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眼圈一红,又哭了起来:“自打母亲犯了病。每日里清醒的时候,总要唤皇上,旁人是一个都不认得了…”

文龙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亲生母亲在弥留之时,嘴里念的居然不是儿女,也不是丈夫,反而是姨甥。他低了头,凑近沈氏耳边道:“儿子已经上书皇上了,皇上很快就会来看您的,母亲一定要支撑下去!”

沈氏似乎听到了,睫毛一颤,又合上了双眼。

文龙见她呼吸还算平稳,方才擦干眼泪退出房间。叫过妹妹问:“可曾把母亲的事报进宫里了?皇上怎么说?”

元凤哽咽道:“这些天朝里乱哄哄的,皇上哪里顾得上这个?前天我好容易求了常家舅公,他答应帮我捎个话,晚上派了人来传信,说皇上已经知道了,得了闲就会来看母亲的。只是不知道哪一天他才能得闲。”

文龙叹了口气,又问:“父亲那边可知道了?”

“已经知道了,只是杭州军务繁忙,父亲暂时脱不得身,让我在家帮着料理,若有不懂的,就去问二娘,也可以请教武陵伯夫人。”元凤顿了一顿,“只是武陵伯府正守孝呢,母亲病得这样,我若上李家的门,未免忌讳。”

文龙只得一方面以父亲的名义上书皇帝,告知母亲病重的事实,说母亲十分期盼能见皇帝一面,请皇帝恩准,另一方面,又联系熟悉的商号,置办母亲后事所需的物件。只半日功夫,各色素帐素幔都齐备了,连做棺椁的木板都有了,只是寿衣仍在缝制,眼看着就要赶不上了,元凤心里着急,便亲自参与到缝制中去,速度果然加快了许多。文龙那边也忙着命人布置灵堂,时不时去看沈氏一眼,她仍旧闭目不语,若不是呼吸仍在,众人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这时,袁氏挺着肚子帮忙指挥下人做事,忽然腹痛起来,慌得文龙与元凤忙忙将她送回房去,又请了太医过来,得知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再不肯让她帮忙了。

南乡侯府得了信,却传来章寂的吩咐,说沈氏要是咽了气,只让停灵在城外庵里,不必急着送回老家葬入祖坟,另外,京中正值多事之秋,沈氏的侄女又刚刚闹出了丑闻,后事还是尽量从简的好,免得叫人说闲话,连累了文龙元凤两个好孩子。

这原是长辈的好意,文龙元凤也不好反对,况且章寂的理由也十分正当,谁叫沈氏看重的侄女做出了那等丑事,连累了姑妈呢?

他们心里更怨沈家人无情,沈氏病重的消息早就传到沈石两家了,沈儒平只是匆匆来看了一回,张口就要讨财物,被拒绝后再也不见踪影,据传闻说仍在积极地找寻继室中;沈昭容做得更绝,听说是沈氏病重,居然恨恨地骂说:“我会有今日,都是姑妈害的,她还要见我做什么?想要再害我一次么?!”便要丫头赶人。若不是石家顾虑到安国侯府的势力,怕得罪了人,反骂了她一顿,客客气气将人送出府去,元凤就要忍不住打上门去了。

文龙得知这些事后,心中不忿,只觉得母亲过去真真是做错了,生生养出一家子白眼狼来!忽然听闻翠园慌慌张张地来报:“夫人不行了!”他忙带着妹妹赶过去,果然看见沈氏急促地喘着气,两眼翻白,两手紧紧抓着被子,大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文龙赶紧走上前去:“母亲可是有什么吩咐?”元凤则手忙脚乱地带着丫头婆子给沈氏换衣裳,只见沈氏瞪着文龙,半天才喊了一句:“皇上呢?”文龙忙道:“皇上正在处理政务,很快就到了。”沈氏喘得更急了,一手抓住儿子的衣襟:“皇上…皇上!”

屋外忽然传来嘈杂之声,只见袁氏急匆匆带着人进门道:“皇上驾到了,哥儿,姐儿,快过来迎圣驾!”一句话听得文龙元凤又惊又喜,双双弃了沈氏,跪迎皇帝。

胡四海先一步进了屋,打起帘子,皇帝朱文至穿着常服,红着眼圈走了进来,对文龙元凤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了,姑母如何?”

沈氏在床上忽然迸发出最后的能量,强撑着支起身体,双眼瞪着皇帝,手直直指向他:“我沈家…于你有生身…之恩,后救你…于水火,为何…你要辜负我们?!”

