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之间的牵扯已经远远不止圣山那十年的相濡以沫,还有身上流淌着的甚于血浓的爱恨纠葛。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能如此把两个相悖而行的人紧紧连在一条生命线上.

线若断,再回不到从前,那我们该去向何方?

相忘不易,终不是我想要走的那条路…

“宁安,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话,如果想走,我不拦你,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宁安不语,直直盯着清平,眼里的晦暗一片,像个无底洞…

“我答应过你的话我会做到,你给了我十年,我也有我可以给你的东西.”

她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眼,心有些疼痛.

十年,人生中有几个十年的功夫可以用来信任一个人依赖一个人,坚持住不离不弃的程度?

最初一个十年,那个人离开了她,然后另一个陪伴她十年的人如今也已走到今天的田地,是不是真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所以,宁安,你要给我时间去完成它.然后,我放你走…”

宁安不响,绷紧的面皮看不出一丝情绪.

到此刻,清平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恨?或是其他,她看不懂,所以只是静静的回望他…

“那座坟是清姨的?”半晌,宁安终于开口问.

清平点点头。

“为何你从来不去添土赠花?”

“她临死前对我说,但愿此生来世,生生世世不再见到我。我去了,怕是她会不高兴的…”淡如水的声音落在风里,冷冷清清.

她说着说着竟说得笑了,笑的很透明很干净,像是被阳光一照就马上会碎裂来一样.

宁安的心,沉甸甸的,似乎有一颗硕大无比的石头坠落在静谭之中,不停的下坠,掀起浪花,在水中重重划开一道裂痕,像撕裂般突兀,然后愈合的一瞬间搅成一片惊骇破浪,久不能平…

清平就是那块大石,无止境的坠,不知何时才能到底,让一切全部归零.

“我们回去吧…”宁安转身, 丢了这么一句话给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君怡苑的方向走。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如果这是真理,为何心会如此的难过,如此的疼痛,让人不知所措.

如果这不是真理,又为何会走到今天的结局,失去了便永远失去了,那个位置是一个永世的空洞,纪念着拥有过的和失去过的…

君怡苑里热闹成一片,君臣同乐,其乐融融.

丹桂前颜倾一把红拂,兰凝一把绿椅同奏一曲‘凤求凰’,其音渺渺,众人沉醉.

可真是有心,竟把红拂从炎行宫取了过来只为配她一曲“凤求凰”,再看看旁边的宁安,仍旧冷面寒目,望着弹琴的两人不知所想.

“王叔,凝儿的琴艺可谓人间少有了,果然是冰雪聪明的丫头…”

“呵呵,女儿家就喜欢这些东西,久而久之也有些长进罢了…”

“这位是?”

“清平,也是小女…”闻了兰泽的话,清平才侧了脸,眼前正是刚刚遇见的那个紫衣锦袍的清俊男子。

男子对她一笑“呵呵,要找的人可找到了?”

“找到了,你说得可真准…”清平扯了嘴角,有些心不在焉.

“王叔,不如撤宴了之后带着凝儿和清平一起到我府上一聚,如何?”紫衣男子温文尔雅.

“也好,我晚些带她们过去…”兰泽也客气的答.

待那人走远了之后,兰泽轻声对清平说“他是七皇子,靖乾…”

“王爷,你还在打和姻亲卖女儿的主意?”

“为父难道还能害自己的子女不成…”言语有些厉.

“王爷,那琴,我不会再弹…”

心思被清平猜中,兰泽一梗,半晌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一曲“凤求凰”得了个满堂彩,确实好曲,何况又配了佳人.

满眼的畅快愉悦让清平看得头脑发涨,就算要故作镇静,就算那曾经也是她最擅长的一种伪装,在此刻都脆弱的如同她脸上的面具表情一般摇摇欲坠.

自己并不是适合畅游在权利和欲望中的人,面对眼前这一些尔虞我诈虚情假意,除了累还是累.

而她无论再为宁安作任何事也无法再挽回他们的从前了,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伤…

罢了,要走也要走的心安,在这个世上,除了宁安,她本也就谁都不欠了。

宁安阿宁安,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负天下任何一个人,也不愿不负你,你可懂?可懂?

“都知道了?”一声熟悉的声音飘过耳边.

清平抬眼看他,淡语“怎没把黛宴接出来?”

颜倾笑得好不得意“竟是这么不禁破,我还以为他能多么死去活来的坚持咬住不放呢…啧啧…”

见清平不动,继续慢慢如自语道“清平,你就是这点不好,总喜欢把感情放得太深,就算心里再清楚不过,却还是狠不下那个心,做不到绝。结果到最后,你就成了最惨的那个,何苦呢?”

“从来就是破镜难圆,陆家的事,非你一己之力而能为,你做了多少都是无用.想让陆子虞不恨你,除非你把陆家百余口人的命全部还来。能做到吗?不能的话,还是早点想清楚吧,别再做那些愚蠢天真的事才好…”

“有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大概说的就是颜宫主这样的人吧.

带我来认父,我还没来得及感激你,如若以后有了机会,我定当涌泉相报才是.

