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贵妃站立良久,低声说道:“小柳…”

小柳马上回答:“娘娘!”

夏贵妃却又半天没说话,说道:“东宫那边…”她的声音在句子中间消失了。

小柳到了夏贵妃身后,小声问:“娘娘想让我去做什么?”

夏贵妃慢慢摇头,像是自语道:“怎么也得等贺相行了兵事,过这个冬天,我儿回来吧…”

小柳虽然不解夏贵妃在说什么,可是马上点头说:“小柳听娘娘的!”

夏贵妃又笑了,抬袖掩口:“你这傻孩子…”她将几页纸递给小柳,“去,夹在案上那本《山海经》里,陛下这几天正读那书呢。”

小柳接过来:“娘娘,那陛下不就晓得是娘娘放里面的?”

夏贵妃娇笑:“他当然晓得呀!我不当面交给他,就是不让他为难,他该明白我的心意。”

小柳点头,刚要走,夏贵妃说:“你可以读读,这信日后不知道会放在哪里了。”

小柳应了,一页页地读了,大惊道:“娘娘…”

夏贵妃一抬手,小柳瞪了眼睛,小声地说:“娘娘!这是真的?!陛下知道吗?!”

夏贵妃一笑:“陛下早就知道吧。”

小柳急问:“那怎么那怎么…”

夏贵妃一叹,“陛下曾说,手足相残得的皇位,胜者也恐不得善终。英武如唐太宗李世民,只活到了五十二岁,之前还饱受病苦,瘫痪生疮,因心中不能安宁,滥用丹药,残害身体。陛下是怕血屠之后,损了我儿的福报,日后我儿有难。”

小柳皱了眉毛:“那…那…”

夏贵妃淡淡一笑:“那什么?去放书里吧。”

小柳应了,往外走,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夏贵妃。夏贵妃重又看向窗外,神情似笑非笑,似是决断又似有一丝悲哀。

凌欣焦急地等着京城的回信,当信使终于来到,给了她一个小包时,她就急不可待站在当地打开,不及看里面的东西,赶快拆开信封读信。匆匆一读后,知道勇王柴瑞和贺云鸿和好了,而且北上攻打卧牛堡的军事行动看来能成,才放了心。

按照信中说,今年冬天朝廷能发兵,该挡住北朝,她一下就少了许多紧迫感!勇王去南方也是应该的,他要是想扩军,一定要离开天子脚下,找个偏远的地域,才能使劲招兵。这么看来,朝廷已经着手御敌,她可以专心她的事情,不用操心京城那边了。

她四周看了看,找了个石块坐下,细细又读了一遍。隐约里,她觉得信中带着种脉脉含情的温存,可再次读过,又觉得都是文言中的套话和礼貌。想到蒋旭图是个幕僚,平时一定帮着勇王礼贤下士,前一封信就夸了自己睿智什么的,对自己很尊重,姿态放得那么低,现在言语如此和蔼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她拿起包中的半块墨,不用放到鼻下,就能闻到一股墨香,又看看与来信一样的白帛,可以想象对方一时匆忙,就将手边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包给自己,不像是专门去买来给自己的。凌欣告诉自己别多想。

邹县令派来的工匠们成了工地的工头们,他们指导着兵士们碎石和冶炼,凌欣觉得自己其实可以离开了,可是她又想看看第一批黄金到底能有多少,何况说好等着韩长庚来接,就还是留了下来。只是她现在需要干的事情不多,每天就是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偶尔说说自己的看法。邹县令强迫她收下了四个丫鬟,从吃饭到洗衣,她都有人帮忙了,让凌欣觉得很奢侈,所以凌欣没等到晚上,下午就回到屋中,给京城的“兄长”写回信。

凌欣刚开始研磨,一个丫鬟就过来,替凌欣砚上墨了,嘴里说:“哎呀小姐,您要写信哪!”这里的女孩子没有几个识字的,见凌欣要写信都特别钦佩的样子。夏草懒得在屋子里伺候,天天在外面跑。

凌欣展开白帛,丫鬟更惊讶了:“哎呀!这是多贵重的绢子呀!”凌欣也叹气,听蒋旭图的意思,上次的信纸大概传到京城就损坏了,让勇王看不上眼。她此时也没有别的纸,只好在白帛上落笔。

