去,我一个人进宫也没意思,四婶身上有诰命。偏又告了病,若不然,我跟四婶同行,岂不是更好?”

章寂闻言便转向陈氏:“我知道你是个直性子,觉得因老三的追封得了诰命。是沾了他的光。这也没什么。等过了年,我便亲自上书。请皇上收回成命。老三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死也死得不光彩,如今知道他底细的人不多。皇上又不清楚内情。才会赏了他这个虚衔。万一日后有知道他死因的人宣扬开来,我们章家几辈子的老脸都要赔尽了,倒不如舍了这虚衔的好。只是眼下要过年了,皇上皇后又是一片好意。没必要在这时候泼他们冷水。你就当是为了我老头子的脸面着想,为了三丫头的前程着想。暂且顶着这诰命的身份进宫一回吧!论理,你对我们章家是有大功劳的,就为了你这大功劳,让你得了这诰命,也是应当应份,更何况只是几天功夫呢?”

他这么说,陈氏反倒过意不去了:“都是为了我,让您老人家劳累了。三爷生前受了这许多苦,救皇上之事,他也是有份的,即便只是微末之功,这从五品的虚衔也当得起。是我自己没那福份,才不敢受这诰命,怎能因我之故,就让三爷失了这难得的赏赐呢?”顿了顿,微叹一声“他这辈子都在盼着这份荣耀呢…”

“那你就当是为了他生前的心愿,委屈一回如何?”章寂眼中露出几分乞求之色“还有三丫头,她日后是要嫁进宗室的,若叫人知道她父母离异,未免有些不好看。你既然已经愿意留下来了,为何就不能真真正正将自己当成是章家媳妇呢?你做了章家媳妇该做的事,自然也就当得起章家媳妇该得的荣耀!”

陈氏眼眶含泪,沉默不语。明鸾在旁却听得有些不对劲。她还一直打算说服陈氏改嫁呢,只不过因为陈氏一直态度坚决,她又得不到旁人支持,加上近几个月都有事要忙,才暂时将这件事丢开而已。原本她还想着,陈氏要守,就让她守完三年孝期再说。到时候章家各项事务都上了轨道,两个弟弟也长大了,林氏身体想必也好转了,四叔说不定还能回家支撑大局,加上自己又嫁了人,陈氏没有了牵挂,也许会改主意也说不定。可现在听祖父的口风,似乎打算要正式留陈氏一辈子了?

诰命什么的,明鸾心里不在乎,又因为这追封是给亡父章敞的,陈氏不过是顺带,将来改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若因为诰命之事困住了陈氏,那可就大不妙了!

明鸾正要插嘴,却收到祖父章寂一个严厉的眼神,不由得愣了愣。章寂仿佛知道孙女想要说什么似的,两眼直盯着她,嘴里却在对陈氏说话:“无论如何,三丫头的亲事要紧。难得有个与她性情相投、彼此又知根知底的好孩子,这门婚事绝不能出什么变故!皇上可还没下旨赐婚呢,连外人也少有知道的。好媳妇,你即便有什么想法,也等这事儿定下来再说。不会等太久的,我会尽量让皇上给咱们家一个信物,或是当着宗室贵人们的面说定此事。”

明鸾迅速脑补:祖父这是打算在过年朝贺时请皇帝做一个非正式的允诺,定下她与朱翰之的婚事?省得她守孝两年,朱翰之年纪渐大,会被人盯上了,却又不好回绝。这样也有道理,明鸾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多嘴说些什么。反正只要她的婚事定了,陈氏也就少了一大顾虑。

陈氏脑补的却又是另一回事:她觉得公爹是在暗示自己,章敞有个官职在身,明鸾与怀安侯定亲时要体面些,而她这个母亲也不能出什么差错,有个诰命夫人的身份,可以增添女儿的份量,一切都要等婚事当众定下,再说其他,只要婚事定了,即便她不要这诰命,影响也要轻得多。

于是,陈氏尽管觉得心中有愧,但还是接受了章寂的请求,想着过年期间暂且为女儿充充场面也没什么,于是便不再闹别扭,而是将精力放到为女儿准备进宫所需要的衣裳首饰,以及大礼培训上来,过年的事务倒有一半交给林氏分担了去。幸好林氏身体有了好转,老张又十分能干,南乡侯府上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众人也都精神不错。喜气洋洋地迎来了回京后的第一个新年。

