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昕道:“私访,就在大兴遇到你时用了仪仗。”伸手握住她的,“守门的是自己人,要不也无需等到此时。”

仿佛在宽她的心,他们的行迹不会暴露。

出了城,马车跑得愈加迅疾。韦昕阖眼靠在雪青色靠枕上,像是睡着了,可指腹却一直摩挲着她的手背。

杨怀瑜看着他脸上掩不掉的倦色,心里一寸一寸软得象水。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景色,隐隐出现了营帐的黑影。

一道道关卡经过,马车停在南宫祖屋的平地上。

大半年不见,整个废墟已经清理完毕,露出地宫入口的台阶。

杨怀瑜莫名有些紧张,伸手扯住韦昕衣襟。韦昕稍怔,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包在他的掌心里。

地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奢华,灯烛没有全点,不似上次那般明亮。原有的摆设饰品,少了许多,显得空旷冷清。

有军士头目模样的人过来,低声跟韦昕说话,大致是某月某日运走了何种物件。

不出杨怀瑜所料,那些东西尽数运到了盛京。

说完这些,军士看了杨怀瑜一眼,目光犹豫。

杨怀瑜知其意,欲避开。

韦昕握住她的手不放,“无妨,说吧。”

军士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前几次也有人妄图潜入,均未成功。前晚,卑职巡视,发现书房有火光,遂带了人过去,慌乱中被那人逃走,地上落了这个。”

韦昕接过纸,对军士道:“你去忙吧,我到书房看看。”

军士行礼离开。

推开大殿深处的紫檀木门,是条长廊,长廊两旁嵌了灯,幽幽地亮着。

杨怀瑜低声道:“我们家没想贪图宝藏,姨娘留下遗命叫我找到宝藏还给楚家。”

韦昕淡淡地答:“你外祖母出身侠盗家族,你娘性情率直,说此话不足为奇。”

言外之意,南宫家的人就不见得是这种想法了。

杨怀瑜觉得有些怪怪的。

韦昕又道:“别想多了,我明白。”

她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会明白?

许是料到韦昕会来,书房门大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韦昕缓步走过黑漆书架,停在一本斜出半边的册子面前,轻轻将册子抽了出来。

杨怀瑜凑过去看,是本极普通幼学启蒙书——《 增广贤文 》。书的扉页写着去非藏书,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体字。

去非是南宫诫的表字。南宫诫就是南宫诚的弟弟,南宫家的嫡生儿子。

韦昕一页页慢慢翻着,看得很仔细,像是从未读过一样。

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些熟悉的句子,杨怀瑜倒着都能背出来。

终于,翻书的手停下来,韦昕取出刚才军士给他的纸张,夹了进去。折痕恰对上书中的印迹。

夜入地宫的人,就是为了这张纸?

杨怀瑜极为好奇,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韦昕仍未打开,继续往下翻,直至把那本《增广贤文》看完,才原样放了回去。

慢慢踱到长案前,对着灯盏,韦昕打开那张折叠的纸,是一副画。

右边是题头,宣泰十八年中秋与父兄同乐,左下是落款,去非戏作。

画中只三人,一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居中而坐,与他左边的童子相谈正欢,另一名童子在其右方立着,手中执壶。

韦昕眉心轻皱,将画递给杨怀瑜。

杨怀瑜细细打量一番,南宫诫画工不错,虽是戏作,可人物的衣饰表情均刻画得栩栩如生。

显然,南宫诫并非世人盛传的那种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韦昕道:“侍立执壶那人便是南宫诚。”

杨怀瑜微愣,素来长者为尊,南宫诫虽是嫡生,但是次子,怎能坐着而让兄长斟酒?

她再看,果然站着的那人腰束裁云剑,袍系碧玉佩,神情拘谨,而坐着的南宫诫却面带笑容,神采飞扬。

却原来,传说中的祖父不喜幼儿独爱长子的话,亦非实情。

杨怀瑜呆呆地望着韦昕,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眼前,她不敢去想,可也由不得她不往那里想。

韦昕了然地看着她,“你的猜测是对的。”

是对的,是对的吗?

祖父真心疼爱的是嫡生的南宫诫,却把庶出的长子南宫诚推到世人面前。

南宫祖屋的大火根本就是祖父南宫逸自己放的,他将贵重物品尽数运到地宫,大火只不过烧毁了地表的建筑,而南宫家的根基却丝毫未动。

那么,丧生在火中的五百口人呢,有多少真正死在大火里,又有多少躲在了地宫?

南宫逸如此谋算,连自己的儿子孙女都不顾,到底为了什么?