凌欣就着丫鬟的话语写道:“兄长好,这么好的绢子,让我落笔胆战心惊。我身边的丫鬟直说贵重,若是她识字,看得出我的字体丑陋,大概会更觉我是在糟蹋东西,真是不好意思。知道木头兄弟和贝三郎和好,我真的非常高兴,多谢你从中斡旋,了却我一大桩心事!贝老爷子能争取下北上的可能,此乃他对国家的一大贡献!这一年非常可贵!日后若能解困,请木头兄弟一定不要忘了贝家今日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日后别打架了。

想到信中问她要去哪里,还说她战时不必来京城,凌欣接着写:“兄长不必挂牵我,此地一出首矿,我就会回山寨。到了风云盛会之际,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我与弟弟会领全家前往京城。请转告木头兄弟,姐会踩着七彩祥云而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大胆前行,放手一搏,别让姐姐失望!”

凌欣写得哈哈笑,旁边的丫鬟也笑:“小姐在笑什么?”凌欣说:“吹牛呗!给我的弟弟打打气!”

看看一片白帛只用了上面两行,凌欣写道:“本来我准备就写到这里,可是这白帛还剩了一大块,心觉不该浪费,只好再写几句。兄长在信中也许是客气,对我多加夸奖,可实际上,我对自己的为人最没有自信。”

凌欣叹了口气,觉得蒋旭图说自己什么胸怀宽厚之类的话,要赶快纠正一下。“我其实不能算是个善良的人,无法真的待人以诚。只是因为我有机会看到了私欲能毁灭人的灵魂,才不得不时刻告诫自己要多做好事。如果没有这层信念,我就是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前世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

凌欣已经反省过自己,写得很顺手:“有人说,人必须降服自己的怒气,才能有所成就。怨是龙,恨是虎,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能降龙伏虎,完全掌握住自己的情绪,我离此境界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兄长知道,我会发脾气,会火冒三丈。这种心地,实在难说宽厚,请兄长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品性,让我徒增羞愧。”

见白帛写了一半,凌欣结尾:“兄长如果想来看看落霞峰春天,只等日后京城事了,我随时都会陪兄长前来。但是我觉得此地最为美丽的时候,与季节无关,是傍晚落霞时分,难怪人们称此地为落霞峰:夕阳落下时,许是山石中的矿物反射了余晖,孤峰上辉映万千金光,与晚霞并艳。我无法尽述其美,愿哪日兄长来了,有机会亲赏其瑰丽。我突然发现,用了这墨,满室飘香,很可能这墨比白帛都贵,我不费白帛,却费了墨,真是顾此失彼,我就不再多写了,顺祝兄长夏安,问木头兄弟好,欣笔。”

凌欣笑着折了白帛,她写得随意了些,但是她觉得对方不会介意的。她过去给山寨写信的时候,多是谈事情,比如要及时做果酱,过冬要注意鸡仔的保暖…从来没有写过什么风景心情,更没有剖析过自己的为人。山寨那边都是她认识的人,她怎么也无法对杜轩说“我其实不是个善良的人”,那杜轩该怎么办?信还是不信?信的话,日后还会听她的吗?不信的话,她费这劲儿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上次为了说服勇王,狠狠地自我批评了一番,结果这位幕僚非但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反而对她说了好话,她觉得很舒服。蒋旭图一定是个特别随和的人!在语气间,他像是在鼓励着自己畅所欲言。就是谈不上有情,她也能感到对方把她当成了朋友一般,跟她聊了些个人的见解和感受。凌欣觉得回应一下也没什么,只是咱们一开始就要把自己的为人说清楚,无需遮着掩着,这样日后的言谈就可以随心所欲!反正我说了我脾气不好了。

许多次,在飞机上,凌欣座位旁的人,如果聊起来,许是以为一下飞机,谁都不会再见到谁,变得很诚实,甚至会告诉她一些很隐私的事情。比如“我其实不爱我的老公,但是没法离婚。”比如“我烦死我老婆了”,比如“我的老板是个小人”…

人是需要倾诉的,凌欣即使知道也不愿承认,她实际正感孤独。

第56章 释怀

天气转热,夏季到了。

云山寨每年与夏人以粮换马,就是冬天给粮食,夏天去领马驹。两方没什么契约,一句话,几个手势,这些年一直管用。从六月到八月,经常会有人将马匹送到云山脚下的云山寨马场。