明鸾本来是高高兴兴带着弟弟们迎新年的,无奈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大年三十晚上,她就要帮着母亲婶娘料理年夜饭诸事,给家下人等看赏。全府人的吃食、炭火都要用心照看。陈氏与林氏要忙着祭祖事宜。家中一些琐务就顾不上了。如此忙到二更天,好不容易得了空。她忙忙洗漱了,打算到榻上歪一歪,养养神。结果一下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外头轰的一声,她猛然惊醒了过来。细竹在屋外大呼小叫的,似乎是隔壁府第放焰火了。热闹得邻居家里都能看分明。萱草听见屋里的动静,忙进屋来侍候:“姑娘醒了?方才三太太过来。瞧姑娘睡着了,让我们不要吵醒姑娘,等将近子时再叫了您起来。虽说祭祖的事,一向只由男丁参加,但如今家里人口少,姑娘一并过去,在祠堂外头拜一拜祖先,沾点香火也是好的。”

明鸾在她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瞧着时间不早了,忙忙往自家在府中设的小祠堂的方向去。到了小祠堂附近歇脚的院子,她看见袁氏与文龙、元凤兄妹已经到了,正与林氏一起围着章寂说笑,而陈氏则远远地在小祠堂前指派下人们做事。她看了陈氏两眼,就进屋向章寂请安,又向堂兄姐问好。

各人见过礼,章寂便笑问:“听说你回屋睡着了?睡得可好?这几日偏劳你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又是头一回做这些事,竟也料理得妥妥当当的。你婶娘直夸你呢,说她在你这年纪时,断没有这么能干的。我就跟她说,哪怕是你大姐姐,这几年在外头历练过的,也没这么能干呢!”

明鸾看了看元凤,见她脸上带笑,不象是在意的模样,才笑说:“我这是粗养惯了,做什么事都大咧咧的,不懂得什么是腼腆,让人看起来好象很能干似的,其实就算是闹了笑话,别人也不敢指出来。而大姐姐则不同,她其实能干得很,但她比较腼腆,遇事总不好意思跟人说她也会,才会让祖父误会罢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元凤更是忍不住挽住她的手臂笑道:“若是换了以往,或许我还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今日总算明白了,三妹妹确实不知道腼腆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大姐姐瞎说!”明鸾露出不乐意的神色“不信你就拿了纸笔来,我包管能把这两字写给你看,省得你说我不知道它们怎么写!”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这时老张来报:“侯爷,时辰差不多了。”陈氏也过来请章寂前去主持祭祖仪式,众人忙敛了笑,整一整仪容,跟随在章寂身后往小祠堂走去。

这是章家回京后第一次祭祖,只让本支的人参加。族里的人倒是提过想要一起祭,还说动了章敬来信帮口,但章寂不肯。当年南乡侯一支风光时,对族人多有照应,但出事时族人却不肯伸出援手,章寂一家大小流放南下,唯一能依靠的居然是向来关系平平的姻亲陈家!而四儿媳林氏把侍婢青柳送回章氏族人处,本是打算让她有个托庇之处的,没想到她叫人折磨了几年,又被始乱终弃,这都是章氏族人没把章寂这一支放在眼里之故。章寂如今一门双侯,虽没打算报复什么,但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的。长子愿意与族人来往,是长子的事,面上功夫他也愿意做一做,省得叫人说闲话,但若叫他继续象从前那样跟族人亲近,那就万万不能了。

因着本支人少,男丁又多在外地,仪式倒是简单。章寂带着大孙子在前头祝祷,两个小孙子跟着大人的指示下跪磕头;至于林氏,则以媳妇的身份帮着上供给祖宗的牌位;陈氏自认为已非章家妇,只肯在门槛外头帮着传递菜肴等物;明鸾与元凤都是女儿,依章家的族规,只能在堂外叩首;袁氏是妾,连叩首的资格都没有,就只能远远在外头瞧着。如此,还未等到明鸾觉得不耐烦,仪式就很顺利就结束了。