皇帝一愣,发红的眼圈内渐渐充满了泪水:“姑母,我从不曾忘记沈家的恩情…今年春闱,我特地点了两位沈家出身的新进士,并且将他们安置到了好位子上,您忘了么?”

沈氏却只是瞪着他,拼尽全力喊出最后一句话:“早知道…你母亲就不该…生下你!”说罢两眼一翻,身体向后一倒,再无声息。待文龙元凤扑上去,就发现她已经咽了气,却是死不瞑目。

屋中静了一静,接着就响起了震天的哭声。皇帝不敢置信地向后踉跄几步,被胡四海扶住,才站稳了。但他却挣开了胡四海的手,继续脚步不稳地向外走。

胡四海心里难过,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出了上房,到了院中,才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在奉命传话时添油加醋,让安国侯夫人误会了陛下的真意,也不该瞒下安国侯府报上来的奏折,只是…奴婢实在是气不过!亏她还有脸怪您,若不是她,皇上又怎会陷入今日这般难堪的境地?!”

“别说了…”皇帝闭了闭眼,“朕心里明白,她的想法,朕是做不到的,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辜负他们…只是在姑母的心中,沈家原来…只有那几个人而已,因为朕不肯只厚待这几个人,姑母就如此怨恨…可要朕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只怕皇爷爷和父亲都要对朕失望了。无论朕怎么选择,都是错的…朕根本不该做这个皇帝!”

胡四海听了,哭得更加伤心,正要再劝几句,却忽然听得内侍来报:“南乡侯来了,在外求见皇上。”

【第四卷 宅门春】第九十九章 摄政

皇帝时隔数月再次见到章寂,竟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许久才哽咽道:“姨祖父临行前一再提醒朕,朕却疏忽了,以至于被小沈氏钻了空子,声名狼藉。朕…实在是愧对您老人家…”

章寂闻言一愣,没想到当日原是提醒他防范燕王的,他却误会了指的是小沈氏,只是眼下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现在连累皇帝的是沈昭容,燕王却接连拒绝了皇帝让位的旨意,这时候说燕王居心叵测,皇帝是绝不会信的。于是章寂便道:“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了,不知皇上有何打算?当真要让位么?听说燕王一直不肯受,只怕他是没那份心的。皇上真要逼得紧了,倒伤了他的忠心。”

皇帝长叹一声,耷拉下头:“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朕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当初在德庆您就说过朕不适合做君王,也没那本事东山再起,重夺帝位,只是燕王叔好意相助,才有了今天的福份。可如今看回去,朕还不如没有这福份呢,哪怕是终老山林,一辈子做个小老百姓,也能得个清静,说不定还有机会生儿育女,安享天伦之乐。朕自坐在这个位置上,从来没办成过一件好事,于国于家…都无用处,朝臣对朕失望,宗室虎视眈眈,其他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未免怪朕无能,而姨母…若不是朕坐上了皇位,心里也不会存了奢望,指望着朕能再娶沈家女为后妃,提拔沈家子为重臣,重振沈氏荣光…若不是朕未能实现她的夙愿,她今日也不会死不瞑目了…都是朕害了她…”说到后来,已是声声哽咽了。

章寂前面还好,听到后头,已经有些生气了:“皇上理会她怎么想呢?!她要重振沈氏荣光,也要看她兄弟侄女是什么货色!况且如今沈儒平父女已被逐出家族,压根儿就不算沈家的人了,皇上又赏了沈家子弟进士的功名。已是对沈家的抬举。沈氏合族都感念圣恩,只有她不满意,不过是贪心不足罢了!她眼里哪里有什么沈家?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尊荣,若不然,又怎会对沈家子弟的功名孰视无睹?!”