马场是依山圈出来的一片草地,栅栏外就是更广阔的草场。

梁成骑着马追着一匹红色光背野马猛跑,那匹红色野马左右改变方向,梁成操纵着手里的缰绳紧追不放。周围站着一群云山寨的青年和几个夏人,唿哨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笑声和喊声。原来这匹野马是夏人带来的,可临入栅栏,却被他们放了,说要让汉人自己空手抓了,才说明汉人配得上这马。

梁成八岁上山,九岁就开始骑马,现在也有十来年了,他天性喜动,又练武,动作协调性好,自觉骑术超群,听了这话,不服输,骑了自己的马就去追。夏人围了远处,不让野马跑远,可也没人帮着梁成轰赶野马。梁成追逐了半个时辰,将红马遛得速度慢下来,突然从自己马上站起,飞扑向红马背上,红马躲闪不及,被梁成抓住鬃毛骑上了背。野马大怒,疯了一般狂跳。梁成知道它跳得越厉害,就会越快地消耗体力,所以也不抵抗,只紧抓住鬃毛,运了气紧夹着马背,任红马长嘶飞奔,释放野性,他稳贴不落。

红马跑得一身大汗,终于慢了下来,小步碎跑,梁成揪着它的发鬃将它带向栅栏的开门处。到门前,野马又开始挣扎,一个后撩腿,把梁成甩得凌空飞起,人们一片惊呼,却见梁成双脚稳稳落地,双手还抓着马鬃,摔跤般地将马头带着马身扭翻在地,一只胳膊按住马脖子,另一只手从绑腿处拔出一只匕首,将刀刃在马眼睛前一晃,白亮亮的光芒闪烁,马惊得僵住了。梁成手起刀落,三下两下,将马鬃剃去了一长绺。然后他将匕首插回小腿处,放开马头站了起来。红马也一个打滚站起,长嘶一声,梁成拍了拍它的颈子,马鬃纷纷落地,红马又嘶叫了一声,竟然踏着碎步,自己走入了栅栏门,看着算是被驯服了。

围观的人们一阵欢呼,云山寨的小伙子们跑过来,对梁成又拍又打,表示祝贺和赞赏,几个夏人也走过来,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云山玉郎,厉害!”

梁成虽然在汉人里长得不算清秀,可是如果和这些面目粗犷的夏人比较起来,那简直算是细皮嫩肉了。梁成呵呵一笑,手一抹脸,他手上的泥土搀和了脸上的汗水,将脸抹成了个大花脸,人们又大笑起来,在哄笑里,一只手拿着一方白色手巾递向梁成,梁成顺手接了过来,刚擦了把脸,突然意识到周围一片寂静,梁成一愣,见山寨的青年人和几个夏人都看着一个身材稍矮的夏人。而那个人的手还半伸在空中,脸上黑乎乎的,一双眼睛带了些蓝色,却正直愣愣地看着梁成。梁成看看手里变黑了的手巾,一下将手巾扔回给那个矮个子夏人的手中,笑着说:“你擦擦你自己的脸吧!还给我?你比我还脏呢!”

那个夏人接了浸着梁成汗水的手巾,在鼻子处闻了一下,然后塞入了箭袖里。

梁成惊了,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一般,瞪着那个人问:“你是谁呀?!”

“我叫延宁。”嗓音清脆,一听就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梁成的眼睛都圆了:“你是女的?!”

延宁点头:“当然!我是女的。”

梁成急了:“手巾给我!”

延宁说:“不给,那是我的!”

梁成说:“可是我擦汗用了!给我!”

延宁说:“不给,我喜欢你的味儿!”

汉人们全傻了,夏人却哈哈笑起来,梁成脸色涨红,转身到一边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就往马场里骑。

延宁在他后面喊:“我明天给你带三十匹马来!”

梁成不回头,延宁接着喊:“五十匹!”