南宫诚是否知道一向风光的自己,只是父亲利用的棋子——

杨怀瑜脸色煞白,身子颤抖得几乎站不住,她抓住椅背,十指紧紧抠着紫檀木上的花纹,脑子里盘根错节的往事一一对应起来。

朱信等人对复仇的漠不关心不以为然。

枫霜阁种种胆大妄为的动作。

醉仙楼镜叔口中的主人。

丰宜郑重地敦促她躲起来。

既然火是自己放的,那么南宫家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死。

她与南宫诚一样,都是被自己家族的人推到风口浪尖的挡箭牌。

瓦剌战事一起,所有的事情败露,首当其冲死在前头的就是枫霜阁的阁主杨怀瑜。

还有因她而被牵连的韦昕。

杨怀瑜哆嗦着问:“你早就知道了?”

韦昕双手合拢,包住她冰冷的手,“以前只是怀疑,最近才证实。尤其,你提到的醉仙楼的那番话让我确信无疑,枫霜阁背后的主人仍是你的祖父南宫逸。”

屋内死寂一片。

烛火摇曳,照着杨怀瑜灰败的脸,毫无生气。

韦昕拥她入怀,低低叹息一声,“回去吧,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

此时明月已落,星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韦昕吩咐车夫,“不用急,待城门开了再进城。”车夫点头,赶着车子慢悠悠地走。

韦昕依然阖眼倚在靠枕上,指腹抚摸着杨怀瑜的手,好半天,悠悠道:“怀瑜,昨日我考虑了一天,仍是两难,心里很乱。”

话说的没头没脑。

韦昕将她拉至胸前,下巴抵在她肩头,轻声问:“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喜欢住城镇还是乡野?”

杨怀瑜抬眸,“什么意思?”

“想不想去江南?我家在苏州有处老院子,地方很清静…过个一两年事情结束后再回来,我等你。”

杨怀瑜歉疚地说:“我让你为难了?”

“嗯”韦昕毫不犹豫地点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放你躲出去,怕你一个人应付不了,留你在身边,又担心不能护你周全。”

原来是这个让他为难。

杨怀瑜轻笑,坚定地说:“我不走,白白被人利用了两年多,总得讨回点什么。”而且,她不想离开他。

韦昕拥紧她,“想清楚了,不后悔?”

仰头,伸手抚上他的脸,杨怀瑜娇笑,“我怕我走了,你转身去娶别人。想你想了那么久,眼看就要得手了,怎能功亏一篑。”

韦昕一怔,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堂堂千金小姐,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跟谁学的?”

“你。”杨怀瑜喘息不止,温婉的双眼水汪汪地瞟着他,带着万种风情。

韦昕作势又要吻,杨怀瑜忙躲开,重回正题,“你说,漠北那边是不是很快就要打仗了?”

韦昕气道:“专门来败兴。”又拉她的手,“过来,我不动你,好好说会话。”

杨怀瑜复移到他身边,懒懒地靠在他肩头。

韦昕轻轻亲她的发髻,“不会那么快,瓦剌人少粮草,现在正是他们耕种的好季节,绝不会在此时开战。最快也得十月,往年瓦剌跟汉人往往因争抢粮草而发生骚乱。他们很可能会借着骚乱扩大战事。”

停一会,又道:“我估计苏和南下是想打探万晋的兵力和财力。瓦剌人也很精明,不会单听南宫逸一面之辞就贸然出兵。”

杨怀瑜叹息道:“不知怎样才能把我祖…南宫逸他们诱出来。我虽不想报复他们,可也不能替他们被黑锅。”

韦昕思索一下,“不着急,总会有办法。”

杨怀瑜明白此事决不可能一蹴而就,南宫逸谋划那么多年的计谋,岂是他二人一日两日就能打破的。

反正还有时间,她总归要替南宫诚与自己讨个公道。

如此想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轻淡的竹香萦萦入鼻,这种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真好,杨怀瑜满足地笑,越发紧地靠在他怀里,慢慢合上了眼睛。

天色渐白,韦昕凝视着胸前那张沉静温婉的脸,唇角不自觉地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

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仓促写成,有些错字,现在有事,等晚上修改。所以晚上看见更新就别点开了~~~

所以枫霜阁真正的主人,还是南宫家的人,那场大火,根本就是掩人耳目的,你们猜对了吗?

新进展

杨怀瑜是在隐隐竹香里醒来的。

黑漆木床,姜黄色绡纱帐子,雪青色薄毯。

是紫英苑?