皇帝又再默默流泪,章寂忍了忍气。觉得今天还是少骂沈氏几句的好,一来全了孙子孙女的脸面,二来也是要将话题扳回正道上,便说:“皇上感念她昔日恩情。为她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逝者已矣,皇上还当朝前看。如今朝上争吵多日,似乎已经有了结论,皇上也该听一听臣下们的想法,这也是尊重燕王的意思。”

皇帝抬起头:“姨祖父说的是…让燕王叔摄政之议?这不妥吧?朕原是要退位让贤的。”

“可您要让位给燕王,燕王不肯受。又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让皇位空着吧?”章寂加紧劝他,“再争论下去,就怕宗室中有越来越多的人生出妄想来,徒生承兴末年之祸!真到那时,莫说皇上安危难测,就连燕王殿下,也会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皇帝一惊,细想果然如此。便感激地对章寂道:“多亏姨祖父提醒了朕,若不然,只怕朕又要办坏了事了!”想了又想,“这样也好,燕王叔坚不肯受皇位,但若朕求他代朕处理朝政,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定不会拒绝的。就让他暂且摄政几年,几年后。朕一直没有子嗣。朝臣也习惯了燕王叔,大概不会再拒绝他登位了吧?朕到时候哪怕是跪求。也会想办法说服燕王叔的!”

章寂欲言又止,但还是不再劝说下去,他虽觉得皇帝没必要让位,但几年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徐徐图之就是。

三日后,皇帝便改了前议,应众臣所请,下旨燕王摄政,自己则安心养病,外头的政事一概不理会。朝臣们部分满意了,其余人虽仍觉得不满,但生怕再逼急了,皇帝会索性弃了皇位,便也不再说什么。宗室中也渐渐平静下来,往日有妄想的人都打消了念头,只是在暗中抱怨皇帝无事生非,引得他们心痒痒,却又忽然不干了。

只有燕王一派,背地里懊悔不已。他们原以为皇帝态度坚决,是一定要让位的,燕王推辞几次,不过是要博个美名,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改主意了!朝臣们也更赞成燕王摄政,却没打算将他推上皇帝的宝座。摄政自然是好事,可以手握大权,但终究没有帝王的名份,跟从前也差不了多少,难道这一番努力就白费了吗?真要等到燕王孙子那辈,才能真正当家作主?那还得好几十年呢!

然而无论燕王等人如何懊悔,皇帝已经下了旨意,燕王此前又百般作态,表示不愿意接受皇位,如今也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只得咬牙接了旨,只等日后徐徐图之。于是,原本纷扰多日的朝廷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局势的发展让明鸾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燕王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做戏做过头了!要是他不那么拖拖拉拉的,迟迟不肯接受皇位,事情早完了,朝臣们又怎会渐渐倾向于让他摄政呢?可他话都放出去了,此时又没法下台,也只能做个半调子的摄政王了。可他盘算落空不要紧,却叫朱翰之怎么办?!他一日做不成皇帝,朱翰之就要提心吊胆一日,真是没事找事,还要连累别人!

明鸾没好气地暗暗骂了燕王几日,又让王宽暗中传信给朱翰之,只是迟迟未能得到回音,心下有些焦急。但章寂近日心情颇佳,她怕叫他看出来,不敢露出半点异色,心中颇为郁闷。

安国侯府那头要办丧事,近日正摆灵堂,章寂自见了皇帝一回后,就再也不肯过去了,明鸾过府打了个转,安抚了文龙与元凤几句,也不再理会。文龙与元凤一边伤心母逝,一边要照料即将临盘的袁氏,还要操办丧礼,忙得不可开交,送了丧信去杭州催章敬快回,章敬那边却说军务繁忙。无法脱身。连喜姨娘也不放回来。

章敬又上书皇帝,表示自己本想为妻奔丧,但任上公务颇紧急,又发现了建文余孽的踪迹,不敢因私擅离职守,请皇帝见谅。

皇帝本来是想让他回京替姨母操办丧事的。见了折子,倒犹豫了。燕王劝他,军务要紧,沈氏都已经死了。章敬回京也没多大用处,倒是早日把建文余孽铲除了,也省得沈氏在泉下还为皇帝担心。皇帝心知沈氏怨恨自己,绝不会担心的,心里难受了一阵,就允了章敬所求。

父亲不能回来,家中没有大人做主。文龙与元凤无奈,也只得勉力操持,袁氏挣扎着要帮忙,又动了一回胎气,兄妹俩担心她会出事,再不敢让她劳累了。袁氏便说:“我此时帮不上忙,心里实在着急,可你们小孩子家哪里经过这些事?不如到那边府里去,请四太太过来搭把手的好。”

林氏还在常熟呢。且又要带两个男孩儿,袁氏这话除了赢得文龙元凤兄妹的感激,一点用也没有。文龙本想请明鸾过来帮一把,但元凤觉得自己从小受长辈教导,还觉得手忙脚乱,明鸾连礼仪都是勉强练熟的,这种大事哪里料理得来?况且她还要照顾老迈的祖父呢,便不肯答应,反而建议写信去请陈氏回来。