众人开始笑,有人上马随着梁成离开,梁成骑远了,听见延宁的喊声隐约传来:“一百匹,都给你呀…”似是带了哭声。

梁成被弄得心烦,都不在马场过夜,下了马,一口气跑回了山寨。跟着他回来的人对大家讲了这事,梁成就被众人无情地调笑了:“寨主!卖了吧!一百匹马呢!”“寨主!人家喜欢啊!”“寨主!咱们山寨就靠着你了…”

梁成大喊:“我打死你们!”追着去打人,小伙子们撒丫子跑开,整个山寨一片闹腾。

虽然梁成有些恼,可是临睡前,又想起那个声音中的哭腔,次日起来,犹犹豫豫的,到了下午,还是下了山,去马场了。

梁成到马场外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暮色里,草地上像是有一层淡淡的雾气。

梁成才接近昨日马场的栅栏门,就有一匹马飞速跑来,来人的头发梳成许多发辫,飞扬在脑后,她的马到了梁成马前举蹄嘶鸣,被嘞着凭着后蹄转了个圈儿,她飞身从马上跳下,牵着马走到了梁成面前。

梁成看去,却是个少女。她一身夏人的服装,麦色的面庞,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明亮,瞳仁泛了些蓝色,双眉黑秀细长,嘴唇红润,如花朵般翘起。她似乎含着泪笑着看梁成:“我等了你一天了!你怎么才来?我带马来了…”

梁成打断她的话,问道:“你昨天后来喊我的时候,哭了吗?”

少女点头:“哭了,我今天也哭了,哭了好几次,以为你不来了!”她说话间,眼泪盈眶,眨眼时浓黑的睫毛如扇子般忽闪。

梁成有些尴尬,说道:“我不要你的马!过去说好了多少,就多少。”

延宁说:“可是我想给你!我有马!”

梁成笑了:“那是你的!我也有马!”

延宁也笑了,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比什么都好看!”

梁成从来没见过这么直白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走向马场,延宁拉着自己的马随着他走,一边频频侧脸看他,梁成也不看她,红着脸问:“夏人都像你这样喜欢男子吗?”

延宁说:“也不是,因为她们的情郎都没有你这么好。”

梁成停了脚步,转身对着延宁:“你回家吧,我是汉人,你是夏人,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延宁睁大眼:“为什么不能?”

梁成迟疑:“因为…我们不一样吧…”

延宁盯着梁成:“可是我们是一样的呀!我家祖上就是从关里过来的汉人,这么多年,不还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只是头发梳的不一样,可是我能换呀…”

梁成问:“所以你会汉语?”

延宁说:“我的父母都会说汉语呀,而且我还有老师,从小就学。”

梁成有些疑惑:“但你是夏人呀…”

延宁说:“那又怎么了?你不喜欢夏人?”

梁成微皱眉:“我原来想,我总是要找个汉人的…”

延宁大方地说:“那你就当我是汉人吧!”

梁成看看天色,说道:“天晚了,你该回去了。”

延宁问:“你要去哪里?”

梁成向马场那边的房屋一点头:“我去那里。”

延宁说:“那我就宿营在外面,你早上起来了,就出来,我带你去我们那边玩,我知道有温泉的地方,还有能听见回声的山洞。”

梁成咬嘴唇:“我是汉人…”

延宁说:“我知道,可是好多汉人都走过我们那里往西域做生意,我们又不是不让汉人来。”

梁成还有些犹豫,延宁说:“我还知道有野马群的地方,好多野马呢!你的那匹红马就是我抓了来给你的!我带你去找更多的!”

梁成有些心动了,延宁笑着说:“那我们明天太阳一升就见面吧?我在那边栅栏门等你?”

说话间,明月初生,夜色降临,星斗蓦然间出现在了天幕上。梁成看着眼前少女发亮的双眼,莫名其妙地点头说:“好吧…”

延宁笑得快乐,转身上马,把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声响亮的长哨,踢马就走,飞驰而去,梁成可以听到远处的马群响应着嘶鸣,像是在欢迎延宁的到来。

梁成到了马场,原以为会辗转难眠,可是竟然睡得非常香甜,一觉起来就是清晨,他骑马出了马场,果然见延宁一个人骑马在等着他,远处几个夏人也在马上观望。等他近了,延宁一提马缰,对他喊:“跟我来呀!”一马当先,梁成也正当青春,浑身焕发着活力,自然驱马追去,两个人一前一后,驰入了一片翠绿中。

京城吏部,突然的一天,宋源觉得贺侍郎该是吃错了药了:一样人来人往的议事厅,一样繁杂琐碎的种种公文要务,一样明枪暗箭的人际往来…可是平常一副傲气逼人的贺侍郎,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看人时,眼中有笑,说话时,语气里也似含笑意…总之,让和他打交道的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贺侍郎?”他小心地叫。

贺云鸿看着手里的文书,似是在沉思,半天没答应。宋源咽了下口水,他都站了半天了!贺侍郎看东西特别快,就是扫一眼,可是一点都不会出错,问起来他能原句复述出来。但现在,这一页纸…宋源又等了一会儿,轻轻地咳了一声。

贺云鸿眨眨眼,微低了下头,片刻后就将手中的文书一本本地开始给他。一摞批完,宋源躬了下身,抱着东西要走,贺云鸿突然问道:“你成婚了吧?”

