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英苑,杨怀瑜浑身疲惫,衣衫未脱就躺到床上。

采薇劝她,“还未到戌正,姑娘且等会再睡,莫积了食。”

杨怀瑜懒懒地说:“我不睡,只略躺一躺。”采薇听她声音里倦意沉重,便不再勉强,伸开锦被替她盖好。

杨怀瑜合上眼睛,睡意渐渐袭来,突闻耳边有人唤她:“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杨怀瑜一个激灵醒过来,就见采薇着急地说:“姑娘,老爷在书房等着见你。”

这么快!

该来的就要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上期答案,青衣人是青桐

杨怀琳的话其实是有根据的

韦昕取杨怀瑜的玉佩是为了防止皇上认出她来~~

你猜对了吗?

不知道杨重运叫杨怀瑜去,又有什么事?

明天晚上争取更新~~若更不了就周三中午~~(自掌耳光十八下,这个说话没数的~~)

漫漫夜

书房里有股酒气,混合着茶香,说不上难闻,却也绝对不是好气味。

杨重运穿着半旧的鸦青色道袍,正低头看一份公文。见杨怀瑜进来,他抬起头来,双颊有些微红,显然刚喝过酒。

长安端上茶来,杨重运瞟了眼旧窑的天青色茶盅,微皱了眉头,“给姑娘换龙井,清淡点。”

长安飞快地看了杨怀瑜一眼,换了官窑的青花茶盅端来。杨怀瑜连忙道谢,长安点点头,细心地关好了书房的门。

杨重运掂起茶盅盖专注地拂着水面上的茶叶,清脆的碰瓷声响在安静的屋子里,使得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紧张。

杨怀瑜大气不敢喘,静静地等着杨重运开口。

终于,杨重运啜了口茶,将茶盅推远了一些,漫不经心地说,“你娘进门时确实已经有了你。”

所以他一早就知道杨怀瑜不是他的女儿。

杨怀瑜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不再象刚才那般忐忑不安。

“十六年前,我在青州与你娘偶遇。我答应你娘,将你视如己出。她答应我会在你及笄后与我结成真正的夫妻。我早知你娘是敷衍我,提出这个条件不过想宽慰她的心。没想到你娘…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自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住在安康城外。隔壁是江湖上有名的侠盗朱家,在我家院中可以看到朱家的绣楼。朱家小姐其时正值豆蔻,喜穿白衣,常坐在美人靠上看书。其丰姿之美,世人难及。一日寡母病重,家中无钱,我在院中啼哭。当夜,朱家小姐如神仙般翩然飞至我家,赠以纹银百两,又嘱母亲送我去学堂读书以光耀门第。”

“我长大后才明白,朱家老爷为脱离江湖跻身乡绅,将小姐嫁入罗家为妾…你跟你娘相貌虽与你外祖母相近,论及丰采却远不如她。你外祖母于我有恩,你娘若真不愿嫁我,我亦不能弃她不顾。可惜这番话却从未讲与你娘听。以致于,她竟然早逝。”

杨怀瑜终于懂了,为何姨娘生病却拒不看大夫,原来她根本就是一心求去。姨娘勉强等到她长大,已是偷生,又怎会委身他人?

杨重运叹息一声道:“皇上赐婚,目的在我。若你不愿嫁,我可以安排。婚期定在八月十八,还有五个多月。”

杨怀瑜沉着地问:“老爷的意思呢,是想我嫁还是不想我嫁?”

杨重运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唇角显出笑意来,“你很聪明。广西虽然偏僻,风景却是极美,你想不想去看看?”

两广是三殿下信王的封地。

杨怀瑜又问:“不知怎生个去法?”

杨重运眼里赞赏的意味更浓,“昨日接到你姐夫的信,你大姐有了身孕。等五月,天气暖了,你代我跟夫人去看看她。届时,路途可能会有些不太平…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近段日子,你就在家里绣嫁妆吧。”

杨怀瑜点头,起身告退,走至门口,听到杨重运的声音,“我以瑜为你命名,从来就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

杨怀瑜只稍顿了一下,遂开门出去。

采薇与惜莲等在廊下,见书房门开,采薇迎上来扶住了杨怀瑜,惜莲则点亮了宫灯。

因是初三,天边只细细缀着一弯月牙,星星倒是繁多而明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园子里每隔一段路都挂着一盏灯,发出昏黄的光。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微凉,还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杨怀瑜不紧不慢地走着,体态袅娜如春风拂柳。

老爷的意思很明白,不希望她嫁。

广西,那么遥远的地方,老爷为何选择那里,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还是因为信王?