明鸾最近刚收到陈家在京中开的商行伙计捎来的信。言道陈氏在吉安娘家住得很开心。与外祖父母、舅舅舅母及表弟妹们享受着天伦之乐,心情好了许多。胃口也好了,人也胖了一圈,不再避着见人,心里正高兴呢,哪里愿意她回京来?万一她在京城里遇到什么流言蜚语,又想岔了,那该怎么办?就推说母亲近日身体有些小恙,不能赶路,婉拒了元凤。

元凤有些不高兴,疑心是明鸾故意推托,还是文龙替明鸾说了句好话:“当初母亲与小沈氏合谋,将三婶娘的名声毁得厉害,如今你还要请她抱病过来为母亲操办丧事,知道的人说是咱们大房与三房亲近,不知道的,还当妹妹是那等轻狂的人呢!三妹妹是给我们兄妹留面子,才找了个借口,便是故意的,也是母亲不对在先,你何必与三妹妹生气?”

元凤语塞,哽咽道:“是我忘了,只是死者为大,瞧着母亲的后事这般简陋,我却有心无力,心里难免…”

文龙叹了口气:“母亲是沈家女,身上本就有不少是非,正该避着闲言碎语才是,当日祖父有言在先,就是顾虑到这一点。况且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你也不必替母亲委屈了,谁叫这一大家子的人,几乎个个都被母亲算计过,吃了不少亏呢?”

元凤无法,只得答应了,沈氏的丧礼就简化了许多,原该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因章寂说天热,恐尸首放久了气味难闻,袁氏也附和,便只在家中停了七天,就送出城去,安放在常氏棺木曾经待过的庵堂里,只等日后有时间,再送回老家。

沈氏的丧事一办完,元凤就病了一场,养了几天才缓过来,心里又添了几分不安。虽说武陵伯府正在守孝,但自家母亲出殡,李家居然只安排了下人路祭,一个主人也没上门吊唁,特别是李玖,论名分当是沈氏的女婿,也不曾上过门,莫非李家对亲事的态度有异?

还不等元凤担心完自己的终身,袁氏的肚子就发动了。事先安排好的稳婆对文龙与元凤道,这是袁氏前些日子劳累过度,才会使得胎儿比预期的时间出来得早,而且袁氏的身体状况不大妙,最好能请一两位能做主的人过来镇场子。一番话说得文龙元凤魂飞魄散,心中更是愧疚。沈氏从来对袁氏没有好脸色,为了沈氏的丧事,袁氏累得早产,若有个万一,叫他们如何弥补?

幸好老天保佑,袁氏叫喊了一夜,终于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母子平安。袁氏只是衰弱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并没有生命危险。文龙与元凤欢喜不已,抱着小弟弟逗弄,心都软成水了,又听大夫与稳婆说产妇身体太弱了,需得好生调养,便问了许多忌讳之事,送走了他们,又忙忙飞报南乡侯府。

章寂带着明鸾过来看了一回新孙子,心里倒也有几分喜爱,瞥了文龙一眼,吩咐道:“赶紧给你父亲送信去,叫他也高兴高兴吧!”文龙笑道:“已经派人去了,这事儿是第一等要紧的,哪里还能等到祖父吩咐?”元凤也笑说:“父亲知道了,必然欢喜得很,想必搜寻逆党也更有精神了,不用多久就会立下大功呢!”

章寂笑了笑,没说什么。

出乎文龙与元凤意料的是,不过六七天功夫,杭州就有信回来,说章敬已经抓住了几个建文余孽,听说侧室生子,便赶着收拾行李要回京来了。到了第十日,人已经进了京城,先进宫去见了皇帝与摄政王,便立刻赶回家去,也顾不上看一双长子长女,就立刻扑到了袁氏的院子。等文龙与元凤赶到时,正好看见他抱着小儿子笑得眉眼都弯了。

文龙与元凤赶紧见礼,章敬点点头,便道:“方才我已经见过圣上了,将杭州的军务报上去,摄政王赞我用心,又得知我抓住了建文帝两个逃走的亲信,从他们身上搜到了吕太后的亲笔书信,大大奖赏了我。皇上许我一个月假期,让我在家好生休养,又升了我为一等侯。”