宋源一愣——贺云鸿从来没有问询过自己或者别人的家室,他点头说:“我十六岁就娶了妻,现在已经有了个儿子了。”

贺云鸿似乎叹息了一下,问道:“你的妻儿现在何处?”

宋源回答:“在老家与我父母同住。”

贺云鸿沉默了片刻,说道:“日后你薪俸高了,接来他们来吧。”

这是说日后自己会升官发财了?!宋源欣喜,笑着行礼说:“多谢贺侍郎,我还年轻,不用着急。”

贺云鸿轻声道:“年轻?一寸光阴一寸金哪…”

这是什么意思?宋源干笑了一下,抱着文书出门了——贺侍郎这是动了心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子?该是天仙般的人吧?

贺云鸿的贴身小厮雨石也发现贺云鸿不对劲了,他在贺云鸿身边总偷偷看贺云鸿,有一次贺云鸿发现了,瞪了他一眼,雨石忙缩脖子,可是觉得那一眼并不严厉。他很诧异——难道三公子竟然是真的在高兴?这不应该呀!三公子的笑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是看得出来的!这太不正常了!

已经到了南方的勇王无缘看到这一奇景,可贺霖鸿却在早上请安时就看出来了,他需要去干事,等到了晚上才抽空跑到贺云鸿的书房,问在书案边坐着,还似乎带着笑容的贺云鸿:“你没事吧?”

贺云鸿半垂眼帘:“没事。”

贺霖鸿歪头:“昨天给你的信,我惦着也不厚,写了什么?”

贺云鸿抬眼:“为何要告诉你?”

贺霖鸿将手在贺云鸿脸前晃了晃,贺云鸿眼睛都没有眨,贺霖鸿惊叹了:“不会吧?!她写了迷魂咒吗?”

贺云鸿慢慢摇头,微叹道:“也不是,只是交浅言深…”

贺霖鸿惊讶:“言深?!这么快?才第二封信!”

贺云鸿实在忍不住,一抿嘴唇:“许是她读出了我所写的寂寞,想应和我吧…”当然,也是因为他写入了信中的那些暗示:不必为之生忧、君可将所思之事尽付于我、望君信我…这些就不用告诉二哥了!

贺霖鸿扭曲了脸:“她竟然对你这么信任?!”

贺云鸿嘴角如勾:“当然,即使她自己尚未察觉…”

贺霖鸿有些很不甘心地看贺云鸿,贺云鸿眼波一冷:“怎么了?你看不惯?”

贺霖鸿跳起来:“哪天我得告诉她你做了什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贺云鸿淡然笑:“随你…”

贺霖鸿哼声:“别指望我给你找墨了!”很气愤地走了。

可是贺霖鸿走后,贺云鸿的笑容变得有些惆怅——是啊,这么快,这么快她就改了心意…

他久久地看着那装着镶好的玉簪的盒子,直到夜交二更,他才研磨,开始写信:“欣妹如唔,得信甚喜,我多愿此时能摆脱俗务,前往观看落霞奇景,可惜京城庶事繁忙,兄深以为憾。京城地宅又买入六处,木头兄弟的管家,已经开始购粮存入建好屋宅…”

他讲了京中的一些建筑和朝上对战事的准备,让凌欣精神松弛,然后才开始结合凌欣的信来讲自己的看法。

凌欣在信中再次提到她脾气不好,该是对此介意,贺云鸿要宽解她的心怀,他写道:“君自承惭愧,可是我却以为君是磊落之人。世间鲜少有人能自省其心,断善恶,明是非,而却行邪恶之事。君所言私利种种,只是常人之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错之时,只需自嘱日后慎行即可,不必反复苛责自己。何况,人有气血,焉能无有脾性?莫说常人,就是佛陀,也曾说‘咄哉阿难’,金刚有伏魔之威,启悟之师也曾棒喝徒子。怒气本是形,关键之处,还要看本心,修心胜于修形。”