仪式结束了,并不代表事情就完了。章寂是长辈,自可以回院休息去;袁氏与文龙元凤早说好了要在南乡侯府过一晚上的,便也去了长房从前的院子各自歇下;两个小的熬不得夜,林氏身体又弱,陈氏早早打发他们回房去了,剩下的就只有她自己和女儿明鸾,还要看着下人们收拾东西,忙活到大半夜,连觉也顾不得睡,就得换衣裳梳头,吃一盏醒神的茶汤,匆匆填上几块点心充饥,然后陪着早已穿戴好的章寂与元凤,坐车进宫去了。

前朝的大朝会是在清晨进行的,按照仪式,要到太阳升得老高才结束。而后宫的小朝会也是天刚亮就开始了,一排排宗室贵人、勋贵女眷与诰命夫人们在宫人的引领下向皇后正殿磕头行礼——不是人人都有资格面见皇后的,哪怕是身份高的诰命们,也要分成一小队一小队地,轮流进殿朝贺,至于那些中等品级官员们的女眷,就只有在殿外行礼的份了。还好,明鸾虽然是个五品官的千金,却分属勋贵女眷行列,与陈氏一同被排在前者的队列中。

由于人多,明鸾她们这一行人足足到天亮时分,才轮到了,但也就是进到殿内,远远向皇后行了礼而已。明鸾虽习过礼仪,知道此时不该抬头去看,但觉得自己离得这么远,身边又有这么多人,忙乱间大概也没人会注意自己,便迅速抬头打量了皇后一眼——

只可惜,她离皇后宝座足有十来米呢,前头几排都是公侯人家的夫人,她能看见的就只有一个穿着蓝色华服的女子,衣服上满是红红黄黄的点缀,不知是刺绣还是镶的什么,头上戴的是大大的凤冠,那叫一个珠光宝气!此时由于才天亮不久,殿内光线还很昏暗,四处都点燃了烛火,照得那凤冠闪闪发光,连人脸都看不清楚了。

明鸾心里有些失望,但也不敢看得太仔细了,匆匆随着众人一道行礼。

她这一排都是勋贵人家的千金们,元凤就在她左手边,右边是个陌生面孔,前面一排则是她们的女性长辈,陈氏就在她们姐妹前头。朝贺完毕,众人在宫人指引下依次退出,本来是该从旁边的过道中转出去的,却忽然来了个女官,小声对陈氏说了两句话。陈氏脚下一顿,便回头向明鸾与元凤递了个眼色,然后带着她们随那女官一同离开了队列,往附近的偏殿方向去了。

明鸾猜想这大概是皇后要召见她们,不由得猜想她这么做的用意。正想着,抬头一看,就看见前方偏殿中,影影绰绰已经坐了不少女子,有年纪大的贵妇,也有年轻的千金小姐。元凤在旁小声道:“呀,那不是姑太太么?旁边的居然是武陵侯世子夫人…”

武陵侯世子夫人,正是元凤未来的婆婆,明鸾含笑瞥了她一眼。元凤脸一红,便低下了头。明鸾正打算打趣她两句,猛地瞥见过道的另一头,沈昭容正在宫人的指引下朝这边走来,脸色不由得一沉。

【第四卷 宅门春】 第六十七章 候场

沈昭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穿的一身致红色的全丝绣花沃儿…牙色的五彩绣花马面裙子,胸前带着明晃晃的金项圈,挂着个嵌金丝的白玉锁儿,头发挽成宫髻,插了一头的珠玉,端得是珠围翠绕、贵气逼人,衬着她脸上精心画就的妆容,把七分的姿色直提高到了十分,哪怕是隔远望去,也要叫人夸—声佳人。

只可惜明鸾不是男子,对这佳人兴趣缺缺,更因为忙活了一晚上加一早上,此刻又冷又饿又累,心情正不好呢,对沈昭容的厌恶一下就冲上了心头,直接冷笑了一声:“大过年的,出门居然遇见了狗屎,真是晦气!”说罢也不理会沈昭容,就直接拉着陈氏往殿里去了。

无凤震惊于明鸾用辞的粗俗,但见了沈昭容,也没什么好脸色,更没心情去打招呼,便一低头,只作没瞧见,也跟着进了殿。指路的女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跟随在她们身后。

沈昭容原本见了她们还很吃惊,听见明鸾的话,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咬了咬牙,想要说些什么,可章家姐妹都已经走了,她便是要说也只有引路的宫人能听见,她又担心那宫人听了什么不好的话,会告诉皇帝皇后,直接影响帝后对自己的观感,最终只能强忍下这口气,勉强笑问:“章家三姑娘怎会在这里?她不是有孝在身么?”