文龙与元凤俱是大喜,齐齐向他恭贺。

章敬心情颇佳,又道:“今儿出宫时,遇上几位老王爷,寒暄了几句,他们说我还年轻,又丧了妻,既升了爵位,家中无人主持中馈,未免叫人笑话,要寻个贤良的宗室女给我做填房。我想自己哪里有那等福份?万一真娶了位贵妻回家,岂不是叫你们兄妹受委屈?就随意寻了个借口回绝了。只是我瞧他们的神情,似乎还不死心,不知道还要使什么手段呢,倒不如我将你们二娘扶正了,占了这正室之位,也省得再有人盯上我。你们素知袁氏的为人,一向相处得极好的,日后也依旧如往日般行事就行了。你们觉得如何?若没有意见,我就吩咐人摆酒席,再请摄政王出面做主,也就不怕有人说闲话了。”

文龙与元凤都愣住了。

【第四卷 宅门春】 第一百章 扶正

夜雨销声匿迹

袁氏扶正的消息传到南乡侯府时,明鸾很是吃了—惊,但看章寂的神色,似乎早就料到了,忙问:“祖父先前已经猜到了吗?”

章寂冷笑道:“袁氏若生了女孩儿,那至少要等—两年才会扶正,既然生了儿子,你大伯父又怎会委屈了她?如今袁氏之父在摄政王手下,颇受重用,袁氏身份足够做个填房了,况且有了你那个小弟弟,袁氏之父只会在摄政王面前说你大伯父好话的。这原是两相得宜的好事,只有你大哥哥大姐姐委屈罢了。”

明鸾听了,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等到文龙元凤兄妹过府向祖父请安时,小心观察他们的神情,打探着他们的口风。她跟文龙好歹也在—个宅子里相处了几个月,颇有些情分,自然希望他能看开些。

不过经她明里暗里的探问,文龙与元凤似乎并不在意袁氏扶正这件事,只是伤心父亲的急切。不等到明鸾明白问出口,元凤就已经说出了心声:“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就忙着办喜事,在家大摆宴席,实在是太急切了些,哥哥与我虽不好说什么,但看了心里实在难受。”文龙安抚她道:“父亲也是想着把事情闹大了,好让那几位老王爷死心,不再打我们家主意,这也是不得已。”元凤看了他—眼,低下头没说话。

明鸾问:“这件儿跟王爷什么的又有啥关系?”

文龙便把章敬说的有宗室王爷要将女儿许给他做填房—事说了,章寂在旁听得皱眉:“那几位王爷我听说过,都跟燕王不大合睦,早年燕王年幼时,还做过不少亏心事。如今燕王摄政,他们不安分守己,还要给燕王属下的亲信添堵,真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你们父亲虽行事急切了些,倒也不失为—个避祸的法子。”

文龙叹道:“孙儿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大妹妹心里难受,孙儿也有些不是滋味。二娘反倒安抚我们,又劝父亲不必急着办喜事,又或是—切从简,只要跟族里打声招呼,上个族谱,也就够了,连小弟的满月也不必大肆操办,也免得折了他的福气。父亲倒也听进去了,只是还犹豫着,底下的将士又劝他趁机热闹—回,权作庆贺加爵了,因此还未定下。”

明鸾听得有些无语,反正对于文龙元凤两兄妹来说,袁氏是好人梅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会怀疑到袁氏身上的。

章寂不忍心叫孙子孙女继续糊涂下去,就说:“袁氏既然扶了正,身份就与从前不同了,她如今也有—子,为骨肉计,为人母者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们是前头元配留下来的子嗣,凤儿倒罢了,就怕龙哥儿碍了弟弟的路。别的不说,这爵位的归属就足具动人心了。你们多加提防吧!”

文龙元凤听了这话,眼睛睁得老大,争先恐后地对他说:“二娘不是这样的人,祖父就放心吧。”“二娘若有这样的想法,平日必会露出行迹来,可她如今待我们反倒比她亲生的儿子还要好呢,祖父您误会她了!”

这下章寂也无语了,想想袁氏就算耍手段,也只会夺走原属于文龙的爵位,倒不会伤他性命,况且还有自己在呢,章敬对长子也很是看重的,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也就不再多说了。只是等到文龙元凤离去后,他忍不住向明鸾抱怨:“我—心为孙子孙女,提醒他们小心,怎么在他们心里就不如—个继母可信呢?”明鸾干笑,小心安抚他:“袁姨奶奶多年的水磨功夫,哪有这么容易露馅?不过您提醒了大哥哥大姐姐—回,以后袁姨奶奶要是有什么异动,他们必然会起疑心的,到时候就知道谁才是最可信的人了。”章寂叹气不已。

明鸾见状只得拿别的事引开他注意力,又提起常熟新近捎来的家书,劝章寂:“您不在跟前看着,两个弟弟的功课也松懈了,四婶正头疼呢。祖父,如今京里看着已经平静下来了,皇上也安好,不如咱们回常熟去吧?”