老爷是何时做出这般打算的呢?可巧,杨怀瑾有孕,她得以探望。若没这个借口,老爷也会找借口让她去上香或者踏青吧?只要出门,安排一两个宵小还不是手到擒来?

微风吹来,卷着数片桃花,恰落在她肩头。杨怀瑜伸手拂开,不由想起“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的句子。

岂知,春才始来,便已经有落花了。

许是喝了茶的缘故,杨怀瑜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日的情形一幕幕闪在眼前,她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那么对劲。

竹叶沙沙,夹杂着极细微的脚步声。

接着窗棂上传来小鸡啄米般的“剥剥”声。

杨怀瑜穿上外衣,随手拿起枕边的软剑。外间,有浓烈的安息香味。她屏住呼吸,悄悄推开门。

竹林旁,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身影。

青桐见到她,露出憨厚的笑。

杨怀瑜转身就要回去,青桐动作更快,闪身挡在她面前,“大人嘱我来看看姑娘。”

杨怀瑜冷冷道:“劳他牵挂,我很好,半根毫毛都没少。”

青桐见她神情,便知她在记恨韦昕,有心解释,可想起韦昕的叮嘱,只好默不作声地拿出那个玉佩,“大人说,以后姑娘还是少戴它,免得有心人见了生事。”

韦昕是因为这个才摘去她的玉佩?

他说的有心人是谁?

杨怀瑜想起在太后凉棚里见到的那角明黄色的衣袍,脸色稍缓。却不去接,好半天,低低说了句,“既然你家大人喜欢,就送给他吧。”

也好做个念想。

青桐有些欢喜,将玉佩重新放回怀里,犹豫了下,掏出一个纸卷,塞给杨怀瑜。

“我可什么都没说。”青桐默默念着,施展轻功,消失在静谧的夜色里。

杨怀瑜就着灯光展开纸卷,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两大页字,字体笨拙幼稚,运笔却很有力。想必是青桐写的。

杨怀瑜细细地读,“…子母蛊,十六年休眠,十六年活跃,十六年衰败,人死蛊亡,蛊亡人死。子蛊远离,母蛊感其生死,夜夜骚动,乱人心神,久咳不止。”

想起韦昕撕心裂肺的咳嗽,莫非他身上的就是子母蛊中的母蛊?

杨怀瑜略过中间的症状介绍,看下面的解蛊方法,“…贯众、黄精各半分,川贝两钱,温火炖半个时辰,以中子蛊之人心头血为药引,即除!若心头血不可得,亦可取列缺血代替,每月一次,连服十六年,方可彻除。”

列缺穴在腕间,属肺经。

韦昕中了母蛊,为什么要用她的血来解毒?难道她的身上有子蛊?

杨怀瑜猛地联想到姨娘曾经说讲的旧事,终于明白,十六年前,韦昕用一瓶药换一滴血,银针上沾了蛊粉,见血入体,自然而然地寻找最舒适最安稳的地方沉睡。她在胎儿时期,体内就已经有了子蛊。

所以,韦昕在郾城地宫里会说,“你放心,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不会轻易让你死去。至少在及笄之前,你会安然无恙。”

韦昕凭借母蛊对子蛊的感应,来判定南宫后人的生死及方位。如此,既可以顺滕摸瓜得知找到藏宝图,又能找到南宫后人解了他体内的蛊毒。

十六年前,韦昕不过八岁出头,就这样狠绝,不惜以十六年的痛苦折磨来换冰凉无情的身外之物。

况且,他就那么笃定罗文凤一定会生下那个孩子?一定会养大她?

韦昕真是打得好算盘,给她下蛊,还指望她拿命来救他吗?

杨怀瑜冷笑一声,将纸凑近烛火,转眼成了灰烬。

长夜愈加难熬。

窸窣的竹叶声,扰得人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在廊坊的破庙里,萍水相逢那次,韦昕是因为蛊虫的作用,才对她那么好?

及笄那夜,韦昕为什么不取她的心头血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圣旨还是他对她确有一丝不忍?

倘若他顾惜她的命,为何没有取她的腕间血?每月一次,还不致于死人。

那夜去韦府,韦昕并未咳嗽,他的蛊毒已经解了?