那宫人便回答她说:“是皇后娘娘下了特旨,让南乡侯府的三太太与三姑娘随诰命们一道入宫朝贺的。”

沈昭容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原来如此…”看了看明鸾与无凤进去的那屋,俨然已经坐了好几位贵妇人与千金了,临国公夫人石章氏正为旁人引见章家姐妹与陈氏,听她的称呼,在场的人里既有武陵侯世子夫人,也有几位勋贵家的夫人与小姐,还有六位是四五品官员的妻女,记忆中似乎与皇后李氏的母族有些亲戚关系,剩下一位面生的二十许青年贵妇听临国公夫人的语气,乃是临国公世子新娶的填房,身后还跟着个面生的十五六岁清秀少女,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历。

沈昭容顿时踌躇了她可不想见石家婆媳,横竖她是进不了石家门的,见了只会叫人尴尬。更别说章明鸾又在屋里,那是个泼辣货,一言不合就连礼仪都不顾的,她一个侯门千金不怕丢脸事小,没得把素来端庄的自己给填进去,万一让皇上知道了以为自己也在那流放地里学得象市井妇人一般粗俗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这么一想沈昭容就对引路的宫人道:“那殿里有临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在,我若进去了,只怕有些不方便,还请替我另寻一处歇脚处才是。”

不料那宫人却给了她一个意外的答“展翅印”案:“沈姑娘误会了,奴婢并不是要领你过去。那殿里都是方才朝贺过皇后娘娘的贵眷们,皇后娘娘特地嘱咐了,让留下来预备后头召见的,因此时朝贺尚未完毕才请她们在那偏殿里稍候片刻。姑娘与她们不同,一早就由皇后娘娘派了人,用车请进宫中只等着朝贺结束后相见,本不与诸位贵眷们在一处等候。”

听了宫人的话,沈昭容先是一喜,继而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连章明鸾这样身上带着重孝的人,都能与其他贵人官眷们一道向皇后娘娘朝贺,她身为皇帝最亲近的表妹,居然只能悄悄儿坐车从皇宫后方的玄武门进宫,而且一路上都只有一名宫人为伴,此刻居然还不能与贵眷们在一处坐着吃茶。若往好的方向想,这是皇帝皇后对自己另眼相看的缘故,可她更忍不住往坏处想:难不成帝后都觉得她如会名声败坏,不配光明正大地亮相于人前?!

沈昭容暗暗咬牙,好不容易才在宫人的再三催促下醒过神来,心情复杂地看了后者一眼,想着此事必然是皇后自作主张,皇帝待沈家素来宽厚,怎么可能会这般落她的脸?等她见了皇上,定要好好告皇后一状!

她随着宫人走了,明鸾在殿内坐着,从窗口处正好看见她们远去的背影,瞧着似乎是往后殿方向去了。无凤在旁便小声说:“奇怪,那里不过是几间空屋子,她往那里去做什么?”

燕王大军入京时,皇宫起火,许多主要宫殿都被焚毁了。历代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是难得幸免之处。当时建文废后冯氏已死,太后吕氏又住在别处,坤宁宫里只有宫人看守,没什么大人物在,旁人也就忽略了这里。因此,昭宣帝大婚之时,只将坤宁宫稍加整修打扫,便迎接新皇后入住了。两名嫔妃则住在坤宁宫西面不远处的院落中。至于坤宁宫后殿,因为地方大,房间多,皇后李氏刚刚入主后宫不久,又有许多事要忙,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那里便都丢空了。无凤长日行走于宗室勋贵府第之间,又有个小妈是燕王亲信的女儿,因此知道些宫里的小道消息,也趁人不备之际,小声告诉了明鸾。

明鸾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道:“我们管她往那里去做什么?只要她别来碍我们的眼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