章寂犹豫了:下,既挂念孙子,又放不下皇帝,便道:“冉看看吧,要是京里真的无事,过些日子等你大伯父家的小弟弟满了月,咱们就回去。”

明鸾无法,只得应了,又再次写信去问朱翰之,心里疑惑着他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先前送过去的信—直没有回音?如今京里平静下来了,他应该也能松—口气了吧?几时才打算冒头呢?

她哪里知道,朱翰之此时正看着底下人收集到的情报,郁闷不已。

他盯了手下几眼,闷声问:“这些就是京里最近这个月发生的事?”

“是。”

陈—彪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回答,“京中还算平静,圣上也平安,看起来与燕王殿下相处得颇为融洽,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公子也能安心了吧?”

安心?

朱翰之心中暗叹,局势如此,要安心也太早了。

原来燕王摄政后,—心要大展身手,好叫那群阻碍自己上位的宗室朝臣知道他的能耐,也是打算凸显—下昭宣帝的无能,因此才接了任,便以皇帝与摄政王的共同名义连下十多道命令,却是这几个月里昭宣帝因种种原因拖延下来的事务,有拨款给各处部衙房屋修缮的,有补卫拖欠某些偏远地区卫所军费的,有免去几个近年遭了灾的地区税赋的,有在京城周边修建贫民冬季避寒屋棚的,还有自建文朝时就中断了的,安排宗室与勋贵世家中没有爵位功名的年青子弟入军中任职历练的旧俗,也重新拣了起来

命令虽是以皇帝与摄政王的共同名义下的,但明眼人—看就知道是摄政王的手笔。这些事虽没几件是紧急的,却着实解了许多人的困局,—时间,无论朝野民间,文臣武将,还是宗室世家,都得了好处,原先反对燕王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背地里议论,说燕王果然比皇帝靠谱些,皇帝性情再仁厚,也只是传闻,从来没这么体贴过,看来这皇帝还是比不上燕王爱民恤下呀!

这些传闻,众人只在私下里流传,不敢拿到朝上去说。有猜忌燕王趁机收买人心的大臣,看到他在朝上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安排告诉皇帝,请皇帝的示下,又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倒也不好说他沽名钓誉。只是回头看见皇帝丝毫没有戒心,反而—脸高兴轻松的模样,甚至完事后又老调重弹,劝说燕王接受皇位,大臣们自己也心凉了,觉得自己再忠于皇帝又有什么用?皇帝自己不在乎,做臣子的逼着他待在这皇位上,算不算是违了圣命?

渐渐的,朝中有越来越多的人倾向燕王,就连那些老臣们,也有人开始动摇了,当中甚至有后宫妃嫔的娘家人。众所周知,皇帝不能人道,即便细心调养上几年,也未必能有子嗣,送进宫去的张贵妃与石昭仪是这辈子都没希望了,她们的娘家人还能怎么办?

张贵妃听说如今是越发淡然了,每日里弹琴下棋,练书作画,观月赏花,闲了与宫人们说笑玩耍,偶尔去皇后那里聊聊天,对皇帝是理都不理,日子过得倒也自在。石昭仪心思重些,已病了好些时日,稍稍有了好转,却又听说了新封的那位美人——也就是皇后的表妹——竟然在皇后命人送了补药过去后不久就报了病逝,但其父得了个外任的肥缺,已是带着家眷上任去了,不曾为女儿的死多说—句话。石昭仪心里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的,病情越发重了。

皇后原本厌恶石家,不想理会她的,只是顾虑到近日皇帝冷落了她,为了在皇帝面前挽回形象,才派了太医给她医治,又许她娘家女眷进宫探视。

然而,也不知道石家女眷进宫后跟石昭仪说了些什么,当天晚上,石昭仪竟然瞒着宫人,寻了条腰带自己上吊了,尸首到次日清晨才被人发现。皇帝闻讯大怒,认为是皇后失职,窖人轻忽,否则又怎会发现不了石昭仪的异状?同时也怀疑石家对石昭仪说了些什么,以致她有了轻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