他如此敌视她,几次三番冷嘲热讽,可桃花宴,为什么又来帮她?

一个个问号在脑子里乱窜,如同成团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梦里也不清静,一会梦到韦昕拿着刀对她笑,一会看见韦昕冷冰冰地注视着她,一会梦到采芹煞白着脸喊救命,一会又梦到杨重运拍着桌子,“你不是我的女儿。”

杨怀瑜大汗淋漓地醒来,又是日上三竿。她骇了一跳,急忙唤采芹来帮她更衣。

采薇笑盈盈地走来,掀开姜黄色的焦布帐子,“姑娘倒是好睡,早上我去跟夫人禀了,说姑娘象是受了风寒。夫人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正说着,惜莲来回,“姑娘,冯太医来了。”

采薇忙伺候着杨怀瑜换了衣服,又替她梳了头,将内层的薄纱帐子放下,才将太医请了进来。

冯太医取出条红线,一头交给采薇让系在杨怀瑜右手腕间,一头用手指捏住,诊了回脉,说是体虚受凉引起的风寒,并无大碍。

冯太医去了外间写药方。

杨怀瑜躺在床上,听到窗外有小丫头叽叽喳喳在说话,隐约感觉提到“一见倾心”“求亲”等字,便叫了采薇进来。

采薇笑着说:“方才郑尚书的夫人来保媒,说昨日萧大人见了三姑娘的芳容,很是动心,连夜去了郑尚书府邸,求郑夫人上门说亲。”

杨怀瑜道:“夫人怎么说?”

“夫人还没应呢,说要跟老爷商量,待老爷拿主意。”

杨怀瑜大为不解,韦杨两家结亲,如果去年大家还不清楚皇上的心思的话,那么通过今年接二连三的事情,但凡在政事上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皇上的意图。

萧如是倒好,作为皇上的新宠,不但不避嫌,反而主动上门求亲,他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杨重运到底应不应这门亲事呢?

按普通人的思维,这其实是门极好的亲事,萧如是虽然官职低,但如今正蒙圣宠,又是内阁群辅之一,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可杨重运的想法,杨怀瑜却猜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韦昕不想娶,皇上让他娶

杨怀瑜想嫁,杨重运不让她嫁

阴差阳错,总有许多曲折,不过,前途总归是幸福吧~~

想不到

萧如是求娶杨家姑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盛京,自然也瞒不过韦昕的耳目。

韦昕捧着官造的青花瓷茶盅,浅淡地笑,“萧如是算盘打到杨家去了,我倒是想看看他能否如愿以偿。”

饮尽了茶,青梧将茶盅端下,再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大信封,是林淮扬通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信封很厚实,里面放着两封信。

一封是给他的,信很短,寥寥数行。韦昕细细地读过两遍,取了火褶子烧了。

另一封信上却写着杨怀瑜亲启五个字,字体奔放又不失秀丽,想必是出自云初晴之手。

韦昕失笑,林淮扬娶了商贾之女也学会算计了,连送信的银子都要省一半。视线在那个名字上停了片刻,吩咐青梧,“叫青桐送过去。”

青梧应声而去。

韦昕掏出怀里碧绿剔透的玉佩,轻轻抚摩着,玉的质地很好,触手温润滑腻,就像,就像杨怀瑜的肌肤。想到那日指腹下丝绸般细腻的感觉,想起她吹箫时睫毛上的点点珠泪,韦昕胸口腾起酸涩又甜蜜的情绪。

青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韦昕满脸温柔地凝视着手里的玉佩,一股柔情丝丝缕缕地自静坐的身体里发散出来,溢满了整个屋子。

青桐略低下头,眼里湿润起来,有开心有感动有欣慰,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感觉。

从小就跟随大人,迄今已二十年。

他看过大人的倔强,练琴练到手指伤痕累累,写字写到手臂抬不起来,甚至那高贵清雅的微笑,也是大人对着镜子一天一天直到肌肉僵硬才练成的。

他看过大人的决绝,原本母蛊是要下在死士身上,可年仅八岁的他却坚持自己亲自体会对子蛊的感应。

他看过大人的忍耐,每日每日的喝药,每夜每夜的咳嗽,他不曾抱怨过一次。

他看过大人的狠辣,这一路从藏南到杏花村,从杏花村到盛京,披荆斩棘踏过无数人的尸体才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每次看到众人簇拥下的大人,脸上挂着温雅清俊的笑,眉间隐着浅浅淡淡的疏离,他都会担心,大人是不是就这样为了祖辈的恩怨,永远地孤单一辈子。