杨怀瑜吓了一跳,急忙坐起来,看到床边软塌上还躺着一人,素白色长袍,墨发散了半枕。

想必这是韦昕的房间了。

昨夜的情形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先是震惊,而后害怕,再是愤怒,最后剩下的却是感动,被韦昕感动。

她让他为难,可这为难不是因为她带来的诸多麻烦,而是他不知怎样做才是对她最好。

曾经挣扎过,因为他散布了南宫家有宝藏的消息。

如今想来,即便没有韦昕,南宫逸还是会丢卒保帅,舍弃南宫诚,毕竟南宫世家声名太盛不利于谋事,隐在暗中更便于行动。

轻手轻脚地爬到床边,贪婪地注视着那张美轮美奂的面孔。

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透过薄薄的窗纱,照出了韦昕眼底的青色,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唇倒是艳红饱满,有种特别的冶艳。

猛然想到皇上每月赐他媚机压制蛊毒,杨怀瑜疑惑顿生,急不可耐地走了出去。

有侍卫立在门旁,杨怀瑜问:“青桐呢?”

“许是在院子里。”侍卫不确定。

杨怀瑜点点头,径直往外走。

天似乎一下子热了起来,炽热的太阳照得人发晕。杨怀瑜心里着急,步子飞快,待找到青桐时,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青桐正坐在柳树下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睁开眼,嗖地站起来,“姑娘醒了,什么事这样急?”

杨怀瑜所穿是昨日的衣衫,连衣服都没换就过来,必定是急事。

“想问问你家大人的病情。以前皇上每月都会赐药,最近怎么没听说?”

青桐神色暗淡,“已经用不着赐药了。皇上给大人下了剂猛药。”

杨怀瑜有种不好的预感,轻咬下唇,问:“什么猛药?”

青桐犹豫一下,缓缓道:“姑娘及笄那夜,萧大人传皇上口谕,让大人在御书房觐见。皇上对大人促成林将军的亲事极为不满,赐了大人一碗媚心。媚心比媚机更烈,三年内蛊毒不会发,可三年内若不解媚心之毒,大人或许永不可能有子嗣。”

不能有子嗣只是其一,大人能否是个真正的男人,都未可知。

青桐虽然说的隐晦,杨怀瑜却是明白了。

会试之后,她曾到韦府去过,韦昕说,一早就知道她喜欢他。

也是那次,韦昕浅笑着问她,到底看上他的面容还是二品夫人的位子。

还是那次,韦昕说,已跟皇上请求取消婚约。

彼时,她明明已看出了他眼中近乎死寂的平静,却没有细问,也没有细想,只羞愤地打了他一掌后离开了。

或许,那时,韦昕已做了决定,不想连累她,可为什么后来又改变了心意?

是极乐坊之事突然败露,是桃花宴太后下定婚期,还是因为杨家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再次去找他,是因为收到云初晴的信,信上说枫霜阁与瓦剌人勾结。

云初晴根本不晓得她与枫霜阁的关系,那么那句话必定是林淮扬让她加上的。林淮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让云初晴把此事透露给她。他的目的是什么?

当时的林淮扬刚与云初晴冰释前嫌,两人正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的时候,给她写这样一封信。不外乎,让她知道,韦昕其实替她担了许多,让她心生感激,从而…

那么,林淮扬其实也知道韦昕的心思,知道韦昕对她的感情。是韦昕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猜测出来的?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得是,她看过信,去找了韦昕。

她当然记得那个不眠之夜。韦昕原原本本地讲出他们之间的恩怨,而后问她,可会放下心结,与她在一起。

韦昕向来心思缜密,那样做,必定也经过了深思熟虑。

两个有宿怨的家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

他体内有蛊毒有媚心,她头顶有随时来临的灾祸。

若是两人分开,结果只能是一场伤心过后,各自奔赴黄泉。

可两人若在一起,是否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韦昕赌得是这个。

果然,算计惯了的人,在感情上,他也会寻求最大的好处。

可是,这也是对她最好的做法,不是吗?

虽然相爱应该是最单纯的喜欢,可安知算计后的感情不会给两人带来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是什么?

生一群孩子,养一窝猪,相亲相爱地生活到老。

杨怀瑜呆楞了半天才将飞得遥远的思绪拉回来。

青桐已不解地看着她好一阵子了。

杨怀瑜脸一红,掩饰般问:“媚心能解吗?”

“能,就是配药太麻烦,一时半会找不齐。而且,媚心解了,蛊毒就压不住了。”青桐仿佛明白了什么,目光有些热切。

“那解蛊的药配好了吗?”

青桐连声答应:“早就配好了…”姑娘还没及笄,就准备好了。

杨怀瑜揶揄道:“支吾什么,你当初给我那张纸,不就是想让我给你家大人解蛊吗?”

青桐面色有些尴尬,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