可话又说回来,与我这小恩不过顺便罢了,颜宫主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大事比较合情理,不然这一趟不是白跑了?”清平扬了眉毛,眼色粼粼…

颜倾一双眼极亮“你的打算怕是要落空,兰泽要用的棋断不会是她…”

“哦?宫主真是聪明绝顶,心眼都比别人多出几个,看来要有人伤心欲绝了,怎的就喜欢了上这么一个狐性十足的人了,真是造孽不浅…”带笑的眼睛有些冷.

“因为,我了解那老头总比你了解他要多多了。他能舍得叶婉清就能舍得你,所以,你还是清醒些吧…”凤眼魅惑,数不尽的风采绽现,却又丝毫不吝啬他冷酷的残忍。

衣服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脸上却还是无波无澜的静,瞥见那一抹淡黄色,清平眼色流转“我了解她远比你了解她多多了,她能舍得亲爹却不见得能舍得你,你,还是慢慢消受你的美人恩吧…”

刚要抬步前行,又道“善刀者毙于刀,善谋者卒于谋!古人能这么说想来总不会错…”

黄衣翩然而来,白衣飘逸而去,一个温婉聪明,一个出尘凌然.

擦身的瞬间,黄衣女子看见白衣女子眼光的深彻悠远,含了半分笑却温度皆无,清清楚楚的明亮,半掩半遮的卓绝凌然.

既然兰泽同皇子走的这么近,必定有他的算计在,赏桂宴上兰泽似乎和将军们也颇为熟悉,野心自是不小,如果在同皇子们搅在一起,这一招就使得真的就太妙了…

再想想皇后的话,颜倾的话,无一不是夺命的利剑,剑剑穿心,最闲散的人却生了副最不能消停的命,清平有些黯然…

她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为何总是得不到呢?

如果总要历经别人的离开,那么不如让她先走一步好了,那种痛,不想从头再来一次.

兰泽正陪在皇帝皇后身边似乎说着什么很愉悦的事,脸上笑容灿烂,见清平走过来,皇后一脸慈祥姿色.

“都长这么大了,这眉眼生的跟婉清实在像得很,倒是五官跟北陵王更近一些,多水灵的丫头啊…”

清平一笑不语.

“得了空就进宫来陪陪本宫,当年本宫跟你娘也是亲姐妹似的,怎的现在一去一留,造化弄人啊…”说到情深处,眼里竟还泛了泪.

果然是百炼成精的女人,阴狠和温顺只有一步之遥,看台上的戏子也要自愧不如…

“十八年没见婉清,再见清平都是大姑娘了。当年初见你娘时,比你还小上许多,特别漂亮的小女孩

朕和你父亲还曾因为到底选谁帮她取树上的纸鸢而动手打了架,结果,被父皇狠狠教训了一顿。”景德帝说着陈年旧事,布了皱纹的脸上笑容很甜蜜.

看得出当年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自古英雄爱美人,都觉应当成为千古佳话,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的.

女人这个宝不管多么独一无二终不敌万里江山来得实在,红颜会老,百年之后不过一把白灰,但江山永固,便可一传万年.

再回头已成百年身,就算曾经有多么美好,现在也不过如此而已.

说再多,只会让清平觉得更可笑.

赏桂宴结束后,兰凝被皇后留在宫里叙旧,本来清平也在应邀行列,她不觉得皇后有丝毫想看见她的欲望,与其大眼瞪小眼,不如眼不见为净,所以很自知之明的借故身体不舒服,跟着兰泽先回了兰陵府.

兰泽要在掌灯时候去应皇子靖乾府上邀,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清平在房间里琢磨宁安的解药。

按毒谱上说解药需服三次,一连三天皆为月居正空之际,然后十天之后再连服三天,以同的样方式,这样只是能解毒,却无法弥补被毒伤了的心脉.

而像平时宁安服缓解药,药物和毒性两力相衡,维持一个个暂时平稳的状态,但如果撤掉一个力,体内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肉体会很难适应改变,心脉皆会受损…

也就是说,解了毒也废了半个身子了.对于习武之人说,是致命的…

如有上引,则连服,以原引送药,方可解毒,调脉养心,补失护体,方可百毒不侵…

这就是说生引的血就应该是所谓的上引.

连服,以引送药 ,不知道宁安能不能接受.

但无论如何只能放手一试了.

同工异曲

待到掌灯时分,兰泽派人接清平,等见到人立眼前,登时住了眼.

清平一身艳红刺眼的男式宽袍,简单的绾了一些发于脑后,剩下的则披散着,虽出落的别致清色,却实在不像是去赴宴的打扮.

兰泽锦服玉冠,微蹙了眉,开口问“究竟是去皇子府上做客,这身打扮怎入得了眼?不喜华丽的也好换套素色的,总好过这一身”

“王爷是过府相商要事,何必计较我一个女子家的装扮,权当没瞧见罢了…”

“你是本王的女儿…”

还未等兰泽把话说完,清平转而一句“要走就趁早吧,回头我还有些繁琐的事,想来颜宫主也等得急了的.”