可现在,他的大人,终于有了温柔的表情,终于能够为一个女子而心动。

韦昕轻叹一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将玉佩贴身放好。

青桐上前复命,“信送过去了。杨姑娘在刺绣,看到信很高兴。杨府正忙着准备嫁妆,据说相当丰厚,与去年嫁大姑娘时不相上下。”

庶女的嫁妆能与嫡长女的比肩,看来杨家很重视这门亲事。

韦昕眉间闪过一丝怀疑,“杨家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青桐笑笑,“盛京差不多传遍了吧。昨日杜离还说,好几家木器行打听咱府里打不打家具。”

打家具,她真的会嫁进来吗?与他同桌用饭,与他同床共眠,屋子里有她的气息,每天醒来第一眼能看到她温婉的脸。

想到这样的生活,韦昕心生渴望,目光不由地柔和起来。可只一刹那,他便回复到平常的清冷,“反常即为妖,以后更要盯紧点。还有,杨重运可答复萧如是的求亲了?”

青桐道:“听说杨大人让府里的清客请了位高僧相看八字,说是不合。”

如此,杨重运便是拒绝了。

他拒绝了萧如是的求婚,却大张旗鼓地准备二姑娘的嫁妆。

韦昕隐约想到了什么。

杨怀瑜得知杨重运拒婚的消息并不比韦昕早。

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杨夫人向来娇惯杨怀琳,她若不答应,夫人该不会勉强,又不是狠嫁的年纪。

杨怀瑜好几天没见到杨怀琳了,事实上,自桃花宴回来,杨怀琳就被关在花园一个偏僻的院落里自省。她身边的丫鬟,年纪大的或配了人,或放了出去,几个年纪小的回到杂役房重新指派差事。只有杨怀琳的乳娘不知去向,有人说是回老家了,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因多嘴惹出了祸端。

杨怀瑜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既然老爷与夫人亲口声明她就是杨家的女儿,又将此事压下了,那么她就安心地当她的二姑娘。

收到青桐送来的信,她虽然不满意云初晴将信件交由韦昕转送,可还是很高兴。

云初晴的日子过得不错,漠北虽然清苦,可经过一路的劳苦奔波,林淮扬对她已生情愫,甚为回护。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朋友过得好更令人开心。

杨怀瑜看着信,有点想哭。为云初晴欢喜,也为自己悲哀。

爱一个人很容易,可两个人能在一起简单地生活,却是太难太难。

信的最后,云初晴说了一句话:

韦昕曾托林淮扬调查枫霜阁,现已确定枫霜阁与瓦剌人有联系。

有联系,什么样的联系,单纯生意上的往来,还是夹杂了其他?

杨怀瑜后背生凉。

枫霜阁根本不受她的控制,而且越来越偏离当初的方向。报仇,宝藏,重振家门都是空话,枫霜阁正在走一条她不敢去想的道路。

她想起韦昕说过的话,“回去安安分分地做你的杨家二小姐,朝廷跟江湖的事你少管。”

还有凌萧的话,“枫霜阁的事极复杂。姑娘还是脱离这淌浑水为好…如今凡事有韦昕顶着,有朝一日他撒手不管或者顶不住了,姑娘可就麻烦了。”

韦昕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枫霜阁在干什么?

杨怀瑜犹豫一下,决定还是去找韦昕。

杨府跟韦府都在西南区,相隔并不远。

这条路,杨怀瑜已经非常熟悉,青石板的马路两旁种着成排的梨树,如今梨花正盛,风吹如雪,芬香满怀。

还是一样的机关布置,还是一样的侍卫安排,这半年多来都不曾变过,杨怀瑜闭着眼都能走到书房。

已是四月,糊窗的棉纱换成了细绡纱,有光影影绰绰地透出来,依稀可见人影在走动。

杨怀瑜突然觉得有点情怯,她该以什么面目面对他?她气他,恼他,恨他,可也想念他,牵挂他,惦记他。

正犹豫着,屋内的人影停在了窗前。

杨怀瑜急忙撤回身子,蜷缩在屋顶。就听到窗扇被打开,“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低柔,温和,一如梦里听到的那般,杨怀瑜有些泪湿。

那声音又道:“竟是我弄错了吗?”似乎在关窗。

杨怀瑜纵身跳下来,“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