贺云鸿停下,慢慢地研墨。他一向自信自负,自己干的事情都觉得有理!现在对凌欣有意,自然琢磨凌欣的心思,推己及人,要想为凌欣找个理由,那是手到擒来。发发脾气怎么了?只要本心不坏就行了。何况她懂得自省,日后多修心就可以了。

他想起勇王说过,凌欣因为被安国侯抛弃了,所以特别在意情义,继续写道:“吾曾闻君之家世,深觉君心忐忑,自责易怒,该因君自幼未得安稳之家,颠沛流离,无可依托所致。君今日能如此大度待人,不计前嫌,已甚为难得。”

这样凌欣就该知道他去打听了她的消息,对她很在意。

至于凌欣说自己自私什么的,他看到了那些山寨青少年们对凌欣那么拥戴,“姐姐”叫成一片,一大帮人都会唱歌,可见平常多么高兴!凌欣抚养起了这么一帮快乐的小贼,还有什么可自惭的?

贺云鸿思索词句,接着写道:“佛家说每人心中都有佛心,佛心澄明洁净,世俗不可污染。君自认阴暗之时,千万莫忘君心中有佛心尚在,无人可夺。君既然说出愿意选择‘利他’正道,可见君之佛心昭彰,盖因‘利他’即为菩提之心。佛家有言,菩提之心,能破烦恼之暗,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人若有菩提念起,就如一灯明于心中,百千万亿不可说劫,假以时日,诸业烦恼种种暗障,悉能除尽!君只需牢记此心,红尘种种,都不会再伤君之根本。何况君能行善事,一行胜十言,胜百千心念。君不必心中戚戚,以行立世,也是修行。人生一世,莫急一时,君只需行善不堕,自有功德…”

落霞峰上,凌欣读到这段,差点潸然泪下!贺云鸿歪打正着,一下触及到了她心底隐秘的角落——十多年前,她因对深渊的恐惧而发了利他菩提之愿,再到人间,她放弃了追求钱财,放弃了再去讲究那些衣装首饰鞋袜,放弃了品尝美食购买精品…她告诫自己不要为自己活着,去抚养孤儿,帮助他人,可是她总觉得自己不是真的爱人!她只是在演戏!她心中的阴暗依然存在着,比如她的恨意!她对人的鄙夷!

那时柴瑞在山沟里说过,有心为善,其善不赏,自己为了不堕深渊而行的善事,算不算是交易而不作数呢?!

多年来,没有人能与凌欣探讨这些问题,凌欣像是怀抱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但是这信里说,人人都有佛心,谁也不能否定这心之根本。既然她有了菩提心的念头,那么就已经证明她心中的灯亮了。这一点灯光,就能照亮所有的黑暗!哪怕她心中光明和黑暗此时共存着,假以时日,光明必胜!她不必担忧了!

善意一起,就有善事,而行一事,就胜过百千言语和念头!她只需继续做好事就行了,能有功德…

就是她的脾气不好,蒋旭图也说怒气只是外形,最重要的是修心,也就是说,心好了,脾气自然好了…

桩桩件件,如此简单,如此明白。

这些话,解开了凌欣的心结:她也许只是在表演,也许没有做到全心全意,那又有什么?只要她别忘了菩提利他之心,一灯破千室之暗——万事大吉!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别急。

凌欣将这段文字反复细读,直到完全记在了心中。这位蒋旭图从“信友”,一步登天,变成了“知音”!她再想象他的模样时,他可就不是跟诸葛亮那样长着胡子了,而是个思想敏锐的学霸级书生,谦谦君子,有点像…贺云鸿的反面!亲善友好,总是微笑着!绝不是高傲冷漠…

她突然珍惜起那块香墨,怕用光了屋中就没有了香气。就去要了雷参将的墨,来给蒋旭图回信。

本着感激就要道谢的原则,凌欣给蒋旭图回信,“兄长如唔,你不知道你的信让我多么感激!你的信卸下了我心中一个大包裹,我明白了,人不该专注自身的黑暗,而该坚信佛心。就如世上所有的事情,邪不压正,只是需要一个过程。我也同意兄长所说,我的确是因幼年失怙,无法释怀。我太纠结那时发生的事情,无形中就停留在了那个孩童的境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