兰泽见状也不好多说,叹气着上了马车.

靖乾的府在宫外,因着够了一定的年龄,母亲又是受宠的文德贵妃,皇上该给的恩宠自然一样不少。

论其才华和魄力,远在皇后嫡出的太子之上,是太子很有实力的竞争对手.

当年,兰妃的父兄勾结白教,皇后亲族自是出了大力的,助了陆家灭白教.

以为定是喜功一件,谁想竟压错了宝,好在后来陆括蒙冤之后她借良策巧妙的将计就计,把祸端推得是一干二净,未遭牵扯反博了个荣耀一身.

而陆括就远没这么幸运,为臣时,物尽其用,一朝成,一朝荣;

祸起时自然是要用来舍身垫底的,身败而名裂.

陆括则属后者,不但被灭了全家上下百余活口,终还落得个谋逆的千古之罪.

皇后借转势,稳住了太子的身位,皇帝就算再看好靖乾,再是宠爱,也没当口废了太子。

何况皇后的亲族势可谓力遍布朝野,即便皇帝有心想废储也要三思而后行.

况且景德帝偏有个得过且过的性子,便是朝政也并不十分勤勉,仰仗老天有好生之德,连年风调雨顺,鲜少灾害,才让他安安稳稳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后宫的嫔妃皆是如此,一朝荣宠,便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无不是趁着光景还在忙着光耀家门,扶植父兄.

头顶上的天,那是天下人的。

天底下的大树才是自己真正栖身之处…

聪明的不聪明的,都深知树大之下好乘凉的理,更清楚头顶上的树远比头顶上的天来得实在多了。

深宫内苑的女人们,你踩我而过,我踏你而攀,说到底要的,究竟是居高位的那人的一腔情爱还是要他宠爱下手里可把握住的自己的命运?

爱情有时候是现实的,可以假装真爱,可以假装顺从,甚至连苦守也可能是假的,却没办法假装对于所需的东西最直接最赤裸的获取.

死的人已死,怀念终不过是一场虚无,活着的人还在,该于不该忘的,也迟早都会忘记。

这就是人,这是人的通性…

清平如是想,眼色冷暗了几分,从窗子往外望去,心不在焉.

她能把兰泽的算盘猜出八九分,玩弄天下的人无外乎也就那几种把戏,自己动手或者别人动手,不是挑拨离间趁虚而入便是以退为进渔翁取利。

到底要怎么做才最合适,就要看自己手里究竟握了怎样的牌。

牌是死,但人却是活的,要怎么使招,也要看出牌人的本事如何.

兰泽现下所用怕就是清平所猜的种种,如果不出意外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可如果是陷入到别人的假象中去,那,这个游戏他是玩不起了,不管他手里的那张大牌,是不是颜倾…

皇子府本就离兰陵府不远,清平神游这工夫便到了,脚一落地,抬头,清平一愣.

想来也是皇上最宠爱器重的儿子,没想到府邸竟如此的小,你若不看匾还以为不过是中等户的院落。

守门的石狮比起兰陵府的小了几圈有余,青墙,黑瓦,毫无一点华丽排场的踪迹,朴素的让人瞠目.

一个年纪颇大的管家在门口侯着,见客到,扯了笑,上前拜礼引路.

“王爷,凝郡主已到,正和七皇子在花厅摆棋呢…”

抬头对上兰泽身后的清平,又是一鞠“清平郡主,安福…”见她一身的袍子和发式竟一点惊疑不起,仿佛这是多么正常的事一般.

“管家,叫我清平便成了…”清平带笑,暗思这管家可不是一般闲杂人物.

府内的设置也无非就是与普通园林无异,只求实用,并不见奢华.转了半圈廊子便到了花厅。

换了身粉衣的兰凝正和七皇子靖乾坐对面,半垂了眉目沉思,娇美而温婉.

她对面的男子,还是白天里见到的那身紫色锦衣,微微翘了嘴角,信手拈起一枚白子,放手落子,看起来信心十足.

“罢了,罢了,凝儿何时在七哥哥的手底下讨到过便宜啊,你这棋是下神了…”兰凝娇嗔,尤似一朵娇花沾露,美的很自然而然.

“这琴棋书画让妹妹占了三个,为兄若是连最后的棋也保不住,还有何颜面让你称我一声七哥哥…”

靖乾侧脸让清平想起一个人,干净,俊秀,赏心悦目.

再想起那个仿若从荷塘里走出来的仙子一般的人,清平一愣神.

“皇子,王爷和郡主到了…”管家恭敬有礼的上前一步禀报.

两人抬头,望向这边,兰凝见到清平的一身打扮,略有惊色却极短时间里隐了下去,换了张笑颜“父亲,我来了一回了,七哥哥在陪我下棋呢,可我总是输…”

“跟他下棋,有几个人赢过.据老夫所知,还没有…”兰泽笑语.

靖乾却是个道行颇深的人物,表情一变未变,噙着抹笑,望着清平“清平妹妹,初到寒舍且莫拘束…”

清平笑“还真是寒舍里出贵人,贵不可言…”

靖乾也笑“不知清平会些什么?”